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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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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六,常大杠子来到马家大院。往年进入腊月,他定要带着马爬犁,满载山珍野味一类的年货,送到大院,也算提前给老东家拜个早年。自打他年轻时,成为马家的大粮户,这道秩序,从来没缺少过。今年过年例外了,上秋时,他来马家大院串门,马万川主动提出,腊月里,不要再送年货了。常大杠子惊诧之余,说什么也不同意。他知道马万川心情不好,借信佛推托不少事儿,可送点年货,是他该尽的心意。他说没有马万川的厚待,就没有他常大杠子的今天,这个恩情他及儿孙们永远不会忘记的。马万川说,他把常大杠子当成兄弟,不让送年货,并非客套,他叹声说,现在家里过年人口越来越少,没心思张罗,送来的东西吃不了,也是个浪费。另外,从天岗进城沿途有满军和日军设下的卡子,那道卡子若不卸下点东西,都不让通过。马万川恨恨地说,与其让那些王八羔子卡脖子,不如喂狗。常大杠子听从马万川的话,破天荒今年腊月里没有进城。

马万川见到常大杠子自然高兴,也觉得意外,正月里,正是庄稼人猫冬的日子,他意识到常大杠子这时候来,不单是来看望他,肯定还有其他的事儿。

果不其然,常大杠子脸上带着抑不住的喜悦,进门后,连拜年嗑都没顾得说,返身把门关上,又向窗外看了看,冲马万川和明金娘团抱拳拱手,笑着说:

“老东家,老嫂子,我给你们二位道喜了。”

马万川与明金娘面面相觑,这一年整,两年头,大院被愁云笼罩,两人不敢想,也想不出这喜从何来。

常大杠子:“我见着咱们家大少爷了。”

马万川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说啥,明金?”

常大杠子连连点头:“是,是明金,明金上我那儿了。”

明金娘快步走到常大杠子面前,抓住常大杠子的手,喜出望外地问:

“你……你说你见到明金了,这……这可是真的,他叔,你……你不会骗我吧?”

常大杠子笑说:“我敢跟你老嫂子开玩笑吗?这是真的,明金来我家了,就在昨天夜里,我们爷俩儿还喝了几盅酒呢!”

马万川是个处惊不乱的人,现在无论如何也沉不住气了,要知道自“九一八”事变,大儿子就杳无音信,虽多有风传,包括义勇军攻打吉林,都说其中有大儿子,但没有人亲眼目睹,也就不敢确定,想不到常大杠子……马万川说话声都有些发颤了:

“老常,快说说,这是咋回事儿,明金咋跑你哪儿去了?他咋样儿?还……还好吧?”

常大杠子:“好,好,他呀,结实着呢!”

明金娘悲喜交集,禁不住呜呜地哭起来。

马万川眼睛也湿润了,脸上带着笑:“老常,你说,你说……”

常大杠子凑近身子,兴高采烈地讲起来……

正月十五,乡下的庄稼人,正月里都是过年,这可能与终日劳作有关,过年了,找借口多歇息几天,开春后,又是个忙碌。满洲国成立,山里抗日武装活动频繁,日本人兵力有限,首尾难顾,在接近山里的村落,虽经常骚扰,却不敢驻扎,百姓生活,相对比城里安稳些,过年的气氛自然也就比城里浓烈,比如,十五这天,家家挂上灯笼,把白白的雪地,映出一片片红光。

大概是半夜,常家大院的人,都各回各的房,准备睡觉,就在这时,传来响门声。守门人透过门缝,见外面站着三个山里人打扮的汉子。兵荒马乱的年月,盘问过后,也不敢贸然开门,忙去上房禀报。常大杠子听说是远方来的老客,还说管他叫叔,好生疑惑,披着衣服来到院门口,想仔细问一问,对方听出他的声音,报出名字,说是马明金,常大杠子大喜过望,急忙打开门。

马明金闪身进来,笑呵呵地喊着叔。

常大杠子把马明金拉到灯笼下,看着马明金黑红的脸膛,哽咽无语,随后将马明金揽入怀中,紧紧抱住。

常富也出来了,扑过来,连声喊着大哥。

常大杠子知道马明金现在的身份,叮嘱守门人关好院门,不要声张,注意外面的动静,常富来了精神头,回屋里拎出匣子枪,说他亲自看守院门。

马明金笑说,已在屯外留下暗岗。

常大杠子连忙把马明金三人,礼让到上房。推坐着炕边,又把马明金好番打量,他说做梦也想不到,马明金会来到家里,他喊常富媳妇,吩咐灶房,生火做饭,鸡鱼肉蛋,一样儿不能少,把存在窖里多年的好酒,扛来一潭子,总之,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马明金不客气,也不需客气,笑说在山里走了大半夜,还真的饿了。

趁酒菜没上来,常大杠子与马明金盘腿在炕上,对坐着,唠扯起马明金的近况。

去年十月下旬,冯占海率军攻打吉林市未获成功,为防止被敌人合围,迅速撤退,马明金率建制不全的老三团担任掩护任务,途中,与前来增援的日军遭遇,边打边撤,损失严重,当时,冯占海的大部队,已甩掉敌人,奔向农安伏龙泉一带,马明金完成可以尾随跟进,但那样的话,大部队很可能被敌人咬住,为保护大部队的安全,马明金毅然决定,变换方向,拐奔桦甸,把敌人吸引过来。如此一来,他们孤军作战,好在桦甸,山高林密,马明金跳出了敌人包围圈,也与大部队失去了联系。

冬季来到,老三团稍稍得到喘息,因为大雪封山,敌人不敢贸然挺进。老三团因为没有后勤保障,没有粮食,缺医少药,也陷入困境。尽管这样,他们经常打击靠近山区的敌人,用缴获的战利,维持部队生存,鼓舞官兵的士气。

腊月里,马明金率队转战到蛟河,这时,他得到确切的消息,冯占海率吉林义勇军大部队,进入热河开鲁、建平一带,被国民革命军第四十一军军长孙殿英,辽吉黑热民众抗日后援会的名义,收编为第四军团,冯占海任总指挥,继续抗战。马明金欲想归建,无奈千里迢迢,关山阻隔,敌人讨伐队道道封锁,老三团无力冲出。还有洪大新所率的一营,吉林失利后,敌人调兵回打乌拉街,洪大新寡不敌众,且战且退,败入黑龙江境内,后来听说,部队被打散了,洪大新躲进了长白山,这个情况是真是假,无法验证。

热腾腾的菜饭摆满一桌子,屋内弥漫着扑鼻的香味。

常大杠子和儿子陪着马明金三人,斟酒夹菜,生怕马明金等人吃不好,吃不饱。

马明金示意随从放开量多吃,多喝,他菜没少吃,酒喝得不多,以前他就不擅酒量,他笑说,自离开吉林市的家中,还头一次吃到这么丰盛的菜肴。

常大杠子听了,心里发酸,从表面看,马明金是他东家的儿子,半个主人,但从感情说,马明金是少辈,犹如自己的亲儿子。他看出马明金率队在山里生活艰难,未等马明金开口,便问马明金,他能帮上什么忙,他说他会竭尽全力的。

马明金说队伍最急缺的就是粮食,还有盐,菜就不奢望了,在山里打个狍子、野猪,清水煮熟,权当是菜了。

常大杠子二话不说,忙让人去喊起后院的劳斤,他说粮食有的是,盐家里没预备那么多,但能凑上一袋子,过两天,他批量多买一些。马明金随时可打发人来取。

马明金说带来十几个人和马匹,都在屯外,为解燃眉之急,可先驮回一些粮食,队伍在大山里,路途远,带不走太多的东西。

常大杠子提出套上两张马爬犁,此时,他恨不得把大院所有的粮食都送给马明金。

马明金说那样目标太大,为躲避敌人,他们要穿山越岭,林子里没有路,爬犁走不了。他说这次来首先是想建立个通道,设几个联络点,以图日后得到常大杠子,还有其他关系的帮助。

常大杠子没有一丝犹豫,爽快地对马明金说,只要信得过他,一冲马家的恩情,二为打日本人,他全力以赴。

马明金这个刚强的汉子,直至这时,才抑制不住内心的感激,眼含热泪,握住常大杠子的手,他说他扑奔叔来,就知道叔会帮助他和他的队伍……

马万川和明金娘聚精会神地听着,明金娘边听边泪流不止,喃喃自语着儿子受苦遭罪了。

常大杠子叹声地:“是啊,看得出,明金他们挺苦啊!”

马万川的神情倒是很开朗:“苦些没啥,人在就好,常言说得好,有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明金娘抹着泪:“他叔,明金没说啥时候能来家?”

马万川嗔怪地看了眼明金娘:“他要是能回来,还用去老常哪儿划拉东西?”

常大杠子说,后半夜,他亲自赶着马爬犁,把东西拉到屯外树林,有粮食,盐,大萝卜,土豆子,还有两麻袋冻饺子和粘豆包,马明金带来的人,把这些东西都捆放好在坐骑上,趁天没亮,撤回山里。

明金娘:“明金他们这回可能吃上饱饭了。”

常大杠子:“还剩下几包粮食,咋的也捆不上去了,对了,我还让常富煮了半大缸的咸鸭蛋,也给明金他们带上了。”

马万川:“你可没少给他们倒腾啊!”

常大杠子:“老东家,你还不知道,咱是大粮户,就是粮多,我那粮仓,别说他十来匹马,上百辆大车能拉走,就不错了。”

马万川对明金娘:“这都快晌午歪了,你让老常饿着啊?”

明金娘破涕笑了,起身说去灶房,这人逢喜事儿,腿脚都轻快,出了上房,刚走下台阶,迎面二儿子过来。

马明满:“娘,你这么乐呵,是不是有啥喜事儿啊?”

明金娘见旁边没人,抑不住欣喜,低声地:“娘能不乐吗?你常大叔来了,说你哥他……”

马明满:“我哥?”

明金娘没理由瞒着二儿子,小声地告诉了二儿子,话刚出嘴,她想起丈夫曾叮咛过,有些事儿不要对二儿子说,她不明白丈夫为什么不信任二儿子,但对丈夫话,她是听从的,她有点后悔自己嘴太快了,忙像丈夫叮咛她似的叮咛二儿子,千万不要说出去。

马明满不悦地:“娘,我是你儿子,你还信不过呀?”

明金娘要走,见二儿子想进上房,回身说:“小二啊,你爹跟你常大叔唠嗑呢,你别进去了……”

马明满似乎没听见娘的话,沉思片刻,还欲进去。

明金娘伸手拽住二儿子。

马明满:“我看看常大叔不行啊?”

明金娘:“你爹不让进,你进去,他不得骂你呀?”

马明满:“不就是唠我哥吗,用得这么神神秘秘吗?”

明金娘也知道警觉了,四周看了看,拍打下二儿子:

“小点声,别让外人听见……你先回你屋,等会儿菜好了,我喊你上桌,陪你常大叔喝酒……”

“我不陪,我没工夫。”马明满生气了,袖子一甩,走了。

明金娘无奈地注视着二儿子的背影儿,只能是叹息。

上房内,马万川与常大杠子还在说大儿子的事儿。

常大杠子说,马明金在蛟河东边一带活动,两人约好,十天后,他让常富带着爬犁,装上粮食和盐,最好再弄些布匹,药之类的东西,送到三道岭下,马明金在哪儿等待。他说这次来吉林市,一是报个喜讯,二是买些所需物品,天岗附近,有几家杂货店,铺面小,凑不齐,他说着,拿出一张马明金开的单子。

马万川接过来,草草看了看,说他马上交给老乔,下午办置全了,让常大杠子带回去。

常大杠子:“老东家,刚才老嫂子在这儿,我看她挺难受的,没再往下说,明金让我给你捎个话,说不要惦念他,还说,倭寇不灭,誓不还家。他没敢跟家里联系,怕小日本发现了,给家里带来祸乱,他说让你跟老嫂子千万保重身体……”

马万川心中涌上暖流,三个儿子,也许因马明金是老大,他与大儿子沟通较多,彼此了解得最透彻,所以,他能想象得出,大儿子说出这些话时,该是什么样的心情。

常大杠子:“还有,我把两个孩子随他老叔去关里的事儿,告诉了明金,他听了挺高兴的,说老东家,你老想得周全。”

马万川思忖着:“他们在山里窝着,这么下去,也不是长远之计呀!你没听他说,今后打算咋办?”

常大杠子:“明金说,熬过冬天就好了,队伍猫冬,分得挺零散,等开春了,把人聚集起来,够小日本喝一壶的。老东家,咱们山里有林子,我常去木帮,好家伙儿,这拉杆子,扛大旗,跟满洲国和日本人喝对台戏的人,老鼻子,义勇军,山林队,大排队,打狗队,多的几百人,少的也有数十人,大伙儿都这么抱团,我看满洲国长不了。”

马万川:“这满洲国是日本人鼓弄起来的,得先把日本人打跑,满洲国才能倒。”

常大杠子:“老东家,你的话在理儿,唉!咱们就是老了,要是倒退三十年,我第一个操起顶门的大杠子,跟日本人干!”

马万川:“咱们虽说老了,但不能服老啊,老有老的用处,对了,上秋你来时,我不是说过地租的事儿吗?还按说好的办,以后租子,你不用再交了,想法儿运到山里,找个稳妥的地方存放起来。”

常大杠子:“老东家,我还是那句话,种地交租子,天经地义,我不能坏了规矩呀!你不让我交租子,我心里过意不去呀!”

马万川推心置腹,动情地说:“老常啊,咱们老哥俩儿认识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你跟我就别外道了,那么多粮食,运进城,日本人看着眼红,还不得挖空心思算计咱们,再说了,往年粮食都往关里倒腾,现在日本人能让你运吗?要是让日本人扣下了,我还不如撒大江里喂鱼了,你把粮食分散开,能卖就地卖了,卖的钱,换成大洋,金条,你不用给我,留起来,以后举许有用得的地方。”

常大杠子听明白了:“老东家,你是说这钱用在明金他们身上?用在打日本人上?”

马万川:“咱们留那么多钱干啥?好钢用在刀刃上,我就是这个意思,还有粮食,你在山里各个木帮多存放一些,明金他们取也方便。”

常大杠子:“行,行,我回去就照你的话办,我跟明金也说了,粮食要多少有多少,别说几百号人,千军万马咱也供得起。”

马万川:“小日本也缺军粮,早把眼睛盯住我的粮行了,我已吩咐老乔,以租子收不上来为借口,过些日子就把粮行关了……”

常大杠子:“日本人能让关吗?”

马万川:“你记得吧?明满惹事儿那年,日本开拓团强租了我一些地,满洲国一成立,开拓团一颗租子都不交了,我琢磨好了,就拿这事儿搪塞日本人,你们日本开拓团带头不交租子,别的大粮户也都跟着不交了,这没有粮食,我粮行卖啥呀?”

常大杠子嘿嘿地笑了,他说这辈子最佩服的就是老东家,足智多谋。

下午,马万川与常大杠子喝酒的工夫,老乔已按单子,把东西预备齐全,装在常大杠子带来的爬犁上,所需东西“隆”字号基本都有,不用外买。马万川细心叮咛,数量不能太多,怕引起日本人特务注意。至于城外沿途的几道卡子,常大杠子常来常往,一是已混个脸熟,二是也有办法对付。带上烟、酒、高点,每道卡子,扔下一些,就过去了。日本守备队的卡子,得多加小心,酒要多送几瓶,最好再加上几只烧鸡。常大杠子又好气又好笑问马万川,不都说日本国富得撒尿都流油,来到中国,咋都像饿狼似的呢?在他眼里,日本人个个都是酒鬼,见到酒没命地喝。马万川比常大杠子见多识广,他说日本是个弹丸之地,人多面积小,为扩大国土,强行霸占东北。

常大杠子给马家大院带来马明金的讯息,但马万川和常大杠子怎么也没想到,一场灾祸也随之悄悄降临到常家和马家头上……

十天后,在连接着山里山外的三道岭,马明金如期接到常富带人送来的三爬犁粮食,以及一些队伍急需的东西。应该说,马明金还是很有警惕性,他知道日本人经常派特务,在附近山屯打探义勇军的下落,为遮人耳目,保证常家大院的安全,他在与常富接头时,让手下人穿着便装,化装成山里的胡子,当他突然出现在常富面前,把常富等人吓了一跳出,以为真碰到劫道的胡子。马明金叮嘱常富,万一走漏风声,就说往山里木帮里送东西,被胡子抢走了。常富笑说,这个主意好,以后就用这种方式。两人约定下一次见面的时间、地点,然而就在这第二次,日本人对交接点和常家大院同时发起突袭。

其实,就在常大杠子从吉林城里回来没几天,他家所住的屯子,出现了反常现象,正月里,本屯与外屯相互走亲串门,你来我往,这不奇怪,但面孔陌生的货郎担和收山货的老客,三三两丙的在屯里晃来走去,且还在常家大院周围,停下来,打听着什么。本应引起人们的注意,可庄稼人实在,与日本人接触不多,自然也就什么防范,只当这些做买卖的人,想在正月里多抓几个钱,所以没当回事儿。

这天,还没放亮,常富又带着三张爬犁上了路,因为路途远,每张爬犁套三匹马,爬犁是用杠子加宽的,这样粮袋装得多,远远看上去就像三个行走的小山包。天气冷,常富和车老板都穿着羊皮裤和老羊皮袄,在爬犁上坐一会儿,就得下地,跟着爬犁跑一阵,要不然身子就冻僵了。

太阳升腾起来,越临近山里,雪越厚实,放眼望去,一派银光,往日高高的山峦,被雪压得孪下头、低下腰,显得那么的矮小。

快到中午了,再有两个时辰,拐过几个山口,就到约定的地方,常富喊爬犁停下,往雪窝里撒泡尿,把三个车老板叫过来,你看我,我看你,狗皮帽子上结满了冰霜,常富用棉手闷子抹了抹嘴,从抓犁上掏出一瓶酒,自己先喝了一大口,随后递给车老板:

“妈拉巴子,这天冷的,裤兜子里都冒凉风,来,都整几口,挡挡寒。”

三个车老板轮流喝着,他们都是常家大院信得过的伙计,如同家人一样儿。

常富向后看了看,远处出现了两张爬犁,看不清爬犁上拉的是什么,他想不起来什么时候那两张爬犁跟上来的,感觉已跟了有一段的路。他没太在意,以为是山里木帮的,正月快过去了,有的木帮开工早。不过,为了安全起见,他吩咐车老板,把爬犁往边上靠一靠,让后面的爬犁过去。等了一会儿,并不见爬犁上来。

一个车老板:“怪事儿,咱们停下来,他们咋也停下了?,不会是胡子吧?”

常富也是个胆大的人,他把怀里的盒子炮拽出来,扳开机头,掖到后裤腰上说:

“你们在这儿等着,我过去看看。”

三个车老板:“加小心,别靠跟前,要不我们跟你一起过去吧!”

常富摆摆手,顺着爬犁道,向远处停下的爬犁走去,雪滑走得慢,离得还挺远,那边有一个人也迎着他走来,两人在双方爬犁距离中间,站住了。

那人先开了口:“兄弟,这是去哪儿呀?”

常富打量这人,一身山里人打扮,心里放松几分:“噢,去山里给木帮送点嚼谷,你们这是……”

那人:“我们也是木帮的,这过完年了,送干活儿的伙计进山。”

常富歪着头,探看,两张爬犁各坐着七八个人,都是屯里人的穿戴。

那人掏出香烟,递给常富一支:“来,点上,暖和暖和。”

常富:“哎哟,行啊,还抽草卷呢!”

那人一愣,不自然地笑了笑:“好歹咱也是个把头,用这烟卷装装门面。”

常富自小生在屯里,性情憨厚,与人交往经验不多,所以,对那人的神色没有在意,对那人的话,也信以为真。

那人眼珠闪动着,看看常富的爬犁里问:“兄弟,这是去哪儿呀?没少装啊!”

常富:“我们去老爷岭,你们呢?”

那人:“我……我们也往那边走,咱们同路……”

常富:“咋停下了,我们还寻思让你们过去呢!”

那人:“噢,马前夹板子挣开了,这不正拾弄呢!”

常富心里没有一丝的戒备,也不想耽误时间,跟那人客套几句,返回来,欲催马要走,一个车老板回头又看了看,心中不禁疑惑地说:

“不对呀,我看了半天,你跟那人唠嗑时,爬犁上的人,咋没有一个下来,活动活动手脚的呢?他们是铁打的,不冷啊?”

常富一听这话,心里一沉,他刚才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再联想那人说是同路,难道真的这么巧?但直至这时,他也没想到跟上来的是日军和满军,还以为那些人充其量是棒子手或劫财的胡子。他让车老板都坐到爬犁上,扬鞭打马,加快速度,想把后面的爬犁甩掉。他趴在第三张的爬犁粮袋子上,抽出盒子炮,如果后面的爬犁拼命撵上来,管他们是什么人,先往天上打两枪,震唬一下。还有一点,他心里不害怕,越往前面走,离马明金越近,他知道马明金的队伍,在这一带人缘好,叫得响。真遇到胡子,报出马明金名号,胡子不会不给面子的,下了一道岭,又爬上一道坡,已不见后面的爬犁踪影儿,常富放心了,认为是自己太多疑了。

与此同时,马明金带着一个分队,数十人,提前到达接货地点。老三团在敌人的围剿中,孤军奋战,减员很严重,进入冬季,只剩下五百多人,因山里没有大的屯落,不适于大队人马活动。为减小目标,减轻山里人的负担,马明金将老三团分成五个大队,分散到山里,这样即能灵活打击敌人,又可便于隐蔽,解决给养。待春天到来,冰雪消融,树发芽,草发绿,困难期度过去。老三团便可集结起来,出山打击敌人。

一个瞭望的哨兵,回头说看到三张爬犁。

马明金走到高处,举起望远镜,看着由远而近的爬犁,辨识出是常富来了。有了这批粮食,分发给各大队,维持到开春没问题。但就在他刚要放下望远镜,突然发现远处的山岗上,又闪出两挂爬犁,他以为也是常富带来的,落在后边,再仔细一看,后面的爬犁坐的是人,他立时觉出异常。稍做沉思,他命令身着便装几个士兵,从林子里出去,在山口处站成一排,劫住常富的爬犁,先不要动,待后面的爬犁靠近,有什么反应。

几个士兵迅速钻出去。

马明金指挥一部分人,占领制高点,另外一些人,绕过山口,从后面包抄过来,堵住后面爬犁的退路。

山路弯弯,又都是在沟趟子里,常富以为早把后面爬犁甩掉了,看快到地方,他和车老板松了一口气,这时,几个士兵从树后闪出来,常富认出是马明金的手下的人,从爬犁跳下来,笑着上前打招呼。

带头的班长没顾得客套,忙问常富,是否注意到后面的爬犁。

常富一怔,马明金是通过望远镜看到后面的情况,他当然看不到的。

班长没做过多解释,让前两挂爬犁向前走,拐进山口,留下一挂爬犁,堵住路,待后面的爬犁上来,看个究竟。同时,命令士兵分散开,做好战斗准备。

后面的爬犁出现了,慢慢地停下,还是曾与常富说过话的那个人,跳下爬犁,向前走来,走了几步,似乎发现前面情况有些异常,犹豫地停下来。

班长端着大枪,掩在粮袋后,示意常富喊那人过来。

常富:“喂,那位兄弟,我……我在这儿等你呢,过来呀,咱们一起走。”

“好,好,我……我这就过去。”那人嘴这么说,却站在哪儿,回头冲后面摆手。

马明金在高处,就是不用望远镜,一切也都尽收眼底,两张爬犁上,大概有十五六个人,只见头张爬犁有个人站起来,把身上的大衣往后一甩,马明金看清,他是个日本军人,接着又听他喝喊一声,爬犁上人纷纷从屁股底下,拽出枪,跳下来,分散开。马明金早已握枪在手,冲天空连开三枪。

已占据有利地形的战士,一顿排枪响起。机枪手根本没有射击。这也是在战斗中积累下的经验,不是紧要关头,机枪尽理节省子弹。

敌人做梦没想到会中了埋伏,他们还以为只是常富的三张爬犁,本想继续跟随下去,见爬犁又停下来,他们失去耐性,过早地暴露自己,这下可好,还没等站稳,活动下几乎冻僵的肢体,不知从哪个方向射来的密集子弹,打得他们晕头转向,当即七八个人被射倒,领头的日本曹长,身中三枪,趴在雪地上,抽搐着几下不动了。剩下的人,胡乱还击,却不知对方在何处。还有两个日本兵,死硬抵抗,不住地喝喊着旁边的满军士兵,可是无济于事,满军士兵已把枪举起来。

那个与常富对话的人,是个特务,听到枪响,就地卧倒,待再想爬起来时,脑袋被枪口顶住,吓得他忙扔掉匣子枪,身子哆嗦成一团。

马明金手下的人冲上来,两个日本兵挺站起来,怪叫着,端着带刺刀的大枪,欲做最后拼搏,还没等冲上来,两声枪响,再看那两个日本兵脑袋开花,仰面倒下。老三团就是这样,碰到日本兵,别说是顽固不化的,即便失去反抗能力的,也绝不饶恕,一枪毙命。这是马明金下的令,他说日本人惨无人道,所以要以血还血。

常富除了那年因扒水坝与日本开拓团争执,放过枪,这么大的阵势,还是第一次亲眼所见。想到跟随一路的爬犁上,坐的竟是日本人和满军,他好个后怕。来到马明金面前,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大……大哥,这小日本是……是冲咱们来的,还是……”

马明金安慰着:“常富啊,别紧张,先歇歇,喘口气……对了,你啥时候发现他们跟在后面的?”

常富惊魂未定:“我们前后走了有一阵子,你说是他们想劫爬犁上的东西?那……那他们咋不早动手呢?”

马明金一听,心中的疑团越发浓重了,从敌人隐匿着装上看,他们不想过早暴露身份,这更说明他们跟随着常富是有目的的,换句话说,他们已经知道常富是在给义勇军送粮。

那个与常富说过话的特务被押过来。

常富气不打一处来,上前给特务一个大嘴巴,回头对马明金说:

“大哥,这小子可他妈的能白话,刚才在半道,跟我说他们是山里木帮的伙计,还说去老爷岭……”

特务的帽子被常富打飞了,露出大背头,脸上的雪和鼻涕沾在一起,浑身发抖,活像条丧家之犬。

马明金威严地:“我有几句话问你,你能如实回答吗?”

特务看出马明金是当官的,哈下腰,带着哭腔,连声地说:

“长官,你只管问,我……我要是敢有半句假话,你……你一枪崩了我,我也是为了养活一家老小,才吃这碗饭的。”

马明金:“你和被打死的日本人是哪部分的,为啥尾随在后面?”

特务说他是天岗日本守备队的通译,这个守备队主要任务是巡查铁路没线的安全,前几天,接到从吉林市传来的命令,配合由吉林宪兵队来的特务,调查天岗大粮户常大杠子,是否与山里的反满抗日分子有联系,他与宪兵队的几个特务,化装成小商贩和收山货的老客,几次去过常大杠子住的屯子,在屯子里收买了一个大烟鬼,并派人住在大烟鬼家,昼夜盯着常家大院。昨天,吉林市方面听说还没查出头绪,不耐烦了,派来一个叫犬养的队长,带领一队日本兵,来到天岗,准备今天对常家大院下手,恰这时,大烟鬼得到信儿,说常富起早去山里,犬养当即决定分兵两路,一路化装跟踪常富,弄清常富到底与什么人接头,如果对方人少,设法抓获,若是人多,探明虚实……

马明金知道犬养这个人,他专程从吉林赶来,这表明,敌人已发现他与常家大院有来往,并且要对常家下毒手。

常富问特务,那个大烟鬼是不是姓赵,特务点头。常富对马明金说,这个姓赵的两姨兄弟是常家大院的劳斤,怪不得这个姓赵的烟鬼,这些天总来大院找他的亲戚……

马明金现在最担心的是常大叔及其家人,他揪住特务的脖领子:

“你是说犬养已经去了常家大院?”

特务:“是,是,那个犬养让我们抓到人,立即带到常家大院,他……他在哪儿等着我们的信儿呢!”

常富才意识到什么:“啊,你……你说啥,日本人去了俺家?真的吗?”

特务:“回这位爷的话,我不敢撒谎。”

常富不知是惊还是怕,腿一软,坐在地上,失神地:

“完了,完了,家里没个硬实人,这……这可咋整啊!”

三个车老板站在常富身边,唉声叹气,他们与马明金等人不熟悉,不敢多说话,只是盼着常富能拿个主意。

常富腾地蹿起来,抓过旁边一匹马,翻身跃到马上。

马明金上前扯住缰绳:“常富,你干啥?”

常富挣扎着,带着哭腔说:“大哥,我得回家呀,我要去救我爹,我孩子……”

马明金:“冷静些,你一个人回去管啥用……”

常富:“大哥,你就让我回去吧,我死,也要跟我家人死在一块儿……”

马明金:“常富,听大哥的话,你先下来,咱们一起想办法……”

有人把常富从马上接下来。

马明金脑子飞旋着,心急如焚,他掏出怀表看了看,已是下午两点多了,若率骑兵快马加鞭,赶去营救,需四五个小时,另外,身边兵力太少,敌人的情况,也只是从特务口中得到这么一点点……

此时此刻,常家大院,已完全被日本人控制了。

中午刚过,犬养率领从吉林带来的二十几个骑着高头大马的日本兵,还有天岗日本守备队的三十多人,浩浩荡荡开进屯里,把常家大院围个水泄不通。一时间,不要说大院闹翻天,整个屯子都鸡犬不宁,人们见识过日本兵,知道日本兵凶狠霸道,但成队的日本兵,涌进屯子,这还是第一次,尤其屯口和屯道都有日本兵把守,刺刀闪闪,只进不出,明眼人一看这架势,就知道凶多吉少,要出大事儿。

常大杠子午饭喝了两盅酒,靠着被垛,刚想迷糊一会儿,屋门砰地被撞开了,守门的伙计,嘴边带着血,跌跌撞撞地闯进来,连声说:

“东家,不好了,不好了,日本人来了,日本人来了……”

常大杠子睁开眼睛,没听太清:“啥,日本人?”

守门人:“日本人进院了,好多的人,都带着家伙儿,我上前刚想问句话,那个日本领头的,抬手给了我两个大嘴巴子。”

常大杠子酒被惊醒了,忙下地,穿上鞋,一边往外走,一边说:

“这青天白日的,日本人也太蝎虎了,咋能说打人就打人呢!”

守门人:“东家,这帮日本人好像是冲你来的,你……你还是躲一躲吧!”

常大杠子:“躲,往哪儿躲?这是我家,我怕他啥呀?”

外面一片嘈杂声,日本兵蜂拥进院,迅速分散开,有的向后院冲去,台阶上,房檐下,院门外,布满日本兵,杀气腾腾。

常大杠子走出上房,放眼一看,愣住了,瞬间,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见犬养挎着战刀,站在院中央,身后有数个日本兵护卫着,想必这人就是最大的官了,他走过去,盯看着犬养,冷冷地问:

“噢,你们是日本人啊!我记得我跟你们日本人没啥交往,你们来我家干啥呀?”

犬养打量着常大杠子问:“你姓常?是这家的主人?”

常杠子要是单听犬养说话,还以为犬养是中国人呢,他点头说他是大院的当家人。

犬养:“我是从吉林特意来见见你,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吗?”

常大杠子不卑不亢地:“你问我?我还问你呢!”

犬养来东北多年,深知东北人的禀性,直来直去,绕弯子没用,便单刀直入地问:

“你私通义勇军,是反满抗日分子,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吧?”

常大杠子心里一惊,他知道反满抗日在如今的满洲国,是个什么“罪名”。同时,他也猜测到,日本人肯定是抓到什么把柄了,要不然不会这么兴师动众,气势汹汹,莫非常富他们半路出事儿子?不,不会的,若是那样儿,日本人准把常富押回来……

犬养:“你儿子去哪儿子?”

常大杠子听了这话,心中有底儿,儿子安然无恙:“我打发他进山,给木帮送粮食去了。”

犬养:“木帮,什么的木帮?”

常大杠心想,这个日本人会说中国话,但中国的事儿不一定都懂,他笑了笑:

“木帮就是木帮……伐木头的。”

“不对,你在说谎,你儿子是给义勇军送粮食去了,我们很快就会把他和义勇军一起抓回来的。”犬养说完这话,很是得意洋洋,他吩咐跟踪常富的人,最好把连同接粮食的人,一并捕获,那样,他就要在常家大院杀一儆百,给天岗一带的满洲人看看,反满抗日是个什么下场。

常大杠子:“我是个庄稼人,心眼来得慢,听不明白你的话。”

“好,我会让你明白的。”犬养冷笑着,扭过头,对身边的军官说了几句日语,意思把院内的人,全部带出来。

常家大院是典型的东北大院,前院家眷居住,老老少少二十多口,还有来串门的亲戚,后院是佣人,常年住在大院里的伙计,里里外外,加起来,有几十个人。正月里,除了常富等人外出,大多都在屋里猫冬,日本人疯闯进来,院里象炸了营似的,人们忙四处隐藏躲避,有的趴在炕沿下,有的蹲在水缸后,还有的人无头苍蝇似的,慌不择路,所藏的地方,顾头不顾尾,一叶障目。尤其一些女人,早就听说日本兵见到女人,兽性大发,迈不动步,屯里女子,把贞洁看得比命都重要,有的女人,怕受到玷污,找把剪子,掖在怀里,万一躲不及,打定的主意,同归于尽。岁数大的,拉过年轻女子,抓把锅灰,胡乱涂抹在脸上。

日本兵见门就进,见到人连踢带打,押出来。最可恶的是守备队的人,他们几乎都是从开拓团里在乡军人转为士兵的,所以非常的贪婪,见到值钱和喜欢的东西就往兜里揣,有的干脆装到麻袋子里,背在身上。犬养已有话在先。为感谢守备队的配合,可将常家大院所有东西,运回守备队。

大院的人,陆续被日本兵驱赶出来,大伙儿见到了东家常大杠子,都把他当为主心骨,齐聚在他的身边,在后院,日本兵遇到了反抗,五个伙计正在一间屋里,掷色子赌小钱取乐,这在正月里是正常的。平时,绝对严禁的,要是让常大杠子知道,不撵出大院,也得骂个狗血喷头。他们玩得玩得高兴,神情专注,不知道前院发生的事儿。“咣当”门被踢开了,几个日本兵冲进来,大伙儿一愣,还没等缓过神来,日本兵嘴里叽哩咕噜,说着谁也听不懂的日本话,刺刀直逼胸口,用枪托子推打着。其中一个小个子日本兵,看到炕桌上的钱,伸手就抓,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气不过,按住小个子日本兵的手,不让拿走。小个子日本兵回身一脚,踢在小伙子的裆部,小伙子哎哟一声,捂着裤裆,疼得在地一边乱蹦,一边大骂:

“小日本呀,我操你八辈祖宗,我还没娶媳妇呢,你把我这玩意踢坏了,这不是让我断后吗?”

日本兵见状,禁不住哈哈大笑。

小伙子真的气极了,大吼着,猛然扑向那个小个子日本兵,一下把他压倒在地,双手死死掐住小个子日本兵。其他日本兵都愣住了,片刻,举起刺刀,扎在小伙子的背部,小伙子死不撒手,日本兵又连扎了好几刀,上去拽小伙子,好不容易扯开了,再看小个子日本兵,眼睛翻白,舌头也吐出来,一命呜呼。日本兵似乎才意识到眼前的庄稼人,都是血性汉子,吓得连连后退,枪口对准另几个伙计。刚欲开枪,伙计中有个人大喊着:

“哥几个不能等死啊,跟小日本拼了。”

伙计们早就愤怒到极点,听到喊声,随手操起身边的长条板凳等物件,冲向日本兵,发疯似的,又打又砸,日本兵的枪响,伙计们相继中弹,有的倒下,有的挣扎着往前冲,一个伙计没抓到什么东西,情急之下,端起炕上的炭火盆,在身中两弹,还冲过去,把一盆炭火,扣在一个日本兵的头上,烫得那个日本兵鬼哭狼嚎,扔掉大枪,跳蹦着,这一蹦,火炭都掉进衣服里,再看那日本兵,头上、身上都冒出白烟,伴着烧焦皮肉的臭味,倒在地上,抽搐着。剩下的日本兵也被砸得头破血流,吓得边开枪,边退出屋子。又有几个日本兵过来,从门和窗口,不停地向里面射击。五个伙计,一个也没出来,都死在屋子里。

枪声传到前院,常大杠子知道后院发生了不测,他心急如焚,想要去后院,日本兵拦住他。这时,东厢房那边也传来撕心裂肺的喊声……

东厢房内,常富的媳妇,顾不得自己了,把两个孩子先塞到炕柜里,又怕孩子在里面憋得喘不上气,拽出来,想再找个地方,已来不及了。两个日本兵进来了。常富媳妇忙着藏孩子,没来得及往脸上抹锅灰,俊秀的容貌暴露无遗。两个日本兵相互对视一眼,脸上现出淫笑,慢慢逼上来。常富媳妇惊恐万状,她以为日本兵想抢她的孩子,忙用身体挡住孩子,这两个孩子一个五岁,一个四岁,小哥俩儿虽小,似乎也明白眼前的危险处境,躲在母亲的背后,不哭不叫。一个日本兵放下手中的大枪,做出搂抱的姿势来抓常富媳妇,常富媳妇本能的一躲,日本兵扑个空。另个日本兵也放下枪,两人同时上来,揪住常富媳妇,顺势按在炕上,常富媳妇大喊着,挣扎着,两个孩子见了,“哇”地大哭起来,五岁的那个孩子还上来用小手打着日本兵,见奏效不大,孩子张开嘴,照日本兵的腿狠狠咬了一口,疼得那日本兵抬起脚,把孩子踹出多远,跌在地上。常富媳妇一是想护着孩子,二是想保住自身,她又挠又咬,连踢带蹬,虽奋力厮打,抵不住两个兽性大发的日本兵,前襟被扯开了,一个日本兵急不可耐把头拱向常富媳妇的胸部和乳房,另个日本兵忙着要脱下自己的衣服欲进一步施暴。

突然,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冲进来,他是常富媳妇的亲弟弟,来姐姐家串门,住在对个屋里,刚才已躲在桌下布帘后,听同见姐姐凄惨的喊声,他吓得腿都软了,不敢出来,后来听姐姐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他担忧姐姐,硬着头皮,想出来看个究竟,透过敞开的门,他看到两个日本兵把姐姐按在炕上,外甥坐在地上哭,他热血沸腾,说不上哪儿来的勇气和力量,抓起炭火盆边铁制的扒火铲,高举着冲进去,照一个日本兵的脑袋狠狠拍下去,那日本兵大叫着,从姐姐身上滚下来,另个日本兵没等回过头,脸蛋子也挨了一铲子。弟弟忙拽起姐姐,让姐姐领着孩子快走。常富媳妇救子心切,顾不得半开的胸襟,抱住一个孩子,拉起一个孩子,向屋外跑走。弟弟想随姐姐跑出来,可刚到门口,一把刺刀从背后穿透,刀尖从胸前露出,他呻吟着,扑倒在地。

常大杠子看到衣装不整的儿媳,带着两个孩子从东厢房跑出来,不住喊着救命,作为一家之主,两个孙子的爷爷,心中的痛楚自不待言,同时,奔腾的热血也涌上脑门。

常富媳妇快跑到人群边了,不想手里拎着五岁的儿子,跌倒在地,一个日本兵上去踩住孩子的背部,孩子嘴跌破了,流着血哭喊着:

爷爷……

常大杠子满腔怒火终于暴发了,他早已瞄好,墙边有个顶门杠子,有三米长,碗口粗,他扒开旁边的人,几步跃过去,操起那个大杠子,大吼着:

“王八操的小日本,你们抄我家,打我孙子,我常大杠子豁出这条老命跟你们拼了!”

犬养愣住了,周围的日本兵愣住了,院里所有的人,几乎都愣住了。

常大杠子年轻时身壮如牛,力大无比,老了也是体格硬朗,其名得于大杠子,所以玩杠子,那是得心应手。他抡起杠子,先是一个横扫,日本兵慌乱后退,有两个日本兵躲不及被打倒在地,在日本兵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常大杠子一个箭步,蹿到孙子面前,杠子落下,打在那个脚踏孙子日本兵的头上,只见那个日本兵摇晃几下摔倒了。

常富媳妇心中只有孩子,回手拽起倒地的儿子,跑到人群边,有人忙接过她怀里的孩子,把她们掩在后面。

常大杠子奔犬养冲去。日本兵已把犬养围住,保护起来。

犬养见常大杠子连击数人,恼羞成怒,抽出战刀,他本想拨开日本兵,与常大杠子格斗,显示下武士道精神,可是一看那又黑又粗的杠子,他畏惧了,怕打败,失去威风,丢了面子,他用日语命令日本兵,将常大子击倒,但不许开枪,把常大杠子绑起来。

常大杠子与围住的日本兵对峙,他尽管年迈,腾挪躲闪,很是灵活,日本兵的数把刺刀相继刺来,都被他拨开,他怒目圆睁,指东打西,又有三个日本兵挨了杠子,有个日本兵脸被打变型了,牙掉了一地。

大院的人都想救下或帮助常大杠子,可惜手无寸铁,有两个人冲出来,被日本兵刺伤,见更多人欲上来,日本兵架起机枪,人们不得不退回去。

犬养低喝一声,日本兵闻令,一齐退下,一个怀抱机枪的日本兵上前一步,冲着高举杠子的常大杠子腿部射出一梭子弹,只见常大杠子脚下扬起一股尘土,腿部连中数弹,他咬牙,支撑着,又往前跨了两步,瘫坐在血泊中。日本兵蜂拥而上,想夺下杠子,拽了半天,常大杠子死不松手,日本兵连打带砸,最好才把浑身是血的常大杠子绑起来。

大院的人心疼这一家之主,心疼这老东家,不少人,哭起来。常富媳妇连喊着爹,要冲出来救公公,被人们拽住了,孙子也不住哭喊着爷爷。

常大杠子被日本兵吊绑在房檐下,他双腿都断了,脸上也带着血,可他没一丝痛苦的表情,骂过日本人后,他转向大院的亲人和伙计,高声地说:

“大伙儿别哭,也别怕,你们也看到了,小日本就这个德性,他想要咱命,咱僦得跟他们拼,我……我怕是活不成了,我不想连累你们,可小日本子他们不是人啊,我没啥对你们说的,熬过这一关,你们要是能活下来,好好地活,不过得活出个人样儿,要是死,也得给我死出个人样来,不能给我们老常家丢脸啊!”

犬状气急败坏,仅对付常家大院,死了三个,伤的也有七八个。这太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依他的凶残本性,恨不得把全院的人全部杀掉,一把火把这大院变成灰烬。可他这么做,回吉林无法向酒井交代,因为行前,他已对酒井立下军令状,要顺着常家大院这条线索,摸清义勇军的准确地点,最起码也要掌握义勇军的行踪。所以,他要耐住性子,等待跟踪常富的人回来,而后以常家为诱饵,最好能把义勇军引出山,这个功劳将是巨大的……

日本兵不住地拷打着骂声不止的常大杠子。

犬养摆下手,让日本兵退下,他现在还不想把常大杠子置于死地,他走到常大杠子面前,一反常态地笑了笑:

“我看得出,你是不怕死的,可是我不会让你死的,我劝你还是想想你的众多亲人吧,只要你说出义勇军的去向,我不但放了这院子里所有人,也会留你一条活命。”

常大杠子吐出口血沫子,笑说:“小日本,我跟你说实话吧,我确实给义勇军送过粮食,还没少送,我为啥给他们送呢?这事儿我不说,你也能明白,他们是中国人,专打你们东洋鬼子,我也是中国人,我给他们送粮,天经地义,我要是死不了的话,我还给他们送……”

犬养恨恨地:“好,我会让你看到结局的,我会让你体面的死去!”

常大杠子:“黄泉路上无老少,我先走一步,在阴间等着你了,等在阴间见到你,我还用大杠子削你们这些王八蛋!”

犬养见太阳快要落山了,追踪常富的人还没消息,他有种不祥之感,又不好表露出来,命令日本兵把院里的人,都关到后院的一个空房子里,只将常大杠子吊挂在前院,随后,又派出一个班的骑兵,往山里方向探查。天岗守备队随来的小队长,请示犬养能否带着伤兵先行撤回去,犬养不同意,小队长不高兴地嘟哝几句,犬养有气正没处发,挥手打了小队长两个耳光,骂小队长不配做帝国的军人,其实他是色厉内荏,他深知要是去山里的人出了事儿,他在常家大院又搞不出个头绪,酒井搧他耳光是轻的,不撤他职才怪。他决意要守株待兔,传令日本兵进入房间,吃饭休息。

晚上,天刚刚黑透,屯外传来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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