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郑廷贵与酒井如约而至,来到马家大院,一个随马万川多年,帮着打理着马家大院内外事务的老乔,站在台阶下,笑迎着。他这二年总住在外地“隆”字分号,前几天被马万川招回来。郑廷贵与他也是很熟的,以前常在一起喝酒。老乔说话办事,一副老买卖人的做派,逢人未曾开口先笑出声,讨人喜欢。他说老东家知道酒井先生来,已在屋里等候。郑廷贵想从老乔脸上看出点什么,除了笑,什么也没看不出。细一想,有什么可看的,昨天他还来马家,说实在,他对马万川答应与酒井见面,一直心存疑虑,他不认为这是他的劝说起了作用,但他猜出马万川一定有了重大决定,才同意见酒井。他想在酒井之前,知道这个决定,不是好奇,而是怕生出意外,让他措手不及,没有回旋余地。毋庸置疑,他在酒井与马万川之间,永远是站在马万川一边。他绕着弯问马万川,如何答复酒井,马万川只是摇头,还说不会让郑廷贵为难的。
老乔引酒井和郑廷贵来到平时接待重要客人的大客厅房前,却没有进去,示意去后边套院,酒井不以为然,郑廷贵诧异了,悄声问老乔这是怎么回事儿,老乔笑着说,老东家在后面呢。郑廷贵还是觉得不对头,问他的老亲家没什么事儿吧?老乔说一切如常,一切都好。
小套院由一正、两厢房组成,最惹眼的是有一棵古树,越过房顶,挺立空中,把小院显得有些古香古色。
郑廷贵与酒井随老乔来到正房门口,静静的空间,隐约传来木鱼声。郑廷贵更觉得怪,还没等他问,老乔已打开屋门。立时,缕缕青烟飘浮出来,随之,不但是木鱼声,还有颂经念佛之音。
老乔笑着打个手势:“二位请……”
酒井与郑廷贵跨进门里,顿时都愣住了。
屋内,活脱脱一座寺院佛堂,原封不动搬了进来,数尊佛像,居中是金身如来,供桌、香炉、香碗,蜡烛点燃,烟雾缭绕,四个年轻的小僧分两边打座,一个年约七十老僧,双手合十,双目微闭,念念有词。在老僧的身边,正是马万川,也穿上僧衣,未剃度,也随着老僧做样儿,念诵佛经。
先不说酒井,就说与马万川几乎天天相伴的郑廷贵,看到眼前这一幕,呆住了,他揉了揉眼睛,以为走错地方,揉过眼睛,分明意识到,这就是在马家大院,还有,这个小院他也来过,从没见有这个佛堂,另外,他也从未听说马万川信佛或供佛呀,这是怎么回事呢?他想开口问,可是马万川似乎已进入超脱境界……他扭头看了看身边的酒井,见酒井也在怔愣着,好像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老僧眼开眼睛,转过身来,面对郑廷贵和酒井打个稽首,先颂一声阿弥陀佛,然后叫声施主。
酒井脱口:“云空大师……”
云空是吉林市北山玉皇阁的主持,远近闻名的僧人,德高望重。酒井在日本时,就很推崇佛家文化,也许他知道所作所为与佛家背道而驰,也许自觉作孽多端,想在佛家得到心灵上的解脱。来到吉林市,他常去北山玉皇阁,与云空相识,时间长了,算不上朋友,但还是很投缘。郑廷贵虽不信佛,对云空早有耳闻。
马万川闻听说话,眼睛微睁,一脸虔诚地冲酒井、郑廷贵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又随小僧念佛颂经。
云空:“弟子空了,噢,就是万川,说有两位贵人,参加他的皈依佛门剃度,不想是二位施主,看来二位与我佛结有善缘。”
酒井:“你是说马先生削发为僧,隐入佛门?”
云空:“心中有佛,即为佛,空了并不剃发,只是每日在家中佛堂,念诵经文,从此再不过问凡间俗事。”
酒井立时明白了,马万川用这种逃避方法,变相拒绝出任商会会长。他心中忿然,又实在说不出什么,尤其面对云空。
郑廷贵还是不相信,联想起马万川近来沉默寡言,他以为马万川受了刺激,厌倦尘世,不得已才迈出这一步,想到马万川若真的吃斋念佛,他以后再来马家,还有什么奔头?他走到马万川身边,心中好不凄然,颤声地:
“老哥哥,你拖家带口,风光一辈子,有啥想不开的,非要当和尚,你……你以后天天在这儿念佛,扔下我咋整啊!”
马万川:“凡间之事,多有烦恼,还是佛门清静,我心意已决,你别劝我了。”
酒井不得不佩服马万川,隐入佛门,这步棋走得太妙了。如今,再说什么也没用了,倘若强逼一个一心向佛,不问尘事的人,去做商会会长,那不但于情于理说不过去,弄不好传开了,闹出笑话。
新商会欲请马万川出任会长一事,随着马万川的皈依,犹如一阵风,很快散去。
酒井并没死心,他是个老特务,马万川此举,瞒天过海,瞒不过他,只是因“隆”字号生意太大,马万川在商界的声望太高,他不好采取强硬手段。接下去,他表面不去理会马万川,似乎忘了马万川,心中却时刻想着马万川,时刻注意着马万川,除了暗中加强对马万川的监视,他还另有新的计策,他现在有主动权,他有时间、也有耐心,他在等待一个恰当的机会,找一个恰当的理由,果断而又干净利落地致马万川于死地,最终把“隆”字号,包括关内的分号,都归到他的名下……
马万川确因不想与日本人合作,才想到皈依这无奈之举,说实在的,他做善事无数,并不信佛,反之他认为,佛家的清规戒律太多,束缚人。他无论做什么事,一切都从良心出发,也就是说违背天良的事,即便有天大的利益,他都不会做的。譬如对待日本人,他何尝不知道日本人的强悍,以他的“隆”字号之优势,真的与日本人联手,肯定财源滚滚。去年在北平时,就有人想介绍他与日本人做生意,被他一口回绝。有人说他正直,也有人说他死性,他不承认,也不反驳。若自己问起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其实只有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原因,那就是他的心中认定日本是中国人的天敌,基于天敌之恨,对日本人的威胁利诱,多次拒绝,但他也知道现在是满洲国了,态度强硬,一味僵持,最后不是玉石俱焚,很可能是以卵击石,就拿这次商会同仁邀当会长的事儿,他知道是酒井的主意,也看出酒井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没有退路,思来想去,他找到云空,说要皈依佛门,云空笑了,说马万川乃大善之人,应在凡间普渡众生。
云空与马万川是多年的朋友,说起相交,也是个缘字。有一年,一股突如其来的龙卷风,把玉皇阁整个大殿揭开了,瓦砾遍地,一片狼藉,本来寺院就清贫,要想修复,靠香火钱,杯水车薪。马万川听说,让人送去一大笔钱。云空早就知道马万川荒年开粥棚,救济灾民,乐善好施。他来马家登门致谢,方知马万川并不信佛,这更让他好生感动。一来二去,两人有了交往,常在一起谈天说地,虽不论佛讲禅,心灵却彼此相通。
马万川就是这样的人,好多朋友,都是不经意结交的。
云空知道马万川说是皈依,实为规避,他说他会把这事儿做得如真的一样儿,马万川笑说云空,出家之人,不该诳语骗人。云空说佛祖怪罪,由他顶着。他还说马万川凡尘未了,不必来寺内清居。他想出个主意,把佛请到马家大院,专设个佛堂,这样一来马万川足不出户,与佛同在。他十天半月,去马家讲授经文,如此虔诚,谁人不信?马万川说,他名为佛家弟子,实不想受戒律约束。云空说大善胜过大恶,别忘了初一、十五上炷香,其余一切,他不往上禀传,佛祖也不会知道的。
马万川遁入空门一事,瞒过很多人,包括家里人。明金娘以前就信佛,供了一尊小佛像,闲来上炷香,磕个头,所以,对丈夫的皈依不觉为然,常随丈夫去套院的佛堂,只不过,不陪丈夫坐那么长时间。她看得出,丈夫心思没有在佛上,只是在这儿躲个清静,也知道丈夫心绪烦乱,尽量少打扰丈夫。女儿马明玉就受不了,想父亲大半辈子,风光忙碌,常到外地商号不说,在家也不闲着,现在却闭门谢客,佛堂面壁,她知道父亲不喜欢这种生活,他是被日本人逼的,不得已才这么做。每当来娘家,看到父亲在佛堂孤单的身影,凝重的神情,她心如刀绞,泪水无声流下。怕父亲看见难过,她常一个人躲在暗处偷偷地哭。有时,在家对丈夫提及起来,泪也是止不住的。
郑永清劝妻子,不要太伤感了,他说岳父这么做未必是坏事,马明玉说丈夫没心没肺,还说让丈夫去劝劝父亲,别把自己囚在佛堂,她不知道父亲皈依的真正原因,以为父亲想念哥哥,担忧哥哥,心情忧郁所致。自小,父亲就喜欢、疼受她,但因为她是个女孩子,父亲什么事也不对她说,长大了,已成习惯,她也从不过问父亲的事。郑永清摇头,他知道岳父的心事,他说他劝不了。妻子说丈夫自私,郑永清苦笑,他能对妻子说什么呢?
马明玉:“对了,我让你打听咱哥的下落,你打听了吗?”
郑永清何尝不想知道马明金的消息,抛开大舅哥这层关系,两人犹如朋友,他原本以为满洲国成立,形势转好,老东北军重归建制,编为满军,不想战事越来越大,日军把满军一部分了编入讨伐队,向北面开去,他想,一定去围剿大舅哥所在的“匪”军。
马明玉:“我让你劝劝爹,你不愿意去,我让你打听哥的事儿,你也是……永清,我……我发现你变了。”
郑永清垂下头,对于妻子的怨言,他没有反驳。他体谅妻子,要不是心情太焦躁,她不会这么絮叨的。按说作为丈夫,他应该给妻子于安慰,解妻子心中之纷扰,可是扪心自问,他有这个能力吗?是的,他现在是上校团长,在外人眼里,威风凛凛,趾高气扬,其中之甘苦,恐怕只有自己知道。
马明玉就是这样一个人,抱怨过后,又心疼起丈夫,她发现,丈夫越来越寡言少语,以妻子的细心体察,丈夫不是贵人语迟。她问过丈夫,性格内向的丈夫,高兴时话就不多,现在更问不出什么。不过,从丈夫紧锁的眉头,时而的叹息,她看出丈夫心中有排解不开的愁云。她过去还以为满洲国成立,天下就太平了,哥哥也能回来了,家还是以前那个家,现在看来,希望成为泡影不说,一切都向坏的方面发展了,父亲进了佛堂,哥哥杳无音信,丈夫愁肠百结,这……唉!什么也不用说了,都是日本人闹的。
晚上--以往郑永清回来的早,都在临睡前,看看儿子和女儿,逗笑一番。有时也到父亲房里打个照面,请个安。近来很少这样了,晚饭时,在饭桌跟父亲和孩子说上几句话,便回到屋里。郑廷贵平时跟儿子话就少,见儿子心情不佳,侧面问儿媳,马明玉说她也不知道丈夫为什么闷闷不乐。郑廷贵沉思着,最后断定,儿子肯定像他似的,是因为皇上没有复位,做了执政而感到难过。
马明玉跟带孩子的老妈子说会儿话,回到屋里,见丈夫钻进了被窝,她以为丈夫睡了,悄悄上炕,脱下衣服,回头一看,丈夫怔然看着顶棚,没有合眼,她笑着轻拍了下丈夫,侧身贴紧丈夫,手欲搂过丈夫的头,突然停下了:
“哎呀,你有白头发了,一根,两根,啊,好几根呢……你……你才多大岁数,就有白头发了……”
郑永清没有说话,轻叹一声。
马明玉数过丈夫的白发,附在丈夫胸前,爱怜地说:“人都说愁一愁,白了头,你心里是不是有啥愁事儿啊?有啥愁事儿,你跟我说说呗,我……我也知道我帮不了你啥,可我是你媳妇啊!”
郑永清伸手揽住妻子,抚摸着妻子滑润的臂膀,他也不是不想跟妻子述说心中的苦闷,可是他又实在不想说,作为男人,他不想加重妻子心理负担。
马明玉用指尖,在丈夫胸口轻轻弹划着:“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这个团长当得憋闷,受日本人的气……实在不行,咱不干了,找个借口回家,反正咱们也不缺吃不少喝的,在家享清福不也挺好。”
郑永清拍下妻子的脸:“你呀,都是两个孩子的额娘了,还说孩子话,躲在家里就能过消停日子?你看咱爹……多刚强的人啊,唉!你平常没事儿,多回去陪陪咱爹吧!”
马明玉点点头:“我常回去,可我现在回去,爹总在佛堂坐着,也不大跟我唠嗑……”
郑永清:“他老人家是身在佛堂,心不在佛堂啊!”
马明玉:“你是说咱爹为了躲日本人才……噢,我明白了,咱爹是不想当商会会长才……这么说咱爹进佛堂,是日本人逼的?”
郑永清没有直接回答妻子,沉吟半晌说:“明玉啊,我早就想跟你说,你心直口快,以后有些话只能在家说,不,在家最好也不好说,别看现在是满洲国,这不是咱们的天下,尤其不能说日本人的坏话,明白吗?”
马明玉答应下来,随后又不解地问:“你这个团长也怕日本人?”
郑永清真不知该怎么对妻子解释。见妻子还像个孩子似的,看着他,等待回答,他苦笑了笑,说他困了,紧接闭上眼睛。马明玉马上转换妻子角色,给丈夫扯盖下被子,而后像个小猫,依偎着丈夫。很快睡着了,她哪里知道,她问丈夫身为团长也怕日本人的那句话,刺得丈夫一夜未睡……
满洲国成立后,溥仪与日本签订的《日满议定书》中,已明确满洲国的国防及国内治安全权委托给关东军。据此,满军自然归属关东军指挥,对于如何控制这支队伍,关东军参照政府组成的经验,把大批军事人员,派驻满军中,从上到下,直至排级,都设一名日本指导官。这些指导官,原本在日军中,军阶并不高,派到满军中,权力却超过所任职队伍中的主官。以团级为例,日军尉级军官,竟与满军的校级军官平起平坐不说,凡是涉及军中任何事情,必须经指导官同意。同时,这些指导官,顾名思义,负有指导作用,即,要把日军所谓的武士道精神贯穿于满军之中,所以,来到满军,目中无人,骄横无礼,对下级和士兵连打带骂,而打骂时,被打骂者,立正站好,不得有一丝不满和反抗。
郑永清的卫队团,按说是熙洽的嫡系部队,担负公署和城区的重要防卫任务,应该避免日本人的插手和控制,这只是一厢情愿。数十个日本指导官,一夜之间被分派到卫队团全团,下至排级。郑永清找到熙洽,熙洽竟说胳膊拧不过大腿,还抱怨说他财政总长都被架空了,省长也是有名无实。不过,为了保住他可怜的面子,他反劝郑永清忍辱负重,并悄声告诉郑永清,一年后皇上复位,等执政成为皇上,一切都会好的。他叮嘱郑永清,这是机密,不能对任何人说。其实,郑永清早就听说了,有一次,他随熙洽去新京执政府开会,一个溥仪身边的护卫,就对他说,一年后皇上复位,他若封官,该是四品带刀侍卫。郑永清现在对皇上复位提不上兴趣,他就不想让他的卫队团掺和进日本人,他知道这是酒井的安排,硬着头皮来找酒井,尽管酒井是父亲的朋友,他从不依仗这种关系靠近酒井,反而敬而远之,不即不离,这也是熙洽最看重他的一点。
酒井说在满军各级安排日本指导官,是关东军的既定方针,不可动摇。过去他对郑永清还是非常信任,现在听郑永清这么说,他有些警觉,不动声色,笑着问郑永清,为什么不欢迎指导官。
郑永清遭到拒绝,也有点清醒了,觉得自己唐突,不该来找酒井,为消除酒井的怀疑,他做出未加思索的样子,直言说,他对卫队团的官兵要求极严,担心日本指导官适应不了,会发生矛盾。
酒井说:“你不会是把日本军人和日本浪人混为一体了吧?”
郑永清不置可否,他不想再说什么了,只能用无言作为变相的搪塞。
“如果你确实这么想的,我认为你是个合格的军人。”酒井说到这儿,停下来,看着郑永清,笑了,“永清啊,我知道满军上下有排日的情绪,但我想你不会的,因为我们两家有着源远流长的关系,也就因为有这层关系,我特意给你选派了一名团级指导官,他也是我好友的孩子,我相信你们一定会相处得不错的。”
两天后,这位指导官来到卫队团,他叫山田,奇怪的是他没有军阶,他看出郑永清的疑惑,对郑永清解释说,他原本是帝国海军的军士长,后来退役,在日本商船上当大副,这次重返军队,是酒井通过特殊渠道把他要来的,也是特地把他安排要卫队团的。郑永清一下明白了,这个山田家与酒井家是世交,想必他也早就是酒井手下的特务。若是如此,酒井通过山田把卫队团,控制的自己手中,最后取代于他,想来更是可怕了。
山田中国话说得不错,他笑着问:“郑团长,你很疼爱你的妹妹吧?”
郑永清一愣,转念一想,山田肯定是听酒井说的,他点点头。
山田:“郑团长可能不知道吧,我认识你妹妹,她那年去日本,是我受酒井先生之托,把你妹妹接送到日本。“
郑永清:“噢,是这样,那可真得谢谢你了。”
山田:“我这次从本土来,行前到酒井先生家,特意看看你妹妹……”
郑永清急切地:“你去看心清了?她咋样儿,挺好吧?”
山田:“一切都好,不过……”
郑永清一听这个不过,立时紧张起来,妹妹有三四个月没来信了,他近来也因心情关系,没给妹妹写信,对了,他曾让妻子写过一封信,也未见回信。
山田笑说:“你有这么个好妹妹,真让人嫉妒啊,哈哈,你不要担心,我说的是,你的妹妹与当初去日本时相比,整个人都变了,站在哪儿,不知情者,已辨识不出她是日本姑娘还是满洲姑娘了。”
郑永清心里挺不是滋味,暗忖,心清是他妹妹,怎么会成为日本姑娘呢?想到妹妹,他隐约有点后悔,当初,父亲接受酒井的劝说,把妹妹送到日本留学,他不太同意,只是舍不得,现在想来,根本就不应该去那种地方。他这种内心的变化,已表明,他对日本人越来越有了清醒的认知。
山田任卫队团最高指导官,可能是因为暂时还没有军阶,穿军装体现不出威严,他就身着西装,出入团部,有时,也下到营、连,巡视检查,脸上总是笑眯眯的,这点与酒井很相象。郑永清深知这种人容易接近,却不容易对付,心中有所戒备,其他人,似乎都不太留意山田的存在,也不把他放在眼里,包括卫队团一些日本指导官。后来发生的一件事,立时令人刮目相看。
这天,在东大营,这里驻着卫队团的一个连。负责守卫跨松花江而过的铁路大桥和两个行船渡口。连里新来的日本指导官,从外面回来,路过门岗,本来门岗敬过礼,他没有看见,上前连打门岗好几个耳光不算,还让门岗跪在大门口,没有他的命令,不许起来,说完回屋去睡午觉。
恰山田在团部一个参谋陪同下,来到东大营,问明原因,让跪着的士兵起来。
那个日本指导官闻讯过来,他个头高大,站在显得瘦小的山田面前,有泰山压顶之感,不悦地问山田为什么让门岗起来。还说山田这么处理,对他极不尊重。
山田说,严格训诫士兵,他不反对,但不能把个人的愤懑,发泄在士兵身上。即便对满军士兵也不应该。
大个子说他所在的陆军就是这样训练士兵的,他故意提到陆军,说明他知道山田曾在海军服过役,在日本军队,陆军与海军这两大军种各自强调在帝国的重要性,素来水火不溶,相互指责。
随来的参谋小声向山田介绍,大个子原是天野旅团的二等兵,因在前不久黑龙江境内的江桥之战,作战勇敢,提升为伍长,考虑年岁大了,抽调出来,作为指导官,安排到满军中。山田说他已看过此人的简历,知道此人若不是头脑简单,凭其强壮的体魄和勇猛,不会入伍八年多,刚当上伍长。
大个子问山田是什么军阶,大概他见山田与他岁数相仿,连个军阶都没有,他能当上伍长,是件挺了不起的事儿。
两人都用日语说话,旁边满军的人听不懂。
山田笑说军阶不重要,关键他现在是长官,他说的话,伍长必须服从,不过,他又说了,知道陆军很重视白刃战和徒手格斗,海军出身的他,自惭不如。
伍长露出不屑的神气,臂膀禁不住摇动几下。
山田又笑说即便如此,他也想与伍长较量一下,权当陆军与海军的友谊比赛。
伍长绝对是个武夫,而且还特别喜欢血腥,一纸军令,把他调离战场,他感到很失落,所以,他常把这种情绪撒在满军士兵身上。他兴奋地问山田,如何较量,当听山田说以日本武士的摔跤方式,他血液沸腾,这正是陆军必修的课程。
山田命令参谋把营内的士兵集合起来,他说应该让满军士兵见识一下,帝国军人是怎样看待军人名誉的。参谋这几日陪伴山田,对这个面带笑容的山田本来印象不错,心里挺替山田担忧的,一听山田这么说,心想:两个小日本狗咬狗,摔死一个少一个,他忙叫值日官吹哨,不一会儿,近百人的队伍,齐刷刷站在操场上。
伍长脱去外衣,赤膊上阵,露出一身肌肉,同时也展露出他的凶悍和蛮横。
山田脱去外衣,穿着里面的白衬衣,更显得瘦弱不堪。按说以他的团指导官的职务和特务身份,不该与一个伍长争勇斗狠,可是他有他的想法,他来到卫队团,对于满军官兵的目光,他不在意,但对那些同一民族指导官的不屑神情,他受不了,他知道要想奠定在卫队团的地位和威信,就得有出色的表现或者说惊人之举。更何况,他与所有日本军人一样儿,骨子里崇尚的就是武士道。
满军士兵没有什么表情,就像是在看动物表演,他们每个人,对所有的日本指导官,都心怀恐怖和忿然。
山田和伍长对站着,先互施一礼,而后躬下腰,狼一样儿盯着对方,寻找对方的破绽。转了一圈,山田拍了下手,似乎想激怒伍长,没想到,伍长真的失去耐性,怪叫一声,疯子似的冲上来,当胸抓住山田,把山田提起来,使山田脚接触不到地面,随后用力一推,想把山田摔在地上,没想到山田瘦弱,身子灵活,脚一沾地,顺手一扯,把伍长拽得向前跑了几步,扑通摔倒。
现场只有参谋夸张的叫声好,士兵们鸦雀无声,看来他们真是不给日本人面子。
山田爬起来,他还是没把山田放在眼里,认为他刚才跌倒,是没有认真对待,过于大意,他不想过多地拖延时间,又是一阵嚎叫着,冲过来,这次他没抓住山田,反被山田牢牢地抓住一只胳膊,只见山田,迅速转身,用后背把高大又有些肥胖的伍长,拱起来,随即往前用力一挺,随后翻扔出去,就听“啪”的一声,再看看伍长已结结实实被摔在地上。不能不承认,山田这个大背跨,表演得确实漂亮。
士兵们“哄”地大笑起来,他们中很多人被这个指导官打过、骂过,输赢与他们无关,出口气才是快活的。
山田看着在地上挣扎好一会儿,还没爬起来的伍长,用日语,大喊着,与其说喝令,不如说是鼓励:
“你要想不被这些满军士兵看不起,就要像个军人,像个男子汉站起来,来吧,站起来,我们还没分出胜负呢!”
伍长摇晃地站起来,瞪着血火的眼睛,冲向山田。很快,他又一次被山田摔倒。此时,若说是两个人的争斗,不如说是在表演。现在再看山田,脸上的笑容已变成冷酷。他一次次拽起伍长,又一次次把伍长摔倒。看得出,他的激愤不单是对这个伍长,或许面前那些不为他叫好的满军士兵,更让他愤怒。
山田连摔蠢牛伍长的事儿,很快在卫队团传开,震撼了所有日本指导官,以后再见到山田,都是一脸尊重,后来,听说山田是关东军情服部的人,又是酒井推荐来的,更加毕恭毕敬。至于满军官兵,有不少人,看见山田的笑容,认为他和蔼可亲,是个可以接近的人,直至后来,发生了震惊的北山庙会事件,人们才彻底认清,山田是一个比其他日本指导官,更阴险,更可怕的魔鬼……
北山位于吉林市区的西北面,由东西两座山峰组成,原名九龙山。相传康熙二十一年,康熙东巡吉林乌拉时,有人进言,船厂吉林有前朱雀,后玄武,左青龙,右白虎四座名山守护,日后必出帝王。康熙听后不安地问有何破解之法。有人建议:只要破其风水,即可保大清江山永固。康熙急命削去九龙山几个山头,因九龙山山在吉林将军府的北面,又将其改为北山。虽然如此,仙家道人,还是相中这里,陆续在山上修建庙宇楼台,古刹庭院。渐渐形成古庙群,堪称东北一大名胜古迹。
说到北山,不能不提从康熙年间兴起的北山庙会,也就是人们所说的:“千山寺庙甲东北,吉林庙会胜千山”
农历四月二十八,是北山庙会最鼎盛、最热闹的一天,传统上,农历四月初八庙会就开始了,在庙会期间,吉长、吉海、吉敦三条铁路,加开列车,以半价接送八方游人香客,很多人从辽宁、黑龙江各地,前来许愿还愿,焚香祈祷,盼天下太平,保家人平安。在二十八这天,多达几十万人。放眼望去,满山遍野,好一派热闹的景象。
商家早早就选好地方,搭上棚铺,小商小贩,设下摊床,叫卖声,讨价声,不绝于耳。平时,不大舍得花钱的人们,这时候都大方起来,给孩子买零嘴,大块糖、米花糖、花生、瓜子、切糕、凉糕、豆面卷子,女人们则流连在花布、香粉、针头线脑摊床前,挑选着。渴了,路旁有卖大碗茶的,便宜又实惠,累了,坐下来,看看变戏法的,演杂耍的,拉洋片的。稍阔气点的,走进“卧云轩”茶社,要一壶茶,边喝边听女艺人,也称为女大鼓,唱东北大鼓书,有说不出的惬意。听大戏,关帝庙前有戏台,免费听看,只不过人太多,挤得水泄不通。饿了更好说了,随外可见卖煎饼、油炸果子、豆腐脑,还有各色小吃。保你花不上几个小钱,撑得肚皮溜圆。在药王庙下,多是卖香烛纸马和纸替身的,传说家中小孩有点毛病,把纸替身在庙里烧过,立可痊愈。在这庙会,还有两种多年经久不衰的物件,一是纸葫芦,据说葫芦是药王药用的,买回挂在家中,以求药王赐予灵丹妙药,驱病安康。二是文明棍,说来到没什么典故,只是买只文明棍,上山时拎着,即实用又绅士,外地的带回去,也有一定纪念意义。
北山脚下,有个荷花湖,岸边有观荷长廊,湖边有尊荷花仙子塑像,湖中建有湖心亭。不少游人,在湖边租下游船,划向小亭或在湖水中荡漾。
北山事件,就发生在这里。
当时,有一对小夫妻,看样子是新婚燕尔。两人排队,好不容易租到一只小船,刚要离岸,四个日本浪人,喝得半醉,手拿酒瓶,摇摇晃晃走来,非要抢小两口的船,管租船的人,忙上前赔笑,挨了浪人一个嘴巴,吓得不敢靠前。小两口见状,忙把船让出来,没等上岸站稳,日本浪人把小媳妇围住,淫笑着,怪叫着,欲拽小媳妇随他们上船,小媳妇吓得浑身直抖,哭泣躲避,其丈夫长得文静,像个教书先生,他把妻子,掩在背后,用半生不熟的日语说着什么,大概是求日本人不要胡来,说女人是他的妻子。日本浪人根本不听,反打了男人一拳。男人疼得弯下腰,很快又挺起来,护住妻子往后退,没退几步,两个浪人上来,把男人按倒,抬起来,哈哈大笑,而后一抛,男人落在湖里,可怜的男人,不会游泳,双手扑打着水面,想呼喊连喝进几口湖水。小媳妇哭喊丈夫的名字,又转向岸边,大喊着救人。日本浪人看着那男子在水里做垂死挣扎,竟手舞足蹈大笑起来。
岸边围看人,见是日本浪人在撒野,都不敢靠前,也有掩在人群里的,骂日本人,还有一些人,涌向湖边,欲救水里的男子,多亏旁边一只船划过来,拽起那个男子,送到岸边。小媳妇抱住奄奄一息的丈夫,泣不成声。没想到,日本浪人兽性发作,又过来,还想拽小媳妇,人们愤怒,大喊,大骂着日本人。这时,两个警察过来,好多人对警察述说事情经过,警察也不敢惹日本浪人,遇到事,又不能不管,硬着头皮,来到日本浪人面前,还没等说话,就被浪人围住,打得鼻青脸肿,连挡带退,挣脱出来,撒腿就跑,衣服被撕破了,帽子也被打飞了,好个狼狈。四个浪人,打得性起,不依不饶,在后面追赶,因酒喝得多,脚步踉跄,东倒西歪,追不上警察,拿行人出气,抡起酒瓶子胡乱飞摔,有的人躲闪不及,莫名其妙地被打得头破血流,一时间,人们惊恐四散,大人喊,孩子叫,不少摊床挤翻了,东西滚落,一片狼藉。
恰在此时,十几个荷枪实弹的满军士兵,戴着袖标,列队走来,他们是卫队团派到庙会执勤的,队前是个排长,姓罗。面色黑红,岁数不小,一看就是个老兵。
两个警察丢盔弃甲迎面跑过来,见到罗排长,连呼救命。
罗排长见警察求救,感到奇怪,又见前面混乱不堪,忙问是怎么回事,警察气喘吁吁,把发生的事儿大致讲了一下,罗排长脾气也是火爆,挥手搧了警察一个嘴巴:
“妈拉巴子,你身上背的匣子枪是干啥的?咋不开枪镇乎镇乎他们?”
警察哭丧脸:“哎呀,我的老总啊,他们是日本人,我敢开枪吗?”
另个警察:“我们署长说了,碰到日本人,能躲就躲,别让日本人把枪抢去就行……”
罗排长:“熊蛋包,平时就能跟老百姓使横,滚一边去……”
四个日本浪人过来了,见人们都躲闪开,他们大笑大叫。不过,当看到有士兵出现在眼前,他们愣住了,相互交换下眼神,这说明他们头脑还是清醒的。
罗排长命令士兵站列一排,挡住日本浪人的路,他们是执勤的,这正是应管的分内事。
日本浪人自恃民族高贵,在街面横行霸道惯了,即便是满军,他们也不放在眼里,其中一个领头者,身着和服,脚穿木屐,上前一步,指着罗排长:
“你的路的让开,让开,我的话,你的明白?”
罗排长要是在平时,也不会去理会这些日本浪人,可现在,他是在执行公务,要是任由日本浪人胡作非为,不知还得有多少人受伤、受辱,还有一点,远远围观的民众,都把眼睛盯着他,尽管他们已不是老东北军了,毕竟还是军人。
领头的日本浪人,见罗排长不说话,也不让路,以为罗排长畏惧了,骂道:
“你的耳朵聋了?你们这些满洲人,大大的混蛋,狗的一样儿……”
罗排长火了:“妈拉巴子的,这小日本嘴也太臊性了,连老子都敢骂……”
这时,一个日本浪人竟劈胸擂了罗排长一拳。
罗排长闪身,回手一拳正中那个日本浪人面门,随后对手下人喊着:
“弟兄们儿,上,把这几个王八羔子,给我捆起来!”
士兵们心中对日本人的仇恨自不用说,听到命令,蜂拥而上,还没等日本浪人反应过来,把他们全都按倒在地,倒剪双臂,捆绑起来,有的日本浪人挣扎,厮打着,士兵趁机又是拳头,又是枪托,打得日本浪人狼喊鬼叫。
领头的日本浪人:“你们的良心的坏了,坏了,我的领事馆告你们,你们这些满洲人,你们的猪狗不如……”
罗排长连搧叫骂的日本浪人好几个大耳光:“妈拉巴子,你们这些小日本,才他妈的猪狗不如呢……你再骂,我一枪崩了你……”
日本人也是色厉内荏,挨了一顿打后,都不敢吱声了。
周围的百姓,拍手称快,不少人大声叫好。
罗排长对士兵:“来呀,弟兄们儿,用绳子把他们拴成一串,带回去……”
也合该要出大事儿,就在士兵押着日本浪人刚要走时,六个日本军人走过,他们也是来游玩的,听到人们叫好声,又看看几个被捆住的日本浪人,他们先是一愣,继而觉得他们大和民族受到羞辱,冲上来,拦住罗排长等人,用日语叫骂着。
罗排长没想到会出现这种局面,他和士兵一时间也不知所措,不可否认,他们这些满军士兵,仇视日本军人,也惧怕日本军人,尤其是那些军中日本指导官。
日本兵中有个曹长,指着罗排长骂道:“八格牙路,你的敢这样对待我们日本人,你的马上放了他们……”
罗排长不想也不敢跟日本军人太强硬,但也不能不分辩啊,指着袖标说:
“我们是卫队团执勤的,他们闹事,我们不能不管!”
曹长冲上前,挥手给罗排长一个耳光:“我的命令,你的不听?”
罗排长一怔,怒瞪着曹长,手搭在匣子枪的枪柄上:
“你……你也太欺负人了吧?我……我们是在执行公务。”
士兵们都下意识地往后退了,把拴日本浪人的绳子扔掉了。
曹长和身后五个士兵,一步步逼近罗排长等人,多亏他们没有带枪,要不然更有恃无恐了。
罗排长想到好汉不吃眼前亏这句话,至于不远处民众的眼光,他已顾不得了,懊丧对手下士兵说:
“把他们放了,咱们回去,妈拉巴子,这兵是没法当了……”
士兵慌忙解开绳子,又慌忙地站好队,他们巴不得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日本浪人冲日军曹长一起鞠躬,说了几句感谢话,而后转向罗排长等人,恢复骄横,点指着,怒骂着。
罗排长只能忍气吞声了,带着士兵,掉头欲走。
曹长带着日本兵横在罗排长面前,就像刚才罗排长带士兵挡住日本浪人。
罗排长:“这……这人都放了,你们还想咋的?”
曹长:“你们的打我们的日本人,不能这么走了,你们的要赔礼道歉……”
罗排长心里的屈辱,难以用语言形容出来,说话声都发颤了:
“道歉?他们把人推到湖里,差点淹死,还把警察打了,你让我们给他们道歉?这也太说过不去了吧?”
曹长回头问日本浪人,问有人被满军打伤吗?一个浪人说自己的头被打破了,另一个浪人说牙被打掉一颗,还有的浪人夸张说,腿被打坏了,不能走路。曹长摆下头,让浪人把满军中打人者找出来,狠狠地揍一顿。浪人听到这话,一个个脸上露出狞笑,摩拳擦掌,晃着膀子,洋洋得意地逼上来。
罗排长看出日本人的意图,他心中的屈辱化成愤怒迅速升腾,只是在尽力克制:
“你……你们想干啥?我……我们也是军人,你们不要欺人太甚……”
曹长喝令:“枪的放下!”
罗排长回头对士兵:“没有我的命令,枪不能离手。”
曹长又冲日本兵说了句话,日本兵冲上来,夺士兵的枪,日本浪人也拽住士兵,连踢带打,士兵躲避不及,又跑不开,有的被打出血,有的枪被日本兵夺下,扔在地上。也有的蹲下,双手护住头,痛苦地哀叫。
罗排长满腔怒火再也压不住了,他拔出匣子枪,冲空中连放三枪,嗓子嘶哑大吼:
“弟兄们,我们不是军人,也是个男人,是爷们儿,我们不能像狗似的,让小日本这么欺负……”
曹长等日本兵、浪人先被枪声震住了,继而又被罗排长喊声震住了。
士兵听到排长的话,热血涌上胸膛,涌上脸堂,正如排长所说,他们是军人,也是男人,他们也有尊严,若在战场上,面对面与日本人厮杀,他们不会有一丝惧怕。
罗排长:“弟兄们,听我的命令,抡起枪托子,给我打,狠狠打,出了事儿,我顶着,弟兄们,上!”
士兵听到命令,羞耻演成仇恨,愤怒化为烈火,吼吼着,如猛虎下山,饿虎扑食,冲向曹长和九个日本人,举起枪托子,左挥右打,奋力砸下,要知道自打改编为满军,军饷几乎没有了不说,吃的伙食也是上顿高粮米,下顿苞米面,菜不见一点油腥。而日军士兵吃的是大米、白面,三天两日还要吃上一顿猪肉,吃喝尚可以忍受, 最令人愤怒的是军中日本指导官,非打即骂,把他们压得气都喘不上来,总之,心中愤懑和仇恨,鼓胀得如皮球,随时都有可能爆炸,现在听到命令,他们恨不得杀了这些日本人。
曹长等人,没想到会遭到如此激烈的反抗,他们奋力抵抗,可能因为徒手,不,就是满军士兵手中没枪,数目相等的情况下,日本兵也未必能占上风。要知道原东北军都有国术训练课目,擒拿格斗也是强项。不一会儿,再看这十名日本人,全被打趴在地,那个曹长嘴里骂个不停,支撑要爬起来,罗排长上去,照其面门踹了一脚,再看他脸上,像个血葫芦。最重的是那个领头的浪人,胳膊被士兵打折了,咧着嘴,杀猪般的嚎叫。
围观的中国人,先是惊呆,后是沉寂,继而一片欢呼。
罗排长及士兵看到趴在地上日本人,心中的恶气释放出来,尤其听到民众的喊声和赞扬声,他们好不自豪。但这种扬眉吐气感觉只是一瞬间,很快,他们就意识到闯祸了,相互间忐忑不安对视着,最后把目光集中在罗排长身上。罗排长也情知不妙,可毕竟是排长,心里发慌,脸上还是很镇静,大声地说:
“弟兄们别怕,是我下的命令,与你们无关,上司怪罪下来,杀头,蹲笆篱子,由我顶着……走,回大营……”
士兵想给围观民众,留下威武形象,列队后,挺胸阔步,向前走去……
这是满洲国成立后,在吉林市头一次发生满日两军士兵冲突事件。
郑永清接到报告,多少有些惊慌失措,立即给顶头上司,现任吉林省警备司令官吉兴打电话,不想吉兴早上去敦化巡查,正在路上,联系不上。他又想到熙洽,电话打通,熙洽听说后,火冒三丈,让郑永清马上把罗排长抓起来,送到军法处。郑永清说营里已把罗排长关到紧闭室,说到这儿,他连说自己失职。熙洽口气缓和一些,他以为就是士兵打架,没想得那么多,让郑永清去曹长所在守备队,道歉,送些钱,安抚一下被打伤的日本兵,对于那些日本浪人,他沉吟一下,说声活该。郑永清说他可以去向曹长赔礼道歉,不过,他想替罗排长承担责任,也是变相为罗排长求下情,把事情发生起因和经过,对熙洽讲了一遍。熙洽叹声说,跟日本人讲不出理,让郑永清低低头,把事儿平息算了。
两人到现在,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郑永清放下电话,想找山田同去日本守备队,有他在场,与日本人似乎好勾通些,参谋说山田接听宪兵队电话后,去东大营处理罗排长了,还带着团部几个日本军官,郑永清一愣,山田应该跟他这个主官打个招呼啊,莫不是……他想到什么,急让护兵牵来马,跃上,飞奔而去。
东大营已是一片肃杀气氛。驻在这里一个连的士兵全部集合起来,一百多人,横列三排,头顶烈日,徒手站在操场上。周围都是荷枪实弹的日本宪兵和军中日本指导官,面对着满军士兵,还架起两挺机关枪。满军士兵已知道北山发生的事儿,现在看这架势,每个人的脸上,都惊慌失措,惊恐不安。
山田站在一个砖土堆砌的土台上,平日笑眯眯的脸上,换上了冷峻和威严。身边是宪兵队长一个小队长,叫小野,此人就是曾在“樱花”馆被马万川羞辱的那个主管,不用说,“事变”前,也是个特务。他戴着白手套,拄着军刀,一脸杀气。山田看了看小野,见小野点下头,他向旁边挥下手。
那个曾被山田摔得爬不起来的大个子指导官,现在对山田佩服得五体投地,成了山田的亲信,他与几个日本兵,连推带打把罗排长和九个参与士兵押上来,大个子喝令罗排长等人跪在队前,士兵无奈地跪下,罗排长不肯,被大个子一脚踢倒。
山田:“连长出列。”
连长战战兢兢从队首跑过来,立正站在山田面前。
山田:“你知罪吗?”
连长:“报告指导官,我有失察之职,不过,事出有因,请指导官容我禀报。”
山田:“你的话,我的不听,撤去你的连长职务。”
连长:“指导官,我……我连长可以不当,我还是有话要说,罗排长和弟兄们是奉团部的命令,去北山庙会执勤,他们……”
山田:“你竟敢替你的士兵狡辩?来人,把他抓起来。”
两个指导官上前,把连长也绑起来。
连长大喊着:“我……我要见营长,不,我要见团长,我们是在执行……”
大个子挥手打了连长几个耳光,把连长推到一边。
罗排长见状,大喊着:“是我下的命令,与连长无关,与这几个弟兄无关,该咋惩办,我担着。”
站在罗排长身后的日本兵,用枪托把罗排长打倒在地。
列队士兵都低下头,有的士兵眼里噙上泪花,他们心里同情,悲愤,此时此刻,面对凶残的日本人,他们就像一群待宰的羔羊。
山田在台上,扫视士兵,用中国话,开始训话:
“我的作为护卫团的指导官,我的有责任警告你们,对待日本军人,必须得尊重,对待日本的国民,必须得友好,罗排长等人,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当街的暴打日本军人,是对我们关东军的挑衅,我们的绝不允许,为了告诫你们,让你们知道,关东军的尊严不容侵犯,我们决定,立即处死罗排长,另九个士兵,交给宪兵队处理。”
台下士兵骚动起来,他们知道日本人不会放过罗排长等人,肯定要处罚的,但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是枪毙,这未免太重了吧?
罗排长大喊着:“我冤枉,我冤枉,我是在奉命执勤,是你们日本人先动的手……”
日本兵压住罗排长的脖子,不让其说话。
突然一声枪响,让人吃惊不小。原来是郑永清赶来了,他没想到大营的院门口,换上日本宪兵队的人,不认识他,持枪拦住,不让郑永清进。参谋下马,跟日本兵说明这是护卫团的郑团长,两个宪兵并不买账,摇头说不行,示意参谋进去请示小野和山田,还让参谋把手枪交出来。郑永清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情况,他等不及了,不会理会宪兵,纵马冲向院内。护兵紧随其后。宪兵恼怒,举起枪,但知道郑永清是上校级军官,只能向天空鸣枪。
山田也怕枪毙罗排长时,满军士兵反抗,刚一进大营,让日本兵守住枪械库。
郑永清来到近前,下了马,快步走到台上,指着队前的罗排长等人,压住火气问山田:
“这是咋回事儿?宪兵队的人来大营干啥?”
小野还是那个傲慢姿势,对郑永清的到来,视而不见。
郑永清提高声音:“山田先生,我在问你话呢!”
山田:“噢,是郑团长啊……这种事情由我处理,你的就不用管了。”
郑永清:“山田先生,你应该知道,谁是护卫团的团长。”
山田:“我的体谅你团长的难处,才没有告诉你,希望你的理解。”
郑永清:“你这是体谅吗?你这是越权,你知道吗?”
山田:“我的,执行的是酒井顾问的命令……”
郑永清怔住,这是他所没想到的,怪不得山田这么狂妄,原来是有酒井撑腰。
北山事件发生后,小野带宪兵队赶到现场,罗排长等人已撤离了,看到十个日本人,不同程度受了伤,小野越过队长松川,立即向酒井报告,酒井十分震怒,命令小野将罗排长等人抓起来,恰好这时,山田闻讯后,给酒井打电话,请示如何处理,酒井联想到,近来不断接到派驻满军中的指导官反应,说满军有明显反日情绪,他想借此事件,杀一儆百,给满军士兵,不,也给满军的军官颜色看看。他下令,就地枪决罗排长,还要当着满军士兵的面,给满军心中造成心理压力。但他又说,这个命令由山田单独执行,不要通知郑永清。至于为什么绕过郑永清,倒不是他拘于什么情面,而是他认为郑永清做事有些优柔寡断,也怕郑永清为手下人求情。
郑永清问山田,酒井是什么态度,当听到山田复述了酒井命令,他大惊失色,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他与酒井接触和了解,怎么也想不到酒井会做也这样的决定。
罗排长把最后求生欲望寄托在郑永清身上,拼命挣扎,大喊着:
“团长,为这事儿枪毙我,我不服,我不服啊,团长,我当兵十多年了,让我这么死,我心不甘啊!”
郑永清听到罗排长的喊声,心如刀绞。
刚才低垂着头的士兵,也都抬起来脸,把求救目光齐聚在郑永清身上。
小野:“山田君,我们是帝国军人,你还犹豫什么?”
山田向台下,用日语大声地问:“谁来执行这个命令?”
大个子跑到台边:“请把这个光荣的任务交给我吧!”
山田:“好,由你执行!”
大个子兴奋敬礼:“谢谢您的信任。”
郑永清自知若是酒井的命令,难以违抗,但身为团长,眼看自己部下,无辜丧命,他实在于心不忍,脱口喊道:
“慢着……山田先生,身为护卫团的团长,我没有接到酒井顾问的命令,不能执行!”
山田不想与郑永清再说什么,冲大个子摆下手。
大个子拔出腰间的王八盒子,转身向罗排长走去。
郑永清也真气急了,拔出手枪,冲大个子脚下,连开数枪,子弹打得尘土飞扬。
山田与小野没料到平时看上去柔弱的郑永清,竟有这样过激举动,都愣住了,小野拔出战刀,几个日本兵冲上台,枪口对准郑永清。随郑永清来的四个护兵和两个参谋也拔出枪,指向山田等人,双方对峙着,一触即发。
台下列队的士兵,尽管手无寸铁,也向台边涌动。
山田:“郑团长,你的不会造反吧?你的要想到,这么做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郑永清身上的热血沸腾着:“我再说一遍,我没有接到酒井的命令,不能执行!”
山田思忖着:“你的给酒井顾问打电话的,我的这里的等待。”
郑永清跳下土台,他倒不是想借此下台阶,而是真的想救下罗排长的命,他把希望寄托在电话中,跑到连部,摇通酒井的办公室,无人接听,问公署参谋处,也不知道酒井去了哪里。他心急如焚,又想到熙洽,祈盼熙洽能出手相救,但熙洽的随从副官说熙洽正在开会,不许任何人打扰。郑永清说人命关天,副官与郑永清关系不错,沉吟一下,劝郑永清不要找熙洽了,还说熙洽现正与酒井在一起,已知道酒井下命令的事儿子,郑永清明白了,酒井和熙洽都是有意躲避,这时,外面响起清脆的枪声。郑永清手中电话失落,他跑到窗前,向外一看,罗排长已倒在血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