当熙洽的枪对准大老徐,他又被枪顶住,气氛更加紧张了。
熙洽心里一哆嗦,他想不出在吉林市,不,在整个东北,竟敢有人对他如此放肆,他想回过头,却被枪口敲了一下,接着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传来:
“把枪放下,你敢对我姐姐开枪,我就一枪打死你。”
来者是一个年纪约在十八九岁的姑娘,名叫徐兰香。或许因为是大老徐的妹妹,虽长得眉清目秀,却多少也沾染股野性,她一身戎装,尤其那双小黑皮靴,把她显得英姿飒爽。
大老徐一看是妹妹赶来,心头一热,眼泪险些落下来,她太了解这个妹妹了,为了她这个姐姐,什么事都敢做出来,她怕妹妹控制不住情绪,真的开枪,忙喊着:
“兰香,不准胡闹,快把枪收起来。”
熙洽转过身,对着枪口:“好大的胆子,刚进军队几天,学会用枪跟长官说话了,你……你不要命了?”
徐兰香没有丝毫惧色:“我跟姐姐是一条命,你要是敢打我姐姐,我就跟你拼命!”
大老徐忙上前,压下妹妹胳膊,夺下枪,塞进枪套里,嗔责说:“你这丫崽子,用枪对着你姐夫,你……你也太没大没小了。”
熙洽听出大老徐这话,是给他台阶下,面对这对亲姐妹,他不好再僵持下去,顺手揣起枪,坐到椅子上。眼睛还死盯着徐兰香,他与大老徐厮混两年多,出出入入,这个小姨子与他不生分,他从心里也挺喜欢这个性格开朗,又非常调皮的小姨子。
大老徐边往外推妹妹,边说:“这两口子过日子,那有舌头不碰牙的,我们吵我们的,你少跟着搀和,出去,别在这儿惹我生气。”
熙洽听了这话,心里倒挺温暖,想到自己是个男人,又是为官的,再闹下去,那就太没气度了,不过,对于徐兰香刚才冒冒失失,又不失天真之举,他还是唬着脸,叫住徐兰香:
“站住,就这走了?知道拿枪对准长官,是什么罪过吗?”
徐兰香颇有些孩子气地说:“我才不在乎呢,你这样对我姐姐就是不行。”
熙洽:“哼,还敢犟嘴,我命令你这就去军法处,自请关三天紧闭。”
大老徐走过去,搡了熙洽一把:“咋的,你还没完了,这么着吧,你把我也关到你们军法处去吧,杀人不过头点地,不想过了,你吱一声。”
熙洽:“她现在是军人了,这么任性哪行啊!”
大老徐又回到妹妹身边,拉妹妹走出去,回头对熙洽说:“这不是在家吗,你少在那儿发号施令。”
姐妹来到门外,妹妹还不忘关怀着姐姐:“姐,他没打你吧?”
大老徐:“他敢。你……你出去玩吧,我们吵架,那不是常事儿,你别管,放心吧,你姐不是吃亏的人啊!”
徐兰香还是有些担心姐姐,怏怏不快地想回自己房里,但姐姐非让她出外逛街去,还塞给她一把钱。
大老徐这么做,是怕一会儿回屋,还要跟熙洽吵一阵子,尽管她有信心,化解危机,降服熙洽,可是怕妹妹再进去添乱,所以才把妹妹支走。
徐兰香走出院门,拐过胡同口,就是热闹的河南街,平时,她最爱来这里闲逛,尤其新开那个“合兴隆”百货商号,她是那儿的老主顾了,可今日却没这个心情。不单为姐姐的事儿,她也有她的心事儿,这个性格外向的姑娘,很少看到她有愁眉不展的时候。从这点也看得出,她长大了。
大老徐这姐妹俩儿,原本桦甸县人,父母死的早,是姐姐大老徐把妹妹拉扯大了,十七岁那年,大老徐因为长得俊秀,被一个小地主家少爷看中,她没要什么财礼,只附带一个条件,妹妹不能离开她的身边,小地主家也答应,嫁过两年,没有孩子,找来郎中,看过说她身上有病,不能生育。小地主立时变了态度,大老徐从小性子也是要强的人,一气之下,揣着可怜的几个钱,主动离开小地主的家,带妹妹来到吉林市,凭其姿色和手段,很快就过上人人羡慕的生活。还特有远见地把妹妹送到高等小学去读书,希望妹妹长大后,别步自己的后尘。
徐兰香小时候,每每听到有人说姐姐是个不要脸的人,她就像野小子,冲去骂人家,或踢人家。稍大了,她明白一些事理,但姐姐在她心目中的形像,没有改变,反而增高增大了,她知道姐姐所做的一切,为的是什么,后来,姐姐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女人,也有所收敛。她更加敬重姐姐了。最让她感动的是,姐姐怕影响她,家里来了男人,从不让她靠前。只是对熙洽,不但让她与熙洽坐一桌吃饭,还让她管熙洽叫姐夫。这个称呼除了那个小地主家少爷,对其他任何男人都不曾有过的。看她有些疑惑,姐姐说,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妹妹大了,想借助熙洽的威望,给妹妹找个好男人,嫁个好婆家。另外,以姐夫称谓,时常出入家中的熙洽,对漂亮的妹妹,少了几分杂念,当然,熙洽真打妹妹的主意,她也不会答应的。为了妹妹,她能舍出自己的性命,妹妹不也是如此吗!几天前,在大老徐的催逼下,熙洽还真给徐兰香介绍一个对象,是个连长,他把那个连长,叫到督军府,先让徐兰香相看一眼,头一次见面,徐兰香对那个连长,没太深的印象,更谈不上喜欢与否。只是一想到,真的嫁人,离开姐姐,她心里便难过得想哭,若不嫁,姐姐说那更是她一块心病,因此,她极其矛盾,不想这时,姐姐与熙洽之间却发生争吵……
“兰香……”有人轻唤。
徐兰香还在想着心事,似乎没听见,只到那人拍了她一下,又唤了一声。她回过头,惊喜地:
“马老师……”
走近徐兰香的是马明玉,她曾在吉林省立女子中学校,当过老师,徐兰香从高等小学升入该校,她教徐兰香国文。在她嫁入郑家后,公公说大清礼教,旗人的规矩。女人不应抛头露面,还说家有二斗粮,不当孩子王,当初当老师时,父亲默许,未来的公公就反对。后来,有了第二个孩子,在丈夫的劝说下,她也就退让了,回到家中,做起管家太太。
徐兰香在校时,非常喜欢这个马老师,相处得不错,马老师回家不久,她也毕业了,来往少了,心里还一直记挂着,她见马明玉手里拎着兜子,忙抢接过来:
“老师,你挺好的吧?”
马明玉点点头,细细地打量着徐兰香,笑问:“挺神气啊,啥时候当的兵?”
三个月前,徐兰香也不知发什么神经,央求姐姐,欲参加奉军,姐姐一想,有军纪约束着妹妹,也不是坏事,再说了,女人穿军装,也是很时髦的。她对熙洽一说,熙洽满口答应了,打个电话,把小姨子安排在军需处,还给了一个少尉军衔。
马明玉感慨地说:“行啊,女子出外做点事,总比在家蹲着好。”
两人边说话边向前走着,路过一家药铺,徐兰香随马明玉进去,抓药后出来,徐兰香关心地问:
“老师,你身体……”
马明玉:“噢,我哥哥感染风寒,这药是给他吃的。”
徐兰香:“马营长?”
马明玉:“你们认识?”
徐兰香:“见过面,没说过话。”
马明玉心里忽闪上个念头,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随后又看了看徐兰香,快到马家大院了,她问徐兰香去哪儿,听徐兰香说随便走走,便笑说:
“进来坐一会儿啊?你还没来过我们家吧?”
徐兰香点点头,没有客套,随老师进了大院,她好长时间没见到老师,倍感亲切,想跟老师说说心里话。还有一个原因,前几天熙洽给她介绍那个连长,就是马营长的属下。要是能通过马营长了解一下那人的情况,再征求下老师的意见,岂不是一举两得。
马明玉让徐兰香在客厅等候,她去见过父母,而后领徐兰香来到哥哥的房间。
马明金穿着白衬衣,军裤,头朝里,躺在炕上,他可真是个典型的军人,在家里衣领口的风纪扣都系得紧紧的。见妹妹进来,他坐起来:
“我好多了,你别来回跑了。”
马明玉侧过身子,闪出徐兰香,笑说:“哥,你认识她吗?”
徐兰香立正敬礼:“马营长,你好!”
马明金看见徐兰香,愣怔片刻,认出来了:“噢,这不是军需处的徐……徐小姐吗?请坐,请坐。”
马明玉拉徐兰香坐下,佣人送来茶,她接过来,斟上,递给徐兰香。
马明金看了眼妹妹,不解妹妹为什么把徐兰香带来,他不好在炕上待客,走到地上的八仙桌边坐下,思忖着:
“徐小姐,你来是……军需处找我有事儿?”
徐兰香:“我在街上碰到老师,顺便来看一下马营长。
马明玉:“兰香是我的学生……”
马明金大悟:“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马明玉:“哥,我又抓了两副药,让灶房熬上了,娘说你不愿吃药,那可不行啊……我知道你体质好,那也不能……”
徐兰香趁兄妹说话的时候,扫视着屋内,她原以为马家是吉林市的首富,马明金既是马家的大公子,又是堂堂的营长,所住之处,一定是古香古色,或者是富丽堂皇,不想,其家俱陈设,格外的简单,与她在军中所见的营级官长的住处,没什么两样。要说有区别,那就炕上铺上不是军被,而是缎子被和绣着花的枕头。她本来是个非常好奇的姑娘,看到这一切,疑惑不解,心里暗笑,这个马营长,不会把营部设在家里吧?而当她把目光投向紧挨炕边的箱盖上,那里摆着一张放大的照片,是一张很好看,很灿烂的年轻女子笑脸。若单看这笑脸,谁看了谁都会挺快乐,可是再看照片上方,围挂的黑纱,不禁令人心立时揪成一团。徐兰香愣住了……
马明玉走过去,抚着照片:“她是我嫂子……”
徐兰香也礼貌地站起来,轻声地:“她这是……”
马明玉悲戚地:“她已经去世两年了……”
徐兰香悄悄地看了眼旁边的马明金,可是马明金微低着头,她看不到他的表情。
马明玉:“我哥哥说,这是我嫂子笑得最开心的一张照片,他始终把它摆在这儿,陪伴着他……”
徐兰香这才注意到,屋内除了这张照片,已看不出有女人存在的痕迹,这说明马明金现在还是个鳏夫。
一个佣人来到门口,说老太太,也就是明金娘,知道女儿带来个客人,晚饭不必陪父母吃了,灶房准备好菜,问摆在哪里。
马明玉看了眼哥哥,随后对下人说,摆在外间,她和哥哥陪徐兰香吃个便饭。
徐兰香本该客套一下,又一想,跟自己的老师客套,似乎有点虚情假意了。
席间,这么说好像有点不太确切,三个人,围坐着,说是小聚,更为恰当,桌面上菜不多,做得很精致,气氛自始至终都是融洽的。
马明金知道徐兰香是大老徐的妹妹,也知道大老徐是熙洽的姘头,从内心讲,对眼前这个小女子依仗这种关系,进入队伍,把军装当成艳丽的旗袍,招摇过市,他看不惯。可她是妹妹领来的,妹妹待她又是那么的亲热,他只能耐心相陪,但若让他表现出十分的热情,那就强人所难了。
马明玉不停地与答兰香说话,还紧着给她挟菜,不知为什么,她不时地看着哥哥,又看看徐兰香,笑着说徐兰香长成大姑娘,比当学生时,稳当多了,她还讲起徐兰香在学校里的调皮事,弄得徐兰香挺不好意思的。接着,她话锋一转,又说起哥哥,她说别看哥哥待人接物好像挺死板,话不多,但心地善良,为人真诚,是个重情感的人。不说对父母及弟弟,妹妹,对逝去的嫂子,更是……说到这儿,她瞟了眼哥哥,怕哥哥伤感,敛住口。
徐兰香开始时有些拘束,尤其面对不苟言笑的马明金,后来,听老师讲的喋喋不休,还多是轻松话题,她也就放开了,更何况,她本来就是个开朗的姑娘,说到趣事时,禁不住地脆笑起来。只是在老师提到嫂子,她下意识向里屋看了一眼,又瞥看下马明金,心里很是同情眼前这个男子。
马明玉想到什么,笑着说:“兰香,如果我没记错,你今年已十八岁了,该找婆家了。”
徐兰香脸呈出羞涩,她这才想到,她来马家,还有一个事由……
马明玉:“如果你要是信得过老师,赶明儿,我给你介绍一下,保准合你的心。”
徐兰香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了,支吾着:“谢谢老师,我……我不着急。”
马明金没想那么多,对妹妹说:“你老师当不成,想转行当媒婆了。”
马明玉在哥哥面前,忘记了她曾是徐兰香的老师,笑嘻嘻地说:“我要是当上媒婆,第一个就给你介绍个好姑娘。”
马明金:“扯淡,我用得着你?”
马明玉:“哥,你可别忘了,是谁当初找对象时,不会写情书,求我来着?是谁,让我陪他去女方家?要不是我给你把关,你能娶到那么个好嫂子?”
马明金脸红了,看了眼徐兰香,冲妹妹直使眼色,意思不让妹妹再说下去,从这儿也看得出,兄妹感情有多么的好。
徐兰香不好意思去看马明金的表情,低下头,吃吃地笑了。
马明金怕妹妹再出他的丑,站起来说要去中院,父母和孩子都住在中院。
马明玉忙拽住哥哥,不无央求地说:“哥,这是在你的屋,你走了,把我和兰香留在这儿,也太不讲究了,哥,我求你,坐这儿,陪我们一会儿,我……我再不揭你的短了,还不行吗?”
徐兰香似乎也想帮老师留住马明金,脱口问道:“马营长,我……我跟你打听一个人,李……李子安是你的属下吧?”
马明金复坐下:“是,他是我的二连连长,怎么,你认识他?”
徐兰香本来就没什么思想准备,听了这句反问,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我……我也是随便打听,打听。”
马明金:“噢,这人原是熙参谋长的护兵,一年前,下到我们营,先是排长,刚提连长不久……”
徐兰香:“他……他的人品怎么样儿?”
马明玉看出了什么,疑惑地:“兰香,你这么关心这个姓李的,是不是……”
马明金恍然大悟,笑着说:“噢,我明白了,前两天我听李子安说,他相看个姑娘,挺中意的,在军需处,不会就是你吧?”
马明金表情有点复杂,但没过多显露出来:“兰香,你……你有对象了?”
徐兰香羞怯地:“不,也……也不算是,只……只见过一面。”
马明金赞许地说:“李子安这人不错,相貌堂堂,也很精明,凭其才干,上面还有参谋长的提携,前途不可限量。”
马明玉:“你……你们定下来了?”
徐兰香:“没……没有,我岁数还小,我想等……”
马明金:“徐小姐,要是错过机会,再想找个像子安这样的人,可就不容易了……”
马明玉不知为什么顿升醋意,还不免有些着急地说:“兰香,看到了吧,我哥哥就是这么一个人,自己还独身呢,反替别人操起心,那个李……李子安岁数年轻着呢,我的哥呀,你都三十多岁了,还是想想你自己吧!”
徐兰香笑了,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马明金没在意妹妹的话,对徐兰香说:“徐小姐,以后想见李子安,你就去我们营,我给你们创造机会。”
马明玉无可奈何地笑了,叹息着:“唉,我这个哥哥……”
徐兰香回到家里,已天黑了,田婶--老妈子过来,说留着饭菜。徐兰香说吃过了,问姐姐怎样儿,田婶说姐姐和熙洽晚上下的馆子,回来就熄灯休息了。不用问,雨过天晴,一切如旧,徐兰香放心了。走进闺房,洗漱完毕,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却没有一丝困意,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姐姐常笑说她睡不醒,贪吃贪睡的大懒虫,可今天……她闭上眼,脑海中便浮现出李子安,不,准确地说,更多的是马明金的影像,还有那张灿烂笑脸的照片。这是怎么回事儿呢?按说占据她的心,应该是那个李子安啊!可为什么马明金……不,不去想他,但越抑制自己,越挥之不去。这对一个在爱情上没有任何准备的姑娘,竟在瞬间,不知不觉地陷入情网,更让她没想到的是,她还没来得及袒露她的情怀,却在一个意外的事件中,无意地伤害了,那个令她情窦初开的马明金……
事情是这样的。
龙潭山坐落于松花江边,与市内隔江相望,山虽不高,却很有名气,因为在远古时代,它是个城堡,至今还保留着旱牢和水牢。尤其那水牢,据说是城堡的蓄水池,无论天遇大旱,还是水漫金山,那一池绿水,永远不多一勺,不少一滴,甚为神奇。山顶处,有一处庙宇,与周围古树相映,犹如仙境。站在山顶最高峰的南天门,整个吉林市尽收眼底。从这一点看,它不但是名山,还是重要的军事要塞。
马明金的二连,也就是李子安的连队,驻扎在山上和山脚下。
这天下午,三个巡逻的士兵,来到后山一片小树林,远远见有个人影儿,他们以为是误入军事禁地,打柴的老百姓,这也是常有的。便大喊几声,举起枪,想吓唬走算了。不想一声枪响,子弹从头皮飞过,三人愣住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子弹是从小树林射来的。他们连忙散开,隐蔽还击,压住对方,不让对方伺机逃脱,顿时,枪声大作。附近的一个班,迅速赶来,对小树林形成合围,慢慢地缩小包围圈,最后搜遍小树林,只发现几个手枪弹壳,却不见人影儿,这让大伙儿很是纳闷。
一个士兵骂咧咧说:“妈拉巴子,我看得清清楚楚的,就一个人,再说了,咱们枪盯得这么挺紧啊,他还能长翅膀飞了?”
此话提醒了大伙儿,都抬起头,往上寻看,突然有个士兵发现一棵树上蹲着一个人,被浓密的枝叶遮掩着,还没等他喊出来,枪响了,那士兵应声倒下。旁边手快的班长,冲树上回了一枪。就听“哎哟”一声,紧接一个重物从上面摔落下来,把松软的坡地,砸了一个坑,随身还散落一些东西。
士兵们冲上前,用枪抵住那人的头,那人握枪的手,也被士兵踩住,任其再奋力挣扎也无济于事。
马明金在营部,接李子安电话报告,说抓到一个不明身份的人,一名士兵负伤,他让李子安把那人送到营部,后听李子安说,那个不但携带手枪,还有望远镜,照相机和图纸,他警觉起来,问初审的结果。李子安说,那人一句话不说,从所带东西上的文字看,好像是个日本人。马明金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本想向上边报告,又一想,还是弄清再说。那人若真是日本人,押解过程,容易走漏风声,即便到了营部,人多眼杂也不好保密,他让李子安严加看管,他立即带参谋和护兵,从炮子口乘渡船到对岸,而后骑马,以最快速度赶到龙潭山后的二连连部。
被捉的那人,押在连部的偏房内,他四十左右岁,中等个,不胖,挺壮实,穿戴与当地老百姓差不多,但骄横的神情和那一双凶狠的眼睛,分明辨得出,他不是老百姓,确切说,不是中国人。
马明金走进屋内,见那人双臂被倒绑着,连腿都捆上了,旁边还有两个士兵,用力的按住他的肩膀,把他压在椅子上,马明金看了李子安一眼。
李子安说这人攻击性太强了,屁股挨了一枪,还不老实,有人靠近,他连踢带撞,刚才险些把他顶个跟头,气得喝令手下,抽了那人一顿皮带。
马明金坐下,见桌子上,摆满缴获的东西,他拿起照相机,这是外国货,一般人不认识,马明金家里富裕,没当兵时,就玩过这洋玩意,懂得里面的胶卷,只能在暗房里取出,不然会跑光的,现在看来,这胶卷可能就是此人窃取情报的最好证据。他把相机放好,又挑出一个小本子,翻看一会儿,盯住那人,说了句日语,东北讲武堂有日本教官,他多少会点简单的对话。
“你叫松川?”
那人已看出马明金是这里最高的长官了,又听马明金的日语问话,他稍感惊奇,嚣张气焰,丝毫不减。
马明金:“你知道你在我们防区这么做,是什么行为吗?”
那人头一扭,一脸的不屑。
马明金厉声地:“你是个间谍,按国际公约,我们可以立即处死你。”
松川说话了,是被捉后说的第一句话:“我确实是日本人,你们马上通知日本领事馆,没有我们的官员在场,我不会会回答你们任何问题。”
屋内的人都大吃一惊,敢情这个松川竟说的一口流利中国话,他们甚至怀疑松川是在说谎,冒充日本人。
马明金不动声色地说:“想见你们的领事可以,但你必须先如实交代深入我防区的任务和目的,要形成文字材料,否则你休想离开这里。”
松川:“我是关东军的中尉,你无权审问我。”
李子安怒不可遏地骂道:“小日本,你看清楚,问你话的是我们的营长,是少校,你他妈的连军阶都不认识,还说是关东军中尉,我看你狗吊不是。”
松川冷笑着:“你们奉军,还算是军人吗?我看就是一群猪,你们满洲人,都是猪。”
马明金脸色铁青,松川的吼骂,刺痛了他的心,同样,也刺痛了在场所有弟兄们的心,这从周围士兵的情绪就可看出来。本来,他心里对日本人有说不出的厌恶和愤懑,现在听到这公然的羞辱,他的怒火在腾升着。
松川一定曾与奉军交过锋,知道奉军的弱点,要不然,他不会深陷囹圄,还如此地挑衅和激怒对方,他想用所谓的关东军神威和气势,压倒对方,震慑对方,最后把他无条件地交给领事馆。
马明金很清楚,如果把松川交给领事馆,不,就是不交给领事馆,往上边移交,无异于放虎归山,他刚才还想着,按松川的口供,形成材料,作为证据,向上级汇报,现在看来,即便有了证据,恐怕也是徒劳无功,可是这么善罢甘休,似乎也太便宜眼前这个狂徒。蓦地,他萌生出惩治松川的念头……
松川真是狂妄至极,不住地叫骂,日语夹杂着中国话,也听不出骂的是什么,最后,也不知他哪儿来的爆发力,竟把身上的绳索挣脱开,一跃而起,嚎叫冲向马明川,还没等他迈出第二步,旁边一个士兵,挥起枪托狠狠地砸下去,松川“扑通”跌倒在地,嘴哼了一声,腿蹬了几下,不动了。
李子安上前,用脚踢了踢松川,见松川没反应,回头对那个士兵说:
“我的三班长,你小子下手也太重了……”
三班长名叫孙明,嗫嚅地:“我……我怕他伤着营长。”
马明金走过去,蹲下,仔细看了看说:“没死,还有气。”
李子安挥下手,让士兵们都出去了,屋内只剩下他和马明川了:
“营长,咋处理?”
马明金踱步,在屋内来回走着,不难看出,他也是进退两难,继续审问已不可能了,要是就这么把松川交出去,松川死活难料,身上还带着枪伤,日本领事馆,肯定要大做文章,酿成外交事件,若是兵戎相见,那岂不……说实在的,作为军人,他不怕打仗,甚至盼着与日本人打上一仗,只是上边长官……此时,他真像捧了一个烫手的山芋,不知如何是好。
李子安:“我看在咱们防区外,找个地方,把他扔了,是死是活,就看他的造化了。”
马明金:“他要是不死呢?”
李子安:“是啊,他要活着,那……那就麻烦了。”
也许李子安的话提醒了马明金,与其把松川抛出去,不如来个销声匿迹,死人是不会说话的。他打定主意,小声地吩咐关李子安。
李子安一惊:“把他埋了?营长,这……这能行吗?”
马明金:“我们要不想与日本人纠缠,只能这么办了,你找几个靠得住的人,记住,千万不能走漏风声……”
李子安还在迟疑。
马明金就是这么个人,一旦决定下来,便义无反顾:“执行命令!”
李子安应声出去。
马明金之所以做出这个决定,是因为他太了解上边的长官了,尤其是督军府的参谋长熙洽,不但惧怕日本人,好多事还有意的讨好日本人,马明金不理解也看不惯,他知道,若把松川交上去,最终的处理权在熙洽,事情不了了之不算,熙洽肯定怪怨他没善待友邦,弄不好还得招来一顿大骂……
李子安带三班长孙明及几个士兵进来,把奄奄一息的松川放在门板上,用军毯把头和脚都遮掩住,抬起来,往外走。
马明金也知事关重大,叫住李子安想再叮嘱几句,没等开口,李子安小声地探询马明金,能否选择另一种处理方式,马明金不悦地说:
“咋的,害怕了?像个军人吗?执行吧,出了事我负责。”
李子安不好再说什么了,怏怏地出去了。
马明金与随来的参谋,回到上房连部,他不放心,要等到李子安处理完松川回来,他才能营部。说来也怪,在连部坐等的时候,突然有一种不太好的感觉,具体是什么感觉,他也说不清,但绝不是后悔所做出处置松川的决定。
太阳就要落山了,还不见李子安回来,已过将近一小时了……
突然,院门口,传来一阵杂乱的马蹄声和哨兵的报告声。
马明金隐约听到了,他站起来,还没等走到门口,进来几个人,为首的是参谋长熙洽,后面的随从中,竟还有徐兰香。马明金大惊失色,慌忙敬礼。
熙洽把马鞭拍在桌子,脸色铁青,怒视着马明金,一言不发。
马明金脑子一片空白,此时此刻,熙洽的出现,对他来说,简直是从天而降,他弄不明白,熙洽此来,是偶然,还是听到什么风声,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是,有人越级向熙洽通风报信,这个人就是李子安。
李子安也不是真的想违抗命令,只是听到马明金的决定,担心事情败露,殃及于他,是的,他是在执行命令,能找到托词,但熙洽会怎么看待他?要知道他可是熙洽亲手提拔,他的前程掌握在熙洽手里,孰轻孰重,他能掂量出来的,所以在最后一刻,他还是想劝阻马明金,无望后,他偷偷地回到上房,给熙洽挂电话,熙洽办公室没人接,他转参谋处,碰巧是郑永清接的电话,李子安知道郑永清与马明金的关系,此番越级报告,本来就是不光彩的事儿,他话到嘴边又咽回去,放下电话,又不甘心,蓦地,他想到徐兰香,马上把电话摇到军需处,找到徐兰香,急火火说个概况,让徐兰香务必找到熙洽。
马明金意识到已走漏了消息,但他还抱着侥幸的念头,又敬个礼说:
“报告参谋长,卑职不知参谋长前来巡查,请参谋长训示,也请参谋长原谅。”
熙洽厉声地:“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参谋长吗,你眼里还有长官吗?”
马明金挺胸立正,等待熙洽的下文,他才伺机回复。
熙洽捶了下桌子:“马营长,我真没想到你有这么大的胆子啊。到这时候,还跟我装糊涂,我问你,人呢,人在哪儿?”
马明金答非所问地:“报告参谋长,我在这儿……”
徐兰香站在一边,听熙洽怒吼,见马明金肃立,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当她接到李子安的电话,听李子安说,有紧急军务,欲向熙洽报告,找不到熙洽,求她帮忙传告,恰好她见到熙洽与姐姐在一起,她也没有多想,便去找熙洽,因市内到龙潭山只隔一条江,汽车过不去,熙洽只好骑马前往,临走时,叫徐兰香随去,徐兰香以为熙洽借机让她与李子安见面,没想到,却看到这个雷霆火爆的场面。尤其看到马明金似乎犯了错误的样子,她的心不知为什么,揪成一团。
熙洽冲门外喊着:“李子安,给我滚进来!”
李子安刚才在路口,迎接熙洽等人。
马明金一看见李子安,一切全明白了,他懊丧地闭上眼睛,半晌儿,睁开,定定地看着李子安。
熙洽点指着李子安:“你说,人在哪儿呢?”
李子安:“我……我把他安排在山下的哨兵房里了。”
熙洽不无担忧地:“他不是受伤了吗,有危险吗?”
李子安:“刚……刚缓过来了,还是不住的叫骂,让我又捆起来了。”
熙洽松了一口气,他如此关心那个日本人,足见他亲日的情结和媚态。
马明金大声地:“李子安,你……你敢违抗我的命令,你……”
李子安始终躲避着马明金的目光,低下头:“营长,我……我这么做也是为你考虑的呀!”
马明金:“放屁,我真瞎了眼……”
李子安给熙洽报完信后,带着孙明等人,把松川抬出去,没去后山,而是到了哨兵房,孙明等人感到不解,李子安说督军府已知道这件事,要等督军府命令。
熙洽:“马营长,你还有话要说吗?”
李子安有愧于马明金,他上前一步:“参谋长,请准许我为我们营长说句话,我们营长也是出于无奈,他怕给长官带麻烦,所以才做这么,请参谋长体谅我们营长的苦衷。”
熙洽:“你一边站着,我要听他的解释。”
马明金见事情已大白,没什么顾虑了,那么接下来,他不想违心地为自己辩护,而是要据理力争:
“参谋长,我想知道你怎么处理那个松川?”
熙洽:“这就不用你操心了。”
马明金:“参谋长不会放了他吧?”
熙洽:“你还想把他埋了吗?”
马明金:“如果参谋长下命令,我亲自去办这件事。”
徐兰香眼睛没离开过马明金,尽管马明金看都没看她一眼,看到马明金不卑不亢的态度,听马明金掷地有声的话语,她由衷敬佩马明金这种特有的军人气概。
熙洽:“小小个营长,你也太放肆了吧?”
马明金知道已彻底触怒的熙洽,他还是想把话说完:“参谋长,松川的所作所为,还有我们缴获的东西,足以证明,他是日本间谍,是的,他说他是关东军中尉,可他没有穿军服,没有军人证件,按照国际公法,我们完全有理由处死他……”
熙洽:“咋处理他,不是你能所决定的,用不着你操这个心。”
马明金:“参谋长,请容我把话说完,这个松川已把我军事设置,标明在图中,还有,我们不知道他还曾深入到哪些军事要地,也不知道他都掌握了那些情报,假如我们放了他,那将是后患无穷。”
熙洽:“危言耸听,你还是想想你自己吧!”
马明金:“我无所谓,任凭参谋长发落。”
熙洽似乎就等着马明金这句话,一拍桌子:
“好,马营长,你身为军人,目无长官,擅下军令,险些酿成大患,我若不以军纪严惩,说不定,你以后说要贻害全军,我命令,从现在起,把你降为连长,与李子安调换,营长由李子安升任。”
在场的人都惊呆了,尤其徐兰香,竟上前一步,似乎要阻止熙洽。
李子安也想说什么,一看熙洽黑着脸,未敢开口。
马明金倒显得平静,不过,话语中还是压不住心中的激愤:“参谋长,我当不当这个营长,无所谓,可我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的,我不明白,参谋长为啥这么袒护一个日本间谍,此事,你不给我一个说法,我要直接向奉天报告,我要向少帅报告。”
熙洽气得身子直抖,在军中,还没见有人敢跟这么跟他叫板,他指着马明金:
“你目无长官,我……我把你……”
李子安不无哀求拉住马明金的衣袖:“营长,你就少说一句吧,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啊!”
马明金也是怒到极点了,挥手打了李子安一个嘴巴:“混蛋,你还有脸叫我营长,我……我恨不得毙了你!”
熙洽拔出枪,但没有射向马明金,而是冲天棚打了一枪:“来人,把他给我绑起来!”
随熙洽来的护兵,冲过去,扭住马明金。
徐兰香自进到屋里,一言未发,也没有她说话的份儿,穿上军装,她还第一次经历这种剑拔弩张的场面,她不是害怕,只是担心,同时还有不安和愧疚,要知道是这么个结果,她说什么也不当那个传声筒。
马明金本来就是血气方刚的汉子,受此屈辱,他也豁出来了,连熙洽的官衔都不称呼了,大喊着:
“姓熙的,有种你就毙了我,你要是不毙了我,我一定上奉天去告你!”
屋内的空气似乎凝固,不,应当说沸腾到极点了。
熙洽像只无头苍蝇,走来走去,抓起桌上枪,掂了掂,又放下了,他毕竟是督军府的参谋长,奉军的高级别军官,这要是在战场,枪毙个违命军官,无可厚非,可是为一个日本人,还是个间谍,真的把马明金处决了,闹上军事法庭,到时候,恐怕他也说不清,更何况,马万川不是一般人物,马家大院在奉天帅府也是挂了号的。
徐兰香爱怜地看着马明金,眼睛中分明含有泪水,女人的情感是脆弱的,有时也是迷茫的,她是冲着李子安来的,但现在,她都没正眼看过李子安,不但没看,连心中的天平,瞬间完全倾斜到马明金一边……
熙洽笑了,他就是这么一个反复无常的人,所做的事,常常也是背其道而行之,他示意护兵放开马明金:
“马明金,我今个儿不关你,也不办你,你不是想告我吗,我给你这个机会,为让你去奉天无牵无挂,我免去你一切职务,从此,你就不是奉军的人,好了,我不想再跟你费口舌了,你走吧!”
这样的结局,出乎意料,但空气缓解下来。
马明金解下武装带和腰间的手枪,拍在熙洽面前,气昂昂地说:
“奉军有你当令,老子还不侍候了。”
熙洽:“不送!”
马明金向外走去,
营部随来的参谋、护兵,还有门口本营的哨兵,包括李子安,都极为伤感地拥过来,哽咽无语。
马明金就是铁打的汉子,也难抑这心中悲凉,但他还是头也没回,厉声地:
“回去,都给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