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洽在徐兰香的变相逼迫下,无奈地去找小矶国昭,过后,心里又悔又怕,悔的是不该为马明金求情,假如获得自由的马明金再生出什么事端,他有推脱不了的干系,这等于有个把柄握在小矶国昭的手里。怕的是徐兰香竟敢说出炸宪兵队的话,以她的性格,说不定以后要给他惹出多少麻烦。几天后,他为此专门回到吉林市,一进家门,气急败坏地冲大老徐嚷着,把徐兰香找来,他要好好的教训教训她。
大老徐事后才知道妹妹去新京找了熙洽,她见熙洽真的动气了,忙赔上笑脸:
“救人一命,积德行善……再说了,你不是她姐夫吗,她不求你,求谁?看你气得这样,犯得上吗?”
熙洽气怵怵地:“她那是求吗?她那是威胁,我才寻思过味了,她是用炸宪兵的事儿来吓唬我,今个儿我回来了,就是想她去炸,我看她有几个胆子。”
大老徐:“她打小就那么任性,你跟她叫啥真儿?行了,行了,别生气了,我知道你回来,给你燉了你爱吃的猪爪,还有红烧海参……”
熙洽:“吃个屁,我气都让她气饱了。”
大老徐把那张喷香的脸凑上来,笑嘻嘻地说:“你们老爷们儿就是火气大,等晚上,我让你好好出出火。”
熙洽余怒未消地,气哼哼地:“你们这姐俩儿,一个软的一个硬的,我……我早晚得坑在你们手里。”
大老徐称不上是风尘女子,绝对风流成性,对付男人,其火候,绝地掌握得恰到好处,她不失时机的冷下脸,柳眉一挑,身子一扭:
“咋的,你还没完没了?我们姐妹还能求着你啥?平时喝点尿骚酒,总吹你是财政总长,有天大的能耐,这让你说句话,救个人,你看你,事儿办完了,还不依不饶的,你这不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吗?”
熙洽:“救人,救人,你没看看她救得是谁,那姓马的可是反满抗日分子,是日本人好不容易抓住的要犯。”
大老徐骨子时就有个不讲理的劲儿:“啥要饭不要饭的,大街上要饭的多了,日本人都能抓去?”
熙洽:“你少跟我胡诌八咧,我说是反满抗日的要犯,不是要饭花子……”
大老徐:“我大字不识一个,听不懂你说的是啥。”
“你们姐俩儿呀,净说昧心眼子的话,我算服你们了。”熙洽回来本想冲徐兰香发泄一番,现在看来,大老徐这一关就过不去,他长叹一声。
大老徐能掌握好分寸,见好就收,扑哧笑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你看你这气性……等过阵子,我好好替你骂她一顿。”
熙洽:“她呢?我咋没见着她人影儿呢?”
大老徐:“这几天就不着家,也不知她忙些啥……”
熙洽:“又去马家大院了?”
大老徐心知肚明,但还是支吾着:“她……她没说,我……我也没问……”
熙洽不需再问了,徐兰香肯定在马家大院,一想到这儿,他更加后悔不该为马明金说情,这要是马明金贼心不死,重操旧业,徐兰香若执意嫁给马明金,日本人生性多疑,细究起来,他纵有千张嘴也难以说清……
徐兰香连日没回家,确实是在陪伴着马明金。
马家大院与酒井的契约,放在中间人郑廷贵手中,说好了,见到马明金后才算有效。马万川与明金娘在家里焦急地等待着。马明玉和丈夫及马明满、郑心清,还有徐兰香,来宪兵队门外,接马明金。众人翘首以待,好一会儿,小野带着几个宪兵,半拖半抬着马明金走出来,扔在地上。人们呼啦地围上去,俯下身,一时间都认不出马明金,只见马明金浑身是血,没一块好地方,右腿血肉模糊,脸肿得都变形了。马明玉最先认出这是哥哥,扑过去,抱住哥哥的头,号啕大哭。徐兰香顾不及自己姑娘的身份,蹲在马明金身边,抓住马明金的手,泪水夺眶而出。郑心清也忍不住啜泣着。马明满没有流泪,神情是悲戚的,头低垂着,不知是恨,还是怕,反正手一直在颤抖。郑永清几乎是跪在马明金身边,他预料到,马明金在宪兵肯定要受到严刑拷打,没想到会折磨成这样,他用手试探着马明金鼻翼,有微弱的气息,哽咽地叫声大哥。而后,他站起来,盯视着站在一边的小野,强抑愤怒地说:
“你……你们不觉得你们太过分了吗?”
小野冷若冰霜地:“郑团长,不,郑营长,他是义勇军的指挥官,我们没杀他,这已是关东军的宽厚,而你是满军的军官,请注意你的情绪。”
郑永清无话可说了,也知道再说下去,只会自取其辱。是啊,他是一个受日本人制约的满军军官,说白了就是变相的奴才,奴才跟主子欲讨个公道,可能吗?来前,马明玉考虑到丈夫现在的身份,怕日本人日后找麻烦,劝阻丈夫在家等候。郑心清执意不肯,抛开他与大舅哥亲如兄弟的关系不说,他若连接自己大舅哥的勇气都没有,那可真枉做了一回老东北军的军人。
马明玉哭喊着:“永清,快想办法救救咱哥吧!”
郑永清恨恨地又看了眼小野,忙与马明满等人,把马明金抱上随来的马家马拉轿车,他跳上车,让车老板快马加鞭,向省医院跑去。
马万川和明金娘早早站在院门口,却不见儿子等人的身影儿,马万川沉不住气了,以为酒井变卦了,他想进院给已去省公署的郑廷贵挂个电话,这时,随去接儿子的家人,跑回来,气喘吁吁地讲述着。明金娘没等听完,支撑不住了,坐在台阶上,放声大哭。马万川心慌意乱,让人喊来一辆人力车,欲去医院,明金娘也要去,马万川急得说不出话了,摆着手,让下人把明金娘搀回院内。
马明金被送入医院的手术室,因其身体多处有伤,数个大夫一边会诊一边抢救。这多亏了郑永清在场,他曾做过公署卫队团长,时常与医院打交道,院长及有名的大夫,他都相熟。所以,医院竭尽全力。
马万川赶到医院,恰逢三年前,曾给马明金做过取弹手术的霍一刀,从走廊过来,欲进手术室,见到马万川,忙拱手施礼。两人都是吉林市知名人士,日常交往不多,彼此也是相识的。
“霍大夫,你辛苦,你费心,儿子交给你了,过后我定有重谢。”
“马掌柜,千万不要这么客气,马团长的壮举,我早有耳闻,心中非常敬佩,你放心,我会全力做好这个手术的。”霍一刀也是年过半百之人,素有傲骨,对马万川拒绝与日本人合作的事儿,听说过,所以,对马万川十分的敬佩和客气。
手术进行了四五个小时,马明金终于有了知觉。
马万川及家人,一直在手术室门外,焦急地等待着。
霍一刀出来了,他把马万川拉到一边,即沉痛又悲愤地说,马明金的右腿是保住了,但因子弹打碎了膝盖骨,虽重新正骨固定,以他的经验,伤愈后,恐怕要落下严重的残疾。严重到什么程度,现在很难说。马万川感叹说,儿子能活下来,已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他对霍一刀拱手致谢。霍一刀悄声说,能为抗日义士尽绵薄之力,心里高兴。最后,他叮嘱,特务常到医院搜查,为防不测,应将马明金接回家养伤,他会带护士经常登门探视。马万川听后,又是好番感谢。
当天晚上,马明金被抬回大院。刚放在炕上,尚处在半昏迷的马明金,凭其坚强的意志,感觉回到家中,他努力地睁开眼睛,眸子一动不动,表示他还看不清周围的人,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的声音,马明玉忙把耳朵贴过去,好不容易听清了,颤声地转述着:
“爹,娘,我哥哥在喊你们呢,他在喊爹,他在喊娘呢!”
屋内的人都流下泪,尤其是明金娘,要不是女儿的一再劝嘱,她还不得抱着儿子哭得死去活来。马万川背过身,想必他的泪没落下,也是在心里流。
徐兰香眼睛红红的,端来热水盆,涮过毛巾,马明玉忙接过来,示意人们都出去,明金娘要留下,照看儿子,马明玉见母亲哭啼不止,把母亲也劝走了,想到徐兰香还是个姑娘,给哥哥擦揩身子,多有不便,欲让徐兰香避开,徐兰香执意不肯,她说不会想得那么多,让马明玉也不要想那么多,此时,她与马明玉一样儿,只是把马明金当成自己的哥哥。马明玉听到这些话,除了一个感动,还能说什么呢?
明金娘见徐兰香忙前忙后,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回到上房,抽泣着对马万川说,儿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待儿子能下炕,一准把徐兰香娶回家。
马万川对徐兰香的印象始终挺好,在儿子离家这一年多,徐兰香常随女儿来家,开始时,他对徐兰香的执著,稍有疑惑,渐渐看出了,徐兰香是个有情有义的姑娘,别看他年岁老迈,信奉礼数,讲究规矩,思想不守旧,特别看重有情有义的人。
明金娘说,就冲徐兰香对儿子那番的好,她绝不会亏待徐兰香的,她说她还有几件压箱底稀罕的物件,待徐兰香过门,她都送给徐兰香。
马万川没出声,他何曾不希望有徐兰香这么个好儿媳,可是能如愿以偿吗?假如儿子变成个瘸子,或者连站都站不起来,徐兰香接受得了吗?话又说回来,即使徐兰香不变心,以儿子个性,他能委屈徐兰香吗?唉!总之,娶与不娶,恐怕都是个难题啊!
这天,一个年逾古稀的老者,来到马家大院,他是远近闻名石字号中医诊所的石老先生,承传祖上医术,以治疗骨伤见长,现在儿子、孙子都能坐堂出诊,所以,他早就隐居在家,颐养天年。
“石老先生光临,万川未曾恭迎,失敬,失敬。”马万川忙不迭施礼,他与石老先生私交不深,曾动过想请他来给儿子诊治念头,又怕遭到拒绝,在吉林市能把他老人家请出来,并亲自登门,恐怕没有人有这个面子。
石老先生腰杆挺直,说话声如洪钟,他似乎看出马万川的疑惑,笑着说:
“马掌柜,一向可好啊,你心里不要犯嘀咕了,我这是不请自来,一是探望下贵公子,二是讨碗茶喝。”
马万川豁然明白了,老先生是来义诊的,他心里有说不出的感动,禁不住躬下身子,这对他来说也是很少有的:
“老先生长我十岁有余,犹如我的老哥哥一样儿,若不嫌弃兄弟,老哥哥在上,请受兄弟一礼。”
石老先生忙托住马万川的手,笑着说:“万川老弟,见外了,见外了……”
马万川尊崇地:“老哥哥,屋里请,屋里请。”
石老先生一生行医,耿直善良,当听说马明金的事情,凭其朴素的情感,侠义心肠,既痛恨日本人,又同情马明金,与儿孙谈说起马明金,掩饰不住内心的敬佩,决意来马家替马明金疗伤。儿孙想代劳,他说想亲眼看看打日本人的英雄。
马明金回家已是三天,身子虚弱,时而清醒,时而昏睡,不过,见到石老先生,他挣扎着想支起身子。
石老先生快步上前,双手扶住马明金的肩膀,连声说:“英雄别动,英雄别动,你现在是病人,无需客气。”
马明金的嗓子还是残破沙哑,即便说出话,外人也听不太清楚,这都是日本人灌辣椒水造成的。
石老先生不但骨伤治得好,对皮外伤也有一套,他解开马明金右腿的绷带,仔细察看着,知道手术是霍一刀做的,应当说做得相当不错,只是粉碎的膝盖骨没有完全复愈,愈合后,膝关节不能回弯活动,整个右腿都得处于僵硬状态,那样的话,右腿基本也就废了。他两手抚探着,让马明金忍住疼痛,马明金点点头,这点痛与日本人的酷刑比起来,根本算不上痛。老先生虽年近八十,手却十分的有力,一连串的拿捏,隐约都能听到碎骨在响,再看马明金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脸色苍白,可见有多么的疼痛,
马明玉与徐兰香各拿一条手巾,不住地给马明金擦着汗珠。
大约半个时辰过去了,石老先生的手,慢慢地停下,长舒一口气,举起大拇指说:
“关公刮骨疗伤,不过如此,你一声不吭,真乃英雄也!”
徐兰香递上毛巾,马明玉端上一碗茶。
石老先生只接过毛巾净净手,茶没有喝,又仔细察看起马明金身上其他伤处,完毕,他让人取来笔墨,洋洋洒洒写下几个字,马万川以为是开的药方,接过单子一看,却是写给骨伤诊所药房的条子。
“这骨伤和外伤我心里都有谱了,回去我叮嘱我家少的,在诊所备下药,到时候,你们派人按时去取就行了。”
马万川:“老哥哥,大恩不言谢,我就不说啥了。”
石老先生:“不过我可有言在先,这诊费和药钱我是分文不收,你们只管按疗程取药就是了。”
马万川急忙说:“老哥哥,这可使不得,你老亲自登门给犬子诊治,我就感激不尽了,这车马费,我是一分不能少。”
石老先生呵呵一笑:“马掌柜,你马家大院不缺钱,这谁都知道,可我要是为了钱,我不会来的,我敬佩你少的英雄壮举,能为英雄做点事儿,老夫我心里高兴啊!”
马万川知道若再提钱,俗气不说,也会惹得老先生不悦:“老哥哥,上房的龙井都沏好了,这茶你老不能不喝吧?”
“哈哈,这茶是一定要喝的。”石老先生说着,又俯下身,拍了拍马明金:“好好养伤,我回去给你的单子里再加几味药,一准让你再站起来,别的我不图稀,我要让日本人看看,咱们中国人有的就是个骨气,唉!我和你爹都老了,我们要是年轻,倭寇杀上门来,我们也不会坐家等死的。”
马明金心情再激动时,都没掉过泪,听了石老先生这番话,他眼中泛上泪光,虽说不出话,但坚定地点点头。
在场的每个人,看着石老先生,自然都是肃然起敬。
一个月后,马明金能坐起来,也能说出话了,稍累一些,喘息、咳嗽,这是辣椒水把肺呛坏了,石老先生特配几副汤药,说还需静养一段时间,才可痊愈。
徐兰香几乎天天长在马家了,最初与马明玉昼夜兼顾,现在马明金好多了,马明玉不住在娘家,她一个姑娘家,单独留宿有些不妥,所以,她便改为白日来到马家,比往昔在军需处上班,都准时准点。
马明玉的孩子有老妈子带着,心思都放在哥哥身上了,不过,现在徐兰香一来,她就溜号了,这是她故意的给徐兰香和哥哥创造机会。
马明金对徐兰香的感激之情,自不用说了,在他从宪兵队被抬出来,昏死昏迷,直直到后来的朦胧,他隐隐约约感觉到,在他的身边,在他的眼前,包括在他的潜意识里,总有一个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影子,晃动着,忙碌着。他似乎知道她是谁,又辨不清她是谁,待他完全清醒后,他明白了,看似幻相的东西,其实早已牢印在脑海里。
马明玉想对哥哥表白一下徐兰香,哥哥说,他什么都知道。马明玉怔住了,她说她想说的是哥哥昏迷时,所发生的事儿。哥哥说,他也知道,这让马明玉觉得太惊奇了:
“哥,不会吧?好,那你说说,兰香都给你做啥了?”
马明金没有正面回答:“她所做的一切,我都记在心里了。”
马明玉笑了,她自小就跟哥哥无话不说:“哥,你要这么说,我啥也不说了,人家可是个姑娘啊,与咱们无亲无故,为你……你说说咋报答人家吧!”
马明金苦笑了笑,这正是他思忖得最多,也是最难的。
马明玉理解哥哥现在的心情:“哥,这个问题不要你马上回答,不过,人家这么照看你,你总得说点温情话吧?女人都喜欢暖心窝子的话。”
马明金木讷地:“你还不知道我,心里有,可我……我也不会说呀!”
马明玉笑说:“亏你还是大团长,不,还是义勇军的指挥官呢!”
马明金一听提起义勇军,神情凝重,心情也沉重起来,他没对任何人说,也不想对任何人说的是,他现在最惦念的就是那些生死与共,南征北战义勇军的弟兄们儿,不知他们撤进山林,现在怎么样儿子。
马明玉后悔不该提义勇军,刺激了哥哥,连忙说:“哥,要不我替你跟兰香说说?等你的伤好了,你们就……”
马明金:“不,不,不要说。”
“为啥不说?”马明玉疑惑不解,这些天,她与哥哥说话时,提得最多就是徐兰香。她说在哥哥杳无音信这段时间里,徐兰香一往情深,思念哥哥,常常以泪洗面。说到徐兰香为等哥哥,甘愿做苦守寒窑的王宝钏。还说到哥哥获救,徐兰香恐吓熙洽,至于有没有效果,反正马明金已出来,徐兰香没问过熙洽。这事儿马明玉后来才知道的。
马明金心里早就喜欢上徐兰香,要不是“九一八”事变,或许徐兰香已成为他的……也就是因为“九一八”,他想都不去想了,不是不敢,而是……
马明玉在男女私情上,绝对站在徐兰香的一边:“哥,你没回来也就罢了,现在回来了,你可不能让兰香空等一场啊!”
马明金考虑得很多,可是如何对妹妹说,不,是如何对徐兰香说呢?
马明玉:“哥,这回可由不得你了,我给你做主了,等你好了,就把兰香娶进来。”
马明金沉思着:“有些话,还是让我跟兰香说吧!”
“好啊!”马明玉以为哥哥的头脑开窍了,高兴地,“那我就静候佳音了。”
这天,屋内只有马明金和徐兰香两个人,马明玉借口说出去躲清静了。现在,两人独在一起的时候很多,但两人的话却不多,来言去语,说得似乎都不太着边际。是刻意回避着什么?不,也不是。以徐兰香的性格,直白的话语,想说什么,是能避得开的吗?可怪就怪在这点上了,两人真的没说到该说的话题。有几次,徐兰香提及两人的关系,不想都让马明金给岔开了。这就让徐兰香为难了,一,她毕竟是个姑娘,即便全心倾爱,也不能不顾及自尊。二,马明金的伤刚有所好转,她便烦扰,影响其静养,她于心不忍。好在以后两人朝夕相处,并且她自认,两人的感情已不需要用过多的语言勾通,所以,有些事儿也就不急了。
“你来了就忙活儿,太辛苦了。”马明金被徐兰香扶起来,靠坐在墙上,细心的徐兰香还在背部垫上被子。
徐兰香笑说:“马团长也学会说客气话了。”
马明金发自内心地:“不,真的,你确实很辛苦。”
徐兰香还是笑着,不过,话有点意味深长:“我心不苦,命苦。”
马明金何曾品不出徐兰香心中的哀怨,他又何曾不是呢?
徐兰香见马明金不说话,怕他想多了,身子往炕里挪动一下,轻轻搬动下马明金还不能活动的右腿,手探摸着右脚掌,无话找话地说:
“你动动脚指头,石老先生说,这样能活血化淤。”
马明金感觉到徐兰香手滑润和温暖,不知为何,脚下意识地稍躲一下。这个微小动作,徐兰香感觉到了,笑看着他,那眼神仿佛在说:能躲到哪儿去,最好把你的身子都躲了。马明金见心思被徐兰香看透了,面露窘态。好一会儿,他嗫嗫地问:
“我给你的信,你看到了吧?”
徐兰香明知故问:“啥信?”
马明金:“我在乌拉街时,托我妹夫给你带回的信。”
徐兰香:“没看。”
马明金:“他没把信给你?”
徐兰香:“给了,我没看。”
马明金还能清楚记得在信写了什么,虽算不上是绝情信,却也明确表白了态度。想必徐兰香还在为信中之语生他的气。
徐兰香反问:“我给你的信,你看了吗?”
马明金:“后来看了。”
“当时为啥看都不看我的信,就给我回信?”徐兰香这么说,否定刚才自己说的话。
马明金支吾着:“我……我当时忙,所以就……”
徐兰香颤声地:“不至于忙得连看信的工夫都没有吧?要不想看,后来也别看啊!”
马明金毛垂下头,他越来越觉得,徐兰香的性格太有伸缩性了,照顾他时,细腻体贴,说话也温柔,但辩驳起事理儿,也真是咄咄逼人。
徐兰香:“你现在的态度,还依然如你信中所说的,没有改变吗?”
马明金遭此一问,还真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徐兰香:“说呀,这么简单的问题,这么难回答吗?”
马明金后悔不该在这个时候,扯到这个话题上,本来他就没有心理准备,另外,他不但喜欢眼前这个姑娘,确切说早爱上这个姑娘,绝情的话,他能说出口吗?包括在乌拉街匆匆急就那封信,婉拒的话语中,不也是充满着浓浓的爱意。
徐兰香“扑哧”地笑了,笑得自信,笑得开心,马明金不敢正视她的目光和紧张的神情,已说明了一切,她还需什么回答吗?
马明金抓耳挠腮,半晌儿还是没说出个所以然。
徐兰香大度地:“好了,咱不唠这个了,多累呀!”
马明金似乎还陷在这个话题中,拔不出来:“我……”
徐兰香下炕,给马明金端来凉开水,拿来丸药:“我啥呀?别我了,想唠以后有的是时间唠,来,吃药吧!”
马明金像个听话的孩子,顺从把药吃下去,放下水碗,看着徐兰香,言犹未尽。
徐兰香只想做得多,不想说得多,她看出马明金还想说什么,怕他说出自己不愿听的,便说,石老先生吩咐了,病人要多歇息,话说多了,也会累的。
这时,一个人不合时宜,又来得正好,走进来,是郑永清。
徐兰香叫声姐夫,借故去找马明玉,走开了。
郑永清经常来看望大舅哥,大舅哥伤重时,他来了默然地坐着,大舅哥能说话了,他来了,也是默然地坐着。这种情景在以前可是从来没有的,自小到大,两人在一起,无话不说,在各自都成为军官后,相谈时,各自的主见不同,观点相左,滔滔不绝辩论着,甚至发生争执,但这丝毫不影响两人之间的感情,可现在,四目相对,却不知说什么。
外面的阳光挺足,屋内的气氛也不错。
“永清,你咋这么憔悴,是不是在满军干得挺憋屈啊?”马明金与其是在问,不如说已下了断语。
郑永清苦笑都笑不出来了:“哥呀,啥也别说了,窝囊啊!”
马明金已知道妹夫从团长降为营长的原因,他不觉得奇怪。不过,他猜测出妹夫的心中的苦闷,绝不是因为官降一级。
郑永清性格内向,轻易不对人表露心迹,就连对妻子,他都有所掩饰,现在面对大舅哥,他最诚挚的朋友,他再也控制不住内心深处的感伤:
“哥,你说咱们俩儿,一同进了讲武堂,一同毕业回到吉林驻军,你受张作相赏识;我,被熙洽看重,按说都该有个远大的前程,可是风云突变,你我是一跌千丈……看看咱俩儿现在的状况,我成是日本人手下跑堂的,你躺在炕上,伤成这样,唉!不能往远处想啊,咋想都没个奔头了……”
马明金沉吟着:“我走上这条路,没后悔过,原本想,马革裹尸,战死沙场,也算尽了一个中国军人的本分,却不想受伤被俘,这是我最遗憾的。”
郑永清对大舅哥历来是敬佩居多,感叹地:“是啊,所以说一切的一切,都事与愿违,欲速则不达啊!”
马明金同情妹夫,却从未劝说过妹夫,记得前年乌拉街一别,秋风瑟瑟,凉气袭人,两人互道珍重,却没有对彼此的选择,说三道四。因为两人都是成年人,各有各的志向,双方既然都知道,说服不起作用,那就不如相互尊重。
郑永清:“哥,你知道当时你率队出走,我是咋想的吗?我以为关东军占领是暂时的,你我虽然成为对立的双方,说不定哪一方胜了,咱们兄弟之间,还能有个照应,老话不也说胜者王侯败者贼,现在看,你我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了。”
马明金在与日军的战斗中,相继接触不少满军中的人,或多或少情绪都是悲观的,想必他们与妹夫一样儿,心中都尚感存着一定的天知和天良。
郑永清:“哥,你伤好了,有啥打算吗?”
马明金默然,他又想起他曾说过的,倭寇不除,誓不还家。现在再重复这句话,似乎有点空洞,不过,他抱定的信念是,一息尚有,他就不甘做亡国奴。
郑永清思忖着:“吉林市不是久留之地,我的意思,你伤好后,尽快离开这里,日本人太狡诈,他们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马明金点点头:“这个我想过,可我听咱爹说,酒井已有言在先,限制我离开吉林市……细想起来,也无所谓了,我已死过一回,大不了,来个鱼死网破。”
郑永清感慨地:“事变前,我总觉得日本人,尽管工于心计,但待人文明,彬彬有礼,现在再看他们,一个比一个骄奢淫逸,残暴无比。”
马明金想到了什么,提醒着:“永清啊,说到日本人,你也不能大意啊,以后尽量少来这儿,不,你听我说,我没别的意思,我现在是敏感人物,日本人无时无刻不在监视着我,我听说,大门外,特务设了好几个小摊位,我怕他们盯上你,无事生非,找你麻烦。”
郑永清愤愤地说:“我怕他们?我这是来我岳父家,我来看我哥哥,我就不信,他们还敢把我抓起来?本来我这个小营长当得就够窝囊的了,他们真把我惹急了,就像你说的,大不了来个鱼死网破。”
马明金叮嘱妹夫是有道理的,因为前几天,徐兰香向他讲述了一件事儿。她说她出入大院时,经常发现有形迹可疑的人跟踪她,她猜到是特务,并不在意,后来姐姐告诉她,说凡是到过马家大院的人,宪兵队都有记录,姐姐还拿出一张纸,上面清楚记录她每天出入大院的时间,姐姐说,这是熙洽拿回来的。他说这是酒井给他的。熙洽让大老徐劝妹妹不要在与马明金有来往,不要再给他惹麻烦了。大老徐自知劝不了妹妹,为妹妹的安全,她只能屡次三番提醒着妹妹。马明金想象得出,日本人对他的防范,也知道日本人以他为诱饵,欲得到义勇军更多的线索。他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但他不能不担忧徐兰香的安危。为此,他曾劝过徐兰香,话还没等说出来,徐兰香先堵住他的口:
“你甭拿日本特务吓唬我,你想撵我走,找个能让我信服的借口。”
马明金哭笑不得,他还能说什么呢?
徐兰香随后调皮地说,特务要是敢盘问她,她就敢用手枪与特务对话,马明金听了,更加担心,还好,徐兰香没与特务发生冲突,但大院出入的人多,难免与特务发生口角。
这天,一个经常往马家送菜的挑夫,从院里出来,挑筐刮碰到在门前晃悠的特务,发生了口角,特务骂过,还扬手给挑夫个大嘴巴,挑夫不干了,与特务扯在一起。引来不少人围观。恰好,马明满喝完酒坐着人力车回来,上前问怎么回事儿,挑夫向马明满诉说原由。马明满没等听完,借着酒劲,骂那个特务:
“你妈了个蛋的,打狗还得看主人,你在我们家大院门口,逞啥威风?滚,给我滚远远的,别让我看见你。”
这个小特务是当地人,认得马明满,要是在平时,挨了骂也就忍气吞声了,可周围那么多人,他有点下不来台了,更何况,有日本宪兵队做靠山,他脖梗硬起来:
“你嘴干净点,你马家大院有啥了不起的,现在是日本人当家,你小子再想横膀子狂,我治不了你,有人能治得了你。”
马明满在街面上见得多了,不用听小特务说话,一看穿戴,就知道他是干什么的,说心里话,他还真没把小特务放在眼里,听小特务这么刺激他,他脸面挂不住了,撸胳膊挽袖,往前凑合着:
“哎哟,小兔崽子,有点来头儿啊,今个儿,你不提日本人还好点,就冲你拿日本人来吓唬我,我非得削你一顿不可。”
小特务把衣服撩了一下,故意露出手枪:“反天了,我看你敢动我一下子……”
马明满指着自己的脑袋:“有种的,你把枪拔出来,往这儿打!”
几个特务凑过来,站在小特务身边,其中有穿便衣的日本宪兵。大院守门的人,见苗头不好,忙往回拉马明满。
马明满也许是心情不快,有所压抑,脾气还越发地张扬起来:
“跟我扯这个儿,也不看看我是谁,老子日本朋友多去了……”
一个戴着警衔男子,分开人群,原来是老油条,宪兵队属下的特勤署长。低声询问小特务几句话后,转向马明满皮笑肉不笑地说:
“马家少爷,算了,算了,为这么点小事儿,犯得着这么闹吗?都散了吧,散了吧,该干啥干啥去,这有啥可看的……”
人们不敢再围着了,怕老油条和特务找邪火,挨上两脖拐,那可就太倒霉了。
特务怏怏的退到一边,颇不服气地看着马明满。
马明满以为占了上风,来劲儿子,不依不饶地点指着老油条说:
“这都是你手下的?你回去好好管教教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老油条回呛着:“管不管是我的事儿,你该干啥干啥去吧!”‘
马明满一怔:“你……你咋说话呢?会说话不?”
老油条冷笑着:“见好就收吧,马少爷,别给脸不要脸。”
马明满还在充硬:“我知道你老油条现在是宪兵队的人,有啥了不起的?”
马万川从院里出来,走下台阶,这是守门人见劝不住马明满,进去禀报的。
老油条不怪称之为老油条,见到马万川,马上转换面孔,强挤出一丝笑容,并学日本人的样子,施个注目礼:
“老掌柜……”
马万川不能不亢地:“噢,这不是高署长吗?这么闲着。”
老油条:“我这也是闲溜达,打这儿路过,凑巧碰到二少爷……老掌柜,我是吃这碗饭的,不能不管啊!”
马万川瞟了儿子一眼,低声地:“整天喝得五迷三道的,进院去!”
马明满不知是想在父亲面前逞强,还是感到面子过不去,乍乍呼呼地:
“爹,你老别管这事儿,我今个儿非得跟他们弄出个高低来……”
老油条话说得不软不硬,但明显带刺:“老掌柜,你看见了吧,这二少爷能耐大了,日本人都不放在眼里,你的话他都不听了。”
马明满:“少跟我提日本人,我跟你说,日本人我见得多了……”
老油条冷笑着:“是,我知道你交得广,在吉林市有一号,我也知道你有个日本朋友叫犬养……”
马明满一听这话,身子打个冷战,不知为什么,扫视父亲一眼,脸色都变了。
老油条继续说:“可犬养的日本守备队,是负责防务的,我们宪兵队是管治安的,这是两档子事儿,明白吗?”
马明满:“你……你少说那些没用的,我听不懂。”
老油条:“那咱们上宪兵队细唠唠?”
马万川对儿子威严地:“回去!”
“我……我没工夫陪你。”马明满冲老油条甩下一句话,悻悻往院里走,但还有些迟疑,不时地回头看着父亲。
马万川似乎也不愿意与老油条多说什么,拱下手说:“高署长,别跟孩子一般见识……里面坐一会儿?”
老油条还算客气:“老掌柜,你这儿子你得管管呀,要不会给你惹出大事儿……好了,回见,回见!”
马万川脸色很不好看地回到院内,在上房门口碰到明金娘,让她去把二儿子喊来,明金娘知道二儿子又惹事儿子,也看出丈夫要训斥二儿子,便说二儿子去看他哥哥了,马万川想去大儿子住处,走了两步,又停下了。明金娘趁机上前,劝说丈夫几句,马万川打个叹声,回到上房。
马明满确实为了躲避父亲,才跑到哥哥屋里。自哥哥回来,他很少出现在哥哥面前,不,应当说,在哥哥昏迷不醒和嗓子说不出话期间,他常来看哥哥的,但也仅限于看,话不多,甚至不说话。后来哥哥基本恢复正常了,他再来看看哥哥,坐都不坐,问候一声,借故离开,有几次哥哥问他话,想跟他唠唠,他不但在言语上躲躲闪闪,目光游离,神情还特不自然。马明金有些疑惑,为此,他问过妹妹,弟弟这是怎么了。妹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马明金想,弟弟性情的变化,或许也是因为受日本人的压抑所致?
“哥,你说咱爹这人,是不是有点怪?我知道他讨厌日本人,讨厌日本人的腿子,可我刚才想教训教训老油条那帮人,咱爹还紧着拦着……”
马明金笑说:“爹怕你硬磕硬吃亏,为你好。”
马明满把自己在院门口的“壮举”绘声绘色讲了一遍,他知道哥哥最恨日本人,所以,他想表现出对日本人的义愤填膺,这样才能与哥哥有更多的交流。
马明金当然欣赏弟弟这种骨气,不过,他还是理智地劝弟弟,不要采取这种无效的过激行为,他说,日本人为加强统治,其镇压手段,越来越血腥。父亲之所以避其锋芒,正是为了保护家人,他说这次回来,看到家中举步维艰,在夹缝中生活,他心中的难过无法用语言表达,至于凝结的仇恨,他不想对弟弟说,怕弟弟过于情绪化,做出不当的事情。他劝弟弟要理解父亲,多帮助父亲照顾家中。
马明满苦笑说,他做梦都想帮父亲做事儿,可是父亲不信任他,他提起父亲把他比做兔子的话,说到这儿,他一脸地委屈和懊丧。
马明金不解地:“兔子,咋说起兔子?”
马明满:“爹说兔子能拉车,他还买马干啥,意思说我是兔子,是没用的东西。”
“爹说的这是恨铁不成钢的气话,你别往心里去。”马明金太了解父亲对儿女的慈爱了,要不是弟弟做了那么多惹是生非的事儿,伤了父亲的心,父亲不会说这种话的。
马明满知道哥哥在父亲面前说话的分量,灵机一动说:“哥,你跟爹说说呗,我也不想这么游手好闲下去,我是真想为家做点事儿。”
马明金:“那你想干点啥呢?”
马明满:“随爹指派。”
马明金前些天,父亲来看他,还真的说到弟弟,不过,父亲眉头紧锁,他猜测这必有原因,他劝说几句,父亲未出声,只是摇头叹息。
马明满大脑皮层内的酒精还在发挥着作用,踌躇满志地:“哥,咱们家不能就这么让日本人压下去,我不赞成爹那种消极抵抗的办法,是,爹要强了一辈子,可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咱们家的‘隆’字号垮下去呀!我还是那句话,只要爹同意,我豁出去了,由我出面对付日本人……”
马明金:“你是说与日本人合作?”
马明满:“其实日本人没啥了不起的,好糊弄,对了,哥,你不也说了吗,尽量少跟日本人硬磕硬吗!”
马明金心中陡然对弟弟有一种陌生的感觉,同时,也参透了父亲“叹息”的原因,他怔看着弟弟,暗想,这是那个曾在“圈楼”痛打犬养的弟弟吗?
马明满:“哥,你……你这么看着我干啥?”
“噢,没啥,我是在想……”马明金欲言又止,他本想以哥哥的口吻说弟弟几句,又一想,弟弟这么大了,所接触的环境不同,有想法也是正常的。至于更深层次的,他没有去多想,弟弟毕竟是弟弟,兄弟间的手足之情是不容置疑的。
马明满打个冷战,他不知道哥哥在想什么,但他却意识到什么,连忙说:
“不,不,哥,我……我看咱爹做得对,日本人太……太可恨了……”
马明金弄不清弟弟为什么瞬间态度发生了变化,并且说话还结结巴巴了。
马明满见哥哥不出声,他更沉不住气了,神情慌乱地站起来:
“哥,我……我有点急事儿,我得出去一趟。”
马明金:“你这一说有事儿,我还正想问你呢,你天天很少在家,都忙些啥呀?”
“哥,咱们哪天再唠,哪天再唠……”马明满说着话,脚已迈出屋门。
马明金一脸疑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