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声由远而近,先是零星,后如爆豆。
犬养从屋里跑出来,神情无名状地兴奋起来,他就怕没有声响,辨听一下,是双方对射,这说明计划成功了,义勇军上钩了。他狂叫着,命令日本兵立即上房上墙,做好战斗准备。他要把充满血腥的常家大院,变成血染的战场。
常大杠子始终被吊在房租下,因失血过多,天气寒冷,昏死过去,是枪声把他唤醒,他艰难的抬起头,冻得黑紫的脸膛,浮现出笑容,不是对生的渴望,而是盼望着义勇军消灭这些可恶至极的日本人。
犬养走到常大杠子面前,冷笑着:“我说过,会让你看到结局的。”
常大杠子尚能说话:“我也说过,黄泉路上无老少,你离死不远了。”
五六个骑兵和屯口哨兵,丢盔卸甲跑进大院,一个曹长跳下马,向犬养报告,说他们在探查的路上,碰见义勇军,仓促迎战,一路败逃,只剩下这几个人。犬养并没责怪,问义勇军有多少人,曹长说,最少也有几十人,是马队,火力猛,攻击力强,绝对是正规的部队。犬养粗略地算了一下,自己有近五十多人,据大院这个险地,手中又有人质,即便义勇军再强大,固守待援,应该没什么问题,他来到面向屯南的炮台,爬到上面,黑夜里,望远镜失效,只能用肉眼向外眺望。
屯上来兵,就是马明金的义勇军。
在山口处,审过特务,马明金立刻意识到,常家大院危在旦夕,想到常大叔是为了援助义勇军,引来灾祸,若不相救,那还是义勇军吗?但作为指挥员,不能莽撞行事,可是时间紧迫,又刻不容缓,他先劝住常富,稍加思忖,决定让几个战士把粮食运回山里,派出通讯兵,立即联络附近两个大队,接到命令,集中骑兵,赶赴天岗,他率领现有的骑兵,随常富,先行出发,长途奔袭,解救常家大院。
临近天岗,遇到日骑兵,稍一接触,击毙六七人,剩下的掉头逃窜。
马明金没有贸然发动攻击,一是顾及大院时常家人的安全,二是为防陷入敌人的包围之中,在天岗日本守备队和吉林方向路口,埋伏下阻击点,而后在夜色的掩护下,抢占大院周围的制高点,伺机机发起进攻。
常家大院在屯南,与四周民房有宽阔的距离,显得很孤伶,常大杠子选址和建大院时,考虑到树大招风,怕遭到胡子洗劫,立足于防范,院子四个角落,建有四个炮台,所以造成现在的易守难攻。但是,这么多年,大院一直平安无事,胡子闹得最厉害的时候,都没有光顾大院,这是因为常大杠子广交朋友,与好多绺子的当家相处得不错。
常富对自己的家了如指掌,他向马明金介绍说,北面,也就是后院,墙又高又厚,还是双道门,两个炮台间距短,放上几支枪,交叉射击,很难接近。只有从南面,炸开院门,才能冲进去。他看见炮台里有亮光,这说明日本人已有准备。
枪声大作,战斗打响了,要是有钢炮,对准炮台和院门,三五发炮弹,随后骑兵冲上去,很快就能解决问题,只可惜,队伍出山来接粮食,携带的都是轻武器。
大院的东西炮台,各有一挺机枪,疯狂地扫射。还有不少日本兵,趴在高出院墙的房顶,居高临下,不停地射击。
若用骑兵冲锋,目标太大,即使接近大院,大门紧闭,进不去不说,反成了敌人的靶子。
分队长找来一张马爬犁,让三个战士趴在上面,每人携带捆在一起的集束手榴弹,隐在一个墙角处。
马明金亲自指挥着机枪阵地,所说的阵地,也不过三挺机枪,架在一个老百姓家的后窗台上,正对着大院。常富让这户人家躲藏出去,说过后补偿大洋,那人说,能把小日本赶出屯子,房子烧了他都认可。刚才义勇军试探性射击时,机枪没有搂火,意在摸清了敌人大院各高处的火力点,现在机枪已对准了喷着火舌亮光处,那是敌人的机枪。马明金大喊一声打。三挺机枪同时怒吼起来,敌人的火力顿时被压制下去了。
分队长不失时机的下达命令,马爬犁闪出来,向大院狂奔,转眼间到了院门前,就在马匹身中了数弹,摔倒之际,爬犁的惯性,又向前冲出有三米,三个战士跃起,把手中的集束手榴弹,奋力抛向院门,只听几声巨响,黑烟伴着火光,腾空而起。顷刻,院门被炸得支离破碎,轰然倒下,三个战士,一人当即牺牲,另两个也在往回奔跑时,负伤倒地。
大院洞开,透过燃烧的大门,隐约可见院内跑动的人影儿。
分队长刚欲率队冲锋,敌人的火力网又重新组成了,这时候上去,只会造成更多的伤亡。无奈,只好爬过去几个的人,把受伤的两个战士拖回来。
大院内,犬养看着从炮台、房顶中弹后,接二连三滚落下来的日本兵,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他甚为惊骇,尤其对方在没有重武器的情况下,竟把院门炸开,从这个战斗力看,他判断围攻大院的不是一般的义勇军。多夸他从吉林带来的一个小队,士兵经过严格训练,要是依赖天岗铁路守备队,大院恐怕早就失守了。
院门敞开着,外面子弹射进来,打在迎面房子的砖墙上,嗖嗖直响。
犬养催喊着日本兵,从后院扛来粮包,堆放在院门口,筑成临时掩体,又调来一挺机枪,建立一个新的火力点。
马明金和分队长,还有两个参谋,商量新的攻击办法,常富蹲在旁边,可怜巴巴地看着马明金,他知道这个时候,不能跟着瞎掺和。距家门咫尺,不知家人如何,心中之焦急,可想而知。一个参谋看见不远处堆放劈好的木头半子,他想起火攻的办法,把干燥苞米秆、高粮秆和这些木头半子,分放在马爬犁上,点燃,冲向大院,后面跟着人,来到墙外,把刚燃起的木头半子,扔下院内,天干物燥,待院子燃起大火,敌人不攻自乱。马明金连连摇头说,万一院内的房子烧起来,成了一片火海,常家老老少少几十口子人,也难逃出来。这是一个险招儿,绝对不能用。分队长说,他带骑兵强攻,马明金不同意,说那样损失太大,并且未必能取胜。另一个参谋提出,可等另两个分队的骑兵,估计他们会携带小钢炮,到那时,稳操胜券,只是时间要拖后了,天亮,他们若能到达,已是神速了。
一个战士报告,说大院的炮台挑出灯笼和火把,还有喊声,提出暂时停火,要与义勇军长官对话。
马明金立时想到敌人要拿大院内常家的人做文章,这正是他最担心的,果不其然,他来到墙的豁口,命令停止射击,并示意参谋回应喊话。
炮台上,犬养的声音传来:“义勇军的人听着,我们大日本皇军是不可战胜的,但在黑夜里,我们不想与你们做无效的纠缠,假如你们视自己为正规部队,天亮后,可一决胜负,如果人执意进攻,我们将杀掉你们想解救的院内所有的人,听见了吗,听到回话。”
参谋双手拢在嘴边,大声地:“小日本听着,我们长官有话,双方交战,不可滥杀无辜,如果你们一意孤行,院破之时,我们将把你们全部杀死,一个不留。”
犬养的声音比这寒夜都要冷:“效忠天皇,为国捐躯,是帝国军人的荣幸,我们不想跟你们再说什么了,从现在起,你们若不停火,我们每隔十分钟枪毙一个人,院内六十多人,按时间计算,天亮时,刚好处理完毕。”
分队长过来,小声地请示:“团长,我已让一小队上了马,趁这工夫,我们冲一下。”
马明金没有表态,此次战斗,关键是解救常大叔一家,倘若单纯攻入大院,常家人遭到杀戮,那还有什么意义。
参谋:“团长,你看……”
炮台上,被推出两个倒绑着双手的人,大半个身了探出来。可能是那两个人回头想说什么,被日本兵砸了一枪托子,想喊都没喊出声。
犬养:“我们的建议,从枪毙这两个人开始……”
话音未落,伴着惨叫和两声枪响,那两个人如两个粮袋子,摔到院墙外面的地上。
不要说马明金,整个义勇军的战士都被日军这个残暴的行为所激怒,机枪手扣住扳机,怒目圆睁,就等着马明金的命令。
一个凄厉的哭喊声传来,细弱,娇嫩,是孩子。
所有的人都看清了,一个日本兵手中拎着孩子,伸至炮台外,孩子整个身子悬在空中,两条小腿不停地蹬踹着。
犬养:“这是我挑选出来的,院内年龄最小的一个孩子,我不想用子弹来结束他的生命,但从现在起,只要我听到一声枪响,这个孩子就会被扔出去……”
常富不用细看,只听孩子的哭声,就辨识出,那是自己的小儿子,他不顾一切,大叫着,欲跳出墙,冲向大院。分队长眼疾手快,飞快上前,把常富扑倒在地上。常富喊不出声,哭不出来,呜咽着:
“儿子,我的儿子……”
马明金不容也不敢再犹豫了,大喊着:“犬养听着,我知道你是院内日军最高指挥官,残害不具备丝毫反抗的人,尤其是孩子,不是军人所为,我同意你的要求,天亮一决胜负,但你要胆敢伤害孩子,我立即下令攻击,要时候,等待你和你的士兵,将是碎尸万段。”
孩子被拎回去,哭声也听不到了。
马明金等人,揪住的心,稍松懈下来。
常富背靠着墙,坐在地上,失神地:“完了,我的家完了,小日本,你……你他妈的也太狠了,小日本,你……你不是人……”
犬养喊声伴着得意的笑声:“义勇军听着,你们满洲有句话,叫以逸待劳,我去休息了,希望你们不要打扰我,咱们明天再见!”
炮台的灯笼和火把都撤下去,接下来,死一般的寂静,但可以断定,黑暗中,一双双狼的眼睛正注视义勇军一举一动。
马明金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他何尝不知,敌人这是在使用拖延战术,意在等天亮后,援兵到达,对义勇军实施前后夹击,一举全歼。当然了,他也在等待两个分队的到来,解决院内的敌人,但从目前的情形上看,即使两个分队来了,日军故伎重演,义勇军投鼠忌器,这仗怎么打?
分队长和两个参谋也都没了主意,常富被劝进屋里。
马明金在小院内踱着步,思忖着,时间紧迫,必须当机立断,蓦地,他想到以毒攻毒之计,走到分队长身边,吩咐一番。分队长连连点头,而后,跑了出去。马明金又让参谋安排战士,轮流监视敌人,其余人进屋,吃饭歇息。敌人以逸待劳,我方也不能疲劳作战。
大院内,犬养见义勇军停止进攻,甚至连枪声都没有了,他心中颇为得意,走下炮台,回到屋内。当义勇军扑来时,他没想到义勇军攻击力会这么强,更没想到,据险而守,竟遭连连伤亡,他怕这么打下去,弹药消耗过大,他知道单靠现有的力量,消灭不了外面的义勇军,他是想拖延时间,等待援兵,但如何能坚持到天亮,坚持到明天,他想到院内的人质,这是他早就想好的一个杀手锏,他让日本兵带来两个大院的人,拉到炮台枪毙,给义勇军一个警示,为达到震慑目的,他又让人从常富媳妇手里,抢下四岁的孩子……这一招果然奏效,他让日本兵把孩子送回去,又让人把房檐下的常大杠子,解下来,他预测不出天明后,会是个什么样的局面,但他知道常家的人是重要的筹码。
常大杠子被日本兵拖至屋内,已奄奄一息,这要是换个人,或许挺不了这么长时间,尽管几次昏死过去,他都凭着顽强的生命力,强迫自己不能闭上眼睛,他要活着看到家人获救,他要看到日本人的下场……
天蒙蒙亮了,这一夜,对常家大院内外每个人来说,都是一种煎熬。
犬养靠坐在椅子上,想小憩一会儿,眼睛却不敢合上,刚要闭上,身子打个冷战,感觉义勇军已杀进来,枪口直指他的面门,在他来大院前,吩咐天岗守备队,做外围增援,如果自觉力量不足,立即向吉林报告。可直到现在,天岗守备队那边,一阵枪声过后,沉寂得没有一点动静,莫不是被义勇军攻下,消息没有送出去?若是那样儿,天亮了,义勇军置人质性命于不顾,强攻大院,自己的死期真就到了,都说日本人不怕死,那是相对而言,作为特务出身的犬养,来到满洲多年,刚刚荣升少佐,当上守备队长,还没尽享荣华富贵,便做了枪下之鬼,岂不太懊丧了,他不敢想下去……
门咣当一下开了,一股凉气逼入。
犬养条件反射地跳起来,一时间不知该抽刀还是拔枪了。
一个日本兵进来,见犬养神情惊惧,不免一愣,随即立正,喊声报告。
犬养为掩映自己的慌乱,开口骂道:“八格牙路!”
日本兵结结巴巴地说有一个人向大院走来。
犬养反问:“为什么不开枪?”
日本兵说来者是个日本人,声嘶力竭地呼喊着,要见这里的指挥官。
犬养怔住了,提起军刀,走出屋子,快步地蹬上炮台,探头向外寻望。
一个上了岁数的日本人,站在距院门百米的地方,被日本兵喝止住,不敢再往前走了,双手举起来,摇动着,用日语喊着什么。
犬养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来到这里,不知道这里正在发生战斗吗?”
那个日本人:“是犬养君吗?我是天岗开拓团第三分团的井田一郎,有重要的事情,需要与你面谈。”
犬养一听是井田一郎,下意识地拿起望远竟,又放下了,其实这么近,肉眼就能看得清,只是夜色中……在这种危急时刻,必须得到准确的核实,他喝喊井田一郎再靠近些,最后看清了,心中大为惊骇,这个井田曾是关东军一个挺有资历的爆破专家,在一次意外事故中,脑子被震坏了,思绪混乱,时而还剧烈地疼痛,不适于继续留在军队,因为他没有家室,又无儿无女,不愿意回到本土,一年前,来到山清水秀的天岗第三分团住地,一是养病,二是养老。犬养认识此人,恭奉为前辈。
井田等得不耐烦了:“混蛋,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吗?快快开门。”
犬养知道井田脾气暴躁,不敢怠慢,连忙命令打开院门,他跑下炮台去迎接。
井田跌跌撞撞进来,嘴里还满地说着:“你们不配做帝国军人,反应的速度太慢了。”
“前辈,您怎么到这儿来了?”犬养稍施一施礼,疑惑不解,义勇军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把井田搬出来做说客,再说了,凭井田的身份,怎么会轻易被义勇军收买呢?当他抬起头,他愣住了。
井田嘴歪眼斜,脖子僵硬,门牙少了两颗,脸上还带着污血的痕迹,一看就是与人要搏斗或被踢打过。
犬养立刻意识到,井田遭到了不测,不然不会这副尊容:
“前辈,发生了什么事情?”
井田失去帝国军人的风度,垂头丧气地:“犬养君,放……放人吧!”
犬养怀疑自己听错了:“前辈,你说什么?”
井田大吼:“放人!”
原来,这就是马明金的以毒攻毒之计,想到犬养以大院的人质为胁迫,无奈之下,他命令分队长与常富带人出屯,就近袭击一个日本开拓团部落,也就是天岗第三分团。自满洲国成立,日本拓民视自己为这里的主人,比以往更加的骄横,拿老百姓的话来说,走路都是横着膀子,时间一长,其戒备心理下降了,夜里高枕无忧,做梦也没料到,义勇军会出现在他们的面前。有几个男人从被窝里爬起来,想抵抗,被义勇军的战士,打得鼻青脸肿,比如井田,从枕头下抽出王八盒子,还没等举起来,头挨了一枪托子。在捆绑他的时候,他叫骂着,挣扎着,又让战士好一顿打。本来在攻击常家大院时,战士们就窝了一肚子火,正愁没地方发泄呢,现在见了日本人,要不是分队长说留活口,枪早就响了。
五十多个日本人,男女老少,都被绳子捆起来。分队长知道马明金欲用这些人换出大院的人,人越多越好,所以,连吃奶的孩子,都让日本妇女抱在怀里,带回来。女人孩子挤坐在马爬犁上,男人被拴成一串,他们不想走。分队长发起狠,把他们拴在马后,强拖着,不怕被拖死,就得乖乖地跟着跑。
马明金听说井田在开拓团里是有“地位”的人,把他叫过来,参谋会说日本话,对井田表明换人质的意图。
井田昂头头,说他死也不会做这个传声筒。
爬犁上的几个抱孩子的妇女,哭哭啼啼,叽哩哇啦地央求着井田。有的还跪在雪地上,给井田作揖磕头。井田大骂一声,吓得磕头的妇女,用手掩住嘴。
马明金对参谋说,不用跟这个老鬼子多废话,把他推向大院,用枪瞄住他的背部,叫不开院门,一枪撂倒他。
犬养听完井田的讲述,目瞪口呆,他没想到他的杀手锏,变成砸脚石,而且砸得他晕头转向,心乱如麻,不知该怎么办了。
井田虽恨不得操起枪,冲出去与义勇军决斗,挽回他少许可怜的军人尊严,但他知道那样的结果将是什么。
义勇军那边传来喊话声。
犬养挽着井田蹬上炮台。
义勇军两个分队已赶到了,但敌情也发生了变化,天岗守备队的日军,因人数少,又是在夜间,不敢贸然增援,已向吉林做了报告。吉林连夜调动部队,向天岗扑来,担心中途遭到埋伏,只能搜索前进,所以速度极慢。天亮时,先头部队才进入天岗地界。马明金派刚抵达的一个分队,迎击上去。看着星夜赶,身上挂满霜雪,疲惫不堪的战士,马明金叮嘱率队的队长,阻击时,不可硬拼,不能恋战。撤退不要考虑这边,抄近路隐入山林。
马明金知道目前一分一秒都是宝贵的,要想速战速决,只有采取极端手段,他让战士拉出两个日本拓民,推出去,面朝大院,砰砰两枪,将两个拓民毙倒在地。随即参谋向大院喊话,明确告之,这是对昨夜犬养打死两个大院人的回报:
“小日本听着,我们已做好人质交换的准备,给你们十分钟时间,你们要是不同意或犹豫不决,十分钟后,我们将分批把你们的人,全部枪毙!”
犬养和井田看到两个倒地的日本拓民,体味到同族人被枪杀的感受,两人不但脸色苍白,内心也是极度的恐惧,尤其听到,若不按义勇军所言照办,全部拓民都将毙命,这个后果对犬养来说,是最可怕的。五十多个日本国民,要是因为决策失误,死于非命,这个责任,不要说他一个小小的少佐,就是酒井都承担不起。满铁拓殖委员会不杀他,关东军也得把他大卸八块。
井田也清楚自己的处境,他暂时是脱离危险,但其他拓民死了,即便他曾有过再大的功劳,帝国军人的脸面,也不容他活下去,只能切腹谢罪。
义勇军开始报时,说五分钟已经过去。
井田沉不住气了:“犬养君,你还犹豫什么?两个拓民死了,你想让更多的人倒在你的面前吗?”
“我……”犬养本想说我在等待援兵,没说出口,他知道这话有惧战怕死之嫌。
井田厉声地:“优柔寡断,置国民性命于不顾,你不是个称职的指挥官,更不配做个帝国军人,我……我为你感到羞耻。”
犬养满脸通红,又羞又急,他怕一旦大院的人放出去,义勇军没有了顾忌,展开攻势,那他及他的士兵,真该为国捐躯了。
井田突然上前一步,抽出犬养的军刀,寒光一闪,举起来。
犬养以为井田要砍他,惊恐万状,连声地:“前辈,前辈……”
井田回过手,把军刀对准自己的腹部,悲哀地:“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么多的国民死去,为保持一个帝国军人的荣誉,我只有先行向天皇谢罪了。”
“前辈,前辈,我……我立即下令,交换人质,来人,来人,向义勇军喊话……”犬养上前抱住井田,他不敢再有一丝犹豫了,井田真的在他面前切腹,仅这一条罪状,他就得被枪毙。
交换的过程并不复杂,人质在距离双方各百米的中心地带,站立好,清点过人数,向各自阵地撤去。双方的机枪都做好准备,谁若生出不测,其后果不堪设想。
常大杠子最先出来,他躺在一块门板上,由几个大院伙计抬着。被敌人打断双腿后,又遭残酷的折磨,他几次昏死,几次又活过来,还好,他坚持到最后。
常富跑过去,扑在父亲的怀里,喊了一声爹,眼泪就下来。
常大杠子气若游丝,已说不出话来,抬起颤抖的手,抚摸下儿子的头。
常富媳妇带着两个孩子,来到常富跟前,两个孩子哭叫着爹,常富媳妇只是噙着泪,只一夜之间,她学会了坚强。常富让她快走,照顾好父亲和孩子。
双方人质,各走到各自安全地带。
马明金已做好了准备,大院的伙计,有家的,各奔各自的家,愿随常家走的人,都上了爬犁,常富说家里在山里好多屯子,都置有房屋,住处不成问题,马明金指派一个小队,护送常家人先行向山里转移。
常大杠子躺在爬犁上,盖着棉被,脸白如纸。
马明金半跪在爬犁边,紧握着常大杠子的手,哽咽无语。他不知该对这位舍命舍家帮他们义勇军的老人,说什么好了。
常大杠子看着眼前的马明金,慈祥地笑了,似乎在竭尽生命最后力量,断断续续地说:
“孩……孩子,你爹他老人家跟我说,你……你能带那么多人,打……打日本人,你……你是好样的,叔也说你,是……是好样的,叔……叔要是倒退三十年,叔一准也……也跟着你干,孩子,记……记住,对日本人不……不能心软,往……往死里打!”
马明金坚定地点着头:“叔,你放心吧,我们会替你报仇的。”
常大杠子:“我……我不要那个大院了,你……你有炮就往院里轰吧,里面都……都是日本人,一个也别让他们跑出来!”
马明金:“叔,我听你的话,我知道了……”
一个参谋过来,说一切准备就绪。
马明金让常富带着家人,快马加鞭,离去了,他与参谋走到一堵墙后,大院的人悉数获救,他长出一口气,但他不能就此罢休,放过还盘踞在院内的日本人,他在交换人质是时,已让参谋部署兵力,把增援分队带来的六门小钢炮,支起来,校准目标,他要消灭犬养所部,即使彻底消灭不了,也要狠狠地教训这些日本人。
远处的枪声越来越近,这是吉林方面的援军,与阻击的义勇军交上火,大院内的敌人,没有抢先射击,或许他们也知道援兵即将到来,想故意拖延时间。
马明憋了一夜的怒火,喷发出来,扯开喉咙:“打,给我狠狠地打!”
小钢炮同时发射,六发炮弹准确无误地落在大院东西炮台和房顶上,随着巨响,火光伴着浓烟,腾空而起,接着又是三拨炮击,顿时,敌人数个火力点都被敲掉,只有零星的日本兵还击,在义勇军机枪的压制下,失去抵抗的能力。
马明金发出冲锋的命令。
义勇军的骑兵,早急不可待,有的射击,有的挥着马刀,瞬间冲到大院门前。院门口处的沙包掩体内,存活的六七个日本兵,想再装填子弹来不及了,在一个曹长的带领下,跳出来,端着刺刀,张牙舞爪,嚎叫着,想来个肉搏战,还没等站稳,义勇军的战刀凌空劈下,再看日本兵,几乎都身首异处,只有那个曹长,还算灵活,连躲过几刀,最后可能也自知难逃一死,一只手偷偷向后探摸,想拉响腰间的手雷,与围上的义勇军同归于尽。队长手疾眼快,匣子枪对准日小队长,连开三枪,打他个满脸花。
日军伤亡过半,还剩下二十多人,随犬养撤进几个屋内,负隅顽抗。
义勇军的战士在大门外跳下马,冲进院内,我方在明,敌人在暗,因为空间狭小,又没有什么隐蔽物,好多战士守在门外,没办法冲进来,所以说,这个争夺战有一定难度,也颇费时间。
日本开拓团的拓民分躲到各个房里,女人哭,孩子叫,与枪声混杂在一起。
队长命令战士,不要靠近窗门,不要强行冲入,往屋内投掷手榴弹,事先也吩咐战士,尽量辨明屋内情况,避免伤到那些拓民,尤其是女人和孩子,但战斗打到这种交织状态,战士们能听吗?在他们眼里,日本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事实上也不怪战士们如此仇视,好多开拓团的妇女,见到当地人路过她们的住处,指骂着或扔石头。一些开拓团的孩子,自小就信奉武士道精神,欺强凌弱,常把当地的孩子打得头破血流。
井田没有与拓民们在一起,而是选择了战斗,他对犬养说,作为关东军退役的老兵,他不能畏缩,要用鲜血和生命验证对天皇的忠心,他捡起一枝大枪,只可惜,他的狂热还没得到充分的发挥,就被手榴弹炸昏了头,同在一个屋内的两个日本兵毙命,他受了伤,懵懵地爬起来,摸索着,从屋内走出来,在院内的空地,摇晃着,嘴里还含糊不清地狂喊着:
“给我一支枪,喂,哪个混蛋在我身边,快给我一支枪,我要把这些支那人统统杀光,枪,我要枪,我要刀……我……我是关东军的爆破专家,我研究的炸弹,威力无比,我的炸弹就是对付支那人的……”
义勇军战士看着这个蓬头垢面的人,以为他是个疯子,后听他说的是日本话,“砰”的一枪,再看那个井田,应声倒下,只能去阴间炫耀了。
犬养躲在上房,屋大墙厚,身边仅有五个日本兵了,其中有两个机枪手,抱着歪把子机枪,疯狂地向外扫射。听到外面接连不断的手榴弹爆炸声,犬养心中的恐惧自不用说,他靠在一个墙角处,这是屋内最安全的地方,稍一偏头,透过破碎的窗纸,可看到院内,日本兵的死,他看到了,井田的死,他也看到了,他知道自己死期到了。此刻,他不能不想一想,当屋内所有的士兵都战死了,就剩下他一个人,义勇军冲进来,他该选择怎么个死法,是举刀迎上去,被乱枪打死,还是硬充脸面,切腹自尽……不,不,这都不是他所希望的,一句话,他不想死,但死亡已逼近,他能逃脱的吗?有人说,人临死时,有很多奇怪的念头,就说这个犬养吧,不知为什么,惊恐之余,脑海中,竟突然闪出一个女人的影像,是雪兔?不,不是雪兔,雪兔一年前离开吉林市,他虽喜欢她,却不能娶她,又没把她从“圈楼”赎出来。她倒没怪怨他,不过却不辞而别,去了哪里,她也没说,后来,犬养听说,雪兔在奉天,还做妓女。身为军人,本来就铁石心肠,他没有理由再去想雪兔了。奇怪的是,他现在竟想到……不是雪免,是另一个女人,很丰满,很有满洲女人味,这人是……是马明满的相好,三丫子……怎么会想起她呢?他与三丫子并熟悉,只见过一面,而且还是半月前……为什么会想起三丫子呢?莫非是临死前出现了幻觉……
外面的爆炸声停下了,刚才从窗口射进的子弹也没有了,听得出,现在只有歪把子机枪点射的声音。
犬养向外寻望,院内除了横倒竖卧的日本兵尸首,义勇军的身影不见了,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怕上义勇军的当,不敢出来,又过了一会儿,有炮声传来,他意识可能是吉林的援兵到了,又不敢确定,挥手示意一个日本兵出去探看。
那日本兵打开门缩头缩脑,往外寻看,屁股挨了犬养一脚,被踢了出去……
就在义勇军即将结整大院内的战斗时,吉林来的援敌,已从南面压过来,打阻击的分队边打边撤,派人向马明金报告,马明金命令阻击分队,不能退进屯子里,那样容易被敌人形成合围,按原计划,先行撤向山里。随后,他叫回在大院指挥战斗的大队长,令其立即收拢队伍,大队长说再给他一点点时间,便可消灭残敌。马明金说来不及了,阻击分队撤走,南南的敌人很快就过来了,西面和北面也发现了敌人,现在已是三面受敌,太危险了。大队长好不懊丧,记得常富临走时,对他说,这个大院,常家人短时间是回不来了,与其落在日本人手,还不如砸它个稀巴烂。还有大院内的东西,义勇军有用得着的,最好都拉走。放过几个日本人不说,就冲那些吃用的东西,大队长能不惋惜吗?
枪声越来越近,偶尔有炮弹落下,只是这炮打得漫无目标,几处草房燃起了火。
马明金率队出了屯,向东面撤退,大约走出三里多地,他勒住马头,转过身,用望远镜回望,清楚可见成队的敌人,涌向屯子,还有一部分敌人,已尾追过来。他暗叹,要是晚撤半个时辰,很可能就被敌人围在里面。即便如此,也不能说已脱离险境,因为从敌人援兵的数量上看,这是一场大规模的行动。
队伍进入蛟河地界,再过两道岭,便是山区了。
马明金让参谋催促队伍,加快步伐,大战士们昼夜未眠,连续战斗,确实已人困马乏,然而就在这时,前面又传来激烈的枪声,还有手榴弹的爆炸声。队伍迅速散开,马明金带两个大队长和参谋,纵马来到高处,向前望去,心中不禁一惊。
不远处的山坡,出现大批的日军和满军,原来这是蛟河的敌人,接到吉林方面的电话,奉命在此构筑临时防线,他们刚到,就与义勇军的前哨班接上火。
马明金知道敌人占据的是咽喉要道,是进山的必经之路,现在后有追兵,唯一的办法,撕破一个口子,冲过去。好在前哨班占领一个有力的位置。因火力薄弱,被敌人打得抬不起头。他让一个大队长,带着两挺机枪,迂回上去,加强前哨班的力量。
坡上的敌人,是日满军混杂在一起,大概日军也知道满军的士兵士气低,战斗力差,改变以往满军在前,日军押后,形成这样的防御战,日满士兵同在一个战壕,迫使满军士兵不打都不行。
坡上坡下,枪炮声此起彼伏,雪尘被浓烟卷起,扬起飞落,义勇军疲惫不堪,因为是仰攻,骑兵变步兵,连续两次冲锋,都被打退下来,牺牲五六个战士。
后面的敌人追上来了,炮弹不时落下,而且还是山炮。义勇军前后遭到夹击,处境十分危险。有的战士脸上多少呈出恐慌之色,也有的战士,把身上多余东西甩掉,准备与敌人拼命一搏。
马明金知道作为指挥员,越是紧要关头,越需要沉着,他通过望远镜已找到坡上敌人一个薄弱点,传令前哨班,吸引住敌人的火力,命令另个分队长,带着战士在雪地上,隐蔽前进,接近那个突破点,随后命令六门小钢炮的炮手,把带来的所有的炮弹,以最快的速度,集中打在那个突破点上。
一连串的巨响,突破点上硝烟弥漫,血肉横飞,没等炮声停下,雪地上的分队长,大吼一声,战士们一跃而起,连喊着边向上冲去。眨眼之时,冲到坡上,突破点的敌人被炸懵了,缺胳膊断腿的哀号着,活着满军士兵,只顾逃命,日本兵也想逃,又不敢逃,正犹豫着,都成了枪下之鬼。跟上来的大队长把人分向两边,就地阻挡横向的敌人。保护后续部队通过这个口子,冲过去。
马明金指挥部队,向坡上那个口子奔去,尽管有炮弹不时呼啸飞来,他也全然不顾,没有先行离去,因为一部分战士在阻击追来的敌人,参谋已奉命带着那些战士向这边撤来,待他们来到跟前,他才上马。
坡上的敌人乱成一团,构不成多大的威胁。但后面的追兵,蜂拥而来。
马明金登上突破点,勒马站住,回看着,前哨班的战士,变为后卫,最后撤上来,两个大队基本都过去了,再向前走一段路,转进山区,义勇军如鸟入林,鱼入水,敌人纵有千军万马,只能是望洋兴叹。突然,又有几颗炮弹落下,伴着火光,烟尘滚滚,马明金只觉眼前一黑,气浪扑脸,身子一歪,摔到马下,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