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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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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明堂回来了。

马家大院已没有什么喧嚣和热闹了,是啊,马家大院真的大不如以前了,无论就气势还是气氛,别的不说,就说一家之主马万川吧,现在几乎不出院门,说到皈依,知近的人已都知道,佛堂就是个虚设,可在某种形式讲,它也犹如一个无形的囚笼,试想,老爷子总把自己关在里面,偶尔出现在院子里,脸色也不见开朗,大院里的人还能高兴得起来吗。还有,马明金杳无音信,明金娘时常抹着泪,念叨儿子,马万川嘴上不提,但心里比谁都想儿子。这也是大院消沉的一个原因。

当然了,马明堂回来,若说大院没有一点欢乐,也不现实。明金娘就欢喜的不得了,拉着老儿子的手不放开,欢喜过后,免不了想起大儿子,免不了又是个掉泪。接下来,她肯定要亲自去灶房,安排饭菜,多少年来,她守着丈夫、儿女,已把张罗饭菜作为表达心思的一个方式。灶房也盼着她来,知道她来大院肯定是有喜事,灶房,不,大院上下跟灶房一个心情,虽说忙碌,但忙碌总比消沉好。

还有一个人更欢喜,这就是郑廷贵,他听说马明堂回来,兴冲冲地赶来了,都说老丈母娘看姑爷,喜上眉梢,郑廷贵对未来的姑爷,妻子还在世时,他就有过之而无不及,也就是说,马明堂小时候,他就喜欢。好在儿子与马明堂拉开岁数,要不儿子都得嫉妒。

马明堂见到郑廷贵,有如对父亲般的敬重,到不能说他心中已认定郑廷贵为岳父,而是他自小就知书达理,用马万川内心三个儿子的评价是:大儿子烈,二儿子浮,三儿子稳。这个稳字,用于马明堂身上,再恰当不过了。

郑廷贵叼着烟袋,看着马明堂,乐呵呵地:“个儿大门站,不穿衣服也好看,老哥哥,你看咱这孩子,个头儿溜直,别的不说,就说那双眼睛,炯炯有神,透着机灵,将来准是个帅才。”

马明堂从佣人手里接过茶碗,恭敬地端放到郑廷贵的面前:

“叔,你老喝茶。”

郑廷贵:“好,好,放在这儿吧,你听这孩子说话,啡巴溜声脆,我不会看走眼的,明堂打小我就说过,准有出息,咋样儿?燕京大学,那是一般人能去得了的吗?这要是在大清,打那学堂出来,最低也得是个举人……”

马万川当然愿意听夸赞儿子的话,只是他不喜形于色,心里高兴,脸上也看不出来。

明金娘与郑廷贵能说到一起:“亲家,这两孩子都回来了,岁数也都不小了,咋个操办,你这个当老丈人的得说话了。”

郑廷贵兴奋异常地:“这还用说,我就等着老嫂子发话呢,我早就说过,不能再拖下去了,找个好日子,把两孩子的事儿办了吧!”

马明堂不知为什么看了眼父亲,而后笑着说:“不忙,不忙……”

明金娘:“小三啊,你咋跟心清说得一样儿,不忙,不忙,你俩儿都多大了,还不忙?”

郑廷贵心里比任何人都着急,其中一个不好说的原因,女儿回来后,身边多一个次郎,他真怕夜长梦多,到那时,他不但丢了脸面,也愧对老亲家。另外,他也担心马明堂在外面时间长了,心有所属,这么好的姑爷要是落在别人手里,他还不得悔青肠子?

明金娘转向丈夫:“他叔都这么说了,咱们更得……”

郑廷贵:“是啊,老哥哥,这孩子的事儿咋办,啥时候办,就等你说话了,我啥讲究没有,听你的。”

马万川说话了,不想却说:“我想立马就办,办得了吗?”

郑廷贵一愣:“办不了?咱们有的是钱,差啥办不了?”

明金娘也急了:“就是吗?咋办不了?明个儿就从账房支钱,先把财礼送过去……”

郑廷贵:“不,不,老嫂子,你这话可见外了,咱们两家还在乎钱吗?要我说呀,财礼的事儿不用提了,老哥哥不总说我们旗人规矩多吗?今个儿,我还就破这个例了,把那些俗礼都免了,只要你们把日子定下来,到时候我一准把闺女送过来。”

明金娘忙着应承:“这样敢情好了……”

马万川对儿子:“你姐在外面等着你呢,你先出去吧,我跟你叔说说话。”

马明堂起身:“叔,你先坐着,我过会儿再陪你。”

郑廷贵看着马明堂背影,心中好生疑虑,莫非有风言风语传到马家,还是儿媳回来说些什么?不,不会是儿媳,昨天儿媳还对他说,等弟弟回来,两家老人应尽早把婚事定下了。

马万川:“大辫子,依我看,孩子的事儿往后放一放再说吧!”

郑廷贵一听,心里更没底了:“老哥哥,你……你啥意思?你不是要悔婚吧?”

马万川:“看你说的,我是那样的人吗?你听我说,这次明堂回来,有别的事儿,三五天就回去……”

郑廷贵:“干啥这么急啊,把婚事办了,让心清跟他一起走,不行吗?”

明金娘赞许地:“他叔,你这主意好……”

马万川看了明金娘一眼,老夫老妻多年,明金娘明白,这是不让她插嘴,她起身,到不是生气,找个借口出去了。

郑廷贵心中还在忧虑:“老哥哥,明堂饱读诗书,又是在大地方,见多识广,他……他能不能看上别的姑娘呀,那样可就把我闺女毁了。”

马万川:“这事我真问过,你知道明堂不会说谎,他说没有,这话我信。”

郑廷贵:“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马万川:“不过,这两个孩子的事儿,咱们还真不好说呢?你别急,听我说呀,你闺女去日本四年,明堂也四五年没着家,现在的年轻人,书读多了,眼界也宽,好多话都不跟咱们说,谁知道他们心里是咋想的啊!”

郑廷贵报之一叹,他不能不承认马万川的话有道理,女儿回来半个月了,他还感到陌生,这就是事实。

马万川:“我的意思,让两个孩子自己先唠唠,行,咱们高兴,不行,咱们不恼,要是行的话,过个一年半载办也不晚……”

郑廷贵点头同意,但悬着的心没放下来,与其说是担忧马明堂,不如说是担忧女儿,他也不知怎么了,一想到女儿的婚事,心头总有个不祥的预感……

外屋,马明玉与弟弟说过几句话,怕里屋老人听到,起身去弟弟的房间。她已知道弟弟不是因为小姑子回来而回来的,作为姐姐,她有责任把小姑子的情况,事先告之弟弟,让弟弟有一定的心理准备。同时,她也想知道弟弟对其婚事到底是什么态度,这样,她好在弟弟与小姑子之间,做一些有利于两人感情上的回旋。多年来,她始终认为弟弟与小姑子是天造一双,地造一对。尽管小姑子从日本回来,行为和性情都有所改变,尤其与次郎的交往,让她反感,可她还认定小姑子本质没变,是个难得的好姑娘。基于这点,她对弟弟说起小姑子,极有分寸,多是美言。

马明堂说到郑心清,脑海中呈现出还是扎着两条小辫,调皮又有些憨相的小姑娘,他说到家后,才知道郑永清已回国了,他对姐姐说,特想立刻就看到郑心清。主要是想看她变成什么模样儿。

马明玉觉得这个小弟弟,自去北平读书,变化极大,特别这一年中,除了超出年龄的成熟,还有就是隐着忧伤的稳重,看上去越来越像哥哥,细琢磨,又与哥哥绝对不同,差别在哪儿,说不清,可能是气质?冬天过年时,他回来,正月十六就走了。马明玉知道弟弟比她还思念没有音信的哥哥,有一天,她发现弟弟在哥哥的房间,手抚着哥哥挂在墙上军上衣,偷偷地掉眼泪,当时,她站在弟弟的背后,忍不住地哭出声,弟弟忙擦去泪,反劝起她。也就是在那天,两人约定,在哥哥未回来前,尽量少提哥哥,同在心里默默地祝福哥哥。所以,这次回来,两人也避谈这个话题。

“心清说,你们之间有半年多未通信了,她回来的事儿也没告诉你。”

马明堂平淡地说:“我们本来通信就少,好像她刚到日本时,心情挺苦闷的,写信向我述说,我回信劝她,既然已经去了,有苦处也得忍着,后来,她可能适应日本的生活了,信也就少了。”

马明玉:“我总觉得你们两人之间……”

马明堂笑说:“姐,我们两人有什么呀?还不是双方老人给定下来,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挺可笑的。有时候想起来,如果没有这个束缚,我和心清可能通信还会多一些,好几次,想写信,一想到是指腹为婚,什么兴趣都提不起来了,姐,你可能不知道,我们燕京大学的学生,最反对封建包办婚姻,多亏同学不知道这件事,不然的话,还不笑话死我。”

马明玉早已隐约感到,这桩婚事很可能是个泡影,她还抱着一线希望:

“照你这么说,你们要是真黄了,那是包办所造成的了?包办有啥不好的,要我看,知根知底更不错,就拿我跟你姐夫来说……”

马明堂:“姐,你这是个例,算不得成功经验。”

马明玉还不死心:“那我问你,你要是没去北平,心清也没去日本,你们的事儿是不是也就成了?”

马明堂想了想:“或许能成,不过,也难说。”

马明玉笑问:“明堂,你是不是有了爱情的目标?我知道现在搞的新学生运动,提倡自由,提倡自主爱情。”

马明堂说,他确实赞成新式的自由恋爱,但他自身确实没考虑这个问题,说到这儿,他沉默下来,好一会儿,他说他现在根本不想考虑婚姻的时候,至于更多的话,他就不想对姐姐说了。

马明玉知道弟弟和哥哥,包括父亲,都一样儿,好多事情都是藏在心里,譬如,这次弟弟突然回来,父亲都没告诉她,她不怪父亲,也不怪弟弟,她知道父亲和弟弟不想让她知道,是怕她担心……

郑心清与次郎出去了,晚上听父亲说马明堂回来了,当时,她挺兴奋,其心情似乎与马明堂是一样的,有一种渴望马上见面的感觉,后来听父亲唠叨起婚事,她没了兴致。对父亲说她累了,早早回到屋里,躺在炕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人就是个怪物,越睡不着,越心烦意乱,有时,想的问题也就特别的荒谬,郑心清似乎就陷入这样一个荒诞的怪圈,而这圈里有她和两个男人,她在问自己,这是怎么了?难道这就是所说的爱情?莫不是书中常说的爱情磨难开始降临到自己头上了?这个留洋的姑娘,到现在还没弄清什么是爱情,应该说不是她过于单纯,也不是她的愚钝,而实在是两个男人,对她来说太相似了。暂且不提次郎,就说马明堂吧!郑心清想起四年前,当船离开码头时,她竟那样的想见她从小称谓的三哥,其想念程度,胜过亲哥哥。她不知道那是不是朦胧的爱情,如果是,现在想来,也是建立在父辈媒妁之约上。但不可否认,这个媒妁之约太脆弱了,而最后冲淡了她对三哥的想念,似乎也是这个媒妁之约……

毕竟是两小无猜,两人不可能不见面的。

第二天上午,马明堂来到郑家大院,见过郑廷贵,说了几句话,听说郑心清还没起来,他来到姐姐住屋,刚好郑永清出来。马明堂怔住了,勉强地笑了一下,叫声姐夫。

郑永清:“昨天回来的?快进屋。”

马明堂支吾着:“我姐说你每天忙,走的早,今天怎么……不,我不进屋了……我姐呢?”

马明玉从敞开的窗户,探出头,催弟弟进来。

郑永清看出小舅子不冷不热:“我……我先走了,哪天咱们再唠……”

马明堂注视着姐夫的背影,又听姐姐喊他,便进了屋。见姐姐正在擦抹桌椅,逗夸姐姐挺勤劳啊!

马明玉:“明堂,我看你咋不愿搭理你姐夫呢?别这样啊,你姐夫对你挺好的,听说你回来了,还说要把你请过来吃饭。”

马明堂:“没……没有啊……”

马明玉:“啥没有,我都看见了,刚才他想回屋跟你唠会儿嗑,可你……我知道你对他还留在满军,帮着日本人有想法,唉!他也是没办法啊!”

马明堂没言语,他是跟着哥哥和姐夫屁股后长大的,感情一直不错,自事变后,他再见到姐夫,话就少了,到不是真的讨厌姐夫,只是一想到姐夫与日本人搅在一起,心里似乎有了隔阂,打个照面就想躲开。

马明玉感慨地:“你说咱们家过去多好,热热闹闹的,现在弄得冷冷清清的,人人脸上挂了霜似的,唉!都是日本人害的,这些东洋鬼子,我一寻思起来,气不打一处来,恨死他们了。”

马明堂:“姐,只恨不行,应该像咱哥似的,用行动……”

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很轻,马明玉一下就听出来是小姑子来了。果然,门一开,郑心清进来,头和脸简单梳洗一下,还略带有惺忪的睡意。

马明堂站起来,他曾想过四年后的郑心清相貌会变成什么样,但当郑心清出现在他面前,他还是大为惊诧,竟有些不相信了,这是那个与他一起长大的郑心清吗?漂亮自不用说,有一种古典的美?不,准确地说,是日本女人特有的妩媚。

郑心清再见马明堂,到没感到惊诧,不过,常浮现,昨夜还浮现在眼前,那个脸上带有羞怯男孩子,与现在的男子汉,绝对难以联系在一起。

马明堂笑了,坦然地笑了,在这一瞬间,他还是拿郑心清当妹妹看待。

郑心清习惯地稍弯下腰,也很自然地笑了笑,并轻唤一声:

“三哥……”

马明堂:“常言说女大十八变,此话果然不假。”

郑心清:“你是说我吗?你变化也不小啊!”

马明玉见弟弟与小姑子还是挺亲近的,笑说照看孩子出去了。

马明堂与郑心清隔桌而坐,相互看着,又相互避开目光对视,这就显得有些尴尬,似乎为了拉近距离,马明堂开玩笑说:

“我刚才还在想,你进来会说,初次见面,请多关照,你怎么没说呢?”

郑心清笑了:“三哥,我们是初次见面吗?”

马明堂笑说:“对,应该说是重逢……心清,你的变化太大了。”

郑心清:“能具体说说,我哪儿变了吗?”

两人就这样问一句答一句说着,不知是四年的分离,有了陌生感,还是受那个媒妁之约的束缚,反正唠得挺拘谨。

“三哥,咱们出外走走?”郑心清突然提议,见马明堂有些迟疑,她沉吟说:“天这么好,屋里有些闷,我寻思到江边透透气。”

马明堂也有闷的感觉。

两人走出去,还没到院门,马明玉追来,叮嘱着,别到人多的地方去,躲着日本人。

郑心清笑说:“嫂子,日本人有那么可怕吗?”

马明玉:“你们两人都刚回来,不知道啊……走吧,小心点就是了。”

江边,泛指的是三道码头,往上游走,还有头道和二道码头,那里是吉林市称船厂时代,曾用过的码头,现在已荒芜,杂草丛生。只有这三道码头,临水的地方,是平展的沙滩和光滑的圆石。涨水时,可至沿江路的堤岸下,岸边垂柳都能拂到水面上。

马明堂与郑心清走下石阶,来到江边,找块干净的地方坐下。

往年,这个季节,这里是相当的热闹,有乘凉的,有叫卖小吃的,更多的是孩子们,在江里游累了,横七竖八躺在沙滩上。现在,偶尔见到人,也是无精打采。成帮结对的人很少能看得到了,怕被日本人扣上聚众闹事的罪名。

郑心清看着湍流江水,想到小时候,到了夏天,马明堂和伙伴到这儿游泳,有时,郑心清央求跟来,马明堂怕她失足落水,让她离岸边边远远地坐等着。记得在一次,马明堂在水里扎猛子,好半晌没上来,吓得郑心清站起来,哭喊着,向江边跑来,附近有光屁股的小男孩,见郑心清跑来,纷纷跳到水里躲藏。待郑心清跑到江边,马明堂从水中钻出来,郑心清破涕笑了,待马明堂上岸,她还是用小拳头,打着马明堂,说马明堂故意吓唬她……想到童年这些趣事,郑心清禁不住地笑了,她邀马明堂来到这里,没别的想法,只想唤起一些旧忆,找一些话题,她扭过头,见身边的马明堂似乎听到她的笑声了,却没什么反应。她刚燃起的一点点兴趣,立时淡了下去。不过,她还是问了一句:

“三哥,你想什么呢?”

马明堂:“噢,没想什么……”

郑心清:“你不喜欢来江边?”

马明堂:“也不是不喜欢……”

郑心清:“那咱们到别处转转?”

马明堂“噢,也行……”

郑心清看出马明堂心不在焉,随口应付,觉得马明堂有点怪,不,这次回来,她觉得好多人都挺怪,就说自己所接触的人吧,无论脸上表情和心情,都挺沉重的。难道就因为改朝换代,这与老百姓有什么关系呢?反之,她在日本,听到满洲国成立消息,看到日本的宣传,她认为日本是真心帮助这个新国家,这是件挺好的事情。如果单纯为日本人的增多而忧虑,是不是心胸未免太狭隘了呢?

“三哥,我听我嫂子说,你过年回来,在家没待几天就走了,为什么呢?”

“怎么说呢?可能是懦弱,承受不住这种窒息的压抑,所以尽快的逃离开?”马明堂不想、也没必要对郑心清隐匿内心真实的感受。

郑心清:“因为日本人?”

马明堂:“你说呢?”

郑心清:“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那么仇恨日本人。”

“不明白?”马明堂惊异地盯看着郑心清,瞬时,他垂下眼,叹息一声。

郑心清回来后,听嫂子抱怨过日本人,至于真正的原因,她似乎也真的不明白:

“三哥,我在日本待了四年,有些事情,我……”

马明堂:“是啊,四年,你都成半个日本人了。”

郑心清:“三哥,你不是挖苦吧?”

马明堂不是偏激的人,只是说到日本人,他压不住愤懑,才这么说的。

郑心清:“你是不是因为明金大哥与日本人对立,你才……我记得我阿玛说过一句话,上阵父子兵,打猎亲兄弟。”

马明堂看着还不失有些纯真的郑心清,没正面回答:“心清,我想知道你是怎么看待日本人的?”

郑心清不假思索地:“日本人勤劳、勇敢、善良……”

马明堂:“勤劳,善良?”

郑心清:“是啊,我接触的日本人,大多数都是这样的……”

马明堂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指着郑心清,大声地:“你……你不觉得你这么说,玷污了善良这两字吗?他们烧杀掠夺,侵占我们的东北,你竟说他们善良,你……”

郑心清吃惊地看着:“三哥,你……你是这怎么了……”

马明堂:“我知道你在日本四年,受日本熏陶和蒙蔽,对一些事情真相不知道也就算了,可你用勤劳和善良,形容强盗,我……我无法接受。”

郑心清:“三哥,我……”

马明堂努力地使自己激愤情绪平静一些,向郑心清讲起“九一八”后,他所见到的一幕幕凄惨的人间悲剧……

沈阳失陷第二天,北平的大学生和各界民众,走上街头示威游行,声讨日本关东军的暴行,声援东北军,抵抗关东军的进攻。然而,随着东北军节节败退,成千上万的民众,流离失所,背井离乡,涌入关内,进入北平城,一时间,大街小巷,到处都是难民,还有溃不成军的东北军士兵和伤兵。最可怜的是那些东北学生,他们无亲无故,身无分文,马明堂和同学们,把他们接进校园,可是逃亡的人越来越多,学校和团体都负担不了,没办法,马明堂和同学们上街募捐,很多同胞,把身上仅有的钱,都捐出来,马明堂已联系不上家中,擅自做主,与马家在北平“隆”字分号的掌柜商量,拿出好多钱,并腾出房子,就像当年吉林市遭灾害,马家开粥棚一样儿,接济难民。可是杯水车薪,好多难民还是露宿街头,有的人,在逃难的路上,连累带吓,刚进北平,就倒下了。马明堂说,他亲眼看到一个母亲,抱着孩子,失神地坐地上,奇怪的是,那个孩子不哭也不叫,马明堂和同学上前想帮助,这才知道那个孩子被日本人的流弹打死了,已死了三天,母亲还把孩子抱在怀里……

马明堂说到这儿,哽咽无语了,他说作为一个中国人,一个东北人,一个吉林人,他愤怒,他参加了在北平组织的“吉林留平同乡抗日救国会”。并向全国通电:宁以铁血洗我山河,不典面目做人奴隶。

郑心清听完,震惊、呆然,喃喃自语着:“怎么会这样呢,太惨了……”

马明堂蹲下来,掬一捧江水,泼在脸上,他掉泪了,他不想让郑心清看到。

郑心清掏出手帕,递给马明堂:“三哥,你心里一定很难受吧,是啊,谁见到了……”

马明堂:“最难受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现在,需要把悲痛化为力量,要想不当亡国奴,只有把日本人赶出去!”

郑心清默然,看着马明堂刚毅的神情,她想说点什么,又不知说什么。

太阳偏过午时,火辣辣的,好个热。

郑心清回来了,刚进院,马明玉就迎上来,见后面没有弟弟,一问才知道弟弟把小姑子送到门口,回家了。再看小姑子闷闷不乐,肯定与弟弟谈得不愉快,本来她还抱有一线希望,现在看来……她暗自叹口气。转身欲回屋。小姑子叫住她,说想跟她说说话。马明玉连声说好,随小姑子进了闺房。坐下来,好一会儿,小姑子却又沉默不语。

马明玉:“你……你咋的了?与明堂吵架了?”

郑心清还是没言语。

马明玉着急了:“你说你们,小时候好的跟亲兄妹似的,分开四年了,这刚见面,咋还能吵架呢?”

郑心清:“嫂子,你说日本人真的那么坏吗?”

马明玉被这突然一问,闹糊涂了,但立时也醒过腔了:

“你们唠日本人了?唉!你们不唠你们的事儿,唠日本人干啥?”

郑心清喃喃自语着:“三哥说日本人残暴凶狠,我……我相信他说的话,可我接触的日本人,也确实不像他说的那样儿啊!“

马明玉心里担忧上弟弟:“这个明堂啊……心清啊,明堂跟你说的话,哪说哪了,千万不能说出去,这要是让日本宪兵队知道了,那还了得?”

郑心清:“宪兵队……”

马明玉已没有再与郑心清说下去的心情了,她要马上回娘家一趟,叮嘱弟弟……她站起来,想走,小姑子却拉住她。

“嫂子,你不用担心,三哥他长大了,说话做事,会有分寸的。”

马明玉:“有分寸还乱说……”

郑心清:“我……我是他妹妹,跟我说有什么啊?”

马明玉觉得小姑子的话有道理,是啊,两人两小无猜,见了面,话题广泛这也是正常的?她又坐下来,笑看着小姑子:

“咱们不提日本人了,你跟嫂子说说,你俩儿还唠啥了。”

郑心清想了想:“也没唠啥……”

马明玉不死心地:“我就不信,别的没唠?”

郑心清:“嫂子,你是想问我们俩的事儿吧?我……我们真没唠。”

马明玉惋惜地:“唉!你说你们两个人,小的时候,好得像一个人似的,长大本该是一对,可你们……真弄不明白,你们在外四年,咋变成这样,我把话搁这儿,有你们后悔那一天。”

郑心清听嫂子这么说,并不生气,她理解嫂子的心,在没见到马明堂时,她不否认这四年,她对马明堂兄妹情感,逐渐冷淡了,并把这种情感逐渐地转移到次郎身上,但在江边,与马明堂相谈,虽未涉及情感话题,她感受到马明堂,还是以往那么的真诚,这就使她似乎已忘却的记忆,悄悄地复燃……

马明玉:“咱爹见你跟明堂出门,还跟我说,他就想让明堂当他的姑爷,他说他跟我爹说了,你们婚事,今年不办,明年……唉!老人到现在还蒙在鼓里,还不知道你们俩儿早就个想个的事儿,等到那一天,两家老人盼了一场空,他们能受得了吗?”

郑心清何尝不知道父亲的心事,可她又不知道如何对父亲解释,所以,父亲每提起她与马明堂的事儿,她只能支吾,或借故躲开。

马明玉已为人妻人母,又掌管一大家子,所想的自然都是实际的家事:“我也读过书,还当过一段老师,也崇尚爱情,但爱情离不开生活,在我看来,自小产生的感情,比那些虚无的爱情更稳固。”

郑心清笑着:“嫂子,你不会是说我哥和你……”

马明玉:“我说的是你与明堂,我看你们就是书读多了,眼睛发飘了。”

郑心清不笑了,沉思片刻:“嫂子,你跟明堂提过我们俩儿的事儿吗?”

马明玉冲口:“提过,能不唠吗?”

郑心清:“那……那他是怎么说的?”

马明玉一时语塞,弟弟说起这个话题,除了支吾,没有明确的态度,她对小姑子能如实相告吗?

郑心清:“我想他心里肯定也是矛盾的。”

马明玉:“矛盾?这……这男婚女嫁,有啥矛盾的?”

郑心清说的没错,在对待父辈定下这桩婚姻,马明堂心中确实有些矛盾。

马明堂到家后,饭也没吃,躺在自己屋里的炕上,看着天棚发呆,他到该娶妻的年龄了,若说见了郑心清不动心,那他就不是男人了,更何况郑心清已出落出漂亮的大姑娘。记得刚进燕京大学,同学们传看着爱情的诗集,谈论自由爱情,他只是听,很少发表意见。因为一说到爱情,他自然要想起指腹为婚的郑心清,这要是用新观念看待,那就是典型的封建包办婚姻,他不好意思说出来,也不敢说出来。甚至都不敢去想了。到不是痛恨,而是所接受的新思想告诉他,这种婚姻是不道德的。基于这个原因,在郑心清去日本后,他与她通信越来越少,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似乎忘记了这个媒妁之约……

明金娘进来了,她以为儿子与未来儿媳妇在街上吃过饭了,对这门亲事,她没有过任何疑虑,她想问问儿子和未来的儿媳妇唠些什么,见儿子闭着眼睛,以为儿子累了,睡着了,她拽过条线毯,轻轻盖在儿子身上,放轻脚步退出来。

马明堂睁开眼睛,他怕母亲问起与郑心清的事儿,他不想撒谎,又不知该怎么对母亲说。这次重见郑心清,他最初的感觉,郑心清有所变化,说过一阵话,尤其他讲“九一八”事变的情景,他发现她眼中隐着泪水,瞬间,四年前那个纯真少女印象,又回归到脑海中,而且是非常清晰,还是那么可爱。他想,要是自己没去北平,郑心清也没去日本,两人现在会不会……母亲说得对,孩子兴许早都抱上了。马明堂这么想,是不是表明,他有了欲娶郑心清的念头?不,没有,他只是想一想而已,起码现在不想娶,不能娶,因为,他已在心里发过誓了,不把日本人赶走,他是不会结婚的,他不是狂妄,也不是单凭一腔热血,他在北平参加一个组织,并已开展有效的活动……

晚上,马万川把儿子叫到佛堂,这里清静,无人打扰,是说话的好地方。

马明堂坐在父亲身边,知道父亲有重要的事情交代。

马万川:“你注意没有,你刚回来两天,院门外闲杂的人多了?”

马明堂想了想,摇摇头,他佩服父亲的细心和机警,同时,也暗怪自己的粗心。过年回来时,父亲就曾叮咛,说外面有日本人布下的暗哨,尽量少出大院。

马万川:“你这次回来,我是想让你把你哥的两个孩子,带到天津卫。”

马明堂:“孩子,两个都带走?”

马万川点点头,他说这是经过深思熟虑,不得已做出的决定。“九一八”事变发生,他原以为东北军兵力雄厚,暂时失利,会重整旗鼓,打回东北,把小日本赶出去。现在看来,已是不可能的事儿子,满洲国的成立,日本人借用这个傀儡政权,想长期霸占东北。那么他也必须做出长期打算和对策。

马明堂明白了,父亲预感出,不,是怕今后会遇到不测,他不解的是,父亲想到把孩子送至关内,自己为什么不避开日本人,去北平或天津呢?

马万川:“傻孩子,我能走得了吗?”

马明堂:“你是说日本人不会让你离开?爹,如果你决定走,我想办法。”

马万川:“也不单单是日本人看得紧的事儿,我不想走,也不能走,孩子,你想想看,咱们一大家子人,日本人不可能让咱们离开的,还有那些买卖商号,我要是一个人溜了,日本人马上找借口,整治咱们家,另外,我……”

马明堂:“爹,我知道你惦记我哥……”

马万川点点头,这确实是他不想离开的一个重要原因,他每天都关注报纸,尽管这些报纸成了日本人的喉舌,可他还是从中看明白一些东西,他知道日本人所称之为“顽匪”中,就有大儿子,他想若大儿子知道他还在,就有主心骨,说不定有一天,他会帮儿子一把,他绝不会把儿子孤零零留在这里,自己在关内安逸生活,那样做,能称为父亲吗?

马明堂:“我在北平也四处打听哥哥的消息,听说他们打得很艰苦。”

马万川:“他们打得越狠,日本人越恨他们,我就怕日本人吃了亏,又抓不住你哥,到时候拿咱们家里人下毒手,所以,还是先把孩子送走……我想好了,你把孩子交给天津你二嫂,让她先带着,你别看你二嫂跟你二哥分开了,可这人心肠好,明事理,孩子交给她照看,我放心。”

马明堂有时去天津帮父亲料理下商号上的事儿,顺便去看望二嫂,知道她贤明大义,心地善良,待他如亲弟弟一般。

马万川:“在战场上,枪子无眼啊,这两个孩子是你哥哥的亲骨血,也是咱马家的后代,我早就说过,攒金子不如攒孙子,孩子要是有个闪失,别说你哥他受不了,我也……”

马明堂:“爹,孩子放在二嫂那儿,我会常去看他俩儿的。”

马万川:“还有,我把咱们家在各地商号,房产契约和存在关内钱庄的银票,天津租界银行的单子,都收拾好了,这次你都带走,小日本奸诈心狠,咱们不能不防啊!”

马明堂:“爹,你老放心,我明天就走……”

马万川:“不,你刚回来就走,日本人会起疑心的,过几天再走也不迟。”

马明堂看着明显苍老的父亲,心里禁不住阵阵发酸:“爹,从现在形势看,日本人越来越疯狂了,我担心他们会对你老……”

马万川:“这我也想了,一半会儿,日本人还不能把我咋样儿,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爹这么大岁数,把孙子送走,你留在关内,保住咱们马家的根儿,小日本是杀是剐,我豁出这条命,跟他们轱辘了。”

马明堂敬佩父亲宁折不弯的刚烈,也担心父亲这个刚烈,他知道父亲已把商号的事交给老乔,这多少能减少父亲负担,另外,他想起二哥,他回来后,只跟二哥打一个照面,看得出,二哥似乎还像以前游手好闲,作为弟弟,他不能直言说二哥什么,拐弯抹角提示二哥,多到商号转转,帮帮老乔,替父亲分忧。不想二哥一摆手,让他把这话去说给父亲听。他想一定是二哥又惹父亲生气了,他想劝劝父亲。

“爹,商号那么多事儿,乔叔忙不过来,能不能让我二哥……”

马万川:“家里的事儿,你就别管了。”

马明堂:“爹,我二哥闲着也是闲着……”

马万川长叹一声,片刻,感慨地说:“你爹呀,这一辈子就做了一件偏心眼的事儿,那就是对你二哥……唉!不提他了……这次你回关内,没有我的话,不要再回来,过年也不要回来了。”

马明堂答应着,不过,他还想着二哥的事儿,他不解的是,为什么一提二哥,父亲就这样呢,莫不是二哥……

马万川:“好了,该说的事儿,我都说了,你这一走,不知啥时候才能回来,咱们说说你和心清的事儿吧,你跟爹交个底,你是咋想的。”

马明堂:“爹,我……”

马万川:“你咋想的,就咋说,我知道你们这茬人,提倡新生活,讲究自由,你爹我是个老派的人,可我不反对这个,你要是不同意这门亲事,我……”

“不,不,爹,这事儿……”马明堂一时间真不知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本意,但绝非是不同意。

马万川:“心清这姑娘还是不错的,从日本回来,也算长了见识,你不也看到了,你老郑大叔急得火上房似的,你娘也是……”

马明堂体谅父辈们的心情,不想掩饰自己的想法:“爹,我现在还不想结婚……”

马万川手摆了一下,示意不要说话,扭头警觉地看着门外。

马明堂也隐约听到外面有动静,他迅速起身,冲过去,猛地拉开门,见一个人站在外面,他愣住了:

“二哥……”

马明满身子不住地摇晃,显然是喝多了。

马明堂没有多想,上前扶住二哥:“你站在这儿干啥,进来呀!”

马明满舌头都硬了:“我……我不进去,我……我知道你跟爹说话都……都躲着我……爹说我没出息,我……我进去……咱爹他……”

马万川走过来,看着二儿子。

马明满:“爹……是我,我……我是小二,你……你二儿子……”

马万川沉思片刻说:“把你二哥搀回去。”

马明满:“不,我不走,爹,你……你们唠啥呢,我……我也想听听……”

马万川:“我在说吃斋念佛的事呢,你能听进去啊?”

马明满醉态一笑:“爹,你……你老别逗我了,你……你们唠的话,就……就是不想让我知道,我……我说得对吧?”

马万川:“混帐!”

马明堂怕父亲生气,半扶半劝地想把二哥拉走,可马明满推开弟弟,想跟父亲争执,看到父亲威严的眼睛,他退缩了,嘴嘟哝着,踉踉跄跄地走了。

“爹,我二哥喝多了,你老别生他的气……”

马万川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他要是真喝多,那就好了。”

一周后,马明堂回北平,随身只带一只皮箱,父亲依以往惯例,不会送出屋门的,只是透过窗户,注视儿子,而且还是在屋内,只有他一人的时候。明金娘免不了又是依依不舍,千叮万嘱,这次丈夫不让她送儿子出院门,让女儿陪着她。母女俩儿站在屋檐下,见马明金坐上马拉轿车,探出头,摆摆手。明金娘想再喊一声儿子,没喊出来,却哭出声了。马明玉啜泣着。过去,弟弟走时,她也来相送,但内心的感受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凄凉,可能是她又想起哥哥吧?

马拉轿车刚出胡同口,两辆摩托车横在前面,车老板忙勒住缰绳,马明堂掀开挡帘,向外一看,只见几个日本兵和两个袖子带着特勤的警察站在车边。马明堂心里一惊,神情并未慌乱。

“是马家大院三少爷吧?”问话的警察四十多岁,此人就是马万川曾在“樱花馆”碰到的那个警察,人称外号老油条,现在已升任归属日本宪兵队的特勤警署的署长。

马明堂:“请问,有什么事儿吗?”

老油条:“你这是去哪儿呀?”

马明堂:“我有必要告诉你吗?”

老油条冷笑着:“到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啊,说话就是个冲,是,你没必要告诉我,可有人想知道啊!”

在日本宪兵队任小队长的小野从老油条身后走出来。

车老板赔着笑脸,想上前说话,被日本兵一把推开。

马明堂:“你们想干什么?”

小野挥下手,日本兵粗鲁地把马明堂拽下车,另个日本兵把马明堂的皮箱拿下来,扔在摩托车的车斗里。

马明堂下意识地扑过去,想夺回皮箱,被日本兵拦住了。

老油条狐假虎威地:“三少爷,别忘了,这是满洲国,日本人的天下了。”

小野坐上摩托车,跟老油条嘟噜两句日本话,手一挥,车子开走了,也不知老油条听没听懂,反正奴颜婢膝连忙回应几声哈意。

马明堂愤怒地:“你们凭什么抢走我的皮箱,你……你们这不是强盗吗?”

老油条:“小子,嘴留个把门的吧,把日本人惹急了,抓你进宪兵队,那老虎凳的滋味可不好受啊!”

马明堂:“我要赶火车,我的箱子……”

“你要不上火车,还不查你呢,看见了吧,前面不远就是警署,你上那门口等着吧!”老油条说完,也跳上摩托车,一溜烟地开走了。

马明堂怔然地看着,不知如何是好。昨晚,说到走的事儿,怕出意外,马明玉提议让丈夫用汽车送弟弟去车站,父亲说那样会引起日本人注意,日本人强行搜查,别看姑爷是团长,也阻拦不住,弄不好还要连累姑爷。他说只有凭运气了,还叮嘱儿子,一定要沉住气,无论遇到什么事情,千万不要冲动,没想到,还没到车站就出事儿。车老板说要回大院亶报,马明堂摇头,他怕父亲知道更着急了,再耽搁时间,赶不上火车,麻烦也更大了,他跳坐到车沿上,催车老板去前边的警署,到了门口,小野与老油条站在门口,马明堂刚想讨要皮箱,一个日本兵出来,把皮箱往地上一丢,对小野说着日语。大概是说什么也没搜到。小野叉着腿,背着手,盯视着马明满。冲日本兵打个手势,日本兵上前让马明满举起胳膊,把马明满浑身上下仔细搜了一遍,冲小野摇摇头。此时的马明满也知道若与日本人挣执,很可能被扣押。他提醒自己,冷静对待,不能因小失大。小野失望或者说失落地踢下皮箱,指着马明堂对老油条小声地说着什么。

老油条谄媚地说:“太君,放心吧,我不错眼珠地盯住这小子,把他押送到车上,火车不开,我不走。”

小野又恶狠狠地瞪了马明堂一眼,返身进屋了。

马明堂着急赶火车,欲去提皮箱,不想老油条先提在手,马明堂冷眼看着老油条,这类汉奸,某种程度,比日本人还可恶。

老油条指着摩托车说:“三少爷,你派头大了,日本人让我给你当跟班的,一路护送,走吧,上车吧,这屁驴子比马车快。”

马明堂见皮箱在老油条手里,迟疑一下,不得不跨进摩托车斗子里。

两辆摩托车风驰电掣向火车站驶去……

马明堂坐在火车上,直至平安进入关内,回想起来,还有些懵懵然。

吉林火车站,是日本人搜查最严的地方,出入站,不要说行李、箱子,都得打开,人差点脱光了,日本兵牵着狼狗,特务挎着匣子枪,警察拿警棍,发现可疑的人或带违禁品的人,立即逮捕,看着不顺眼的,拉到一旁,查问时说不明白,轻者被拳打脚踢,稍有反抗,狼狗扑上来。有人把车站出闸口称为鬼门关,一点也不过分。

马明堂被摩托车送到,不,是押到月台。有人见马明堂享受这个“礼遇”,不免有些羡慕,哪知道这对马明堂来说,是莫大的污辱。

老油条从车斗里跳下来,把皮箱扔给一个小警察。

马明堂快步走到车厢门口,火车还没开,真是太庆幸,他回头看着老油条,那意思说,该把皮箱交出来了吧!

老油条慢条斯理,嘴里嘟哝着:“你小子还是有钱家的少爷,太不讲究了吧?我一个署长帮你拎着箱子,你不赏点钱,也得说声谢谢吧!”

马明堂冷笑着:“是我让你拎的吗?这是日本人派你的差事儿,你不拎行吗?”

老油条脸阴下来:“你小子敢我跟拔梗梗,我把你拉回警署,你信不信?”

马明堂心里还想着其他事情,不想与老油条斗嘴,装着没听见,抓住扶把,欲从小警察手里接拿皮箱,但小警察不肯松开,马明堂心慌了:

“你……你想干啥,你不会想扣住我的箱子吧?”

老油条洋洋得意,抬头望天,腿还抖动着。

马明堂看出老油条是想敲竹杠,他强压怒火,从衣兜掏出一叠钱,气得真想摔过去。

小警察见钱眼开,看了看老油条。

老油条油腔滑调地:“这是马家三少爷赏的,这面子咱不能不给呀,拿着吧!”

小警察一手接钱,一手把皮箱子递给马明堂。

马明堂提着皮箱,在踩上踏板一瞬间,他停下来,恨恨地看着老油条,而后往地上狠狠地唾了一口。随即闪身走进车厢。

老油条根本不在意,摇着膀子,走到摩托车前,小警察欲把钱塞到老油条的兜里,老油条扬了扬手:

“这小钱我还真没看上眼,回去请弟兄们喝一顿,剩下的你留着花吧!”

小警察笑逐颜开,连声道谢,后悔说多敲下几个钱就好了。

老油条骂说:“妈拉巴子,别不知足了,马家大院有钱有势,真跟咱们叫起劲来,在上面花点钱活动活动,把咱们这身皮扒下来,那是轻松点事儿。”

火车开动了,一溜白烟,远远而去。

马明堂所乘的是头等车厢,有一半是包厢,他来到预定的六号,敲下门,听到里面回音,他拉开门进去。

郑心清从座位上站起来,身后有两个孩子,正是马明金的两个儿子。

马万川为确保马明堂顺利带着两个孙子离开吉林市,做了经心的安排,提前托人定下火车包厢,又提前让女儿把两个孙子领到郑家,平时孩子经常去郑家与马明玉的孩子一块玩,这不会引起人的注意。原本马明玉想带孩子上火车,马万川不同意,提出只有郑心清送孩子最合适,事后证明,这绝对是正确之举。郑心清先带孩子在街上转一圈,而后悄然来到火车站,进站时,特务盘查时,郑心清对站在一旁的日本兵说了几句流利的日本话,日本兵见郑心清穿戴不凡,以为日本官员家女人,忙喝止特务,极有礼貌把郑心清送上月台。进入包厢,她附在车窗前,忐忑不安看着车外,等待着马明堂。在嫂子跟她说过这事儿,她没有多问,这些天,她与马明堂又见过两面,话说得虽不多,也不透,但她从马明堂欲言又止和那忧心忡忡,基本理解了马明堂在江边所表达的心中感受。对帮助马家,也是间接地帮助马明堂,她觉得这是义不容辞的责任。

这个包厢能乘四人,被包下了,只有马明堂和两个孩子。

马明堂与郑心清对坐着,他想说几句感谢的话,又一想,这似乎有点虚假,而虚假的事儿,他是不愿意做的。

两个孩子很懂事,静静坐在一边。行前,姑姑已跟他们讲了好多的话,说送他们到大地方读书,只是听说要与爷爷奶奶分开,两个孩子哭了,姑姑安慰说爷爷奶奶过一阵子也会去的,两个孩子问起父亲,姑姑想了想说,父亲到时候也会去的。两个孩子都说想念父亲了,平时他们很少提父亲,虽然他们不知道父亲去了哪里,可他们又隐隐约约明白父亲在做什么事情,一个让人称赞的事情。

火车驶出吉林市,很快到达九站,郑心清要在这儿下车,返回市内。想到就此一别,不知什么时候再能见到马明堂,她原本平静的心,泛起涟漪,虽然她有种预感,两人渐行渐远,她还是轻声地问了一句,没有别的目的,只是想得到一种验证。

“三哥,你说我们之间有过爱情吗?”

马明堂不想欺骗自己,更不想欺骗郑心清:“有,不过,是朦胧的。”

郑心清:“一闪即逝?”

马明堂:“不,也不是,可能被另一种爱所掩盖了。”

郑心清心中还是涌上暖流:“是兄妹之爱吧?”

马明堂点点头:“应该是吧,我……我一直拿你当自己的亲妹妹看待。”

郑心清暖融中又带着苦涩:“永远?”

马明堂点点头。

郑心清:“看来我们真的只能做兄妹了,是吧,三哥?”

马明堂把眼睛转向窗外,他真的不知该怎么回答。

郑心清也把目光投向外面飞掠过的景色,半晌儿,她喃喃自语着:“人要是永远停留在童年时代该多好啊!”

汽笛长鸣,火车放慢了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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