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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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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没想到,小小的常家大院,竟引发为轰动吉林的重大事件。

酒井从犬养口中得知常家大院私通义勇军的线索,起初并没在意,打电话让宪兵队派人去天岗调查一下,犬养立功心切,沉不住气了,主动请缨。酒井一想,蛟河、天岗一带的山里,义勇军频繁活动。而凡是有义勇军的地方,便有当地民众和大粮户暗中支持。犬养此去,教训下常家大院,或许能起到敲山震虎,杀一儆百作用。还有一点,他没有明说,那就是他知道常家大院是马万川的粮户,这一年多,马万川消极对抗,反常的沉寂,令他疑惑,也让他无奈,他想,应该时不时旁敲侧击一下,给马万川个颜色看看。

犬养所率的日本兵在常家大院,被义勇军消灭五十多人,要不是吉林援兵赶到,他的命也休想保住。当他丢盔弃甲,狼狈不堪地去见酒井,心想肯定要受到严厉军法制裁,却不想,酒井照他的胸部擂了两拳,笑容满面地说:

“犬养君,好样儿的,不愧是帝国军人,干得漂亮!”

犬养愣住了,他知道酒井是个笑脸虎,一时间辨不清笑脸后隐匿着什么。

酒井:“你怎么了?不会是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吧?”

犬养喃喃自语着:“胜利?不,不,我……我知道损失太大了,我……我来向您请罪,我甘愿领受任何处罚!”

酒井:“犬养君,你在胡说些什么,噢,你是说牺牲的士兵?为剿灭义勇军,牺牲是难免的,他们为帝国捐躯,无尚光荣。”

犬养下垂的手,伸进裤兜,偷偷地掐下自己的大腿,疼得他一咧嘴,这才相信酒井说的是真话。

酒井看见犬养咧嘴的动作,关心地问:“你受伤了?”

犬养连忙地:“没,没有,我……我是说这次义勇军伤亡惨重……”

酒井:“你放心吧,我会向关东军司令部给你请功的,你等着晋升吧!”

犬养一听不降反升,更是一头雾水。

酒井踱着步,抑不住兴奋地:“中国有句话,叫群龙无首,马明金是吉林这一带义勇军最高级别的指挥官,他被我们抓住了,这就意味着,消灭义勇军将指日可待。”

犬养似乎才明白过来:“什么,您是说马明金被我们抓住了?”

酒井微笑着:“对,马明金已在蛟河讨伐队手里,我已派宪兵队前去将他押解回来,能抓到马明金,是我们这次战斗最大的胜利。”

犬养长舒一口气,心情彻底放松了,当他躲在常家大院的屋内,垂死挣扎时,是吉林援兵救下他,后听说在蛟河附近,义勇军受到重创,他无暇顾及,所以对马明金被俘的事儿,一无所知。

马明金是被炮弹震昏,跌落到马下的。

当时,遭到敌人重炮轰击后,马明金身边的参谋和战士,死的死,伤的伤,场面十分混乱,大部分义勇军冲出敌人的包围圈,快到山林边了,大队长发现马明金没跟上了,忙率人回去接应,可是那道撕开的口子,已被敌人合拢了。大队长问过几个后上来的战士,都说没见到马明金,大队长意识到马明金没有冲出来,发了疯似的,带着战士往回打,但吉林追兵已到,敌众我寡,大队长受了重伤,战士们背起他,边打边撤,进入林子。

蛟河方面的日军满军在坡上,打扫战场,抓到几个受轻伤义勇军战士,捆绑起来,对于受重伤的义勇军战士,他们置之不理,任由死去。看到雪地上的马明金,脖子挎着个望远镜,猜出马明金是当官的,又见马明金尚有呼吸,抬起来,扔到抓犁上。直直到了蛟河日本守备队院里,马明金醒过来,身上盖着带有污血的大衣,这是一个受伤的战士,怕冻坏马明金,趁敌人不注意,偷盖到马明金身上。

一个日本军官急于想知道马明金的身份,让日本兵把马明金拉起来,绑到一根柱子上面,用生硬的中国话问道:

“你的当官的干活儿,什么的职务?”

马明金脑子还在晕眩,眼前阵阵地发黑,但知道自己已落入敌手,他扫视下身边的负伤战士,从数量上看,他判断大部分人都突出去,这让他感到欣慰。

日军官:“我在问你的话,你的没听到吗?”

马明金把头扭向一边,自走上抗日之路,血与火,生与死的战斗,经历无数,静下来时候,他曾考虑过,如何面对死亡。战场上,一颗子弹就能结束一个人的生命,他不惧怕,也不在意。倘若受了伤,不能自救,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自杀,绝不会活着落入敌人手里。未想到,现实与他开了个玩笑,现在似乎连自杀的权力都失去了。

日军官对周围的日本兵,嘟噜几句。

日本兵怪叫着,对准一个义勇军的受伤的战士举起刺刀。

“住手!”马明金喊了一声。他听懂那个日军官说的话,意思马明金再不开口,就立刻杀掉受伤的战士。

日军官示意日本兵停下,他盯着马明金:“如果不希望你的部下,为你死去,请说出你的身份吧!”

马明金心想,既然已落在敌人手中,隐瞒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

“我是抗日义勇军的指挥员,我叫马明金。”

日军官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睁大吃惊的眼睛……

马明金被俘的消息,轰动整个吉林,不,应当说整个东北。

酒井确认了马明金,马上把马明金押解到吉林市,他亲自去新京(长春)关东军司令部汇报。日满各报纸也大肆宣扬:

“顽疾义勇军之匪首马明金,遭正义之师关东军擒获,余部溃散,日满讨伐队,正全力追剿,吉林山区一带,已恢复朗朗天日……”

其实这都是欺骗鼓噪之词。民众们不相信义勇军销声匿迹,连关东军都知道这是自欺欺人,申令酒井,设法劝马明金归顺,意在通过马明金把吉林城周边的义勇军招降。

马明金被关押在吉林市宪兵队一个单独牢房。

酒井知道劝降马明金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可这是关东军司令部交代的任务,又不能不办。为此,他专门找到熙洽,想让熙洽以东北军老长官的身份,劝说老部下马明金投降。

熙洽没有一口回绝,只是委婉地说,他身为财政总长,实在太忙,吉林省的政务他都不大过问了,管不了这些琐事,再说了,以部长之职,去说服一个小小的匪首,他觉得过于屈尊。他这番推辞,是因为他心里很清楚,以马明金的性情与刚烈,绝不会投降的,他不想去碰那个钉子。

酒井不悦地:“总长阁下,这可是关东军司令的命令啊!”

熙洽与日本人相处时间长了,也学会应付日本人的办法,更何况他贵为总长,在新京常与日本高官打交道,结交了不少日本高官,现在已不大把酒井放在眼里:

“酒井先生,你不是朝中大臣,不知大臣的难处啊,满洲国初定,百废待举,我这个财政总长,为了筹钱,忙得是焦头烂额,就这么干,执政对我还不满意呢。这剿匪劝降,是军事上的事儿,你是军事顾问,你就偏劳了吧!”

酒井暗骂熙洽是个老滑头,沉吟片刻,又将了熙洽一军:“总长阁下,马明金当初是您的部下,他的反叛您是有责任的,所以,说服他归顺,您也是有责任的。”

熙洽也不示弱,冷笑着:“马明金脑后早有反骨,这点你很清楚,哼,说到责任,我责任现在只对满洲国的执政和关东军司令官武藤信义负责任。”

酒井一怔,他已听说了,熙洽与新到任不久的武藤信义私交不错,是啊,财政总长是管钱的,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在关东军也不例外。

熙洽致力于恢复大清朝,热衷于复辟帝制,在这满洲国建立一年多来,他逐渐地明白了,这个满洲国是个什么性质的国家,小皇上能不能复位,那得看日本人高不高兴,即便有朝一日皇上复位了,那也不是昔日威风凛凛的大清国皇帝了。他本来受过日本教育,脑子转动得又快。既然溥仪都心甘情愿屈尊于日本人之下,他若再不识时务,岂不是以卵击石?想到一年前,要不是他固执己见,冲撞了日本人,满洲国的总理大臣不就是他的了。好在还捞到个财政总长的肥缺,他要把这个权力用得淋漓尽致,换句话说,就是把全部心思用在日本人身上。嘿,付出总有回报,他现在在日本人面前,称得上是响当当的人物。

酒井不死心,一是他想不出说服马明金适当的人选,二是熙洽要不做点什么,他心里不平衡,蓦地,他想到马明金的妹夫郑永清,他知道郑永清是熙洽的最信得过的人。

“总长阁下,我听说您的爱将郑永清与马明金不但是亲戚关系,两人之间的感情也是相当不错,假如要是由他说服马明金,我想肯定会有效果的。”

熙洽:“噢,你说郑永清啊?你是军事顾问,他是护卫团的营长,归你管,你直接给他下道命令就可以了。”

“这……这不是命令不命令的事儿,我……我的话,他未必能听,您是他的老长官,您给他打个电话,我想,他是不会拒绝的。”酒井也想亲自找郑永清或通过郑廷贵,但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不要说郑永清,就是郑廷贵,他现在都尽量少见为佳,其中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的。

“你是说郑永清不听你的话?他不会,也不敢,我知道他这个人,历来是逆来顺受,当初你把他降职,他连个屁都没敢放……”熙洽这么说,绝不是贬低郑永清,而是话中有话,故意说给酒井听的,义勇军攻打吉林后,酒井撤去郑永清团长之职,把他嫡系的护卫团夺走,他对酒井始终耿耿于怀。

酒井不得不说点软和话,垂头一礼:“总长阁下,拜托了!”

熙洽想到自己还兼着省长,一味地推托,也不太合适,另外,与酒井搞得太僵,也没什么好处,沉吟片刻,他抓起电话,要通了郑永清,当着酒井的面,郑永清答应与否,对酒井都算有个交代。

电话里的郑永清,听熙洽表明了话意,消沉又冷淡地说:“老长官,您把我这个营长也撤掉吧,看在我跟随您多年的面子,我求您了。”

熙洽愣住了:“永清啊,你这是啥意思?”

郑永清的声音颇有些激动:“老长官,您能不能让我在我那个大舅哥面前,保留一点尊严?是的,不错,我是与我大舅哥挺合得来的,可那是我们青春年少的时代,现在,虽不是形同路人,但我没有脸面再去见人家,原因,我……我还是不说为好。”

熙洽:“说,咋的,跟我有啥话,还不能说吗?”

郑永清那边稍沉默一下:“老长官啊,您让我说啥呀,在咱们满军中,与我同辈之人,那一个不连升三级,可我,反从团长降为营长,行,我无能,我倒霉,我认了,但您不能让去见我的大舅哥,遭他讥笑吧?老长官,请您替属下考虑一下,我有何脸面,有何资格去说服我那个大舅哥……”

熙洽听了郑永清这言之凿凿话语,自然是十分同情的,他把话筒离开耳边一寸,为的是让酒井也能听到。

郑永清话说得有些悲凉了:“老长官,我……我不让您为难,我知道我这个小营长也当到头儿,我明天就把辞职书递上去!”

熙洽看了酒井一眼,以长官的口吻,申斥郑永清不许胡说,而后放下电话,长叹一声,心里很不是滋味。

酒井即便知道郑永清有意推拒,但听到这些话,他心中不满,又能说什么呢。看来,解铃还需系铃人,他想到了马家大院……

马明金被俘的消息,马家最早是从报纸上看到的,当时,马万川以为日本人在造谣,忙让老乔打发一个伙计,以催缴粮租的名义,去天岗常家大院,探明虚实。伙计返回,说常家确实遭到劫难,大院被炸得不成样子,常家人不知去向,有人说去了山里。马万川心里惊悸,他即担忧儿子马明金,又挂念常大杠子。马明玉哭着来见父亲,她说小姑子通过次郎已得到验证,哥哥确实被俘,从蛟河解回,押在日本宪兵队。

马家大院的气氛,本来就够沉闷的,这下子更充满了悲伤。明金娘哭得昏厥过去,醒来后,痴痴呆呆,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大儿子的名字。马明玉照看着母亲,本想劝慰,话没说上几句,自先泣不成声。马万川立时衰老了许多,额头的皱纹显现出来不说,黑黑的头发和胡须,一夜之间,变得花白。自打儿子走上了反满抗日的道路,他思念之余,做过揣测,包括儿子的归宿,也就是结局。战火无情,枪炮无眼,儿子很可能在走出这个院门,不一定再走进来,他做好最坏的打算,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儿子竟落在日本人手里……

郑廷贵来了,他是属穆桂英的,阵阵落不下。不可否认,无论从他与马家的感情,还是为人的本性,他是真的焦急,手舞着大烟袋,连声地说,要想办法救下马明金。

马万川何尝不想救自己的儿子,可是怎么救?救得了吗?他十分清楚,他和儿子现在面对的是杀人不眨眼的日本人。

明金娘呜咽着,泪似乎都流干了:“他叔啊,你在外面交得广,你想法救救你侄儿啊!”

郑廷贵顾不得端肩膀了,恳切地说:“老嫂子,你放心,明金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能不救吗?”

明金娘:“他叔,你不是认识那个叫酒井的日本大官吗,你找找他呢?他要是能说句话,咱家的明金……”

马万川这要是在以前,肯定要责备老伴儿,眼下老伴泪水连连,救子心切,他的心情不也是这样吗,只是他强抑着自己罢了。

郑廷贵:“老嫂子,我也正琢磨找不找酒井,来跟老哥哥商量商量。”

明金娘:“只要能把明金放回来,咱们啥都认……”

马万川看了眼坐在母亲身边的女儿,明玉会意,连说带劝,把母亲搀了出去。

郑廷贵听说马明金被俘了,他首先想到去找酒井,可是没经马万川的同意,他不敢擅自做主。

马万川对郑廷贵所说的办法,不报任何希望。

“我舍出我这个老脸去找他,他要是不给我面子,我……”郑廷贵本想说用烟袋锅子刨酒井,又觉得这话有点说太大了,收住口。

马万川说酒井老奸巨猾,这么大的事儿,他恐怕都做不了主。。

郑廷贵平生最佩服的人就是马万川,现在越发觉得马万川对酒井的评介是准确的,他不再提去找酒井的事儿子,其实他内心也知道,他真的找到酒井,未必有什么效果,对这个老朋友,他已有了新的认知,只是不说而已……

郑永清来了,抛开他是马家的姑婿,单就他与马明金一同长大的伙伴伙儿,闻听马明金身陷囹圄,其心中的感受可想而知。

马万川对这个姑爷,一直是挺看重的。尽管他现在还在满军做事儿。

郑永清向两位父亲说起,上午接到熙洽电话,欲让他劝降马明金,他来时,又与熙洽通个电话,酒井已不在熙洽处了,熙洽实相告,劝降是酒井之意。

郑廷贵兴奋起来:“照这么说,明金有救啊!”

郑永清反问:“咋救?我哥他能归顺吗?”

马万川何曾不知,投降、归顺,意同字不同,不用去问儿子,这条路行不通。

“变通一下呢?”郑廷贵说这话时,眼睛看着马万川:“先让明金应承下来,人出来就好说了……”

郑永清:“阿玛,你想得也太简单了吧?日本人是想利用我哥,把吉林周边的义勇军引劝投降,我哥他能答应吗?”

马万川:“永清说的话在理。”

郑永清白皙的脸面,泛出红色,情绪有些激动:“再说了,别人不了解我哥,咱们不了解吗,他能向日本人低头吗?记得我与他在乌拉街分手时,他对他就说过,倭寇不除,誓不还家,这就表明,为打日本人,他早就抱有必死决心。”

郑廷贵的观念是经常变幻的,听儿子这么一说,他不无赞许地:

“士可杀,不可辱,咱们大清国,这样的忠臣不胜枚举,就说……”

郑永清见糊涂的父亲说话又走了板,提醒着:“阿玛,咱们这是在说我哥呢!”

郑廷贵:“是啊,我……我这不是在说明金吗!”

马万川对这个老亲家,见怪不怪,若在平时,他或许又得开上几句玩笑,现在那有这个兴致了。

郑永清分析,日本人既然有劝降马明金的念头,暂时看,马明金的生命不会什么危险,这样就有营救的时间,至于用什么办法营救,他与岳丈虽未明说,但两人都有些悲观,第一,日本人不会轻易放过马明金,二,若让马明金低头,似乎也是不可能的事儿。

院内,马明玉安顿好母亲,欲来小客厅,她知道丈夫来了,想听听有没有哥哥的信息,刚到门口,见弟弟明满在门外徘徊着,这几天弟弟也是愁眉不展,唉声叹气,想必也为哥哥的事儿着急。

“明满,站这儿干啥?咋不进屋呢?”

马明满喏喏地:“我……我进去,怕咱爹又吡哒我。”

马明玉知道弟弟好惹是生非,不过,近来弟弟挺安分的:“你这阵子没做啥错事儿,爹说你干啥?”

马明满听到这话,神情有点不自然了,岔开话:“姐,咱……咱哥有信儿吗?”

马明玉悲戚地:“唉!爹娘都愁死了,这不正想办法呢。”

马明满冲口说:“依我看,想救咱哥,就得咱爹出头……”

“咱爹?”马明玉是一个心思想救哥哥,没考虑得那么多:“你是说让咱爹……那你进去,把你的主意跟爹说说呗!”

马明满:“我可不敢说,爹还不得骂死我。”

马明玉:“你有啥主意,我去跟爹说。”

马明满迟疑着,好一会儿开了口:“日本人早就想让爹出面,当商会会长,只要爹答应下来,拿这个做条件,日本人肯定会放了咱哥的。”

马明玉怔然地:“这……这怕不行吧,咱爹为了不跟日本人合作,都信上佛了,他老能……”

马明满忿忿然地:“信佛,信佛,佛爷儿能救咱哥呀?哼,咱家弄成这样,我看都怪咱爹太死性了,要是咱爹不跟日本人拔犟眼子,咱哥他能……还有咱家的生意能落到今天这地步?”

马明玉回头看了看,压低声音:“别瞎说,咱爹也是不得已才这么做的……”

马明满:“姐,这都啥时候了,你还帮着咱爹说话,哼,我真不知这老爷子是咋想的,跟日本人较劲儿,较吧,把自己儿子都较进去了,他还在这儿拉硬儿,日本人是那么好惹的?我看他这回咋整儿……”

马明玉觉得弟弟的话似乎有些道理,沉思着:“我……我把你这个想法,跟爹说说……”

马明满:“说不说在你,反正咱哥在日本宪兵队关着呢!”

马明玉喃喃地:“爹能答应吗?”

马明满:“姐,要是咱爹觉得脸面过不去,只要他有话,不,就是他默许也行,我去跟日本人谈,有啥大不了的,不就是个合作吗,我不信,日本人还能吃了咱们?”

马明玉听弟弟这么说,想起什么:“对了,明满,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交了不少日本朋友,你能不能通过你的日本朋友,活动活动,看有啥办法能救下咱哥。”

马明满一怔,继而神情呈出慌乱地说:“我……我啥时候说我有日本朋友啊?不,不,我……我是说过认识识两个日本人……”

马明玉没注意到弟弟的瞬间变化,继续说:“日本人之间好说话,你先让他们打听下咱哥的情况……”

“我……我认识的日本人都不当令,跟宪兵队说不上话。”马明满支吾着,突然掉头走开了。

马明玉看着弟弟背影儿,心中虽有疑惑,但没想得过多。

马万川与亲家、姑爷、女儿几番商量,也没想出个什么办法,最后,马万川说,只有等待了,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这么无奈过。

马明玉没有放弃她的努力,她让小姑子通过在宪兵队的次郎,尽可能打听哥哥的消息,小姑子当然义不容辞,就是嫂子不说话,她也会主动去做的,因为自小,她也把马明金当成自己的哥哥。

一天,次郎来郑家,他现在很少来,没别的原因,就是宪兵队太忙了,他与郑心清之间,那个女模特的事件,基本淡化过去,所以,两人的关系,也基本趋于正常。

马明玉来到次郎面前,直言请次郎在宪兵队内,想办法照顾下哥哥,她在说之前,本想抑制自己的情绪,但说到了哥哥,她的眼泪还是不由自主地流下来。

次郎常听郑心清说起这个贤惠的嫂子,自己也亲身感受到马明玉对他的热情,所以,他对马明玉很尊重。以他的本意,他是真心想帮助马明玉的。他对马明玉说,从郑心清那儿知道马明金是马明玉的哥哥,他就留心关注着马明金,但事与愿违,因马明金在日本人眼里是头号要犯,宪兵队组成个特别小姐,由松川亲自负责。他曾想探望下马明金,看守说,需经过松川的同意。他没敢找松川,怕松川猜疑什么,汇报给父亲,遭到责骂。

郑心清在一边对嫂子说,次郎在父亲眼里,始终是个不称职的帝国军人,次郎似乎就是为了改变自己在父亲脑海中的形像,已做了很大努力,在宪兵队里循规蹈矩。

次郎见不得马明玉的失望和眼泪,忙说,虽然没见到马明金,但他已侧面地叮嘱过看守,不要虐待马明金,他说,考虑到马明金特殊的身份,至今宪兵队还给予马明金应有的尊严,没有动刑。不过,次郎说到这儿,停顿一下说,以他经验判断,宪兵队之所以耐着性,是在等待上级命令。

马明玉的听到这儿,不敢想下去,但还是问出口:“他们会杀掉我哥哥吗?”

次郎不假思索地点点头,而后又说:“除非您哥哥低下他高贵的头……”

郑心清替嫂子做出回答:“明金哥绝不会那么做的。”

次郎惋惜而又无奈地摇摇头。

马明玉心里一片漆暗,说来说去,还是归结到焦点,投降与否。马明玉和马家所有的人,都知道这是不可逾越的障碍,如此说来,哥哥只有一个归宿。她不敢想下去,又不能不想,她盼着有一个奇迹出现,然而,奇迹真的能出现吗?

这天,松川带着手下小队长小野与吉林市商会的一个副会长来到马家大院,这个副会长是日本人指派的,中国人,精通日语。

小客厅内,马万川与松川、小野、副会长分坐两边。他知道日本人迟早会来,不必寒暄,也不需要寒暄。

松川一身戎装,手拄着军刀,一脸威严。

小野到是笑容可掬:“马掌柜,别来无恙,我们应该算是老相识,或者说是老朋友,可惜自从满洲事变,你深居简出,我们未曾见面!”

马万川不卑不亢地:“老相识不假,老朋友谈不上,记得你在樱花馆当跑堂的,我去吃饭,你差点没把我扔出来。”

小野:“那是一个不愉快的回忆,我们还忘掉吧!”

“二位这么熟悉,我跟来,这不是多余吗!”副会长曾是一家商号掌柜,只是生意不大,没什么名气,但与马万川还是有交往的,虽然投靠日本人,当上副会长,其内心还是挺敬重马万川的,此来,是硬着头皮。

松川用日语对副会长说着什么,让其转述给马万川,他来中国多年,中国话说得极好,但他认为自己是宪兵队长,不想做个喋喋不休的说客。

副会长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干笑两声:“这……这话咋说呢,我……我怕我说不太明白,松川队长,我看还是您……”

松川威严的横来一眼,脸上也呈出冰冷。

小野也把脸板起来。

副会长吓得一哆嗦,奴才毕竟是奴才,他忙转向马万川:

“马掌柜,我们来是……”

马万川:“你们不是为我儿子事儿来的吗?不必吞吞吐吐,拐弯抹角,说吧!”

副会长连忙点头,讪笑说马万川是个爽快人,接下来,他表明来意:日本人器重马明金是难得的军事人才,不计前嫌,希望马明金浪子回头,为日本人,不,为满洲国尽忠效力,只是马明金执迷不悟,尚需有人开导,日本人思来想去,觉得马万川是最合适的人选。

事实上,为劝降马明金,日本人绞尽脑汁,酒井欲想让熙洽做说客,遭熙洽婉拒,他又找到吉林省警备司令官吉兴,吉兴以与马明金没有任何私交推辞了。其他曾与马明金共过事的老东北军的军官,生怕被酒井点中,纷纷躲得老远。试想,同为军人,人家抗日,宁折不弯,宁死不屈。自己助纣为虐,本都辱没了祖宗,还有什么脸面去劝降。酒井好不气恼,只得让日本官员,晓以利害,威胁利诱,与马明金摊牌。几番相谈,白费口舌,劳而无功。酒井使出最后一招,借父子之情,逼马明金就范。

马万川什么话也没说,当即起身相随,劝与不劝另当别论,想见到儿子,这个愿望是相当的迫切。

宪兵队的一个房间,临时成了马家父子见面的地方。

“马掌柜,我不想再说什么了,我只想让你知道,这是唯一,也是最后的机会,假如你儿子还执迷不悟,不听从你的劝告,我们关东军是不吝惜子弹的。”松川面无表情地说完,手一挥,带着手下人,转身离去。

马万川在家、在路上,都还镇定,现在一个人独坐这里,心乱如麻,身上发冷,他努力地控制,手还是微微颤抖,不是怕,而是他知道日本人什么事都能做出来的,想到今天与儿子相见,很可能就是诀别。这对儿子,对他是多么的残酷……

门开了,马明金进来了,押解的两个日本宪兵,退出去,把门关上,站在外边。

马万川站起来,在见到儿子的一刹那,他把所有复杂的情绪,都强压在心底处,他不能让儿子担忧、挂念、难受,甚至都不能让儿子觉察出他的衰老和看出他的愁容。

马明金看到父亲一愣,他没想到父亲会出现在这里。他情不自禁地快步向前,但没有与父亲相拥,只是紧紧地握住父亲的手,神情抑制不住激动,怕泪水流下,他笑了,笑得有些凄然,轻唤着:

“爹,你老咋来了?”

马万川目不转睛看着儿子,只觉胸口有股热流往上涌,眼睛湿润,他也想学儿子笑一个,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不但手在抖,心都在抖,为了掩饰这一现象,他把手抽出来,放在儿子的肩膀上,使劲地摇晃着,似乎想看看儿子身子结实不,也想显示下自己的力气。

“爹,你老坐……”马明金扶父亲坐在椅子上,他的手始终未松开父亲的手。

马万川示意儿子坐在他的对面,他还在细细地端详着:

“孩子,你瘦了。”

马明金被俘后,抱定必死之心。当押送到吉林市,想自己以这种身份和面貌返回生他养他的地方,心中多少有些酸楚,但更多的是遗憾,最大的遗憾是没有亲手把日本人从故乡赶出去。面对日本人的审讯和说服,他一句话都不回答,在他看来,跟日本人说那些废话,就是变相延续生命,他要让日本人看看,中国军人无论是面对枪口,还是背后挨枪,都是站立着,死得堂堂正正。

“孩子,爹来这儿,就是想看看你,过多的话爹就不说了。”马万川想,作为父亲,他有必要让儿子知道来到这儿的真正目的。

“爹,你老不用说了,你老的心思我明白。”马明金拍了拍父亲的手。他没想到日本人会来这一手,也知道日本人强迫父亲来这儿的用意,看着一年多未见面的父亲,他发现父亲的头发及胡须都斑白了,不用说,这与他有关。蓦地,他内心油然升起一种愧疚,觉得连累了父亲,还有母亲及家人,按说父亲这个岁数正该颐养天年,享儿孙之福,可却为他……他心中有说不出的难受,本想说一句对不起,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他太了解父亲,若听了这话,肯定会骂他没出息的。

马万川有很多话想对儿子说,可一时间又不知该说什么,他怕说多了,或说得不当,加重儿子的心理负担。

马明金:“我娘好吗?她气管不好,冬天,穿厚实些,别着凉。”

“你娘挺好的,我来这儿,她不知道……”马万川来宪兵队,刚好明金娘去女儿家了,要不然,又得哭哭啼啼,央求跟来,“家里都挺好的,对了,我那两个孙子,让你弟弟带到北平去了。”

马明金:“我听常大叔说了,爹,你和我娘也跟着明堂去关内就好了。”

马万川:“咱们一大家子都在这疙瘩,我能扔下你们走吗?”

马明金知道父亲说的这个你们,主要是指着他。别看他曾是东北军的团长,义勇军的指挥员,每每想到父亲,他总觉得父亲是座山,是他的主心骨。

父子俩儿又说些家常的话,不用暗示,两人都谨防隔墙有耳,不可能说让日本人感兴趣的话,至于心情,尽管是压抑的,相互之间为了缓解对方,都努力地克制自己。

马万川:“你常大叔也不知咋样儿子,你在天岗,看到他了吧?”

马明金沉重地:“常大叔伤得不轻,随常富进山了……”

马万川:“你常大叔受伤了?日本人打的?”

突然,门“咣当”地开了,松川带着几个随从,还有那个副会长闯进来,脸色非常地难看。他刚才坐在隔壁,马家父子所谈的一切,都通过窃听器,传到他的耳朵里。听了半天,根本不着边际,别说降,连个劝字都没提到,他失去了耐性。

“爹,你跟我娘多保重,我生不能尽孝了,但我死,未给你老丢脸,若有来生,我还做你老的儿子,爹,你老在上,儿子再给你老磕个头吧!”马明金知道相见已经结束,他并不在意松川等人,抓紧时间,平静地对父亲说完这番话,跪下,给父样磕了三个响头。

马万川神情凝重,心如刀绞,他不想在日本人面前,表现出伤感,而是正襟危坐,接受儿子的孝礼。

在场的日本人都是冷血动物,自然不会感动,副会长是中国人,心中既感动又惭愧,想到自己所担当的不光彩角色,他低垂着头,不敢正视马家父子。

松川冷笑着:“你们满洲人就会这一套,我都看腻了,哼,想死,没那么容易的,马掌柜,你不要怪我们了,这是你自己放弃了救你儿子的机会。”

马万川:“我儿子做了些啥,我这个当爹的,心里很明白,我不想劝,也不会劝。”

松川:“马掌柜,你这个回答,我不感到意外,不过,我会让你改变主意的。”

马明金鄙夷地:“小日本,你们关东军自吹战无不胜,可还不照样被我们打得落花流水,有种的在战场上较量,使出这种下三烂的手段,作为军人,我实在是看不起你们。”

“我不想与你做言语上争辩,我只想让你知道,现在对弈的你我,咱们还没分出胜负,来人……”松川看出马家父子情深,他要在“情深”上做最后努力,也就是说,让一个父亲看着儿子是怎么受到折磨。

宪兵上来,拧住马明金,有个宪兵掏出绳索。

松川狞笑着,在刑讯室,各种拷打,包括杀人的场面,他见得多了,还亲手演练过,但亲人间目睹的残忍景象,他没尝试过,今天他要有个突破。

马明金看透了松川的心思,他已把生死置之度外,所以不想在生命最后一刻,让父亲的心理承受煎熬,想到这儿,他大吼一声,用尽全身之力,甩开扭住他胳膊的宪兵,随后,挥拳打倒眼前宪兵,冲向松川。宪兵忙聚在松川身边,但马明金已冲过来,迎面掐住一个宪兵的脖子,另一只手,去掏那个宪兵腰间的手枪,他已横下心,一旦夺下枪,先打死松川,而后开枪自尽,想到逃出这个魔窟,那是不可能的。

宪兵蜂拥上来,有的抓马明金的头发,有的搂住马明金的腰,眼看那个被掐住的宪兵舌头都吐出来了,手枪几乎也要被马明金抽出来,一个宪兵举起手中的枪柄,照马明金的后脑勺,狠狠砸下去。

马明金身子一软,瘫倒下去,摔在地上……

马万川看着倒地的儿子,慢慢地闭上自己的眼睛,脸色灰白,他知道儿子这拼命一搏的用意何在,他的心在抽搐,他的心在滴血,但即便如此,他暗暗地咬着牙,儿子的壮举让日本人惊憾,他为儿子骄傲,就因为骄傲,他更要在日本人面前呈出坚强,那样才配做儿子的父亲。

松川惊魂未定,他不敢想象,关押了这么多天的马明金,身体这么虚弱,竟爆发出这么大的力量,他感到了中国军人的可怕。

副会长早已躲靠到墙角,身子如筛糠一样儿。他后悔极了,要是知道会遇到这样一幕,用枪逼着他也不会来的。

一个宪兵在马明金的鼻翼探试一下说,用日语对松川说,马明金可能已经死去。

松川怔然着,好一会儿,醒过腔来,慌忙命令宪兵,马上把马明金抬到医护室,他是宪兵队长,但马明金生与死的权力,不取决于他,本来劝降无果,要是再让马明金无端死去,酒井是不会饶过他的。

宪兵手忙脚乱地抬起马明金跑了出去……

父子相见,就这样的结束了,再把马万川留置在宪兵队,已失去了意义。松川让副会长把马万川送回家。

车子在马家大院门口停下,副会长先下车,低垂头,给马万川打开车门,随即搀扶马万川下来,说心里话,他想安慰马万川几句,可又实在无颜开口,同为商号的掌柜,在日本人面前,相形之下,他自认确是走狗而已。他满脸愧色,目送马万川走进院门,他暗下决心,就算是为儿女积点德,他也找借口,辞去这会长的职务。

马万川进了院,身后大门刚一合上,他神经与心理,如上紧的发条,在这一刻,实在绷不住了,胸口一热,嗓子发咸,一口鲜血喷射出来,顿时,眼前天旋地转,身子后仰,直挺挺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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