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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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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来了,一九二八年的冬天,是个挺特殊的冬天,直到进入腊月,才开始下雪,而且这雪一下就是接连几天,雪停后,放眼望去,天地一色,不但山峦、大地白茫茫一片,就是市内,也被封得严严实实,房子都变成大小不一的毡包了。对于雪及严寒,人们习以为常,但时代变迁,却让人有些应接不暇,尤其是十二月二十九日。

历史已记下这一天,张学良宣布东北易帜。

六月四日,张作霖死于非命,十七日,张学良从河北返回沈阳,二十日通电就职奉天军务督办,七月二日被东三省议会推举为东北三省保安总司令兼奉天省保安司令。短短的一个月,张学良子承父业,应当说很顺利。但张学良心里并不轻松,他知道自己面临的不仅是内忧,更危险的是外患。这个外患就是日本。张学良明知道父亲是被日本人炸死的,苦于找不到证据,不,即便掌握铁证,他也不敢盲目对日开战。是的,奉军当时有近四十万人,兵多将广,可是连年征战,财力困乏,人马也疲惫不堪,更重要的是,父亲不在了,他似乎没了主心骨。苦思冥想,认真定夺,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继续维持现在局面,说不定什么时候,他也步父亲后尘。二是精励图治,归于南京国民政府,实现全国统一。

日本人早就虎视眈眈,他们看透了张学良的心思,也发现张学良暗中与南京政府接触,七月十日,日本内阁专门开会,讨论中国东北局势,七月十九日,日本驻沈阳领事林久治郎拜访张学良,转交日本首相田中的亲笔信:希望东北勿与南京国民政府联合,日本原意在军事、政治、经济及各方面,给予大力援助。张学良已秘密派员,与南京接触,初步定九月中旬宣布易帜,看到田中的信,他发现日本有所动作,为求稳妥,张学良反复思考,与亲信相议,决定推后三个月易帜。日本也加大了对张学良的压力,八月八日,林久治郎再次出现在帅府,转达田中首相的口信,声称如果东北不听日本的劝告,与南方,即南京政府达成妥协之类的事情,为了维护日本的既得权利,则将不得不采取必要的行动。见张学良还不表态,林久治郎竟恼羞成怒,直言说:我们日本绝不许你挂青天白日旗。

南京的蒋介石,体谅张学良的困难,告诉张学良,对日本推辞说东北的外交,已由南京中央接管,同时,每月南京还调拨一千万元做奉军的军饷,并表明,东北的内政应由现职各员维持,概不更动,重大人事,张学良可自行请委,报中央任命。这一系列的举动,使张学良进一步坚定了易帜的决心,加快了易帜的步伐,对日本人也采取了相应的防范措施。

十二月二十六日,国发党中央政治会议决议,任命张学良为东北边防军司令长官,并通过东三省及热河省府委员名单,待易帜后发表。

十二月二十九日凌晨三时二十分,由奉天电报局向全国各地发出“艳电”,正式宣布东北易帜。是日清晨,奉天、吉林、黑龙江、热河四省驻地公署、交涉署、总商会、兵工厂、驻军营房和各公共团体、学校、商店等民众家庭,一律挂出青天白日旗。

当天,在奉天首府礼堂举行隆重的易帜典礼,欧美各国领事应邀参加,唯有日本领事没有到场,张学良身着中山装,站在总理遗像前,庄严宣誓:“遵守三民主义,服从国民政府,改易旗帜……”南京政府在会上正式任命张学良为东北边防军司令长官。

奉军结束,东北军由此诞生了。

张学良易帜前,在南京政府的支持下,他顶住了外忧——日本人的压力。易帜后,他开始考虑如何消除内患,要不然,权力很难巩固。这个内患就是奉军中,举足轻重的人物:杨宇霆和常荫愧。

杨宇霆,辽宁法库人,年轻时入奉军,因其刻苦耐劳,被选送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炮兵科,留学回来,深受张作霖赏识和信任,在奉军中平步青云,张作霖去世时,他已官至奉军第四方面军军团长,奉军总参议,是奉军中的实权人物。

常荫槐,祖籍山东,后迁至吉林的梨树县,此人办事认真、肯干,曾做过京奉铁路局长,堪称张作霖的亲信。他与杨宇霆交情极好,沆瀣一气,张作霖逝后,杨宇霆向张学良极力举荐,常荫槐接任被炸死的吴俊升,当上黑龙江省长。

二人受张家厚恩,按理说应当效忠张学良,扶助张学良,可是二人官居要职后,头大尾长,竟不把张学良放在眼里,尤其杨宇霆,素来亲日,在张学良易帜上,与日本人眉来眼去,一直喝反调,在奉军散布,易帜后会被蒋介石吃掉。易帜那天,典礼结束,东北保安委员会全体委员与南京代表人士合影留念,杨宇霆竟当场挟着皮包,愤然离去,并且,二人的公馆也拒挂青天白日旗,以示反对。

张学良气愤至极,这时,又有两件事呈报到他的案头,促使他起了杀心。一,已转任兵工厂督办的杨宇霆,与常荫愧联名上书,要求张学良拨巨款扩充沈阳兵工厂,张学良曾对二人说东北财政困难,无法筹措,二人竟要动用铁路收入垫付。二,常荫槐成为封疆大吏后,扩充实力,培植亲信,利用铁路资金,擅自编练山林警备队近二十个营的兵力,私隐武装,乃军中大忌,此举引起张学良的怀疑。

杨宇霆也觉察出张学良对他和常荫槐的不满,但绝想不到张学良敢杀他,为此,他让家里常年养着的术士,曾扶乩问卜,得乩语:“杂乱无章,扬长而去。”术士认乩语不详,隐有“炸烂吴张,杨常而去。”吴为吴俊升,张是张作霖,杨常自不用说了。但这并没引起杨宇霆的注意,其所作所为自然也就没有收敛。

张学良在杀杨宇霆和常荫愧时,也是犹豫不决,说实的,杨、常二人,辅佐张作霖,功不可没,杀之可惜。可是不杀,又怕后患无穷。无奈,他拿起块银元,抛空掷地,心中想,若是银元人头一面朝下,必杀之。连着六次,都没见人头朝上。张学良认为这是天意。这天是二九年的一月十日的晚上,他喊来警务处长高纪毅、副官谭海,命令执行处死杨宇霖和常荫槐任务。

杨宇霆刚下班回家,听说帅府来电话,邀其去打牌,他没有多想,饭都没吃,驱车前往,刚进入帅府的老虎厅,便与先前到达的常荫槐,被高纪毅、谭海等卫兵扣下,说他们二人,吞贪军饷,贻误战机,图谋不轨。没容二人辩解,枪响了,二人立时毙命。

张学良此时就在二楼,听到枪声,他顿时后悔,想二位重臣,纵有千错,罪不该死,罢其官职,或软禁起来,也不失一个好的办法。他走下楼,看着杨宇霆和常荫槐的尸体,落下泪,吩咐亲信刘多荃代表他,去杨、常两位家中,送慰藉费各一万大洋。后来,又亲笔写信杨宇霆在法国留学的儿子杨春元,安慰他好好学习,日后为国家效力。

第二天,张学良发布处决杨宇霆、常荫槐的通告,罪名是:“妨碍统一、阻挠新政。”

东北易帜,顺应民心,反对者都从各自的利益着想,抛开杨宇霆、常荫槐,就说吉林驻军的参谋长熙洽吧。当他听说张学良归顺南京,感觉天似乎都塌下来了,万分沮丧。他最恨的就是国民党,当初他去日本留学,准备回国效命清廷,是孙中山领导的国民党发动的武昌起义,致使大清江山土崩瓦解。试想,现在要还是清皇一统天下,以他皇室宗亲身份,恐怕早就是个军机大臣和王爷,怎么也不可能屈就一省驻军的参谋长。入奉军以来,他卧薪尝胆,甘居人下,为的就是有朝一日,挥师入关,重整大清河山。现在南北统一,民国强大,他的希望彻底破灭了。张作相被任命新东北军副司令长官,吉林督军府随之改为副司令长官公署,更换牌匾时,他呆然地看着,心里如打翻了五味瓶子,有说不出的难受。在杨、常被张学良枪毙后,他的真实情绪更不敢表露,只能在大老徐家,喝酒泄愤。

大老徐对世事的变迁,既不懂,也不过问,只是见熙洽垂头丧气,借酒浇愁,她免不了要劝解一番:

“我就弄不明白你这个人,官当得也够大了的,钱多得花不完,姨太太一大帮,女人让你睡个够,你还想咋的?管它民国不民国的,你不照样儿吃香的喝辣的。”

熙洽一喝多,舌头就长:“你……你个娘们儿,你……你懂个啥,你知道我……我祖上是谁吗?我祖上是……是莫尔哈齐,你知道莫尔哈齐是谁吗,他……他是清太祖,努尔哈赤的亲弟弟。”

大老徐:“哎呀,你绕来绕去的,我都听糊涂,你那祖宗啊,骨头渣子怕是都找不到了,你总提他们干啥……”

熙洽手指着大老徐说:“掌嘴,你……你敢辱没先皇,按我们大清律,要凌迟处死,你……你知道啥叫凌迟处死吗?”

大老徐:“行了,行了,你总说要处死我,还总在我这儿睡,赶明个儿,你还是回去找你那些姨太太去吧,省得在这儿老吓唬我。”

熙洽醉态地哈哈大笑:“咋样儿,怕了吧?你……你不要怕,我舍不得处死你,我……我喜欢你。对了,你……你知道吗,在我们大清朝,我……我是王爷,你就是妃子……”

大老徐笑嘻嘻地:“算了吧,我可没那个富贵命,我听说过,你们的大清朝,几十个女人伺候一个王爷,男的天天风流快活,女的年八月捞不着腥味,这我可受不了。”

熙洽欲要来扯大老徐:“你……你个骚娘们儿……”

这时,门开了,徐兰香进来,她没想到两人大白天喝着酒,还亲亲热热,她想退出去。

熙洽现在似乎已完全沉浸在王爷梦里:“站……站住,这么没规矩,见到本王……不,是本参谋长,也不说问候一声。”

徐兰香嘻嘻地笑了,对熙洽还是挺恭敬的,当然,这个前提必须是他对姐姐好。

大老徐说:“没吃饭呢吧?我让田婶给你留着呢。”

熙洽一半清醒,一半醉地笑说:“兰……兰香越长越漂亮了,我……我要是当上王爷,我……我都让你们做王妃,在我们大清朝,皇上,不,还有王爷,同娶姐俩儿不稀奇,娘俩儿同为妃子,也是有的……”

徐兰香脸腾地红了:“姐夫,你说啥呢!”

大老徐给妹妹使个眼色,让她出去:“他喝多,你别听他胡咧咧……兰香还没出阁呢,你这个当姐夫的得有个当姐夫的样儿……”

熙洽哈哈地笑了,见徐兰香欲走,他又说:“不……许走,我……我话还没说完呢,我……我问你,你咋不搭理李子安呢?你……你不给我……我面子。”

大老徐:“这找婆家,也不能剜到筐里就是菜,他俩儿的事,你别管了。”

徐兰香趁机出去了。

熙洽以酒盖脸地,半真半假地说:“嘿,兰……兰香还抹不开了,小姨子有姐夫半拉屁股,我要是……”

大老徐啪地打了熙洽一巴掌:“我不管你是真喝多了,还是假喝多了,你要是敢打兰香的主意,我……我把你裤兜里那玩意一剪子铰下来,扔出去喂狗。”

熙洽一怔,继而哈哈大笑……

大老徐把醉酒的熙洽伺候睡着,来到妹妹的房,这已成惯列了,不管她与熙洽疯得多凶,疯得多晚,她都要到妹妹房里看一眼,妹妹说她都大了,不用姐姐这么照看,她还是不放心,对妹妹,她超过了一个母亲对女儿的情感。

徐兰香吃过饭,正坐在桌前发呆,近来,她经常这样。

大老徐拉住妹妹的手:“香啊,你这阵子总一个人发呆,到底有啥事儿啊,问你也不说。”

徐兰香确有心事,可她不好对姐姐说,也不想对姐姐说,她不想加重姐姐的心理负担,强笑着说:

“姐,你还不知道我,我能有啥心事儿?哎呀,我要是有事儿,能瞒着你吗?”

大老徐了解妹妹就像了解自己一样儿:“你闹不闹心,姐还看不出来呀?是不是为李子安啊?前些天,人家好几次来找你,你连门都没让进……香啊,姐不是逼着你同意,不过,姐想说的是,你也到了该找婆家的岁数了,要是你真相不中李子安,咱们再踅摸别的人家……”

徐兰香:“姐,你就别为我操心了。”

大老徐:“这么说你心里还有那个李子安?其实,我看李子安不错,年纪轻轻就当上营长了,以后你嫁过去,让熙洽再提拔下他,那小日子……”

徐兰香眉头紧皱地说:“姐,你……你以后别再提那个李子安,我……哎呀,我咋跟你说呢,你……你不懂。”

大老徐笑说:“姐是过来的人,还说姐不懂呢,姐啥不懂?”

“你不就是随便找个人嫁了,到头来……”徐兰香说到这么,马上意识到自己说走嘴了,怕姐姐伤心,忙过去,搂住姐姐:“姐,我……不是说你,我……我都不知道我该说啥了。”

大老徐久经风霜了,似乎早已忘却痛苦的过去,她拍了拍妹妹说:

“你想说啥就说,你姐不是几句话就能敲打倒的人。”

徐兰香:“姐,你别误会,我是说当初你嫁的那个男人……我不想那么随意,我想……”

大老徐:“你想自己找个男人,对吧?”

徐兰香见看透了她的心思,害羞地低下头:“姐,你……你说啥呢!”

大老徐笑了:“那你跟我说实话,你心里是不是看上谁了?”

徐兰香脸更红了,娇声地:“姐,你……你就别问了。”

大老徐沉思半晌,语重心长地说:“香啊,姐这辈子就这样了,姐就怕你……你要是自己看上哪个男人,一准跟姐姐说,姐没别的意思,你嫁个好男人,姐能不高兴吗,姐就是想帮你把好这个关……”

徐兰香点点头,还是没对姐姐说,原因很简单,还没到说的时候,另外更重要的一点,拿老话来说,她现在很可能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乎。是的,她没机会向对方表白,只是自己苦苦思念着对方,但对方是否如她一样,也在单相思?不,不可能,要不然,他或许早就回来了。

话说到这儿,不用问,这个对方肯定不是李子安了。

李子安喜欢,或者说已爱上徐兰香了,他看出徐兰香躲着他,甚至是讨厌他,可是他不死心,不气馁,竭尽手段,想尽办法接触徐兰香。提着礼物,登门拜访,只要能跟徐兰香打个照面,说不说话都不在意,若是碰不到徐兰香,他就把东西塞给大老徐,说是孝敬大老徐的,期盼大老徐在徐兰香面前,为他说几句好话。他以前随熙洽来过大老徐家,见过徐兰香,只觉得这姑娘如画中人一般,至于其余的,他一个护兵,想都不敢想啊,现在不同了,有参谋长做媒人,他岂能错过这机会。见去徐家没有效果,他又找到徐兰香所在军需处的处长,送些东西,求他帮忙,后来,他再去军需处,处长把徐兰香喊到处长室,借故出去,让李子安与徐兰香单独在一起,徐兰香等处长一离开,起身就走,这样情况,有两三次,挺伤李子安的自尊。有一次,李子安也急了,拦在门口,不让徐兰香走,既为军人,性格也够直的,他说他想知道徐兰香为什么不搭理他。

徐兰香冷淡地:“不想搭理就不想搭理你,这还需要理由吗?”

李子安冲动地一把抓住徐兰香的手。

徐兰香忙抽回手,后退一步,惊愕地:“你……你想干啥?这可是在军需处,不,就是在你们三营,你要是敢胡来,我……”

李子安:“不,不,我……我没别的意思,我是想……”

徐兰香不想再听什么表白,绕开李子安,快步走了出去。

李子安好不懊丧,按说,以他的年岁及营长的职位,娶个太太,太容易了,有不少人给他做媒,甚至在交际的场合,有的姑娘看上他,主动追求,他都没同意,心中念念不忘的就是徐兰香。

这天,军需处长约徐兰香吃饭,在河南街东来顺饭庄,徐兰香怀疑到有李子安的因素,她不想去,又一想,处长平时挺照顾她,拂了面子不好。可当她走进定好的雅间,愣住了,只有李子安在场,她想告辞。

李子安诚恳而又不无哀求地:“我们做不成朋友,总不该成为仇敌吧?既然来了,陪我坐一会儿还不行吗?”

徐兰香一想,李子安的话也有道理,是的,她对李子安有成见,已决定不选择李子安做自己的伴侣,但没必要过于伤害其自尊。想到这儿,她坐下,主动地给李子安斟上一杯酒。

李子安高兴,甚至激动地连声说谢谢。

徐兰香也担心,李子安总这么纠缠下去,若闹得满城风雨就不好了,她到不是怕自己名声受损,而是怕被一个人误会了,而且这个人现在虽不在吉林,倘若他回来,听说了什么,那她当如何分辩,即便分辩,又能说得清吗?姑娘的心呀,就是这样,心有归属,还不知对方是什么态度,便倾其全部情感。

李子安是个很善谈的人,他先是婉转,后来滔滔不绝了,他想抓住这个难得机会,彻底的表明心迹。

徐兰香不想听,也没必要听李子安过多的表白,她直言地对李子安说,她与他,双方都不适合。李子安问,参谋长知道她这个态度吗?徐兰香说,她的终身大事,她自己作主,她说她唯一的亲人姐姐都表示不干涉她的自由,别人她就更不在意了。

李子安执拗地问,自己哪方面的条件,不合徐兰香的心意。

徐兰香没言语,她不想太直白了,李子安毕竟还是个营长。

李子安问:“是不是因为他呀?”

徐兰香没想到李子安会提到那个他,她明白这个他指的是谁,因为李子安问得突然,她神情有些慌乱,这就更证明了李子安的揣测。他心中好不嫉妒,也感到愤然,松川事件的那天晚上,他发现徐兰香的态度有所改变,在那之前,虽然与徐兰香接触数次不多,感觉徐兰香对他还是有好感的,后来,他就松川事件,一再向徐兰香解释,不想越描越黑,徐兰香根本听不进去。

李子安挑明了:“兰香,我承认,马营长是个好人,是个合格的军人,可是现在,他连个士兵都不是了,还有,他已结过婚,有两个孩子,我不明白,你为啥喜欢上他,不会是看上他的家业吧?”

徐兰香“你是说我贪求富贵?”

李子安:“不,不,我只想验证一下,你是否真的喜欢上马明金。”

徐兰香本想坦承,话到嘴边,没说出来,现在是她一厢情愿,传出去,有越俎代庖之嫌,也有损马明金的清誉。

李子安冷静下来,话却有些阴冷了:“兰香,你不说,这就表示你默认了,是的,你有你的选择权力,我也有,我不会放弃的,我就不信,我不是马明金的对手。”

这次见面,又是一个不欢而散。

徐兰香还是一个十八岁的姑娘,有其单纯,也有其执著。单纯的是,她没把李子安的话放在心上,执著的是,她越发的想念马明金。相思得夜不能寐,当然也免不了暗自掉泪。为听到马明金的消息,她经常去找老师马明玉,开始不好直言,拐弯抹角地打听。马明玉看懂了徐兰香的心思,这是她求之不得的好事儿,她逗笑问徐兰香,是不是想改变身份。徐兰香不解这身份之说。当听到马明玉说她不想当她学生,想当她嫂子。她脸红心热,无处躲藏,想跑都跑不开了。马明玉说哥哥到北京就病了,可能是心中窝囊,火气攻心。徐兰香听了,好个担心。甚至动了去北京的念头,马明玉说,经医生诊治,在弟弟明堂的照看下,哥哥很快就好了。原本想回家休养,父亲让他在关内办几件事,又拖延下去。

腊月初八,也就是人说的冻掉下巴那天,马明金回来了。

徐兰香听说后,急忙忙,兴冲冲地来到马家大院,径直闯入小客厅,当看到马明金及其家人,方觉得有些唐突。

马明金看到徐兰香,着实一愣,心中涌上一种异样的情感,这几个月以来,走时,徐兰香那一声明金哥的轻唤,时不时回响在耳边,还有那张天真的笑脸,作为一个成熟的男人,他似乎从徐兰香亮晶晶的眼睛中,看出了什么,可他不敢往那方面想,刚到北京、天津卫,他就有想返回吉林的念头,这里有没有徐兰香的原因呢?

马明玉反应得极快,笑着上前拉住徐兰香,往厅内拽。

徐兰香脸红红地,不好意思了:“马老师,我有事儿,才来这儿找你……”

马明玉贴近徐兰香的耳边,逗趣地问:“说实话,你是来找我,还是来看你明金哥?”

徐兰香本想叫声明金哥,让马明玉这么一说,忙沿用了老称呼:

“马营长,你……你啥时候回来的?”

马明金神情也颇有些不自然,忙回应:“来了,徐小姐,我刚到家。”

马明玉把徐兰香拉到父亲面前,笑着说:“爹,她就是徐兰香,我教过的学生,现在也在军队上。”

徐兰香虽来过马家,但未曾见过马万川,她上前给马万川深鞠一躬,甜甜地叫声:

“大爷儿。”

马万川早就听明金娘说过这个徐兰香,稍欠下身说:“噢,坐吧,坐吧!”

明金娘在一旁喜上眉梢,指着身边的空位说:“来,姑娘,坐大娘这儿。”

郑永清与徐兰香相熟,开玩笑说:“徐小姐,我哥刚到家,你就知道了,我看你应当调到情报处工作。”

徐兰香窘迫地不知如何回答了。

马明玉:“是我给兰香打的电话。”

郑永清笑说:“哈哈,原来咱们家有内奸啊!”

客厅内,因为徐兰香的到来,气氛和话题都有所改变了。马万川本来在儿女面前,话就不多,现在更没什么要说的,他很懂得少辈人的心,也想给少辈人更多的空间,给明金娘使个眼色,站起来,向外走去。

明金娘没理会丈夫的用意,还拽着徐兰香的手,笑问家长里短。

马万川走到门口,看明金娘没跟出来,他咳嗽两声。

马明玉笑着:“娘,我爹等你呢!”

明金娘冲丈夫:“你说你忙啥呀,我这跟徐姑娘刚唠几句,你……你先回屋吧!”

马万川苦笑了笑,甩下一句走了:“你这老蒯呀……”

马明玉才意识到什么,忙起身,随丈夫离去。

客厅内,剩下的四位,相互间都有共同话题,边喝茶,边吃着水果,谈得是相当的尽兴,特别是徐兰香,虽说这种场合,她只参加两三次,她却极自然的溶入进来。似乎好像已是这个家庭中的一员。马明玉是最能把屋住在座人的情绪,因为,哥哥、丈夫都是她最亲的人,徐兰香在她心中,也有了基本的定位,所以,她心里高兴,自然也就特别能张罗。她说哥哥回来,要设接风宴,席摆好后,把父母都请过来,吃个团圆饭。她说团圆这二字时,用意颇深的笑看徐兰香,弄得徐兰香都不敢抬头了。

郑永清也是正宗的八旗子弟,受父亲的熏陶,观念和做派时常不经意显示出清贵之尊。应当说,与马明玉相恋、相爱,最后走到一起,妻子的潜移默化,改变了他不少旗人的生活方式,当听妻子说有意把徐兰香介绍给大舅哥,他嘴没说什么,心里多少看不起这个徐兰香,原因就是她的姐姐是大老徐,在军中碰见徐兰香,也只是礼节性打个招呼,若讲个门当户对,他不相信徐兰香能进入马家大院,有一次,他问过大舅哥,两人犹如兄弟,语言勾通没有任何障碍,看大舅哥闪烁其词,他改变了看法,随着进一步接触,他也相信了妻子的话,这徐兰香是个好姑娘。

马明玉说要去看看酒菜准备得如何,她起身,也学父亲,看了丈夫一眼,郑永清自然不会像岳母反应迟钝,忙跟妻子出去。

马明金刚才话还挺多的,现在独自面对徐兰香,立时哑口无言了。

徐兰香始终没敢正视马明金,但眼睛也始终没离开马明金,数月的相思之苦结束了,可是如何表述心中喜悦,对她这个刚涉入爱河的姑娘,还真是个难题。

厅内好个寂静。

最后还是爽直的徐兰香先开了口:“明金哥,你……你瘦了。”

马明金:“噢,是吗?”

徐兰香:“我听马老师说,你到北京就病了,是不是还为了被撤职的事儿?”

马明金笑了笑,没言语,在坐上去关内的火车时,想自己曾踌躇满志,欲在军旅中图个前程,却不料为一个日本人,遭此下场,心中的愤懑,可想而知,积怨成疾,他病了,后来是弟弟明堂开导他,经常与他彻夜长谈,他的心情才逐渐好了起来,过去,他一直把明堂当个文静的小弟弟看待,也非常喜欢这个从不高声说话的小弟弟,这次见面,他第一个感觉,弟弟大了,不但懂事,还懂得许多大事,就拿在北京,听到东北易帜这件事儿,弟弟从东北的区域和政治说起,讲到中国多年来四分五裂,现在走向统一,虽说某种程度,还是个形式上的统一,但对一个国家,毕竟呈出一定的强大趋势,同时,他还分析连年的军阀混战,让外国势力有机可乘,例如东北,被日本人纳入他们的势力范围。还有,他预测,中日必有一战,而且弄不好就在最近几年内,马明金对弟弟说,父亲也是这么说的。想到中日若真的开战,曾为军人的他,置身事外,他心里就更有说不出的懊丧。弟弟劝解说,报国未必当兵,有很多方式可供选择……马明金听了弟弟这些话,感慨还是上学读书,眼界宽阔,他对弟弟说,倘若他岁数倒退几年,一定也走进大学堂。他刚才把这弟弟在北京的境况,已对父母说过,母亲想起了儿子,免不了又流下泪,父亲则说,最不让他操心,也最让他放心的就是这个儿子。马明金说,凭小弟弟的学识和灵气,将来接管马家的生意,绝无问题。父亲笑了,说今后的事儿,谁又能说得准呢?

徐兰香:“明金哥,这次你回来了,有啥打算吗?”

马明金又是一笑,笑得有点苦涩,想弟弟分析说,中日必有一战,他最渴望的,当然还是在战场上,与日本人面对面搏斗一番,纵然洒尽热血,也不枉为男人之躯。可是……郑永清曾暗示他,能否利用徐兰香的关系,活动一下熙洽,马明金断然拒绝。

徐兰香:“明金哥,我知道你的心思,你还是想……”

马明金打断徐兰香的话,他说今后想做什么,适于做什么,临走时,弟弟送给他几本书,他说有时间读读书也不错。他说到这儿,想起什么,起身拿来一个小方木盒,递给徐兰香,说这是送给她的礼品。

徐兰香像个孩子似的,当场打开,顿时眼睛发亮。原来,是几个色彩斑斓的泥塑小人,她惊喜万分,欢快地叫着:

“太好了,太好了,太漂亮了……”

马明金也开心地笑了,这是在北京琉璃厂,给自己儿子,还有妹妹家的孩子买的玩物,不知为何,当时脑海中闪出徐兰香,顺便给她也带回一套,没想到,徐兰香会这么喜欢。

“哥……”随着喊声,马明满跑了进来。

马明金冲弟弟笑了笑,问:“二弟,干啥去了,才回来。”

马明满:“哥,你回来咋不提前告诉我一声,我好去火车站接你,我朋友的爹是税捐局长,他家有汽车,我都会开了,我开车去接你。”

马明金:“不用,没多远……”

徐兰香还是第一次见到马明满,她怯生生的看着,马明金没做介绍,她也不好打招呼。

马明满似乎才发现徐兰香,毫不掩饰,毫不顾及的把徐兰香上下打量一遍,别看徐兰香不认识他,他可听姐姐说过徐兰香,所以内心没有陌生感,只是没想到,徐兰香这么漂亮,尤其还穿着军服,简直是美貌绝伦。

马明金见两人没说话,才意识到两人是初次相见。他刚要介绍。马明满已笑着说,他知道这位小姐是谁了,便来个洋式见面礼,上前,伸出手。徐兰香还不习惯这种礼节,稍碰了下马明满的手,忙缩了回去。

马明满见到女人,话多,总想显示自己的风度和幽默,笑着说:

“徐小姐,若按岁数,你叫我声二哥,不委屈你吧?”

徐兰香好不窘迫,这个二哥,就她内心讲,无论如何都不想叫的。

马明金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马明满看看哥哥,又看看徐兰香,哈哈大笑:“徐小姐,别抹不开,我是跟你开玩笑呢,你我之间的称呼,日后再定吧,哥,是不?”

马明玉进来了,亲昵地拍了弟弟一下,打破尴尬:“兰香啊,我这个弟弟,没个正形,你别在意啊!”

徐兰香笑了,看着大她许多的马明满,心想,若有了新的称呼,还真的挺有趣的。

马明玉说要开席了,在小餐厅,加上孩子,公爹也来了,有两桌子人。说到孩子,明金娘细心,说有徐兰香在,不想让孩子上桌。马明玉说,徐兰香知道哥哥有两个儿子,她要是嫌弃,也不会把哥哥如此放在心上。明金娘还是好个嘱咐孙子,也说到见到徐兰香的称呼,马明玉笑说,还没到喊娘的程度,就喊姨吧。

马明满兴奋地:“哥,咱们家好阵子没这么热闹了,一会儿,我得陪你多喝几盅。”

马明金笑着点头,让马明玉与徐兰香先去餐厅,他要跟弟弟说几句话。

马明满:“哥,明堂咋样儿,眼看快过年了,他咋还不回来呢?”

马明金:“他说过年不回来了,趁学校放冬假,与同学结伴去广州。”

马明满:“不会是女同学吧?他可跟我姐夫的妹妹定着亲呢,别只顾追求自由恋爱,把人家给甩了。”

马明金:“是男同学……对了,给你带的礼物放在娘那儿,一会儿你去取吧!”

马明满:“谢谢哥……嘿,我都这么大了,哥还拿我当小孩。”

马明金笑了:“是啊,你也是当爹的人了,这次我去天津卫了,见到他们娘俩儿子,你儿子都满地跑了,弟妹娘家不错,照顾得都挺好。”

马明满并没太动心,随口说:“那就好……”

马明金:“按爹的吩咐,送去一些钱,还有几套房子的契约,这样,你老丈人一家,靠收房租,也能过得不错。不过,有机会,你还是应当去看看……”

马明满叹息:“唉!我也想回去,可是……天津卫,太复杂,咱玩不转。”

马明金:“我打听了,那案子还没销呢……这阵子,你在家咋样儿?那个犬养没再找你麻烦吧?”

马明满:“爹都跟你说了?”

马明金摇摇头:“我听你姐夫说的,小日本,也真太欺负人,要是我……算了,不说这个了。爹那么大岁数了,以后,咱们还是少让爹操点心,对了,听娘说,你现在常去商号?这就好,等我的退役手续办下来,咱们一起琢磨琢磨商号的事儿,争取两三年,把爹替换下来,他老人家该享享清福了。”

马明满不无惋惜地说:“哥,你真的不想干军队了?要我说,还是当军官神气,挎着枪,带着兵,谁敢不高看你?我看你不能这么认栽,前些天,我还跟咱爹说,让咱爹出面找找张作相,你猜咱爹咋说的?”

马明金笑问:“咋说的?”

马明满:“咱爹反问我,说张作相要把你哥枪毙了咋办?你说这老爷子这话问的,哥,咱爹跟张作相不是挺有交情的吗?我就不信,他就那么不讲情面?”

马明金:“张作相现在已是东北军的副司令长官,他治军一向严厉,要是听信熙洽的谗言,枪毙我,也不是不可能的。”

马明满一怔:“啊,真那样儿,你还是趁早离开军队吧!”

马明金:“好了,咱不说我的事了,这眼看要过年了,你别总往外跑了,咱俩儿在家张罗一下,咱爹最喜欢过年的气氛,不能惹他老人家不高兴。”

马明满还是挺听从哥哥的话,忙点头答应。

腊月二十三是小年,按习俗,过了这一天,进入年关,这从气氛便看得出来,市内几条商号集聚的街面,不说人声鼎沸,也是熙熙攘攘,都是办年货的人。各商号,提前备足货,虽天气寒冷,也都敞开店门,有的干脆把货物堆放在门外,高声地叫卖。

马万川多年养成的一个嗜好,小年的第二天,他带着一两个佣人,挑着筐,孙子、外孙子能走路了,他都带上,来到东市场、天发岭,这是年货最全的地方,他象征性买一些东西,如,一条大鲤鱼,预示年年吉庆有余。香、纸、蜡烛、对联、门神爷之类,他也一定要买的,还有就是孩子喜欢的鞭炮。其实,马家大院一进腊月,所有过年用的东西,都有专人准备得一应俱全。常大杠子等粮户,早就赶着马爬犁,把乡下应有的,也都送来了。马万川之所以,要到处转转,一是心胜,二是感受下过年的氛围。

市面大小商号,包括挎筐背篓,走街串巷的小贩儿,很多人都认识马万川,见到马万川都热情呼唤着,马万川笑着颔首,回应着,有时蹲下,唠扯几句,若是买了东西,总要多付几块钱。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马万川为人和善,做事公正,从不摆富人的架子。不说别的,就说他出门吧,远道坐家里的马拉轿车,近路,不是走着,就是叫上一辆人力车,凭其财力,买辆汽车,算不上过分,可他从不那么奢侈。天发岭有个煎饼铺,他喜欢这里的豆腐脑,时常溜达过来,美美地吃上一顿,扔下几块钱,背着手,心满意足地走了。久而久之,人们对这个吉林市的首富,不说是极其敬仰,起码非常敬重。

除夕夜,马家大院灯火辉煌,喜气洋洋,鞭炮燃放过后,便是人们常说的,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农历新年的第一顿饭,那是最隆重,也是最丰盛的,开席前,马万川要率全家老少及亲属,身着新衣,来到供奉祖宗的灵位案前,焚香烧纸,而后依次,恭恭敬敬上香磕头。至于少辈给他磕头,要等到第二天,大年初一,陆续来到他所住的房里或客厅,对每个磕头者,他都要赏个红包,里面钱数不等。

马家大院还有个规矩,常年在马家的食客,多是一些沾点亲和搭一点边的人,及家中的佣人,包括后院伙计、劳斤,年夜饭,都摆在大厅内,十几张桌子,坐满了人。马万川坐在首桌,一脸的笑容,环视着,等众人坐定,他举起酒盅,也不多说话,只简单地说:大伙儿都累一年了,多吃多喝,菜管吃管添,酒也放开量,只是喝多了别闹事。说完,他先饮下一盅。这就是信号,紧接着,各桌酒盅高举,筷子齐动,颇为热闹。

马万川知道自己在场,大伙儿有些拘束,吃过后,摆摆手,下桌出去。但他不先回房,守夜是他多年的老习惯,因为人们都在痛饮,他寻看下香火,灯笼,前后院照应一下。最后,还要到院门外,看看周围有没有无家可归的要饭花子,要是有,他就让人领到门房,拿些酒菜,吃饱后离去。

直至天亮,吹灭了灯笼,马万川第一个精精神神地走到天地桌前,点燃一炷香,双手合十,心里默默地对新的一年,许下新的祈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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