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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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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向东北大规模拓植移民,并不是单纯的人口迁移。

1894年,日本在甲午战争中获胜,迫使清政府签订了《中日马关条约》,根据这个条约,日本不仅获得巨额赔款,还获得在中国通商等许多特权,同时霸占了辽东半岛、台湾全岛及所有附属各岛和澎湖列岛。1904年,日俄战争爆发,经过二十个月激战,以俄国惨败而告终,这样,日本以胜利者的身份,又从沙俄手中获取旅顺、大连及其附属地特权,还霸占了大连至长春区间的铁路及沿线的附属地。其附属地铁路贯穿长春、四平、开原、铁岭、沈阳、辽阳、鞍山、营口、盖平、瓦房店、抚顺、本溪、丹东,等十余个大城市,后来又修建了长春至延吉铁路, 1905年12月,日本又强迫无能的清政府签订了《中日会议东三省事宜正约》及《附约》,承认日本在东北的特权,允许日本在东北开放一些城市为商埠,日本民众可以在这些城市经商和居住。如此一来,日本通过“满铁”,很快控制了几乎全东北的经济命脉。

日本早就有霸占东北,进而侵略全中国之野心,打着管理大连至长春铁路的幌子,1906年成立了“满铁”,即南满铁道株式会社。并在“满铁”中,设有专门向东北拓植移民机构,其调查部就是下设的一个部门。表面看“满铁”是一个经济实体,其实是担负着政治、军事、经济三重任务的特殊机构。

其时,日本人口已呈爆炸性的增长,八千万人挤在一个小岛上,每年还面临一百万人口的速度增长。狭小的国土,畸形的政治,扭曲的心态,使得日本急于想占领东北,最终把东北变为日本的一个州。

日本政府通过“满铁”,开始向东北大批移民,即开拓团。并制定了百万户移民计划。内容是,在二十年内,向东北移民一百万户,约五百万人。当时东北的人口六千万,日本这个计划完成,将占东北的人口近六分之一,若干年后,移民的后代成长起来,母鸡孵蛋,代代繁衍,其后果,想起来都可怕。而且这些开拓团还分为“试验移民”、“国防移民”或“屯田兵”,说白了,很多是“在乡军人”即变相的军人,一旦战火燃起,他们迅速编入军队。

吉林市周边,因有“满铁”长春至延吉的铁路贯通,所谓的附属地,也陆续地来了开拓团,如果这些移民真的生活在附属地内,也罢了,可是随着称民的数量增多,开拓团变着法往外扩充土地,这样就难免与当地百姓发生冲突。

远的不说,天岗附近的庄稼人,就深受其害,当然也包括常家大院。

庄稼人靠地吃饭,开春过后,开始忙碌起来,平整土地、趟地,点种、修水渠。就在修水渠时,发现了问题。渠修完了,不见有水,河里的水也比往年见少,顺着河道往上寻看,人们愣住了,原来在通过开拓团的地段,日本人修个水坝,上游的水流下来,都被水坝挡住了,拿日本人的话来说,他们建的是水库,是蓄水池。这样他们掌握住水源了,水多放掉,水少留着自己用。怪不得冬天里,不时听到爆破声,原来日本人在冰封的时候,就破土动工,春季时,水库基本就建成了。千百年来,有跑马占地的,有圈占山林的,还从没见过有霸占水源的。庄稼人种地,靠的是天,靠的是水,没有水,那就意味着没有收成了。

庄稼人人愣怔过后,好个愤怒,小日本这么欺负人,还让不让人活了?十里八屯,一家出一人,就是百十多号,大伙儿齐聚一起,商量对策,庄稼人还是很厚道的,说应该先礼后兵,选出几个人,跟日本人交涉,让日本人把水坝扒掉,实在不行,上告官府,不信官府管不住这些日本人。

日本开拓团的拓民,大多都是在日本没有土地的农民,生活很贫苦的,听政府说,满洲土地辽阔,土质肥沃,携妻带子,漂洋过海,迁移过来,也许是天性凶残,到了这里,便呈现出来,把自建的村落,用铁丝网子圈起来,作息都是准军事化,与当地的百姓,几乎是隔绝的。真的井水不犯河水,也无所谓,可这些拓民,受日本军国主义教育,信奉武力,自诩为高贵的民族,对周围当地人,不友好不说,还经常攻击。有时,当地人从他们住地门口路过,他们见到就辱骂,或扔石头。更有甚者,诬陷相邻的当地人,偷他们的东西,把当地人,抓进住地,吊起来,打个半死,还得拿钱,包赔损失,才肯放人。时间一长,当地人都知道日本拓民蛮横无理,路过拓民的住地,尽量绕着走。

庄稼人推举出几个人,也是能说会道,还找来个跟日本人打过交道,会说点日本话的人,率领着,来到日本开拓团的住地。

开拓团出面的是天岗分团的团长,叫井上,有人笑说,这小子的母亲,去井里打水,把他生在井沿边,所以叫井上。他原本是“满铁”守备队的小队长,因为年岁大了,退役到开拓团。虽不是军人了,还时刻以军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腰里挎着军刀,整天地耀武扬威,吹嘘说他在日俄战争时,杀过多少俄国人,也杀过满洲人。

庄稼人讲明来此的目的,话说得实在,同是庄稼人,都是以地为生,低头不见抬头见,把水坝扒开,反正你们日本人也是在上游,河水先经过你们的地界,水多水少,你们先用着,说白了,尽可量让你们日本人用。

井上坐在个长条凳子,穿着木屐的脚又脏又黑,手抚着怀里的军刀,他在满洲多年,中国话说得还行:

“你们是为水坝来的?那我问你们,你们知道我们日本人喜欢吃什么吗?”

领头人:“吃啥,吃粮食呗,这还用说吗?”

井上:“那你们这里都有什么样的粮食啊?”

来的几个人不知井上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整个东北,满山遍野大豆高粮,苞米,精细的有谷子,这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到啊!

井上:“我不想跟你多废话了,我要告诉你们的是,我们日本人,喜欢吃的是大米,也就是你们说的精米,我们要在这里种植水稻,水稻靠什么?靠的是水,没有大量的水,我们能吃上大米吗?”

来的人听了井上的话,心里不服,还满是气,噢,你们日本人为了种植水稻,把水源截断,那我们吃什么,喝西北风啊?

领头人:“种地的人都明白,庄稼没水,就是断了血脉,咱们这疙瘩就这么一条大河,你们把水源截流,我们咋办啊?凡事都得讲个理字啊,你们吃上大米,不能让我们扎脖没吃的啊!”

井上摇头摆尾,得意地说:“你们中国有句古话,说的是天时、地利、这两项我们都占了,看来上天也是很偏袒我们的。”

领头人也急了:“你们占天占地我们管不了,反正这水你们不能独占了……”

井上脸沉下来:“我们占了,你们又能怎么样儿?哼,现在水坝已开始蓄水了,你们要是不识相,我们一滴水都不放流过去。”

同来的人嚷着:“你们还让不让人活了?我们祖祖辈辈在这儿,日子过得好好的,自从你们来了,我们这日子就不得消停了,你……你们也太霸道了吧?”

另有的人:“你们日本人,本来就不是这疙瘩的人,不在你们日本好好过日子,来我们这儿跟我们抢着吃,我们都没说啥,可你们也不能太过分了。”

井上把军刀往地一拄:“住口,说我们是外来的?你们知道我们为什么来到这里吗?就因为你们满洲人太无能,上天把这么广袤的土地赐给你们,你们不会利用,都浪费了,我们才到这里……”

领头人:“我们不跟你瞎呛呛,你就说这水坝扒不扒吧,扒,咱们以后好好相处,不扒,咱们就得找个讲理的地方。”

井上握紧军刀:“你们在威胁我吗?我曾是个帝国军人,威胁对我是不起作用的,我现在明确告诉你,水坝不但不会拆掉,我们还要继续加固。”

领头人也上来脾气:“那咱们就走着瞧,我就不信,我们那么多人,怕你们这几个小日本鬼子?”

井上拔出军刀,直逼领头人:“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领头人:“我……我就不信,你……你还敢砍我咋的?”

井上狂叫一声,举起军刀……

同来的人,忙上前,拉住领头人,往后退。

井上刀没落下来,在空中划个弧度,他是在戏耍和吓唬人,哈哈大笑地说:

“你们满洲人,统统都是胆小鬼……”

大伙儿无功而返,还闹了一肚子气。可是节气不等人啊,地里的庄稼苗都冒土了,偏赶上老天又没下雨,这要是再不把水引进地,过几天,水引进来也晚了。无奈,先礼不行,只有行后兵之策,去找官府。其实官府早知道了,自开拓团进来,日本人与当地人纠纷就不断发生,不止天岗一个地方。官府为此也十分头疼,一边与各开拓团接洽、调和,一边连续地上报市政厅,直至省政府。不是矛盾上交,而是下面小衙门没办法了,与各开拓团相商,这些日本人根本不把这些小官员放在眼里,轻则辱骂,重则连推带搡,把小官员拒之门外。天岗水坝一事,官府派员,会同警察厅的人,前来调查,在开拓分团,井上竟率人,围住调查人员,双方发生争执,扭成一团,警察亮出枪,日本人根本不在乎,在井上的指挥下,也把枪拿出来,长短枪都有,其武装都赶上军队了,最后把调查人员逼出去。

省政府出面,找到日本驻吉林市领事馆,领事推诿说主管拓植事务的官员,也就是酒井完造回国了,领事馆不能直接处理,让省政府与“满铁”联系,显然,日本领事馆就是变相支持开拓团。

庄稼人把希望寄托在官府身上,事情也没得到解决,下一步该怎么办,都没了主意,眼看地里的小苗旱得耷拉头了,大伙儿心急如火,来找常大杠子。

常家大院在天岗一带,是数得着的大粮户,常大杠子受马万川熏陶,乐善好施,待人平和,做事公正,所以威望自然就高。按说他的地用的是另一条河的水,只有少部分受到开拓团水坝之害,可是四邻八屯的大小地主、庄稼户还是聚堆来找他,求他拿个主意。

有上岁数的人,见到常大杠子,落下泪了:“老常啊,我们这实在是被逼得没路了,才来找你,咱们哥俩儿处这么长时间,你啥时候看我掉过眼泪?我……我这是气的,小日本太欺负人,这官府也是软皮蛋,你是老庄稼把式,不用到地里看就明白,河水再下不来,今年这地算扔了。”

人们都唉声叹气地:“这茬苗旱死,节气也就过了,再想种啥也晚了……”

“我一家老小,就靠那二亩地了,这要是颗粒无收,秋后,我就得领着老婆孩子出外要饭了。”

也有血气方刚的人叫嚷着:“小日本这不是骑在咱们脖梗拉屎吗?他们凭啥把河水给霸占了?我一寻思起来,咱们这些做地狍子都窝囊啊,让这些外来的人欺负得大气不敢出,要我说,老常大哥,你领头,咱们跟小日本子干,真动起手来,我打头阵。”

常大杠子不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对日本开拓团的所作所为早就看着不顺眼,只是压着气,不想惹麻烦罢了。现在大伙儿都把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要是推脱或退缩,那就不是常大杠子了,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在这里生活,想到这儿,他说话了:

“老少爷儿,你们不来找我,我也正想找你们呢,咱们都是土里刨食的人,这地就是咱们的命根子,先不说日本人吃不吃大米的事儿,就说这水坝,还没完全建成,咱们就受不了,要是这拦河坝越建越高,河水就更下不来了,从长远看,咱们的命脉掐在开拓团手里了,活不下去了,慢慢就逼得咱们把地卖给他们,用不了几年,他们成了地主,恐怕咱们给他们扛劳斤,他们都不会用咱们的。到了那时,咱们可真的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了。”

大伙儿听了,都打心里佩服常大杠子说得对,有的人感叹,只看到眼前这河水,没想到日本人是变着法子想掠夺当地人的土地,还有的人,恨恨地骂着,小日本这招太狠毒了。说过、嚷过,大伙儿更是六神无主了,不住地问常大杠子怎么办。

常大杠子这几天一直在琢磨这事儿,说出的话,那是深思熟虑的:

“他开拓团不仁,咱们就不义,不,不是咱们不义,就因为咱们太仁至义尽,他们才这么洋棒儿,官府的话,他们都不听,这不稀奇,多年来,官府就在日本人面前挺不起腰杆,可咱们不怕他小日本,开拓团这水坝,不是修得差不多了吗,嘿,你能修,咱就能扒,咱们人多,就不信弄不住小日本……”

有人担忧地说:“官府要怪罪下来呢?”

常大杠子:“我想啊,官府也让开拓团熊够呛,咱们真把水坝扒了,官府知道了,准睁一只闭一只眼,不会帮日本人说话的。”

也有的人想起什么:“老常大哥,开拓团有枪啊,他们要是朝咱们搂火可咋办啊,小日本子生性,啥事儿都能做出来。”

常大杠子:“这事儿我不是没想过,我看他们不一定真敢放枪,再说了,咱们也不能空手去,你们几个大家,不都养枪吗,都带上,还有土炮,也扛去,支上,那玩意放起来动静大,吓唬人行,我的大院有几个炮手,我让他们把枪带上,随咱们去。”

有人说:“我的妈呀,这不是要开打吗,老东家……能行?别闹出人命啊!”

有的人不高兴了:“这还没上阵就尿裤兜子了,咋的,害怕了?开拓团把水断了,到秋没粮食吃,不也是个死,要我说,宁可打死,也不能饿死……”

常大杠子:“我把话说明白了吧?去不去,大伙儿说了算。”

在场的人,没有一个犹豫,齐声说,听常大杠子的。

常大杠子决断地:“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咱们不能再等了,今天大伙儿回去,挨屯挨户传告,每家出一个青壮劳力,明天一早,拿着锹镐,抬筐和土篮,到我这个大院门前聚齐。”

第二天,刚蒙蒙亮,各屯的人,陆续的来到常家大院门前,黑压压一大片,有三四百人,还有的是偏远屯子,不是吃这条河水的人,听说要去扒开拓团的水坝,出于对日本人的愤恨,也自发地赶来了。

常大杠子从院里出来,一身的短打扮,后面跟着几个领头的和大院的炮手,他已做好分工,自己率三十多个年轻人,扛着土炮和仅有的几支快枪,在水坝的外围,拦住从开拓团住地出来的日本人,其他几百人,掘坝放水。临走前,他亮开嗓子,冲大伙儿说,这是涉及每家每个人的事儿,要舍得下力气,把坝扒开不算,还要把土和石头摊平,让开拓团无法在短时间内重建,假如开拓团再建,咱们再扒,看是建得快,还是扒得快,最后,他说,已让大院准备了饭菜,回来后,高粮米干饭和猪肉燉粉条,让大伙儿吃个饱。

大伙儿情绪激昂,齐声叫好。

日本开拓团来到中国,就把自己当成这里的新主人,连官府都不放在眼里,更何况是当地的庄稼人,做梦也没想到,有人敢打水坝的主意,所以,坝上只留两个看水的人,当看到数百人,奔坝上开来,愣怔片刻,撒腿就往回跑。

井上正坐在炕上喝着小酒,听到报信后,拎着军刀,集合起二十多人,扛着四五棵大枪,向水坝赶来。

常大杠子已在一个土坡后,把带来的人散开,土炮也支上了。大儿子常富,二十七八岁,拎着盒子炮,站在一旁,护卫父亲。

井上等人,远远地望到,坝上的人,犹如蚂蚁泛蛋,挥锹扬镐,人来人往,本来这水坝就是临时建成的,要是这么破坏,用不上两个时辰,就彻底地毁掉了。他腿短,穿的又是木屐,越急越迈不开步,气得不住的骂身后的人,加快速度。这里,不妨先看一看井上率领的人,与其他开拓团没什么两样,大致分三类,一是头戴日本战斗帽,身穿日军黄军服,个头虽小脖子却挺得老高,腆胸挺肚,装腔作势,这类人大多在军队服过役,或是日本浪人,心狠手辣,有一定的战斗经验。二是萎靡沮丧,心事重重,充满离愁别恨的日本农民,来到东北,梦想有一天当上地主,过上幸福生活。三是在本土就是最低层的,也是最受气的人,总想把内心的愤懑,发泄到中国人身上,获得心理上的平衡。

常大杠子见日本人从远处跑来,对常富说:“喊话,让他们停下。”

常富来个痛快,知道喊话日本人也不会停下,干脆,举起盒子炮,冲天打了三枪。

井上没想到对方有枪,还开了火,忙令手下人卧倒,寻看着,判断着,过了一会儿,他见对面没动静,从旁边人身中,要过步枪,推上子弹,“啪、啪、啪、”来个连射,他当过军人,这是试探对方的火力。

常富忙上前,按倒父亲,爷俩儿掩在土坡后,再看周围的人,听到几声枪响,也都十分地紧张,四处的躲藏,这些人,包括炮手,都很少与人面对面地交锋。

常大杠子心里也有些发慌,不是怕日本人,而是怕真打起来,伤着自己的人,他知道大伙儿把他当成主心骨了,脸上努力呈出镇定地说:

“大伙儿别怕,小日本人少,咱们人多,他们再敢乍呼,用土炮轰这些王八蛋。”

井上又打了几枪,见对面没开火,他疑惑了,不敢贸然前进,可是趴在这儿,眼看着水坝被扒,又不甘心,他半蹲着,摆下手,示意向前探走。

常大杠子想,明人不做暗事,还是把来意告诉日本人,他扯开嗓门高喊着:

“对个儿的日本人听着,我们不是来找茬跟你们打架的,我们只想把这水坝扒开,以后咱们还共用一条河里的水,我们人多,你们就别来硬的了,你们手里有家伙儿,我们手也有,这枪子不认人,伤着谁都不好……”

井上从对面传来的话听出来了,是当地人,这他就不在乎了,站起来,拔出军刀,高举着,嚎叫着,率众向前冲来。

常大杠子带的人,胡乱地射击,距离远,也来不及瞄准,枪是打响,子弹不知射到什么地方去了。

井上从枪声中辨别出,对方根本没有战斗经验,他想一鼓作气冲上去,但是手下的人,大多数人没有枪支,手里拿根棒子,再说了,拓民们一般是有家的,也怕丧了命,扔下妻儿老小,所以,声音喊得响,步子迈得小,听到枪声就趴下。

常大杠子喊着放土炮,可是放土炮的人,太紧张了,身子和手止不住地哆嗦,土炮半晌没打响。常大杠子急了,撸胳膊挽袖过来,让炮手靠边,他年轻时,胆子就大,也放过土炮,这土炮就是平时人们说的大抬杆,又笨又重,常大杠子双手架起土炮,咬着牙,心里暗骂:王八操的小日本, 让你尝尝这家伙的厉害,手指用力一勾,就听“轰”的一声山响,一溜火光飞出,可能是药装得太多了,土炮的后座力太大,一下子把常大杠子搡个跟头。

常富以为父亲受伤了,扑上去,抱住父亲大喊着:

“爹,爹,你咋的了?”

常大杠子坐起来,抹了把脸上尘土说:“这是哪个二百五装的药……”

炮手说:“我……我寻思多装点药,劲儿大,老常大叔,没伤着你老吧?”

常大杠子顾不得回话,忙俯在坡后,向前寻望,嘿,打没打着不知道,反正日本人都趴在地上,不敢再往前冲了。

井上没想到对面还有炮,别看他在军队当过小队长,可也辨别不出这是什么炮,看看左右,感觉没人被击中,怕再有第二炮轰来,嘴上喊叫,心里胆怯,不敢再往前冲了,只能就地还击。

双方就这样僵持着,谁也不动地方,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扒水坝的那边派来人,气喘吁吁地对常大杠子说,坝已全部扒开了,人也都撤回去。

常大杠子见已达到目的了,心里挺高兴,他就是个大粮户,没有指挥过这么多人,更没打过仗,以为人跑回屯就万事大吉,摆手对大伙儿说声走,这话音还没落,三十多人,起身掉头就跑,生怕落在后面,被日本人按住。常大杠子愣住了,还想说什么,人们已跑出很远。上阵父子兵啊,常富没忘父亲,架起父亲,连拉带拽的跟着人们往回跑。

井上这下全看清了,原来对方是一群乌合之众,他一跃而起,举起军刀,咆哮着。拓民们也勇气倍增,呼喊着,追击上来。

常大杠子与儿子落在最后面,他虽说身体强壮,也是年过半年的人了,腿脚发沉,尽管儿子拉扯着,也越跑越慢,眼看日本人快追上来了,他气喘吁吁地对儿子说,让儿子把盒子炮给他,他在后面抵挡,掩护儿子。常富说什么也不肯丢下父亲,他不时回头开着枪,心里慌张,子弹不知射到哪儿去了,不,就是给他时间瞄准,他都不一定能打得中,常家大院这几支枪,是前两年闹胡子时买的,平时,怕惹祸和走火,都锁在柜子里,常富摸过几次,只是会放而已。

前面常家大院的五六个护院炮手,发现老东家没跟上了,停下回望着,相互又对下眼光,返身回跑接常大杠子父子。

井上率人已逼近了,不住地射击,他们看到远处的水坝不存在了,心中怒不可遏,恨不得追上前面的人,统统地杀死。

炮手们来到常大杠子身边,两个人架起这个老东家,其余人随着常富就地还击掩护。过了一会儿,见常大杠子跑远了,没有危险了,常富等人,边打边撤,因为没有战斗经验,两个炮手先后中弹倒地,其中一人,哼都没哼一声就死了,另一个人受了伤,疼得大喊又叫,常富和剩下的两个人,自顾不暇,早跑没影儿子。

井人率人冲过来,把那个受伤的炮手,围在中间,他提着军刀,如恶狼似的盯着炮手,嘴里含糊不清地骂着。

炮手看着这群日本人,惊恐万状,哀号着,哀求着。

有的拓民上前,踢打着炮手,更多的拓民举着步枪和棍棒,用日本话大叫着,意思是打死、杀掉这个炮手。

井上正想在拓民前面,展现他军人英勇气概,他说大和民族的利益不容侵犯,他要让满洲人知道日本开拓团的厉害,随即举起军刀,伴着怪叫,军刀落下,将汗水和泪水满面的炮手人头,砍了下来……

事情闹大了,为扒掉开拓团的水坝,当地庄稼人,搭上两条人命,而且死得那么悲惨。百姓们愤怒了,抬着这两具尸体,去当地官府喊冤,当地官府处理不好,逐级报告,最后报到省政府。

张作相气愤难抑,但也棘手,日本领事馆已找到省府,倒打一耙,说开拓团受到暴民袭扰,逼省府缉拿所谓的凶手。“满铁”也在奉天提出抗议,还叫嚷要增强所管辖铁路及属地的守备力量,说白了,就是个变相的威胁。

马明金接到副司令长官公署的电话,让他去见张作相,自被委任团长后,他很少在东大营,经常去郊外的营、连,督促训练,他信奉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早晚有一天,军队会派上用场的。

张作相坐在办公室的沙发里,阴沉着脸,见到马明金,不悦的神情稍缓和一些,还是闷闷不乐。

马明金立正站着,猜不出张作相为什么叫他来,以他团长之职,很难接触副司令官,若有任务,也是通过旅部或参谋处领命。

张作相:“天岗有个常家大院,是你们家的大粮户吧?”

马明金一愣,连忙说是。

张作相:“前几天,天岗发生的事儿,你听说了吗?”

马明金说已知道了,常大杠子来找父亲,求个主意,父亲去关内,马明金回家时,听弟弟说起死人的事,他只能叹息,作为军人,他不好也不能参与地方的纷争。

张作相:“我听说开拓团有个叫井上的,把当地一个受伤庄稼人的人头给砍下来了,妈拉巴子,这两军交战,都不打伤兵,这小日本下手也太狠了。”

马明金当然也是个悲愤,可他能说什么呢,常家大院是他们家的粮户,他管常大杠子叫叔叔。

张作相:“我派人去调查过了,是那个常大杠子挑的头儿,可细想起来,怪不着他,日本人修水坝在先,常大杠子领人扒水坝在后,按理说扯平也就算了,可日本人还不依不饶,紧着闹腾。”

马明金似乎听出点什么:“请问副司令,您的意思是……”

张作相:“我能咋办?妈拉巴子,这要是以我早先的脾气,我早就……唉!现在不行了,官身不由己啊。弄不好整出个外交事件,惊动了南京政府,不,就是让少帅跟着上火,我……我这个当老叔的也不好说啊!”

马明金听张作相把话往回收了,他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张作相沉吟着:“我叫你来,也没别的意思,我知道你爹没在家,你有时间,找你们家那个常大杠子粮户过个话,别跟开拓团较劲,吃点亏就吃点亏,能让着就让着。”

马明金疑惑地看着,暗想,说这话的还是那个叱咤风云的张作相吗?

张作相难得一笑:“你看我干啥?”

马明金神情一乱,忙说:“我……我是在听副司令的训示。”

张作相:“我听说蛟河那边的老爷岭又新起来两拨胡子,闹得挺厉害的。”

马明金又是一愣,蛟河不归他的防区,有没有胡子这个情报,也不在他掌握之中。

张作相似乎有了什么兴致,拉起家常:“我就是胡子出身,归顺官府,当上兵头后,也剿过胡子,可说实在,我剿胡子不往死里打,能招降的,招降,不愿招降的,我把绺子打花的了,散伙儿就拉倒了,我当过胡子我知道,那都是没路可走了,才拉起杆子。”

马明金不免有些纳闷,这么高军阶的长官,忆往昔,也犯不上找他一个团长相聊啊!

张作相话锋一转:“还是当胡子自由,不服天朝管,就说开拓团的事吧,要是碰上胡子,砸他个稀巴烂,他们找我们省政府?就是找他们的天皇,能咋的?”

马明金茅塞顿开,他才从张作相的话中,听出一股特殊的味道。

张作相:“杀人偿命,首恶必办,我听说那个井上是日本北海道的人,这小子太狂妄了,他把东北这疙瘩当成北海道了吧?”

马明金心领神会,作为一名聪明的军官,不需要过度地揣测长官的意图了,也不应再耽搁长官的时间了,他立正敬礼:

“副司令,我可以走了吗?”

张作相定定地看着马明金,目光中有威严,也有狡黠,更多的是无限的信赖。

两人都笑了,心照不宣地笑了。

当天下午,马明金带着一个护兵,身着便衣,来到天岗常家大院。

常大杠子这几天,心情坏到极点了,倒不是后悔带当地庄稼人,扒了开拓团的水坝,而是两条人命压在心里,让他喘不过气来。好在死的这两个人,都是大院的炮手,要是庄稼户的汉子,哪家摊上,都如天塌下一般。他给这两个炮手家送去数目不少的钱,还许诺今后奉养两家的老小。才算把两家人安抚住。

马明金对常大杠子说,父亲不在家,他代父亲前来问候,并给常大叔压惊。

常大杠子感动的不知说什么好了,他自愧说惹了麻烦,还劳马明金来看望。他是叔叔辈儿,不好说过多的客套话,喊来儿子常富,让儿子给马明金磕头,以示谢意。

马明金一把抱住常富,连声说这可使不得,他与常富历来以兄弟相称。

常富小时候就常去马家大院,憨声憨气地喊着:“哥……”

这一夜,马明金住在常家大院,他向常家父子问起水坝事件经过,但问得更多的还是开拓团的情况,如住处、人员、枪支。他没对常家父子明说什么,只是叮嘱,家人和外人要是问起他和护兵,就说是山里来的亲戚,不可言明真实的身份。

常家父子心里似乎明白了,马明金绝非单纯的探望,表示会守口如瓶。

第二天,马明金带护兵,在常富的陪伴下,悄悄出屯,骑着马,绕过几个弯,来到开拓团附近的一个小树林,居高临下,端起望远镜,刚好把开拓团的住地,尽收眼底。

常富对日本人砍杀炮手,还心有余悸:“哥,小日本蝎虎啊!”

护兵插嘴说:“鬼怕恶人。”

马明金笑了,问:“这水坝开拓团还建吗?”

常富:“我爹说了,小日本要是再建,我们还扒……”

马明金敬重地:“常大叔真是个汉子啊……你也行啊,听说会使枪了?”

常富不好意思了:“我不行,枪头儿没准,一个日本人都没撂倒。”

马明金哈哈大笑……

这天夜里,天上连个星儿都没有,像个大黑锅把大地扣得严严实实。大概临近四更天吧,天岗开拓团的住地,突然枪声大作,人喊马叫,火把通明。

日本拓民,正在熟睡,听到枪响,还没等完全睁开眼睛,屋门被踹开或砸开,有几个带着大枪的拓民,从炕边拽过枪,枪栓没拉开,就被冲进的汉子,打倒在地。

井上是开拓团的头儿,独自睡一个屋,听到枪响,他反应得还挺快,翻身爬起来,只穿兜裆布,光个膀子,连木屐都没来得及套到脚上,提着军刀,刚打开门,被一把匣子枪顶在脑袋上,见对方是当地人的穿戴,他还是问了一句:

“你们的什么人的干活儿?”

那人一笑,俏皮地回了一句:“我的你爷爷的干活。”

井上一愣,听得似懂非懂:“什么的干活?”

那人不笑了,骂道:“妈的,你们小日本子开口就是干活干活的,我听着咋这么别扭呢,我们别的活儿都不干,就干砸你这个响窑的活儿……”

井上听懂了,也看出对方不像是庄稼人,蓦地,他想到上级开拓团曾告诫的,要防范当地的土匪:“你们的土匪的干活儿?”

那人又是一笑:“算你说对了,不过,我们这疙瘩的话,不叫土匪,叫胡子,胡子你明白吗?”

井上傻眼了,可他并没惧怕,猛地后退一步,抽出军刀,刚举起来,就听“啪”的一声枪响,他胳膊一麻,军刀掉落在地上。

那人吹了吹枪口的青烟,回头对两个随从笑骂着:“妈拉巴子,这小日本想跟咱们来硬的,先留他一条命,来呀,把他拖到院子里。”

两个随从上前,拖死狗似的,拽起井上。

院中心,火把燃起,如同白昼,几个骑马的人,一字排开,当中的指挥者,一身山里人打扮,此人就是马明金。

张作相是何等人也,胡子出身,深谙江湖之道,明的不行,那就来暗的。

马明金更是精明透顶,他早就对日本人恨之入骨,得到副司令长官的“口喻”,这活儿要是做得不漂亮,那就是自己太无能了,他亲自到天岗日本开拓团勘察后,找来团直属骑兵连长,原在三营一连当连长的洪大新。

洪大新一听去打日本人,擦拳摩掌,按马明金的命令,挑选二十名士兵,换上已准备好的山里人服装。行前,马明金对士兵说,执行的是特殊任务,必须严守秘密,回来后,不许对任何人提及此事。行动时,不能伤害妇女、孩子,对抵抗者,在自保的前提下,可将对方击毙。所以,进入开拓团住地,他让士兵尽量冲天放枪,借以震慑日本拓民。

士兵们把各个房中拓民,都驱赶到院内,火光中,再看这些拓民,尤其带着战斗帽,挺脖腆胸的男子,往日骄横尽失,一个个象落水狗似的,耷拉着头,再也不敢吭声了。还有那些妇女,搂着孩子,脸上惊惧恐慌,看上去可怜兮兮。

开枪打伤井上的是洪大新,他把井上带到马明金面前,大声地说:

“大当家的,这小子是这儿管事的,你老有啥话问他吧!”

马明金故意半遮着脸,火把下,显得狰狞可布,为了把戏演得更顺畅更逼真,他用马鞭指着井上,粗野地骂道:

“你奶奶的,听说你们开拓团,富得流油,还有喷子和柴禾,我们绺子正缺这个,都孝敬给我们吧!”

洪大新想笑,心想,这喷子和柴禾就是胡子常说的枪支和弹药,团长什么时候学会这些黑话。

井上可不想在拓民面前表现出软弱,那样以后就没法当这个分团长了,他想呈出武士道的气概,虽被两个士兵扭住胳膊,他还是挣扎着,对马明金大吼:

“你们这些满洲猪,我们是日本人,你们敢这样对待我们日本人,我……我要把你们统统的杀光。”

马明金不想与井上费口舌,见井上还这么嚣张,他想狠狠地教训一下井上,也给在场的日本人一个警示:

“来人,把他给吊起来!”

几个士兵上前,用绳子捆住井上的双手,拽到拓民每天升日本膏药旗的旗杆下,如同吊死狗似的,把井拉吊到半空中。

井上不住地叫骂着,骂过几句,骂不出声了,张着嘴直喘粗气。

马明金想给拓民一个“交代”,以胡子大当家的口吻,大声地:

“你们这些小日本给我听着,我在山里就听说了,你们在这疙瘩横踢马槽,净欺负当地庄稼人,我们都看不下去了,你们知道吗,这些当地人有不少是我们绺子弟兄们的七大姑八大姨,今个儿砸你这个响窑,一是想发点洋落,二是要教训一下你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王八蛋,以后,你们谁敢支愣毛,我们再来,就把你们全宰了,让你们认识一下我们马王爷的三只眼。”

拓民中,有懂中国话,听不太明白,多少知道这些人的来意了。

洪大新:“大当家的,我以为日本人能有点啥家当呢,屋里屋外都看了,也是个穷光蛋一个,除了几条破枪,没啥值钱的东西。”

马明金早有打算,不能这么走,要造成胡子掠夺的假象:

“喷子和柴禾不用说了,都给我带走,那不是有两挂马车吗,把马套上,把粮食都装上,能拉走多少是多少,拉不走的,给我烧掉,饿死这帮王八羔子……”

洪大林指挥着士兵开始装车,装好后,让大车先行离去。

日本拓民也是食不果腹,见粮食都装上车了,女人啼哭起来,有的拓民欲上前阻拦,被士兵的枪逼回去。

马明金也动了恻隐之心,但一想到日本人平日的凶残,该让他们尝尝苦头,命令洪大新烧掉放粮食和用具的仓房,率队撤走。

井上被悬挂在旗杆上,受伤的胳膊流着血,已奄奄一息,见仓房的火燃起,他嘶哑着嗓子,发出的声音还是叫骂。

马明金抬头看看井上,耳边响起张作相那句话:首恶必惩,杀人偿命,想到这儿,他掏出手枪,手一扬,连开三枪。

再看井上,脑袋成了个烂西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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