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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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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山庙会事件,罗排长被日本人枪毙,另九个士兵,抓到宪兵队,从此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后来听说,有两人在宪兵队被活活打死,其余七个人,被送到外地关东军一个军事设施,当苦力,不用说,最后也是个死。

这事儿很快传遍了整个满军,效果有两种,一是使得满军士兵更加仇视日本人,二是更多的满军士兵,从此后,见到日本人更加噤若寒蝉。

郑永清所受的打击难以用语言描述,好长时间,眼前总浮现罗排长饮弹毙命的场面,还有那九个不知下落的士兵。活生生十条性命,只因与日本人打了一架,还是因为执行公务,竟遭如此凄惨的下场,天啊,这个满洲国还有什么公理?他病了,轻度发烧,伴有咳嗽,妻子请来中医,说他是气火攻心,忧郁所致。他告假在家,到不是逃避,也不是顾及什么脸面,只是他接受不了这个现实。他打发人给罗排长在乡下的家里送去一些钱,这时候他才知道,罗排长还没结婚,父母靠儿子的饷金养活。而那九名士兵,没有最后消息,也不敢告之他们的家属。

马明玉天天陪伴着丈夫,以前丈夫忙,两人说话时间都少,现在守着丈夫,她觉得挺高兴,她又提及丈夫退役的事儿,不当那个受气团长,在家过清静的日子。丈夫没表态,看来丈夫动心了。

山田来了,笑容可掬,还拎着点心,躬身对郑永清说,那日在东大营实在失礼,他为此向郑永清郑重道歉,他说他那么做,是在执行命令,同为军人,恳请郑永清理解。他劝郑永清安心养病,但他又说护卫团离不开郑永清,希望郑永清早日康复,回到岗位,他将一如既往,倾力相助。

郑永清猜想得出,山田是受酒井委派,催促他回去,也就在山田登门一瞬间,他意识到不可能如妻子所说,隐居家中。因为他知道,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日本人不想放弃他,那他就不可能有主动退出的权力。

郑廷贵对儿子倒显得比以往灵活了,他既不劝说,也不责备,不过,他说做大事的人,首先要能屈能伸,还说皇上现在都屈尊执政,小小臣民计较什么,嘿,郑永清问父亲不想着大清了?不想着皇上复位了?郑廷贵没提大清,但说到皇上,他说若见不到皇上复位,死不瞑目。可是皇上复位不能单靠皇上,做臣子的得尽臣子之力。他说这话不是劝儿子,也是在劝了。郑永清觉得父亲从来没有这么明白过。马明玉笑说,公公不喝酒,从来就没糊涂过。郑廷贵又说,他前几天看到酒井了,酒井让他转告郑永清,说满洲国百废待举,缺的就是郑永清这样人才。

郑永清喃喃地:“真不知这满洲国是谁的……”

郑廷贵正色地:“谁的?这还用说吗?咱们旗人的呗,咱总不能把这么大的满洲,扔给皇上一个人吧?”

郑永清在内心深处,对过去的皇上,现在的执政,并不崇尚,自然也就不热衷恢复什么帝制,只是希望执政或皇上,作为一国之君,不被日本人控制,掌握实权,治理好这个满洲国,若说求得个太平盛世是奢想,起码也不让军人或百姓忍辱偷生啊!

郑廷贵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只有皇上,所以与儿子有时也是谈不拢。

郑永清问妻子,岳父对他的事儿是怎么看的。马明玉想了想,说父亲说郑永清是上船容易,下船难,别的什么也没说。郑永清暗叹岳父对世间上的事儿,比阿玛看得清,他确实有这个感觉。

这天,熙洽的副官来了,把郑永清接到大老徐家,还是几个小菜,两个酒杯。能在这种地方与熙洽对饮的人不多,尤其现在的熙洽,财政总长,开国元勋。郑永清内心真的好个感动,他想到士为知己而死的古训,不为别的,就是为报熙洽知遇之恩,他也该忍辱负重。

熙洽酒没开喝,就指责:“你小子没多大出息,不就十个当兵的吗?没就没了呗?值得你这么垂头丧气,在家泡蘑菇吗?”

郑永清想说说罗排长的冤情,又一想,现在说来,还有什么意义吗?

熙洽:“一将功成万骨枯啊,你是没打过大仗啊,老东北军哪次进关,大炮一响,不死成千上万的人啊!心慈带不了兵,这话你琢磨去吧!”

郑永清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可是罗排长无缘无故死在日本人枪下,与战场阵亡是两回事儿啊!

熙洽说,他也觉得酒井做得有些过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目前,皇上不也得看日本人脸色行事吗?他说到这儿,放低声音,说他在新京常去皇上身边,看到皇上周围都是日本人,他想跟皇上说个贴心话,都不敢说,那心里该是什么滋味?

郑永清犹豫着,思索着,还是提出心中的疑问:“老长官,我斗胆的问一句,这满洲国到底是谁的呀?”

熙洽没有正面回答,感慨地:“永清啊,别说你一个小小团长,我都没退路了,皇上也没退路了,只有硬着头皮往前走下去了。”

郑永清心想,这满洲国刚成立,熙洽就这么悲观,今后还有什么奔头啊!

熙洽:“啥也别说了,咱们都是旗人,只有忠心保着皇上吧,我也寻思好了,只要有皇上,咱们大清就有一线希望,至于日本人……一年后看吧,要是日本人说话算话,皇上能复位,咱们还有前程,不然的话……”

郑永清对皇上复位的盼望,没有熙洽和父亲那么强烈,但现在看来,皇上复不得位,还真关乎他自身的利益了。

熙洽开始言归正传了:“你记得我跟你说过卧薪尝胆那句话吧?日本人现在不是利用咱们吗?咱们反过来也利用他们,所以,军队对于我们是至关重要,别看现在日本派了指导官,其实他们心里很清楚,要想控制住队伍,没有咱们不行,你也知道,关键时刻,士兵听谁的?还不是得听咱们的。”

郑永清承认熙洽的说得有道理,可是就怕将来……

熙洽似乎看出郑永清心思:“永清,你不要想那么多,眼下,你必须替我掌握好你的护卫团,你也知道这个团的实力,四个满员营,一个机炮营,一个骑兵连,还有工兵连,武器配备也都是精良的,好家伙,拉出去,敢跟一个旅较量,吉兴说过阵子想提拔你到别的旅长,当旅长,我没同意,他是想……”

郑永清等待熙洽下文,熙洽却不说了。

熙洽不可能什么话都对郑永清讲,他在东北军时,左右逢源,取得张作相的信任,足说明他是个老狐狸,他故意把话说一半留一半,就是想让郑永清对吉兴有所防备,他好分别控制之,这是因为他内心对吉兴已有所不满。吉兴虽是他亲信,近来却与酒井走得特别近,熙洽知道吉兴想当省长,所以才背着他与酒井眉来眼去,唉!想起来,现在像吉兴这样的人太多了,大概是这些人似乎看出满洲国并不是满人的,所以都明里暗里地向日本人献媚,这让熙洽心中好不痛快。

郑永清本就有父亲愚忠的遗传因素,听过熙洽推心置腹谈吐,激动地表示,明天就回护卫团,而且一定把护卫团牢牢地握在手中,随时听从熙洽的调遣。

熙洽就想听到这样的许诺,高兴地连喝了好几杯,郑永清不善酒量,尽力相陪。

大老徐进来了,放下盘热菜,顺势坐在桌边,冲熙洽使个眼色。

熙洽:“你别挤眉弄眼了,永清也不是外人,有话,你自个跟他说!”

大老徐嗔怪地:“你看这话说的,我寻思你们说正事呢,我插嘴能好吗!”

郑永清以前来这里,对大老徐的称谓就支支吾吾,不知喊什么贴切:

“太太……”

大老徐性情也是极爽快:“哎哟,你别这么称呼,他老熙家门坎高,我当不上他的太太,也当不上姨太太,咱们个论个的,我比你岁数大,你喊我姐,我叫你大兄弟。”

郑永清不好意思地笑了:“这……这能好吗?”

大老徐:“你们官场上人,讲究就是多,听我的,叫大姐。”

熙洽:“这娘们儿,嘴比刀子都厉害,跟永清你就别绕弯子,有啥话说吧!”

郑永清:“大……大姐,你有事儿就吩咐……”

大老徐:“也没啥大事儿,我……我是说你媳妇当过我妹子的先生,她俩儿现在走得也近,我想求你媳妇……”

郑永清:“大姐说的是兰香?”

熙洽:“我这个小姨子,让人操老心了,一条道跑到黑,死犟死犟的,到现在还惦记你那个大舅哥呢!”

郑永清:“不会吧?”

大老徐:“唉!大兄弟啊,你兴许也听说了,兰香还真看上你大舅哥了,要是没有满洲国,你大舅哥还在吉林,他们俩儿……可现在,你大舅哥连个信儿都没有,我妹子兰香也老大不小了,不能这么等下去呀!”

熙洽:“现在马明金在关东军都挂号了,能不能活着回来,还是两回事儿呢,再说,就是回来,也不能让兰香嫁给他了。”

郑永清:“噢,我明白了,大姐是让我媳妇劝劝兰香……”

大老徐点点头,但又叮嘱一定要婉转劝说,她说她是背着妹妹向郑永清求助,妹妹知道会不高兴的。熙洽说大老徐太惯纵妹妹了,大老徐没有辩解,熙洽常这么说,她听惯了,也不在意了。

郑永清答应下来,当晚回到家,刚对妻子提起这个话头,妻子一口回绝,说这事儿她做不来,并把丈夫好个埋怨。

“亏你能说得出口,兰香是你能劝得了的吗?”

郑永清:“我是寻思咱哥到现在都没个准信儿,人家兰香也到了出阁年龄,咱们这么拖着人家……”

马明玉不悦地:“这跟熙洽喝回酒,学会说话了,我问你,谁拖着兰香了?她和我哥定亲了,还是我们家给她家过小礼了?”

郑永清忙说:“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当然了,我也希望咱哥能把兰香娶进门,可是眼下咱哥……”

马明玉:“你说这话是啥意思?是咒我哥……”

郑永清忙说:“你别误会,我是说咱哥说不准啥时候能回来,真等上几年,兰香姑娘……我是担心兰香……”

马明玉:“你这么担心兰香,你去跟兰香说呀!”

郑永清:“你看你这话说的,我跟兰香说不上话,就是能说,我也不能胳膊肘儿往外拐呀,我不想咱哥娶个好媳妇啊?”

马明玉:“口是心非,那你还让我……”

郑永清:“我是受人之托,所以……其实我也怕夜长梦多,兰香她……”

马明玉:“你呀,你,你是一点都不懂姑娘的心啊,哼,你说我当初咋就看上你了,像个榆木疙瘩似的。”

郑永清嘿嘿地笑了:“那你不也嫁过来了,现在后悔了?”

马明玉嗔笑地打了丈夫一下。两人说过几句话,郑永清又提起徐兰香,不过,他不是求妻子去劝说徐兰香,而是让妻子探问下徐兰香,对自己的婚事,到底是怎么想的。他知道徐兰香曾在大舅哥与李子安之间,做出选择,但目前的状况是,大舅哥已是未知,李子安却又出现在徐兰香面前,且还升为团长。

郑永清:“我总得给兰香的姐姐回个话吧?”

马明玉:“好马不吃回头草,让兰香嫁给李子安?那是不可能的事儿。”

郑永清:“你听哪儿去了,我是想知道兰香到底咋个想法……”

马明玉见丈夫这么说,便把她与徐兰香说的私房话,讲给丈夫听。

去年,徐兰香在龙潭山后草地上,向所爱之人,做出大胆举动,不想被马明金言语所伤,好个生气。几天后,没等马明金向她道歉,她先在心里原谅了马明金,只是姑娘家小性子,盼着马明金主动找她,赔个笑脸。万没想到,恰在这时,“九一八”事变爆发,至此,两人天各一方,别说见面,连句话都没说上。开始,她以为马明金用不多久就会回来,后来,很多人都归顺了,马明金却越走越远,音信皆无。她的心由思念变成自责,最后竟是悔恨。自责不该耍脾气,悔恨当初,自己没有对马明金彻底表明心迹。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是的,她也曾坚信两人会有重新见面的时候,但同时她也知道很可能连重逢的机会都没有,因为战争意味着血肉搏杀,而搏杀起来……她不敢想,又不能不想,每每想起,一切的一切,都化为泪水……

“兰香:你托永清带来的信,吾还没来得及看,之所以没看,是想在未看你信之前,直言相告。时局瞬变,战火纷起,倭寇已步步逼来,吾为军人,将义无反顾与倭寇周旋于沙场,战火无情,子弹无眼,为不累及于你,吾将情感深埋于心中,也盼你从此忘却一切,开始你新的生活。你年轻貌美,定会寻到属于你的幸福。将来吾无论苟活于人世,或长眠于地下,我都真诚的祝福你。对了,龙潭山后,脱口之言,确无伤害令姐之意,但在此还是应向你道歉。时间紧迫,匆匆笔就。再见!马明金”。

这是郑永清去乌拉街说服马明金,带回来的信,当时,徐兰香满怀热忱,以为马明金会通过信中火辣辣语言,表述出火辣辣的情感,没想竟是一封变相的绝情书,她看过,失声痛哭。连着数天,茶饭不思。姐姐吓坏了,问她话她也不说,就是啼哭不止。弄得姐姐也陪着哭天抹泪。再后来,她整个人都变了,人瘦了一圈不说,以往姑娘鲜活的灵气也不见了。姐姐经心照顾着,知道妹妹这是对马明金的痴迷所致,又不敢多问,怕触及妹妹的伤痛。

马明玉每次见到徐兰香,都劝慰一番,但她的话更增加徐兰香的感伤,她说马明玉是马明金的妹妹,她见到马明玉就像见到马明金。这话让马明玉落泪、感动。她知道丈夫给徐兰香捎回了哥哥的信,她曾变着法儿问徐兰香,哥哥在信中说了些什么。可每次,徐兰香都轻描淡写说没写什么。这个姑娘,没把信中内容告诉任何人,其隐瞒的目的,就是她自始至终没把这封信当成绝情书,尽管她把信中的话,背得滚瓜烂熟。以她后来对信中的细致解读,她认为字里行间,掩饰不住马明金对她的眷恋情感。

郑永清听到这儿,明白妻子说为什么劝不了徐兰香,他说他没想到徐兰香是这么一个有情有义的姑娘,从此,对徐兰香更加的敬重。

徐兰香现在经常来郑家,有时也随马明玉去马家大院,她把马明玉当成亲人,与马明玉无话不说。到了马家,把自己看成是马家的儿媳,与未来的公公话不多,见到明金娘,嘘寒问暖,端茶倒水,没有一点姑娘的矫揉造作,乐得明金娘直夸兰香好,只是夸过之后,想起大儿子,禁不住擦抹眼泪,这时候,徐兰香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她和马明玉商量好了,不能在明金娘面前提马明金,就是明金娘提起了,她也赶忙岔开话,免得明金娘伤心。

随着时间推移,徐兰香的心情逐渐开朗起来,但也只限与马明玉在一起的时候,尤其说起马明金,她憧憬多于悲伤。有一天,她不知从哪儿看到一副对联,记下来,在马明玉面前念道:

十八年古井无波,为从来烈妇贞媛,别开生面;千余岁寒窑向日,看此处曲江流水,想见冰心。

马明玉一怔:“这说的是王宝钏啊,你不会想做王宝钏吧?”

徐兰香坚定地点点头:“我不信王宝钏寒窑苦守十八年,等回了薛平贵,我就等不回明金哥?”

马明玉抛开哥哥,单就女性之心,她不能不佩服徐兰香对爱情的执著,这也是她与徐兰香越发亲近的原因,她常想,要是没有日本人,哥哥与徐兰香,该是多么幸福的一对。

徐兰香见马明玉没言语,问道:“你不相信我?”

马明玉忙说:“相信,当然相信,可是……这出戏你看过吗?”

徐兰香:“没有,不过,我知道王宝钏为等丈夫,十八年守身如玉。”

马明玉想了想说:“你不应该做王宝钏。”

徐兰香:“为啥?”

马明玉说,她知道这个故事,看似喜剧,实为悲剧,王宝钏苦等十八年,把薛平贵等回来了,可是此时的薛平贵已有了两房妻子,而且王宝钏被接入薛府,只过十八天的幸福生活,病逝了,她说她不希望徐兰香有这样的结局,当然,也不希望哥哥十八年后才能回到家中。

徐兰香:“噢,是这样啊,那我……我不当王宝钏,我学王宝钏还行吧?”

马明玉笑说:“你不是王宝钏,我哥哥也不是薛平贵,不过,你想过吗,要是等到十八年后,你当上我们马家的媳妇,有多大岁数了吗?”

徐兰香:“三十多岁呗,咋的,明金哥不会嫌我岁数大,不要我吧?”

马明玉忙说:“不会,不会,那时我哥都快五十岁了,相比之下,你还是个小媳妇,我说的是你……”

徐兰香脑子来得快,嘴也快:“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说我岁数大了,能不能生孩子吧?没事儿,我肯定能生,我都想好了,一连气生他几个……”

马明玉哈哈大笑,点指着:“你还是个姑娘,就说这话,好不害羞。”

徐兰香才意识到自己说些什么,脸腾地红了,笑着扑到马明玉的身上……

两个笑过,马明玉想起哥哥与徐兰香常出双入对,有时,只有两人在哥哥房中,会不会……她附徐兰香耳边,悄声地问询。

徐兰香不解地:“你说啥?啥在一起?”

马明玉吃吃地笑着:“生孩子的话都说出来了,这在一起指的是啥,你还不知道?”

徐兰香明白了,脸又红起来:“你咋跟我姐姐似的,我姐姐就这么问过……”

大老徐见妹妹这么想念着马明金,以为妹妹已委身于马明金了,她对妹妹说,她是过来的人,妹妹真那么做了,她也不会怪责妹妹的,待妹妹听懂了她的话,说她与马明金是清白的,大老徐就更弄不明白,马明金用什么方法,把妹妹的魂都勾走了。

徐兰香见马明玉不无疑惑地看着她,喃喃地说:“我好后悔……”

马明玉:“后悔?”

徐兰香:“是啊,我可不后悔咋的,我要是真跟明金哥那个了,或许就能拴住他,也不会像现在,只能在梦中相见。”

马明玉抱过徐兰香,哽咽无语,她见过痴情的女人,都是在书中,她怎么也想象不到,现实中,一个姑娘家,竟不顾羞怯,说出这样的话,徐兰香对哥哥如此一往情深,这真是哥哥,不,是马家的福气。

徐兰香还在军需处,日本人来后,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她讨厌日本人,除了朴素的直觉以外,更主要的原因,就是钟情于马明金,要是日本人不占领吉林,马明金能离开她吗,所以她恨日本人。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她干脆连到军需处点卯都不去了。

军需处新来个副处长,是日本人,瞎了一只眼,大伙儿背地都叫他瞎处长,据说是在进攻沈阳时,被打伤的,得了一枚勋章,自以为功臣卓著,来到军需处飞扬跋扈,把满军处长欺负得躲他如耗子见猫似的。对下属也是恶眉瞪眼,恶语相加,但他见到徐兰香,却十分和蔼,那只尚好的眼睛放出异彩和亮光。可能她也知道徐兰香有些背景,不好过于放肆,为讨得徐兰香好感,经常向徐兰香谄媚。

徐兰香虽看出瞎处长不安好心,她并不害怕,时常在众人面前耍戏瞎处长,记得有一次处里会餐,瞎处长喝点酒,凑到徐兰香面前,用生硬的中国话,夸赞徐兰香是满洲最漂亮的姑娘。徐兰香笑嘻嘻地问瞎处长,眼睛是怎么瞎的。瞎处长找到显示自己的机会,吹嘘他在战场上如何的英勇,眼睛中弹,还向前冲锋。因战功卓著,被提升为副处长。他以为美女爱英雄,其经历会获得徐兰香的好感。徐兰香认真而又不无遗憾地对瞎处长说,要是两只眼睛都被打瞎就好了。瞎处长不解地问什么?徐兰香说那样就可以提升为正处长。人们听到这儿,哄堂大笑。瞎处长不明白众人为什么笑,也随着讪笑。徐兰香没想到,她这番逗笑,给瞎处长一个错觉。这天,徐兰香去瞎处长办公室送文件,返身要走,瞎处长关上门,横在徐兰香面前,用手指点点自己,又点指下徐兰香,连比划带说:

“我的知道,你的喜欢我,我的喜欢你……”

徐兰香一愣,禁不住的笑起来:“你说啥?我喜欢你?你……你可真敢寻思啊!”

瞎处长:“日满亲善,我们朋友的新交……”

徐兰香敛住笑,说话也够直率:“朋友?我从来不跟你们日本人交朋友。”

瞎处长听不太懂,但看出徐兰香的拒绝,他有些急了,竟做出个拥抱的姿势:

“我的处长的功臣,我的喜欢你,我们这个的,你的明白?”

徐兰香身子下意识向后躲了一下,脸红了,不是羞赧,而是觉得受到羞辱,但她还是很镇定,反唇相讥:

“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我想告诉你,想跟我好的人多了,两只眼睛都没排上,你一只眼睛,就做梦去吧!”

瞎处长脸色变了,他看清楚,也听清楚了,他在徐兰香心中根本就没有一点地位。他见徐兰香要走,伸手拦住。

徐兰香:“你想干啥?”

瞎处长看着徐兰香高耸的胸部,红嫩的脸蛋,这是早就牢印在他脑海中的,他和所有日本人一样,骨子里看不起满洲人,只因徐兰香太漂亮了,又同在一个处里,他想先掳取徐兰香的芳心,而后再占有其身体,那似乎更有一番味道,现在看来,他的“文明”之举行不通,那么他就不想再掩饰野兽的本性,决意用日本军人强硬的手段,满足自己的欲望。想到这儿,他的独眼闪出凶光,狞笑着,逼上来。

徐兰香伸手要拔枪,她可不管什么日本人,谁敢玷污她,她就敢开枪。

瞎处长出手还是很快地,一把按住徐兰香的手,没等徐兰香抽出枪,已将徐兰香扑倒在地板上,叉开双腿,骑在徐兰香的身上,扯开徐兰香的胸襟,当隐约看到白白的乳房,他浑身燥热,血液也加快的流动,就他俯下身,张开嘴,欲啃徐兰香时,徐兰香猛地一扬头,照瞎处长的面门,狠狠撞去。瞎处长顿时鼻子和嘴流出血,徐兰香趁机抽出拳头,照瞎处长的独眼,狠狠一击。疼得瞎处长尖叫着,身子仰面倒下。

徐兰香滚爬起来,喘着粗气,即便在这最危急的时候,她也没一丝的惧怕,她之所以有这个胆量,应该说自小与姐姐在一起的经历有关。

瞎处长没料到会遭受如此激烈的反抗,嚎叫着想站起来,那只尚还没瞎透的独眼,红肿起来,直冒金星,好一会儿,当稍看清周围,已不见徐兰香的踪影儿。

军需处的人都知道瞎处长被徐兰香打个乌眼青,暗自称快,瞎处长脸上带伤,躲在办公室好几天没出来。

事后,徐兰香向马明玉讲述时,痛快地哈哈大笑。

马明玉后怕,不过,听徐兰香骂瞎处长:两只眼睛都没排上,你一只眼睛,做梦去吧!她也哈哈大笑。她知道徐兰香性格挺烈,没想到竟这么泼辣。

徐兰香恨意难消地说:“日本人真是可恶,不怪明金哥带领队伍打他们。”

马明玉:“这话只能在家里说,出外可别乱说啊,传到日本宪兵队,事儿就大了。”

徐兰香点头,思忖着:“姐……”

马明玉笑问:“你喊我啥?你喊我好几次了,我都没说啥……”

徐兰香:“我……我喊你姐不对吗?噢,还是喊老师?喊老师显得有点太远了。”

马明玉:“我不是非让你喊我老师,我是说,将来你嫁给我哥,我就该喊你点啥了。”

徐兰香笑了:“那不还没嫁吗,我……我还是喊你姐吧!”

马明玉:“就怕到时候改不过口了。”

徐兰香连声地:“不会的,不会的……姐,我总弄不太明白,现在是满洲国,执政是原来清朝的皇上,该是你们满族人当家,咋非得听日本人的呢?”

马明玉:“日本是占领者,现在的执政,也就是溥仪,是他们从关内请回来的,所以就得听他们的。”

徐兰香对日本人没有好感,觉得讨厌,没有更深刻的认识,对现在日满混合一体的政权,认知不清,听了马明玉的解释,她还是似懂非懂。

马明玉:“占领者就是强权者,顺从者是奴仆,不顺从的当然要反抗……”

“明金哥带兵反抗,就是不肯当奴仆,对吧?还有,明金哥不是旗人,所以不愿意跟日本人合作,而郑团长在旗,所以就……”徐兰香按照自己的理解,往下推断着,说到这儿,又觉得不大对头,停住口。

马明玉笑说:“这是哪儿跟哪儿呀,我还不是旗人呢!”

徐兰香:“那你不是嫁给旗人了吗!”

马明玉想找出更多的理由说服徐兰香,但凭心而论,她也说不透彻。现在的报纸,满篇宣传的都是日满一家亲,起初也想过,要真日满一家了,天下太平,也挺好的。可事实上,日满一家,变成日本人当家,而且还骑在满人头上。这使她和很多满人,越来越看清日本人的丑恶嘴脸。

徐兰香喊马明玉为姐,其实还把马明玉当成老师,有不明事情,一个劲地问:

“姐,大清朝皇上是不是跟日本国有亲戚啊,不然的话,现在的执政咋跟日本人穿一条连裆裤?”

马明玉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讲起三十多年前,八国联军进北京的事儿,英、法、德、俄、美、意、奥、日八个国家组成的联军,日本出兵的人数最多,也是日本人把清朝打得最狠,她问徐兰香,日本要是与清朝是亲戚,他们能这么做吗?

徐兰香:“姐,你听谁说的呀?”

马明玉:“这是历史,清国纪事那本书,写得可详细了,我这么说,你应该知道日本和现在执政是啥关系了吧?”

徐兰香笑说:“我看明白了,这执政是个贱皮子,日本人越打,他越舒服。”

马明玉也笑了:“咒骂执政要杀头的,这可不比你打那个瞎处长,对了,以后瞎处长会不会找你的麻烦啊?”

徐兰香:“我都敢打他,我还怕他啥?我也想好了,不想在军需处干了,整天看日本人的脸子,还不如天天上你家来……”

马明玉:“行啊,我管吃管住,还管你零花钱。”

徐兰香拳打瞎处长的事儿,熙洽也听说,他知道徐兰香的脾气,不好当面指责徐兰香,以他财政部总长身份,与姘头的妹妹斗嘴,似乎有点不合适,但他又怕徐兰香惹出更大是非,让大老徐劝劝徐兰香,还说现在的公署比不得以前,都是日本人掌权,徐兰香最好别去那个混乱的地方,后听说徐兰香已不再上班,他还是有点不放心,催促大老徐尽快给徐兰香找个婆家。他又提起李子安,说李子安还痴情地等待着徐兰香。

大老徐愁眉苦脸地说,她何尝不希望妹妹嫁给李子安,可妹妹不同意,她不能强迫啊!再说了,强迫妹妹,她也于心不忍。

熙洽:“我知道她还在等那个姓马的,哼,让她等吧,等姓马的脑袋掉了,我看她的脑袋也难保住。”

大老徐眼睛一翻:“你说的这叫啥话呀?我妹子不还没嫁给老马家吗,就是嫁了,打盆说盆,打罐论罐,马明金反日本人,该妹妹啥事儿?”

熙洽:“你就护着她吧,等护出事儿,你就直眼儿了。”

大老徐不再争执了,她也知道熙洽的话有几分道理。但如何能劝通妹妹,她确实很头疼,她曾托拜过郑永清,未见回话,不用问,肯定没结果。她想不通妹妹为什么这么恋着马明金,一度以为妹妹失身于马明金,妹妹否认,她细致观察,也觉得不是。她在妹妹心情稍好时,提示妹妹的年龄,妹妹似乎知道她暗示什么,嬉笑说一辈子不出嫁,陪伴着姐姐。大老徐哭笑不得,趁机劝妹妹不要再等马明金,另选他人,妹妹脸一下变了,说姐姐嫌弃她了,要把她推出家门。妹妹说这话时,可能又想起伤心的事儿,想起了马明金,落下眼泪。这个妹妹呀,在外面泼的像个假小子,很少掉泪。在姐姐面前,常常这样,可能与她自小没有父母,过于依赖姐姐,所以从不掩饰自己真实的情感。大老徐最见不得妹妹的眼泪,一看见妹妹哭,她就手足无措。唉!为了这个妹妹,她是费尽心血,绞尽脑汁……

这天,徐兰香准备要出门,听院子里有动静,透过玻璃窗往外一看,愣住了,是李子安在与姐姐说话,她以为李子安是来找熙洽,又一想,熙洽几天去了新京,李子安不会不知道,再说,即使熙洽在这儿,他也不该来啊!蓦地,她想到姐姐这些天,不断地提李子安,她明白了,李子安是姐姐约来的。

七月,天气闷热,院墙边有棵树,刚好遮住阳光。

大老徐礼让李子安在阴凉的石桌旁坐下,示意朱婶给端来茶,她来到妹妹的屋里,让妹妹出去陪李子安说说话。

徐兰香没好气地:“姐,你到底想干啥,你说。”

大老徐:“姐把人家约来了,你连个话都不说,你让姐姐的脸往哪儿搁呀?”

徐兰香还想耍脾气,一看姐姐乞求的眼色,她心颤了一下,不忍再说什么了,随姐出去了,但若要她做出笑脸,即便装,她都装不出来。

李子安站起来,冲徐兰香不自然地笑了笑,喊了声徐小姐。

徐兰香面无表情地:“来了,李团长。”

大老徐又与李子安搭讪几句,喊朱婶随她上街,客气地挽留李子安中午不要走,说已在饭馆订了菜,让徐兰香陪着李子安,她届时会赶回来的。徐兰香再想与姐姐说话,姐姐已不理她,与朱婶关上院门出去了。

小院只有徐兰香与李子安,两人都不说话,这一静下来,更显得有些尴尬。

李子安毕竟是个男人,还是个团长,若面对的不是徐兰香,而是其他女人,他是不会这么怯生生的:

“徐小姐,我……我前天去公署,听说你不在军需处了?”

徐兰香点点头,想当初,刚结识李子安,她对他印象还是错的,只是后来心中有了马明金,加上李子安两次背叛马明金,她才不愿理睬他。

李子安:“准备另选个部门?”

徐兰香说她不想在公署干了,也就是说想脱离了满军,至于原因,她没有说,她与李子安好长时间没见面,已有些陌生,也就戒备,想起马明玉的叮咛,有些话是不能乱说的。

李子安:“是因为那个日本副处长,你把他打了……”

徐兰香说,也不全因为瞎处长,她说只想在家,当个闺字号姑娘也不错。

李子安感慨地:“你离开满军也好,省得受日本人的气,我们是靠扛枪杆吃饭的,想离都离不开,没办法。”

徐兰香看着李子安,似乎在揣摩他的内心。

李子安苦笑说,他这么说可不是取悦徐兰香,他说徐兰香也是满军的人,应该知道满军官兵现在的境况,心里的难处和矛盾。

徐兰香:“你去年从乌拉街回来,一下子就升为团长,这可是一般人比不了的,你该高兴啊,还有,你岁数好,又有熙洽做靠山,保不准哪天就当上旅长了。”

李子安脸微微有些红了:“你这是讽刺我,我……我也知道我的一些做法不太光彩,可人各有志,我这么做也是忠于我的长官,报答老长官的知遇之恩。”

徐兰香不想对李子安的所作所为,做出什么评断,只是想到,李子安的所作所为都与马明金有所关联,要不然,她也没必要冷嘲热讽。

李子安自乌拉街回来,这是第一次与徐兰香正面接触,是他彻底忘却了徐兰香?不,如果是这样的话,有人给他做媒,姑娘不错,家境也好,还有在不同场合,有善于交际的姑娘,主动暗送秋波,投怀送抱,他都逢场作戏,玩笑一番,若是娶回做太太,他却没有那个心思,总是有意无意将对方与徐兰香相比,其结果可想而知。不少人都为他一个堂堂的团长,竟没有太太,感到奇怪。有知近的朋友劝他,既然徐兰香已名花有主,何不另觅芳草,但到现在,他还是孤身一人。他没有再来找徐兰香,一是徐兰香在东来顺饭庄当着马明金的表白,确实伤了他的自尊,二是想起那次酒后的鲁莽行为,他似乎已再没有那个勇气了。这次若不是熙洽给他打电话,透出大老徐的意思,他也不会主动登门的。

徐兰香不是初涉爱河的姑娘了,爱情的磨难,使她逐渐成熟,想到自己与马明金相知、相恋,还有目前的相思之苦,她似乎也体会到李子安此刻的心情。并为以前对李子安的态度和伤害,感到自责。

李子安:“他……他有消息吗?”

徐兰香:“没有,可能是不方便吧,他的家里也没有他的音信。”

李子安见徐兰香的态度,已不像以前那么冷淡了,他已近熄灭的欲望,似乎又有所复燃,他不好直言表露,迂回着,以军人的角度,分析起目前的情势,他说事变刚发生时,老东北军的反击,非常激烈,一度出现胜负难分的局面,满洲国成立后,有了这块招牌,好多抵抗部队,渐渐偃旗息鼓。现在虽说还有一些不归顺者,如冯占海、马明金。可是随着关东军从日本本土调集大批军队,另有满军不断扩大和配合,形势急转之下……他说到这儿,敛住口,看着徐兰香。

徐兰香:“你是说马明金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李子安忙说不是这个意思,他说他也替马明金担忧,从内心讲,他对马明金这个老长官极其敬佩的。他说据他所知,关东军和满军上层,对大股的敌对力量,还是以招抚为主。

徐兰香:“李团长,以你对马明金的了解,你说他会投降吗?”

李子安想了想,没有正面回答:“现在好多事儿,我也说不太清,不过,我是这么想的,兵随将令,识时务者为俊杰,好多老东北军的将官,摇身一变,在满军中连连高升,咱一个小军官,再翻腾,又能起多大浪?过去给老张家父子卖命,现在为满洲国效劳,想一想,也没啥区别,唉!混吧,这年头,能吃香喝辣的就不错了,还有好多人,连饭都吃不上,比起那些人,咱们得知足啊,你说是不是?”

徐兰香觉得李子安说的话有一定的道理,又一想,要是马明金在这儿,肯定会用他的道理来反驳李子安,要是那样儿,她肯定会站在马明金一面。

李子安:“我穷小子一个,当兵就为了混口饭,要不是遇上熙总长,我做梦也当不上这个团长啊,所以,我这辈子跟定我的老长官了。”

徐兰香:“知恩图报,我听出来了,你说的也是肺腑之言。”

李子安话锋突然一转,用很亲近的称呼问道:“兰香,我……我还有希望吗?”

徐兰香不觉意外,李子安刚才说了那么多,已做了铺垫,不知为什么,她又想起李子安那次酒醉,来到这里,急于求成,闹得拔枪相向。现在坐在对面,显得那么安稳,问话应当说也是很得体的,看来这个团长没白当。

李子安见徐兰香没说话,他又有些窘迫了:“兰香,我是说马团长还不回来,或者他……”

徐兰香突然地问:“你……你知道王宝钏吗?”

李子安一怔:“王宝钏?不认识……他是谁?噢,不会是有人给你新保的媒吧?”

徐兰香笑了:“王宝钏是个女的,是戏文里的人。”

李子安:“原来是戏里的呀,你提她的意思……”

徐兰香:“这个王宝钏等她的男人,苦等了十八年,最后还真把男人等了回来。”

李子安神情变得暗冷无光了,他明白了,眼前这个姑娘要做王宝钏,他懊丧,他没有希望了,同时对徐兰香也心生敬意。他知道不能再说什么了,也不能再问什么。

徐兰香绝无伤害对方之意了,反而,却有一丝感动和同情,轻声地:

“李团长,我……我谢谢你一直高抬我,高看我,以前我也是不太懂事,有不对的地方,你就当我是你妹妹,别生我的气,我想对你说的是,我……我不过是个小女子,心里就那么点地方,只能容下一个人,这人就是我的明金哥……”

李子安走了,没有在徐家吃午饭,也没有等大老徐回来,不过还好,挺像个男人,临走时,笑着对徐兰香说,他真的该死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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