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来了,好冷的天啊!
吉林市老辈人都说,三二年这个冬天冷得出奇,空气仿佛都冻得凝固了。其实对于经久耐寒,饱饮风霜的关东人来说,自然界的变化算不得什么,最让人挥之不去的是心中的寒意和寒蝉。
义勇军攻打吉林市,击毙日军近四百余人,满军伤亡近千人,重创了关东军的嚣张气焰,日军不得不收缩吉林市周边的兵力,各种抗日武装,受义勇军的鼓舞,频繁出击,尽管都是小规模的,也搅得敌人不得安宁。
酒井向关东军司令部请求,增派力量,但随着东北各地反满抗日浪潮,风起云涌,关东军主力疲于奔命,自顾不暇,只能又给酒井两个守备队编制,让其自行扩充。这样一来,酒井顾不及所谓的世面繁荣了,加重对商号赋税和民众盘剥,把所得的钱财,都用在扩充守备队上了,而随着日军人数的曾加,吉林市是民不聊生了。
对于商号店铺,日本人已基本废除商会了,直接摊派“认捐”的数额,由宪兵队协助完成,若稍有不从者,无力支付者,立即抓到宪兵队,罪名是扰乱市场,抗拒满洲国的税法,打你个半死,再让你家中拿钱赎人。
马家大院的“隆“字号,不但在其例,而且是首当其冲。日本人已死死地盯住“隆”字号,隔不上三天五日派专人到各分号查账,说马家大院是“反满抗日”的首恶家属,必须无条件“认捐”。
酒井在义勇军撤走后,获悉情报,马明金所部主攻在先,后撤在后,堪称义勇军的主力。对此,他恨之入骨,有人向他建议,趁机以通匪罪名,将“隆”字号全部查封,酒井没同意,他老谋深算,不会为一时之快,造成不良后果,他知道“隆”字号在吉林市的分量,查封后成为一个乱摊子,造成市面商业萧条不说,势必影响税捐,他既要高压盘剥,又不能让商号倒闭,张驰力度,要掌握得恰到好处。另外,他还有一个涉及到自身利益的长远计划,那就是有朝一日,把“隆”字号据为己有,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咄咄逼人,不断给“隆”字号施压,就是想给马万川造成心理压力,让马明川躲在佛堂里,也难逃惶恐不安。最终逼马万川就范,主动出山,为他所用。酒井精明得很,他知道“隆”字号,遍布东北各地,关内关外,没有马万川,那是一盘死棋。
马万川虽未摸清酒井的脉搏,但给外界观感,已经隐退,至于“隆”字号亏赢,赚不赚钱,他根本不在乎了,先前交代老乔,维系商号,后见日本人盘剥过甚,又吩咐老乔,认亏少捐。日本人不是看账本吗,索性将账都交日本人管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商号经营不善,税捐自然就少。他想倒闭关门,日本人不让,没办法,只有软磨硬泡了。唉!想到自己苦心经营的商号,惨淡到如此地步,何尝不心痛,但为对抗日本人,他觉得值。在义勇军攻打吉林市那几天,他和许多民众一样儿,有说不出来的兴奋,盼大儿子回来,更大的希望是义勇军把日本人赶出去,让人们重新回归以前那种平静的生活。听到越来越近的枪炮声,他夜不能寐,常常一个人站在后院,把目光投向被大墙隔断的远方。后来,枪炮声远去,最终没有一点声息,他知道义勇军,包括儿子远去了,他并不悲观,他坚信东北有那么多跟儿子一样有血性的人,抗争日本人,终有一天会把日本人赶出去。
马明玉把从丈夫哪儿所听到的告诉父亲,说哥哥马明金确实带人攻打吉林市,并且是最后撤走的。这是一年来关于哥哥最确切的信息,她说着呜呜地哭了。
马万川难得地笑了,亲昵地拍了拍女儿的头:“傻丫头,哭啥?一年多了,咱们知道你哥还带着队伍,这是好事儿啊!”
马明玉啜泣着:“我做梦都想我哥……”
马万川沉默半晌:“你哥他是好样的……这事儿别告诉你娘了,省得她空喜一场。”
马明玉点点头,她发现这一年母亲苍老多了,常常一个人偷偷地抹泪。她知道母亲是在想哥哥,她劝慰着,可是每当母亲问,哥哥什么时候能回来,她便语塞,不知如何回答。有时,她怕母亲问,借故躲避,但又心疼母亲,两天见不到母亲,又挂念母亲。
马万川:“你公公这几天咋样儿,病好了?”
郑廷贵这阵子来马家大院次数明显渐少,并不是与马万川疏远了,而是他心情不太好,尤其近一个月,总是闷闷不乐,心事重重。
马明玉:“好多了,还有些咳嗽,请来的郎中把脉说他心焦气郁,急火攻心。”
马万川:“他是心疼他那些祖传的宝贝呀!”
郑廷贵已把家中珍藏的古玩字画,分三批通过酒井奉献给皇上了,家中所剩无几了。这事他一直隐着所有人,儿媳马明玉隐约知道,跟丈夫提及此事,丈夫问父亲,父亲矢口否认,还把儿子呵斥一顿,气得郑永清懒得再问了。马万川也是听女儿说的,他旁敲侧击提醒郑廷贵,不要过于愚忠,郑廷贵听后来个装聋作哑,默不作声。马万川也不好深说了,怕说多了,好像为女儿争家产,造成公公与儿媳的矛盾。
马明玉:“爹,皇上不是一国之君吗?他能稀罕我公公那点礼物?”
马万川:“难说。”
马明玉:“我真闹不明白,我公公图些啥,那些东西,平时我们摸碰一下都不让,这可好,成箱子往外倒腾。”
马万川:“你公公为了他那个大清啊,啥都豁出去了,可我总琢磨这事儿……”
马明玉见父亲欲言又止,更想知道下文了:“爹,你老是说……”
马万川:“算了,老辈的事儿,你少管,让他折腾去吧!”
马明玉还不死心地追问:“爹,你老是说我老公公花钱给永清买官?”
马万川:“买官?永清团长都让人撸下来了,这官咋越买越小了?”
马明玉气不过地:“可不咋地,寻思起这事儿就来气,你说那个酒井,口口声声说跟我公公是世交,到头来却把永清……”
马万川:“我看这对永清不准是坏事儿……”
马明玉:“我老公公这股火也是为永清的事儿,他心里觉得窝囊,又说不出来。”
马万川:“窝囊?我看他窝囊的日子在后边呢……”
马明玉最信服父亲,听父亲这么说,心里越发地沉重了,对她来说,娘家是家,婆家也是家,并且这个家除了公公不受她约束,她就是个当家人,所以,家中的一切,她都得放在心中。在过去日子里,她信奉男主外,女主内,可现在,外面的事与家中事绞在一起,弄得她心神不宁,想不去理会都不行,别的还好说,她最担忧的是丈夫……
义勇军攻打吉林,为枪杀伤兵一事,郑永清阵前请辞,过后,此事沸沸扬扬,闹了好一阵子。中心点围绕着如何处理郑永清。
郑永清坦然面对,他想好了,准备趁机脱离军旅,反正不是临阵脱逃,没有杀头之罪。但他想得过于简单了,事后证明,他连选择的自由都没有,因为酒井与熙洽在处置他的问题上,所发生的较量,都为各自的利益。
酒井早就想把护卫团改编成日满混成部队,团长由山田担任,这样他更高枕无忧了,日军官遭满军士兵行刺事件,在其他地方已发生过,他不能不防。是的,他也知道以他与郑廷贵的关系,郑永清还是靠得住的,但郑永清是熙洽的亲信,这也是事实,他到不是在意一个团长的职位,而是想到最重要的警卫部队是熙洽的人,他心里就不舒服,更何况,他骨子里就不信任满洲人。这次郑永清阵前请辞,对他来说是个机会,他借题发挥,说抵挡义勇军进攻时,满军一触即溃,为严肃军纪。要撤换一批满军将领,其中也包括郑永清。
熙洽坚决不同意,撤去郑永清团长之职,他说山田违令射杀伤兵,引起满军强烈不满,造成对立情绪,有悖日满和谐之原则,理应送军法处。对于酒井提出重组护卫团。这简直是在挖他的心头肉,要知道现在满军中,他的亲信越来越少了,虽说满洲国由关东军把持,但风云变幻,过几年说不上又是什么局面,关键时刻,还得靠军队实力,还有,他是省主席,公署护卫团长是他的人,他心里踏实。
两个争执一番,最后惊动了关东军司令部,做出裁决,山田升任护卫团长,郑永清降为营长,熙洽明知关东军司令部偏袒酒井,却也无奈,好歹把郑永清留在护卫团,关东军司令部还算给他一点面子。
郑永清不以为然,又一次提出辞呈,声称身心疲惫,不适应军中,欲卸甲归田。
熙洽找来郑永清,大声呵斥:“糊涂,你还想一错再错下去吗?为了几个伤兵,你把团长的职务丢了,值得吗?”
郑永清对熙洽的知遇之恩,一直心存感激,说到伤兵事件,他还是一肚子愤懑:
“老长官,那不是几个,那是几十个,上百个,义勇军的伤兵,咱们姑且不说,那么多满军伤兵都倒在山田的机枪下,我们身为他们的长官,抛开道义不说,这良心何忍?这……这是违犯国际法的。”
熙洽:“日本人违犯国际法的事儿干多了,国联又能把他怎么样儿?现在的世界,你还没看明白,讲的是强权,谁实力雄厚谁就是爷儿,你呀,你,太书生气。”
郑永清:“我心意已决,我不想再为日本人效命,更不想与山田共事。”
熙洽:“你想全身而退,可能吗?日本人若以临阵脱逃之名,把你送到军法处,你咋办?你想蹲日本人的笆篱子?”
郑永清:“我的请辞,是经过吉兴司令官批准的,日本人凭啥治我的罪?”
熙洽:“你可真是个三岁的孩子,日本人想治谁,用得啥罪名吗?退一步海阔天空,咱不能拿鸡蛋往石头上磕啊!”
郑永清不出声了,两者选其一,他当然要避免牢狱之灾。
熙洽:“大丈夫能屈能伸,你只不过暂时降一级,待以后有机会,我还会把你提起来的,永清,小不忍则乱大谋,你要沉住气啊!”
郑永清:“老长官,我到不是在乎官职大小,我是真的……”
熙洽:“行了,你不要再说了,你知道吗,这次守城之战,咱们满军中两个团长被撤职查办了,日军受惩治的只有一个守备队长,听说调到长春,照样当队长。没办法,满军受命于关东军,必须听命于关东军司令部,这是也是咱们执政,为恢复皇位,与关东军讲好的一个条件。”
郑永清抑怨着:“老长官,你说咱们满军还是满洲国的军队吗?现在各班都插进日本人,好多主官的位置,也都被日本指导官取代了。这满军干得还有啥劲气了。”
熙洽也随之叹息一声:“永清,我还是那句话,要有耐心,等皇上复位,重振朝纲,咱们满军也就名正言顺了。”
郑永清悲观地:“皇上?这一年快过去了,日本人能让皇上复位?再说了,即便复位,看这架势……”
熙洽与其说给郑永清打气,不如说给自己鼓劲:“不能气馁,我是财政总长,时常见到皇上,他对恢复皇权还是很有信心的。”
郑永清一是对熙洽盲目顺从,二是想独善其身,不能已屈就营长之职,但他以身体不适为由,告假休息,实为逃避。
郑廷贵与儿子交流甚少,自然不了解儿子心理变化,他希望儿子步步高升,把满洲国这个官越做越大,倘若有一天,到皇上身边,讨个四品侍卫,那才叫光宗耀祖。却不想降为营长,对此,他大为不解,心怀不满。后隐约听说与酒井有关,他满腹牢骚,找到酒井。
酒井惯使两面手法,未待郑廷贵说完,他先叫起屈来:
“老朋友,常言说军令如山,军法无情,你可知令郎犯了多大的罪过吗?明里是阵前请辞,其实是临阵脱逃,想必你也知道,这要是在你们当年的大清国,定斩不饶。满洲国军政部和关东军司令部,对此事,共同下令,严惩不贷。若不是我出面力保,恐怕令郎现在早被送到军法处。”
郑廷贵将信将疑:“你别拿你们的关东军糊弄我,事出有因,我听说永清与那个山田拌了几句嘴,你们就……”
酒井:“令郎身为团长,激战之时,纵有千番理由,弃全团官兵于不顾,擅离职守,这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
郑廷贵:“不对呀,是吉兴把永清撸下来的,这事儿吉兴最清楚了。”
酒井:“老朋友,关东军专门派人做过调查,令郎请辞在先,吉司令官为稳定军心,无奈做出决断,现在我保下令郎,吉兴司令官十分不满意,把我都告到军政部。”
郑廷贵:“吉兴?”
酒井:“你要不信,我……我现在就打电话把吉兴叫来……”
郑廷贵思忖着,喃喃地:“这……这倒不必了,怪了,这个吉兴也是我们旗人啊,咋一点情面都不讲呢?”
酒井早就玩郑廷贵于股掌之中,见状,又劝慰几句,他是看郑廷贵还有利用的价值,不然也不会这么耐心的。
郑廷贵始终视酒井为知己,对酒井的话深信不疑,撂下儿子的话题,他说到敬奉给皇上的礼物,这件事在他看来,比儿子前程都重要。
酒井笑眯眯地说,他上周去新京,有幸见到执政,他说执政平易近人,饶有兴致,问及吉林市情况,还说有机会来吉林市巡视。
郑廷贵有点消沉的情绪,又鼓噪起来:“执政,不,皇上若能御驾吉林市,那可真是旗人之福,万民之幸啊!”
酒井说他能得到执政的亲莱,与郑廷贵分不开,言外之意,溥仪喜欢郑廷贵的贡品,但他又不明说。
郑廷贵想说皇上若来吉林市,他还有上等的贡献之物,不知为什么,他如酒井一样,也没明说出来。
酒井现在与郑廷贵很少见面,军政事务,把他忙得团团转,就在与郑廷贵说话,不时有大小官员,出出入入,请示汇报,弄得郑廷贵这个闲人挺不自在的,坐上一会儿,起身告辞。酒井每次必礼送到走廊,这让很讲究礼数其实是内心虚荣的郑廷贵脸上很有光彩,在公署里,见到熟悉与不熟悉的人,他腰杆都拔得溜直。与以往一样,每当走出公署的大门,他就后悔,总觉得言犹未尽,好像有话噎在嗓中,到底想说什么呢?唉!说白了,还不是那些古玩珍品,不,是贡品。
郑廷贵绝非爱财如命,但对祖传的珍藏,看得比命都重要,因为这些珍藏,是祖上数代积聚下来的,不是用金钱能衡量的,比如,那件血染的黄马褂和皇御赐的免死牌,胜过自己的性命。哎,要不是为表忠君之心,打死他也不会……当第一批精选的贡品交到酒井手里,酒井说尽快运往新京,他忙掏出本奏折,上面写着他姓氏名谁,历代先人的封号,请酒井呈转皇上过目,酒井笑说一定转奏,想到箱中之物,即将摆入皇上起居之地,供皇上赏心悦目,郑廷贵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幸福之感。几天后,酒井对他说,已悉数奉送给执政,郑廷贵以为皇上肯定龙心大悦,有赏赐之词。酒井笑了,说执政日理万机,尚无暇赏识,只说了一个好字。郑廷贵多少有些失落,又一想,皇上能赏个好,已是莫大的恩泽,自己再有非分之想,有失臣子之道。接下来,第二批,第三批的珍藏,又通过酒井敬献给皇上,得到的回音,还是口传的几个好字。这使得郑廷贵心里有点犯嘀咕,绝不是抱怨皇上,只是暗自揣测,按大清君臣之礼的惯例,皇上怎么也该有个表示,不求别的封赏,御笔赐幅字,也算暖暖一个臣子的心啊!
至此,郑廷贵对酒井还没有丝毫的怀疑。
郑永清曾就此事,问过父亲,并变相提醒父亲,见不起作用,他也就懒得再问。
郑廷贵平日里,常到专门存放宝物的室内看一看,或坐一会儿,这间房屋是特殊构造的,四面无窗,棚顶严封,墙壁硬厚,只有一道窄门,还得必须通过他的住屋才能进去。说实在的,对这些珍奇的古玩,其真正的价值,他不知道,也不会赏识,更没想过拿去换钱,他家业丰盈,吃穿不愁。他把这些东西,只看成是祖上留下的,犹如那件黄马褂,看到黄马褂想到皇上。闲来无事,他拿起一个古瓷,就能唤起一段回忆,一幅字画,或许就想起一件往事,因为,小时候,父亲酷爱古物,见识时,常常爱不释手,叨叨咕咕,他在一旁听着,时间长了,潜移默化,便在他心间残留下来。现在,他很少进来,就是进来,也是坐在椅子上发呆,昔日琳琅满目,摆放显得拥挤的珍品,已空空如也,所剩无几,他蓦然有一种愧疚,不是对别人,是对祖宗。唯一安慰或盼望的是,这些东西确实效敬了皇上,物尽其用,想来祖宗一定能原谅他,若能夸赞他,他也就心安了。
这日,郑心清来到父亲住屋,见父亲没在,她刚想出去,发现通往暗室的门开着,她放轻脚步走进去,到了父亲背后,父亲也没察觉到,她伫立片刻,轻唤一声。
郑廷贵没有反应,仿佛没听见。过去,他进来前,先要把住屋外面的门关紧,现在他自认这暗室里,没有多少隐匿之物,所以当成平常的房间了。
郑心清:“阿玛,这儿多暗啊,你在这儿坐着干什么呢?”
郑廷贵:“闲着没事儿,在哪儿不是待着。”
郑心清没出国时,随父亲进过几次暗室,没什么兴趣,也没什么印象,只觉得这里金光闪闪,有股发霉的味道。这次回国,还是第一次进来,除了感觉有点空荡,更多的她也理会不到。
郑廷贵眼前挂着一幅字画,是八大山人画的花鸟。清初有四大花僧,即:渐江、髡残、八大山人、石涛,皆明末遗民,因不甘臣服于新朝,志不可遂,循人空门,借助诗文书画,抒写身世之感。四人的墨宝、字画,家中都有收藏,郑廷贵是一窍不通,记得阿玛说过,这个八大山人是四僧中最有名的,画也是最珍贵,刚好家中有两幅,前不久,他选了一幅已献给皇上。
郑心清上前细看了看,半晌也只念出八大山人的名
郑廷贵:“闺女,你懂画吗?”
郑心清:“这种画我看不明白,要是油画,我还敢评价评价。”
郑廷贵这么问是有原因,他知道次郎喜欢作画,女儿常跟他在一起,耳濡目染,或许能长点见识。前两个月,女儿在院里选间房给次郎作画室,每当次郎作画,女儿便陪伴在身边,有一次,他偶尔路过画室,看见次郎专注地坐在画架前,女儿专注地坐在旁边,这作画的人要有耐性,女儿似乎比作画的人还有耐性。依郑廷贵本意,他不愿意次郎在大院弄这个画室,担心出出入入,与女儿同在一室,闹出闲话,后听女儿说,次郎怕父亲知道他作画,不得已才这么做。想女儿在日本四年,住在酒井家,次郎照顾有佳,他也就默认了。
郑心清:“次郎懂得画,哪天你不妨与他探讨一下,对了,他说八大山人的画不错,嘿嘿,他还以为八大山人是日本名字呢!”
“你呀,对祖上留下的东西一点都不往心里去呀,你不会告诉他,这八大山人的真名叫朱耷,八大山人是他的号……”郑廷贵说到这儿,想到什么,猛地打个冷战,睁大眼睛,看着女儿问:“你……你刚才说啥,你说次郎看过八大山人的画?”
郑心清不在意地:“是呀,他没看过,能说吗,阿玛,你……你咋的了?”
郑廷贵:“他……他在哪儿看到的,我问你呢,他在哪儿看到的?”
郑心清:“阿玛,你……你老这是怎么的了,我……我可没把他领到这儿来,再说了,我就是领来,也打不开门啊!”
郑廷贵:“哎呀,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他咋能看到八大山人的……”
郑心清想了想:“阿玛,你别急,不就是一幅画吗,我……我想起来了,他说在他家,对,是在他们家。”
郑廷贵如遭雷击:“啊,你……你是说在他们家,在他爹哪儿?”
郑心清:“阿玛,人家日本人称呼父亲不叫爹,叫爸爸……”
郑廷贵急得都语无伦次了:“管他叫啥呢,他……他真的在他爹,不,爸爸,在酒井那儿看到的?不……不会吧?”
郑心清肯定地:“是在酒井叔叔那儿看到的,我记得前几天,我们谈起中国画与日本画的比较,他说有一天晚上,他无意间去他父亲的房间,看到酒井叔叔在看一幅山水画,就是咱们说的八大山人的画,酒井叔叔还让次郎帮着鉴赏一下,次郎说那幅画工笔不错,有意境,还以为八大山人是……”
郑廷贵呆若木鸡,他这阵子打不起精神,就是被三次运出去的珍藏闹得,天地良心,真的奉献给皇上,他都得乐昏了头。可是细琢磨起来,他心总在翻腾,几次想找酒井问个清楚,讨个实底,但一见到酒井,旗人的脸面和朋友的情面,拘得他开不了口,倒不是他早已怀疑上酒井,现在听女儿这么一说,他明白了,不是他多疑,而是他不敢怀疑,怕所怀疑的成为事实……
郑心清见父亲神情有些异常,忙附下身:“阿玛,你老没什么事儿吧?”
郑廷贵呓语着:“不……不会是真的,不会的,不会的……”
郑心清摇晃着父亲的肩膀,关心地问:“阿玛,你……你说什么呢,什么不是真的呀?”
郑廷贵听到女儿唤声,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心里还是惶惑地:“闺女,你……你没问问次郎,他……他爸爸那幅画是从哪儿弄到的?”
郑心清:“我没问,问这个干什么啊?”
郑廷贵就是个怕,心想,但愿是巧合,但愿次郎看到不是他献给皇上那幅珍品。八大山人的画,民间也多有流传,酒井购得,这也是正常的。只是女儿说不清次郎看到那幅画的具体名称,这让他心里着急,也免不了生疑。
郑心清蓦地想到,在她刚回来不久,嫂子曾对说起父亲把暗室里的东西装箱,运出去,交给酒井……她当时无心理会,现在想来,莫不是这里面有什么内幕?
“你……你酒井家,还看到别的古玩了吗?比如,瓷瓶、如意之类的。”郑廷贵也去过酒井的新居,局限在客厅内,女儿与酒井一家相处甚好,尤其与那个加藤子妈妈,到了哪儿,如在自己家一样儿。
“没有,没看到有什么古玩。”郑心清说到这儿,回想着:“我在日本酒井叔叔家,到看过几件古董,加藤妈妈说是酒井叔叔从中国带回去的。”
郑廷贵听女儿这么说,他紧张的心稍松下来,酒井在日本的古玩,与他无关。
郑心清:“阿玛,你是不是怀疑你送给皇上的东西,会落在酒井叔叔的手里吧?”
“我……我也瞎寻思,不会的,不会的,我想酒井不会是那样的人。”郑廷贵到不是畏惧酒井的权势,他就是怕猜疑成为事实,那他可真连死的心都有了。
郑心清思忖着:“我……我以后到酒井叔叔家,我留意一下。”
郑廷贵连忙摆手,强打着精神说:“不,不用,咱们不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和酒井是多年的朋友,我相信他。”
郑心清搀着父亲走出暗室,又帮父亲把暗室锁好,来到外屋,她给父亲新沏上茶。从日本回来半年多了,她似乎才把心态调整过来,四年分别,她对父亲及家人,都有些生疏了,言谈话语,举手投足,烙上很多日本的痕迹,她不知晓,更不以为然。现在好多了,在父亲及家人面前,她渐渐恢复原有的真实面貌。
郑廷贵:“这两天咋没看到次郎来呢?”
郑心清:“他说忙,有时夜里都不回家。”
郑廷贵:“宪兵队不是个好地方,酒井也是,咋能让儿子干那种差事儿。”
郑心清:“他也不喜欢在那个部门,父命难违,我原以为日本家庭挺自由,现在想来,比咱们旗人的规矩都大,而且规矩还是无形的。”
郑廷贵:“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要我看啊,有规矩总比没规矩好,对了,你……你以前不说日本比咱们这儿好吗?现在咋又来这么一说?”
郑心清笑了,她也不知为什么会产生微妙的变化,是童年记忆的复苏,还是……她说不清。这个格格,有时说不上是懵懂,还是单纯,若说像父亲有时糊涂?她年龄又太小。不过,有一点,她感觉到了,她的酒井叔叔好像不大喜欢她与次郎粘在一起,在日本,酒井常驻满洲,一两年回去一次,对她十分疼爱,把她当为次郎的妹妹看待,对她与次郎之间没任何限制。回到满洲,她与次郎都大了,酒井叔叔不再把她与次郎当孩子了,要求得自然也就不同了。因次郎刚到满洲,性情又浪漫,看什么都新奇,郑心清陪他四处游玩。后来,酒井叔叔知道了,先把宪兵队长松川好个申斥,接着大骂次郎,是纨绔子弟,不配做一名帝国军人,多亏不知道在次郎在郑家有画室一事,否则,次郎就更吃不消了。有一天,郑心清在酒井家吃过晚饭,酒井把她叫到书房,态度依然那么和蔼可亲,说了几句家常话,诸如,对新满洲是什么印象,比旧东北时代如何?很快话题转至次郎身上,他不悦地说次郎虽已是名军人,比起哥哥太郎,相差甚远,拜托郑心清这个做妹妹的,以后多督促次郎上进,如果次郎还是随波逐流,让郑心清不要再尊次郎为哥哥,远离次郎……
次郎遭父亲训斥后,有所收敛,与郑心清出外游玩的次数,减少了,渐渐两人几乎不出去了,白天,他在宪兵队专心工作,晚上,有时间,便来郑家大院的画室作画,对画的痴迷程度,有增无减。
郑廷贵:“闺女啊,你也别怪阿玛唠叨,我还是那句话,你是有婆家的人,以后与次郎别走得那么近,那么勤……”
郑心清对次郎兄妹般的感情以然依旧,对酒井叔叔变相让她远离次郎的要求,她没有答应,对自己的父亲当然也是如此。
郑廷贵:“咱不说咱是贵胄之家,在吉林市旗人里数来数去,那也是头几名,这要是回到大清,你就是格格,过去的格格,出阁前,那可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进……”
郑心清上前给父亲装了一袋烟,又划着火点上:“阿玛,你怎么又提起这个话茬儿,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次郎在日本那么细心地照顾我,就像我的哥哥,我关心关心他,有什么不行的呢?我……我们是兄妹。”
郑廷贵:“闺女,我知道次郎对你好,可你们毕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你现在是在满洲国,不是在日本国,咱们旗人讲究的是,男女授受不亲啊!”
郑心清话说得也够直白的了:“阿玛,我都这么大了,知道爱惜自己的名声,我不会做出伤风败俗的事情,你老放心吧,好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郑廷贵说到这儿,突然闪出一个念头:“闺女,你看这样行不,次郎比你大,你一口一个哥叫着,酒井老两口也挺喜欢你,说你是他们的女儿,哪天我请几桌席,你正式认酒井老两口干爹干妈,这样一来,啥闲话都解了。”
郑心清“阿玛,你这么做,还是不相信我呀,有这个必要吗?”
郑廷贵喃喃自语着:“我……我这不是想堵别人的嘴吗!”
郑心清不同意,但也不好与父亲过多争辩,她理解父亲的心。现在不要说外人,就是家中的下人,看到她与次郎成双入对或关在画室里面,都免不了交头接耳,更何况是极顾及面子的父亲。
郑廷贵:“明堂回去,给你来信了吗?”
郑心清摇摇头,记得,马明堂在九站送她下车时,她问他会来信吗?马明堂沉思片刻,也是摇摇头。她没问原因,不过,她能猜到他不想写信,一定因日本人侵占了家乡,心情压抑所致。
郑廷贵好多事儿看不明白,所以有时说话也就糊涂:“你说这个明堂,书也念完了,早就该回来了,他要是在家,你们把婚事办了,安安稳稳过日子多好啊!唉!我就弄不明白,他留在北京干啥……”
郑心清脱口说:“可能因为北京没日本人吧?”
郑廷贵好多事又都是这样,经别人提示,他才能想到正题上:
“噢,怪不得,我一跟你马大爷儿提起明堂,他就岔开话头,原来他跟他哥似的,烦日本人?唉!你说这是何苦的呢,你大爷儿也是,满洲国都成立了,他还跟日本人较着劲呢!对了,明堂把他哥两个孩子也带走了,说是你帮送到火车上,这是咋回事儿呢?我问过你大爷儿,他也没说为啥……”
郑心清:“我……我也是受我嫂子所托……”
郑廷贵:“你嫂子?”
郑心清不知如何对父亲解释,从父亲屋里出来,她还在想着这事儿,记得送走马明堂没几天,次郎问她是否带孩子上的火车?这事儿,郑心清始终瞒着次郎,他怎么会知道的呢?次郎说父亲提起的。至于他父亲酒井还说些什么,他没说。不过,郑心清能感到,她再去酒井家时,碰到酒井时,他虽还是那么热情,眼神却有些异样儿。有一天,次郎酒后,突然说了一句:满洲人永远不会与日本人一条心。郑心清当时没在意这无头无脑的话,过后想来,次郎刚来满洲,对满洲人知之甚少,这话一定是父亲教导他时说的。郑心清也是个很有自尊心的姑娘,在酒井对她做过暗示后,她有意想疏远次郎,不是在感情上,而是不想两人过于缠绵,尤其在作画上,她真怕酒井知道后,把次郎不能成为一名合格的帝国军人的罪责,迁怒她的身上。那她实在是担不起。她婉转地劝次郎,不要再作画了,或者少作画,偶尔作画,权当一个快乐的消遣方式。
次郎绝对是个叛逆者,他知道郑心清的劝说,秉承父亲之意,他说他被父亲强迫进了军校,现在又遵父命,进了宪兵队,他不知道下一步,父亲还让他做什么。他说他已经没有了自我,只有作画,聊以自慰,假如连作画的权力,都被剥夺,在他看来,他的生命已没有什么意义。最后,他坚定地说,绝不放弃。
郑心清听次郎把话说到这份儿,她知道再劝下去徒劳无益,那么只有尽心去帮助他了,至于会产生什么后果,她已不去考虑了。从这点也可看出,她的心逐渐有了归属,对次郎的照顾,远远地超过妹妹对哥哥的范畴,其情感也从兄妹转为另一种依恋,只不过她不想承认和不敢承认罢了。
次郎在郑心清的陪伴下,遍游吉林市周边风光秀丽的景色和名胜古迹,经心绘描出不少油画,每每欣赏起来,喜不自禁,尤其得到郑心清的称赞,他更是兴奋难抑。稍感遗憾的是,来到满洲,脱离日本美术界朋友和氛围,人体油画技艺没有一点提高,原因就是找不到人体模特,这让他感到有点苦恼。
郑心清在日本看过次郎作的好几幅裸体油画,刚开始看了,脸红心热,现在已不在乎了,也明白了,作这类画需要真实的人,脱光了坐在画家面前,即,人体模特。
次郎说要是能请或雇到人做模特,那就太美了,他说这话时似乎都有些陶醉了,大凡痴迷于作画的人,面对着模特,整个身心都陷入美的境界中,没有一点邪念。
郑心清笑说,在吉林市多少钱,也请不到一个甘做模特的人,她说这话时,发现次郎眼睛盯看着她,蓦地,她意识到什么,脸腾地红了,是的,从日本回来,她思想意识开放了,但再开放,也不会开放到那种程度。
“清子,你怎么了?”就在这时,次郎偏偏又问了一句。
“我……我怎么了?”郑心清重复反问,证明她心里被次郎看个透。
次郎始终盯视着郑心清,这是常有的,不过,今天的眼神特殊。
郑心清娇嗔地问:“你看什么呢?”
次郎:“清子,你知道吗,你非常的漂亮,具有东方女性特有的美感。”
郑心清与次郎相识、相知,还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赞美之词,他若真以哥哥或一个男性的角度,说出这话,郑心清当然高兴,倘若他用作画的眼睛,剥开她的衣服,那她心里肯定不舒服。
次郎歪着头,似乎在品评一幅画,继续说:“尤其你的肌理和线条,把你的骨骼都凸显出来,给人一种……”
郑心清嗔怪道:“你……你再胡说,我不理你了。”
次郎认真地说:“美的东西,是掩饰不住的,我……我在说我内心的感受。”
郑心清不悦:“你不会想让我当你的女模特吧?”
次郎一怔,连忙解释说:“这……这怎么可能呢?清子,你……你误会了。”
郑心清看着次郎这番憨态,心里暗笑,但还是故作生气,实为试探地说:
“你要想让我做你的模特,我可以考虑……”
“不,不,我不会提出那种要求的。”次郎一口回绝,说明他这个作画的人,心里也不是纯净的。
郑心清忍住笑问:“我为什么不能做模特?你能给我解释一下吗?”
次郎一时语塞,艺术家的眼光也收回去了,窘迫地挠挠头,不知说什么好了。
郑心清特想听到答案,上前拉住次郎的胳膊,摇晃着:
“次郎哥,你说呀!”
次郎憋出一句话:“你……你是我妹妹,我不会让你做模特的。”
郑心清听了既高兴又不满意,高兴的是她愿意做次郎的妹妹,不满意的是,次郎除了把她当成妹妹,难道真的就没想过……至于想什么,莫非次郎与她一样儿,隐在心里,不轻易说出口?
次郎恢复常态:“模特是很多的,我的妹妹,只有你一个。”
郑心清:“我……我也喜欢你做我的哥哥。”
次郎:“说到模特,我想我会找到的……”
郑心清笑了:“你总不会去大街随便拽一个人当你的模特吧?”
次郎也笑了,不过,笑得有些怪异。
郑心清:“你说的是女模特?”
次郎答非所问:“清子,你别忘了,我是在宪兵队工作。”
郑心清想不明白宪兵队与模特会有什么关联,但这话,她听着有点冷,她想追问,次郎却躲开这个话题。近来,郑心清发现次郎与她在一起,包括作画时,常无名状的烦躁,郑心清也不知他情绪为什么会这样,问他也不说。后来,有一次他无端地把画板摔在地上,冲口说宪兵队,不是人干的。郑心清这才明白,是工作给他心里造成压力。她对宪兵队不太了解,只是见人们提起它,都噤若寒蝉,联想到酒井说要把儿子锻炼成一名合格的帝国军人,想必这宪兵队定是个严酷的部门。
环境能改变人,一段时间过去,郑心清发现次郎变了,不说与以前判若两人,但确实变了,具体有什么变化,为什么变得这么快,她也说不清,直至,她亲眼目睹了一件事,似乎找到了次郎变化的原因。
这天,郑心清想去江边溜达,路过宪兵队门口,突然萌发想看看次郎的念头,他说这阵子忙,两人好几天没见面。她调皮的想验证一下,次郎到底在忙什么。
门口的哨兵拦住郑心清,狼一样儿的眼睛,上下打量着郑心清。
郑心清穿戴洋气,举止不俗,一口纯正的日本话,她说是次郎的妹妹。
哨兵绝对把郑心清当成是日本姑娘,脸上呈出笑容,拿起电话,欲向次郎通报。
郑心清摆手,不让哨兵打电话,她说不想让哥哥知道她的到来,见哨兵面有疑惑,她笑说想跟哥哥开个玩笑。
哨兵指着前面的小楼,说次郎就在那里面办公。
郑心清道过谢,走进楼内,看着走廊两边的办公室,不知次郎在哪一间,正要打听,松川带着一帮人,从外面进来,看见郑心清一愣,主动打起招呼:
“这不是郑……不,这不是清子小姐吗?”
郑心清也认出松川了,忙鞠了一躬:“您好,松川先生,我是来找次郎君的。”
松川笑说:“噢,来找次郎?见到他了吗?”
郑心清:“我刚来,还不知道他在不在呢。”
松川:“他在二楼,不过,这时候他不一定在办公室……”
郑心清失望地:“他不在?那……那我就不上楼了。”
松川沉思着:“你不妨去楼后审讯室看一看,我想这个时间他应该在那里。”
郑心清:“审讯室?”
松川吩咐身边一个人,让他带郑心清去见次郎。
郑心清自语着:“看来他真的挺忙啊!”
松川诡谲地一笑:“是啊,次郎君有时候忙得连午饭都顾不得吃了……再见!”
郑心清随引见的人,穿过走廊,从后门出去,想松川的笑和松川的话,心有诧异。转眼间,来到一排平房前,这种房子好个怪,郑心清头一次看到,房檐低矮不说,门都是铁制的,窗户也上着铁条,好像里面存放着什么贵重的东西,怕人偷去。在一个门前,引见的人,重重地敲了几下,里边探出个头,两人说了句话,那人打开门,郑心清看这阵势心里有些发沉,有冷森森的感觉,引见人回去了。郑心清看那个开门的人,胖肥粗壮,隐露出胸毛,一副凶相,她都不敢正视他,后悔不该来这里,心里也着实同情起次郎,在这种地方做事,不压抑才怪呢。胖子不理不睬,在前面晃走着,一声惨叫传来,接着是喝喊和鞭抽皮肉的声音,郑心清吓得不敢往前走了,惊恐地寻视着,不知这声音从哪儿传来的。又是几声凄厉地叫喊,郑心清毛骨悚然,身子禁不住都发抖了。
胖子回过头,裂开嘴,露出一口黄牙笑了,这一笑好像是地狱中的小鬼。
郑心清颤声地问胖子,次郎在哪儿?
胖子说次郎就在前面不远处的房间,皮靴踩出的动静,都让人惊惧。
郑心清似乎才明白宪兵队是什么地方了,以前听人们说宪兵队是阎王殿,她还不以为然,以为是以讹传讹,若不是亲眼所见,她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的。
胖子在一铁门前停下,指了下门上的窗洞,示意郑心清往里看,在郑心清刚欲伸颈时,他凑过来,小声地说,次郎组长已叮嘱过,这个时候不许任何人打扰,言外之意,让郑心清只看不能说话。郑心清只觉胖子张嘴时,一股腐臭味袭来,但她已顾不及躲避,心中急切地想看到次郎在里面做什么。
室内光线很暗,开着灯,虽有些朦胧,还是能看得清。
郑心清先看到一个男人,坐在椅子上,从背影儿郑心清一下就辨识出是次郎,她看出次郎的胳膊在动,不知在做什么,顺着他面的朝向,往前看,顿时惊住了,她以为自己的视觉出现了问题,忙不迭揉搓着眼睛,而后又仔细看了看,映入眼帘真真的一幕,使得她的血液都凝固了……
靠着墙壁,一个女人高举两手,不,是被吊起双手,头发已被刻意的束起,搭在左肩上,乌黑很长,垂到腰际,脸低垂着,看不清她的年龄,也看不清她的面容,身子剥得精光,肌肤闪着淡淡的光泽,最显眼的那隆起的双乳,尽管把她吊得只有脚尖点地,身子几乎拉直,但那圣洁的乳房,依然挺拔着……
郑心清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看见这么残忍的景象,她心跳加快,身子发冷,腿发软,她努力地支撑着,她想看次郎面对着这个裸体女人在做什么,不,不用看了,她就知道他在做什么。
那个胖子日本人,贪婪地看着吊起的女人,嘴流下口水,眼里闪着兽欲的光色。
郑心清脑子一阵阵的晕眩,她本想喊次郎的名字,可是嗓子像塞住了什么,怎么也喊不出声来……
正在专心作画的次郎,似乎有了感应,猛然回过头,当他发现了郑心清,大惊失色,下意识地站起来,撞倒了画板,发出清脆的一响。
郑心清被震醒了,转过身,失魂落魄地向外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