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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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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半年,郑廷贵像变了个人似的,整天耷拉个脑袋,脸上没个笑模样儿不说,嘴还时常嘟嘟哝哝,具体说的是什么,谁也听不清。过去,走在街上,背着手,迈着四方步,极有派头,遇到熟人,他看得上眼,当然多是旗人,便唠上几句,若是与他身份不匹配的,他点个头就算赏对方的脸了。是啊,不怪他摆这个谱儿,地道的前清遗老、正宗的八旗子弟,当下又是满洲国,小皇帝回到这龙兴之地。这对梦中都想回到大清,家中供奉着康熙爷御赐的免死牌和黄马褂的郑廷贵,焉有不趾高气扬之理?

可是这满洲国才建国一年多,郑廷贵兴奋度怎么就下降得这么快,莫不是他遭到什么变故,还是他神经有些错乱?

家人不解,尤其女儿郑永清,按说女儿是父亲贴心的小棉袄,父亲有什么心思,她最该清楚的,但郑心清却真的读不懂父亲。后来,发生一系列的事儿,郑心清慢慢回味明白了,倘若她当初不曾去日本,倘若她性格不曾改变,倘若她一直生活在父亲身边,或许她会深入到父亲心里,或许父女之间不会生出无形的隔阂,那样父亲有什么话都会对她说,自然,她也会以一个女儿的细微去劝慰父亲……可是这一切都悔之晚矣。

儿媳马明玉,操持家事,孝敬公公,但毕竟是儿媳,面对很讲究旗人规矩的公公,她不好过细探询公公的事情。对于公公的变化,她也担忧,时常有意无意与丈夫,说起公公,让丈夫关怀和劝解下公公。

郑永清叹声地:“你当我不急啊,可我的话他听吗?他老要是听我的话,也不至于……唉!脚上泡,自己走的啊!”

马明玉听出丈夫这话中有话,她似乎猜到公公的“病根”在哪儿:

“东西没就没了吧,就当让狼叼去了,我就怕老爷子钻牛角尖,心里总寻思这事儿,窝囊出病咋整啊!”

郑永清:“都是那些破烂东西闹的……”

两口子说的这东西,就是郑家从祖上积聚下的古董,在众人眼里,绝对称得上稀世珍宝,可郑永清始终对这些家传不感兴趣,所以才说是破烂。

马明玉:“瞧你说的,还破烂东西,那可是老爷的命根子……”

郑永清思忖着:“要不你回去跟爹说说,让他老人家劝劝咱这个阿玛?”

其实郑永清这话是多余,作为郑廷贵的亲家及多年好友,马万川何曾不知郑廷贵心中的愁结,又何曾不苦口婆心相劝呢!

过去,郑廷贵隔不上两天,便来马家大院,现在来得少了不说,即使来了,也不像以前,喝上几盅,天不黑不回府。当下,不是马万川怠慢,也不是郑廷贵生疏,而是郑廷贵心中不快,总是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过去,马万川话少,郑廷贵喋喋不休,现在马万川话多了,郑廷贵喃喃无语,且心不在焉。

“我的老亲家啊,我的话你咋就听不进去呢?”马万川不止一次这样开导郑廷贵:“我问你,你有那么多的家产,还在乎那些瓶瓶罐罐?心清这闺女早晚嫁人,永清两口子,又不看重那些东西,等你没了那天,你能带到土里去呀?依我说呀,就当你祖上没给你留下那些东西,或者就当那些东西一把火烧了,自己图个心净多好啊!”

“你说我孝敬的古物,能到皇上的手里不?”郑廷贵一根筋似的这么喃喃自语,说明根本听不进去马万川的话。

马万川真是哭笑不得:“你就当你的宝贝都摆在你那个小皇上屋里了,你还寻思他干啥呀?你心甘情愿贡献的,咋的,后悔了?”

“要是皇上天天能看到我奉敬的古物,那我这个做臣子的……”郑廷贵说到这儿,脸上现出一丝幸福笑容。

“嘿,我说大辫子,你能这么想就对了,我估摸着,小皇上不单看到了,还在心里夸奖你的忠心呢!”马万川若在以前,这话肯定是取笑郑廷贵,现在他顺情说话,是真怕郑廷贵抑郁成疾。

郑廷贵收起笑脸,失神地:“不对,这些宝物要是到皇上手里,皇上咋的也得赏赐我一番,可一年多了,圣明的皇上,连个话都没传下来,肯定这事儿出岔头了,而且这岔头,就出在酒井身上……”

“你呀,你呀,你真是走火入魔了……”马万川早就猜测到,酒井这个贪得无厌家伙儿,在欺骗郑廷贵,为此,他不止一次提醒郑廷贵,但心系大清的郑廷贵听不进去。而今,他不好埋怨郑廷贵,那样郑廷贵更无地自容了。

郑廷贵精神如此颓丧,根源就在所奉献出的大批古董,不,准确说,应该就在酒井身上。当初,小皇上复位,他不知该如何表明心迹。酒井趁机鼓噪郑廷贵挑选一些上好的古董献给皇上,郑廷贵自然欢喜。先后数次,将成箱、成批的古董,交给酒井,欲通过酒井运到新京。待家中那个蕴藏宝物房间,几乎空空如也,这时候,郑廷贵似乎有点如梦初醒了,倒不是他舍不得,心疼了,而让他醒来另有原因,一,至今皇上没有任何赏封。二,酒井逐渐疏远他,或者说根本不理睬他了。当然,儿子被降为营长,他心中大为不快。更重要的是,一年过去,皇上还挂着执政的头衔,并没真正登基,这是最让他感到极度的失望。且失望之余,他不由联想到那些宝物的真正去处……记得,有一次说到八大山人的画,女儿曾说次郎在酒井处见过,现在想来,更增加了他的疑虑。为了彻底扫清心中的疑虑,他去找酒井,想直言问个明白。不料几次去省公署,都被酒井的副官挡驾。气得郑廷贵站在门外,大骂一通。此举招来几个宪兵,差点又把他抓到宪兵队……

女儿郑心清的日本哥哥,酒井的儿子次郎,一如既往地来郑家,只是次数稍少一些,但两人感情似乎与日俱增。

郑廷贵过去对次郎的印象颇佳,随之对酒井的猜疑与不满,势必影响他对次郎的态度,由热变冷且不说,有一次,他板着脸,让次郎给其父亲捎个话,说他不想高攀酒井,希望酒井别做对不起朋友,昧着良心的事儿。

次郎谦恭地询问清郑廷贵,对父亲不满的具体事例。

郑廷贵没正面回答,只是让次郎回去问自己的父亲。

次郎说父亲忙,他也忙,两人很少见面,但对郑廷贵的吩咐,他表示一定办到。

郑心清真是个头脑简单,甚至空白的姑娘,她注意到父亲的情绪低沉,很体贴父亲,但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对次郎说这样的话。事后,她竟不失天真和娇嗔地问父亲。是不是因为好久不见酒井叔叔,心中烦闷,才不喜欢她的次郎哥哥。

郑廷贵含糊不清地说,真不该送女儿到日本。

郑心清听了父亲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更加懵懵然了。

几天后,次郎来了,还是一副谦恭的样子,说他问过父亲,父亲什么也没说,让他捎来一封信。

郑廷贵看过,呆然半晌,撕成两半,扔在地上,气哼哼地走了。

郑心清好不惊诧,捡起信纸,摊在桌上,拼展开,信中所言,全无昔日朋友之热情,只是说郑廷贵不信任他,是对帝国军人的诬蔑。还说非常时期,他不见郑廷贵,是想抛弃个人的情感……

次郎面带愧色,对郑心清说,父亲这样对待郑廷贵有失礼仪。他说他会劝说父亲,找个机会向郑廷贵道歉。

郑心清感动地落下泪,她知道次郎在父亲酒井面前,是没有地位的,他能说出这番话,足见他勇气可嘉。她不想让次郎为难,反劝次郎不要参与父辈之间纠葛,她这么说,充分表明了她感情天平倾斜于哪方。

郑廷贵虽说平日里,喝过酒后,迷迷糊糊,甚至有些颠三倒四,但在他所认定的大是大非问题上,他不想再浑浑噩噩下去,贵为八旗子弟,他身上残流着女真人骁勇剽悍的血液,当愤懑压抑到一定程度,势必要爆发出来……

这天,一个身着血迹斑斑、破烂不堪黄马褂,手捧着一块所谓免死金牌的人,出现在新京执政府的门前,不用问。此人就是郑廷贵。

执政府门口设混岗,即:日军两人,满军两人,持枪肃立,昂首挺胸,煞是精神。还有一个带班的满军少尉,来回走动。

去年三月,郑廷贵作为吉林省请愿团代表,从沈阳辗转到长春,即现在的新京,因他过度敬重皇上,说了几句日本人不愿意听的话,被剥夺了他参加执政“登基”典礼的权力,所以未曾进入执政府内一睹皇上尊容。但执政府的大门,朝那个方向开,他还是知道的。而今他二度重来,没有多想,没有什么闲思杂念,只要亲眼看到他所奉献的宝物,摆在这府内,若有幸面见圣上,请个安,磕个头,山呼万岁,他的心中重负放下不说,此生再无别的所求,死也得闭上眼睛了。行前,他没告诉家中任何人,对马万川也没露一丝口风,看来确如马万川所说,郑廷贵走火入魔了……

少尉见一个穿着脏兮兮的老头,手捧着一个东西,慢慢走来,以为是个要饭花子,摆手示意,不要靠近。

郑廷贵神情庄重,毫无一丝惧色,甩出以往曾摆出大清臣子的步态,很有气派的晃动着肩膀,并不理会少尉手势,目不斜视继续前行。

少尉快步上前,横在郑廷贵的面前,什么黄马褂,免死牌呀,他这个岁数根本没有记忆,不,就是辨认得,在他看来,满洲国也不兴这个,他厉声地:

“去,去,一边去,要饭也不看个地方……”

郑廷贵自认是见过场面的人,岂能把一个少尉放在眼里,正色地说:

“你个小小的侍卫,睁开眼睛,看看我身上穿的啥,手里捧的又是啥,这要是在大清,你这是大不敬,杀你头是轻的……”

少尉一怔,以为碰到个疯子:“你……你跟谁这么说话呢?再不走,我他娘的削你。”

郑廷贵不想与这等奴才费口舌,昂起头:“往里面给我传个话,我要拜见皇上……”

少尉对皇上这个称呼也挺生疏:“皇……皇上……”

郑廷贵沉思下,不得已地更正:“就……就是执政……”

少尉见郑廷贵说话口气挺冲,似乎觉出这泛黄的马褂和那个写着字的牌子,有点来头,沉吟着:

“你……你是干啥的?”

郑廷贵不屑地:“认得我身上的黄马褂和这免死牌吗?”

少尉禁不住把郑廷贵的马褂和手中的牌子,仔细看过,摇摇头。

郑廷贵:“你是旗人吗?”

少尉:“是呀,听我爹说,好像是镶白旗,哎,你问我这个干啥?”

郑廷贵痛心疾首地:“大清毁就毁在你们这些辱没了祖宗人的手里……”

少尉明白了郑廷贵是什么人了,他当值时,常遇到类似郑廷贵眷恋大清的人,来到这里,进入不到府中,在门外纳头跪拜后离去,上面知道这种情况,暗示不要过分呵斥。可眼前这老头,竟出言不逊,这让他很恼火,他推了郑廷贵一把:

“滚开,再在这儿胡言乱语,我把关进笆篱子……”

“混帐东西,你没听我的话吗,我要见执政……”郑廷贵原本性情并不这么强悍,都是这么一阵子心焦魔乱,才使得他语言和行为有些反常。

少尉气急了,欲喊哨兵,架走郑廷贵,恰这时,一辆小轿车从府内开出,他认识这是财政总长熙洽的专车,慌忙敬礼。

也是个巧,平日熙洽的车子总挡个窗帘,今日却拉开,就在车子开过去,突然间停下,退了回来,熙洽从车里走下来。原来,就在这儿车子过去的瞬间,熙洽偶尔往外扫看一眼,看到郑廷贵,不,确切说,是看到那件既熟悉又久远的黄马褂,要知道这黄马褂,可是深藏在脑海里,时常出现在睡梦中,万没想到,现实,有人会在这个年月,在执政府门前,穿上它,这着实让熙洽兴奋和激动。 不用问,此人绝非是……当他走到近前,认出是郑廷贵,多少有些泄气了,别看他挺器重郑永清,把郑永清视为亲信,但这个郑廷贵在他看来,是个胸无大志,旗人中常见的酒仙或者说酒鬼。可不管怎么样儿,老相识,既然下车了,总不能不打个招呼,再说了,冲郑廷贵身上的黄马褂,也有几分的亲切。

“哎哟,这不是永清的阿玛,郑老先生吗?幸会,幸会……”

郑廷贵自然认识熙洽,若是以往,他不用行旗人礼节也得使用场面上寒暄问候一番,可现在他一门心思想见皇上,其他的都忽略了。

熙洽大人大量,并不在意郑廷贵的失礼:“郑老先生,你来这儿有何贵干啊?”

郑廷贵直言说:“咱们都是在旗的,你又是皇上的至亲,你给我往里面传个话,我要进去,给皇上磕头。”

熙洽一愣,他是个极精明的人,以他对郑廷贵的了解,再看郑廷贵的神态,他想郑廷贵欲见皇上,肯定还有其他因由,蓦地,他想到郑永清曾吞吞吐吐说过,他阿玛通过酒井,奉献给皇上贡品的事儿,他知道郑廷贵与酒井是至交,他想问清楚,郑永清却不往下说了。

“郑老先生,执政日理万机,操劳国事,咱们还是别打扰他老人家了,你有啥事儿,先对我说,待我见到他老人家,我一定替你禀传上去!”

郑廷贵虽说迷住心窍,还是有几分清醒,他知道熙洽是皇上的家人,常出入府中,肯定能知道详情,想到这儿,他凑近熙洽耳边,说明来意……

熙洽未等听完,怪模怪样笑了,他示意郑廷贵不要再说了,随即把郑廷贵礼让到车中,说要请郑廷贵去鸿宾楼喝酒,还亲昵地说,有些话不能对外人讲,只有旗人和旗人之间,才能彼此交心……

郑廷贵来新京的事儿,酒井很快就知道了,这一个月里,接连不断发生的事儿,把他闹得焦头烂额,先是马明金无声无息地失踪,尸首没有捞到,他就意识到,马明金逃走了,可他不敢公开承认,要知道马明金是在关东军司令部挂了号的人物,倘若追查起来,他推脱不了监管失察的责任。忍着气,他写了一份欺上瞒下的报告,还没等报上去。宪兵队长松川也失踪了,数个宪兵死于非命,这件事轰动整个满洲国,震惊了关东军。试想堂堂一个关东军的中佐,赫赫有名的老牌特务,光天化日之下,竟无影无踪地消失了?刚刚新任不到一周的关东军司令官菱刈隆打来电话,把他好个臭骂。并限令他三天找到松川,否则军法制裁。酒井派出大批部队,以松川遇袭地方为中心,把周围翻个遍,终于找到了松川。此时的松川早已魂归大和不说,其场面惨不忍睹,露出土的胸部以上,让野兽啃得只剩下骨头架子了……酒井亲临现场,心在流血,身打冷战。参谋欲拍下照片,被他阻止了,他生怕这种羞辱景象被菱刈隆看到,那他的下场很可能不如松川……他编派松川宁死不屈,为天皇尽忠的假象。魂不守舍呈上报告。并且时刻担心真相的败露。好在关东军司令部的高官都忙于各地峰烟四起的战事,无暇详查。酒井自认蒙混过关,不想这时,郑廷贵跑到新京,追问起奉献的宝物……这对酒井可是雪上加霜啊!是的,他是吉林省的最高长官,集实际军政大权于一身。熙洽名义是省长,但因他的专横跋扈,熙洽渐渐不过问省政府的公事,甚至连省府所在地吉林市都很少回来。可是他知道,熙洽对他极其不满,当然,他骨子里瞧不起满洲人、中国人,自恃有关东军撑腰,他不怕得罪熙洽。不过,这一切需要个前提,那就是自己别出什么差错,更不能授人于把柄。他在中国多年,知道墙倒众人推,破鼓乱人捶这个道理。更何况熙洽不是等闲之辈,掌握财政大权不说,与关东军的上层关系,源远流长……而这次郑廷贵去新京,接触的就是熙洽,要是熙洽知道郑廷贵奉献给溥仪的宝物,全部被他吞食隐藏起来,这事儿捅到溥仪哪儿,再传到关东军司令部……想到这儿,他惊出一身的冷汗。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

酒井不愧是个深谋远虑、老奸巨猾的老狐狸,为了改变这被动的局面,他把新调任宪兵队长,一直以来是他亲信的犬养找来,几番商量,拟出一个彻底根除隐患的计划……

郑廷贵回到吉林市,是熙洽给郑永清打的电话,让郑永清来新京,把他的阿玛接回去。临行时,熙洽以一个老长官的口吻,叮嘱郑永清回到家,劝劝其父,吃一堑长一智,他说他常出入执政府内及溥仪家中,对于郑廷贵所贡献的宝物,他就不想明说了。从这话看出,熙洽的奸诈与酒井相比,绝不逊色。他虽然抓住了酒井的短处,但他不想现在就抖出去,一,酒井毕竟是日本高官,公开对抗,容易引起日本上层对他的反感。二,在恰当时机,旁敲侧击酒井,双方心领神会,兴许能收到意外收获。

郑永清似乎才意识到父亲处于半疯癫状态,倒不是怕父亲在外面生出事端,连累于他,在日本人手下,他早就不在乎所谓的前程,他是心疼父亲,不但精神受到刺激,而且身体也大不如从前。

马明玉作为儿媳,自愧对公公照顾不周,她对丈夫说,也是因为娘家连连遭难,她常回娘家,今后,她要多拿出时间和心思,侍奉公公。

郑永清叹声说,他不是不明事理的人,父亲自酿苦酒,自食其果。如果说真有责任,那就是当儿女的,习惯旗人生活,养成自私的毛病,很少关怀别人,包括自己的父亲。

马明玉从没认为丈夫是自私的人,劝解着:“你别这么自责,要我说呀,这都是日本人闹的。要怪,不,要恨就恨日本人。”

郑永清不说话了,半晌儿问:“心清呢?”

马明玉:“吃过饭,回自己房了。”

郑永清:“你去把她找来……”

马明玉见丈夫脸色很不好看,便问:“找她干啥呀?”

郑永清:“这个心清啊,从日本回来,越来越不像样儿,她……她还以为她是格格,不,她以为她已是日本人了呢!”

马明玉从没听丈夫这么说自己的妹妹,作为妻子,作为嫂子,她认为有必要劝说丈夫,为小姑子说几句话:

“心清她还小,再说了,咱家好多事儿,都是我掌管着,你不该怪她。”

郑永清站起来,往外走。

马明玉跟着站起来:“你干啥去?”

郑永清:“我去心清屋里……”

马明玉:“我也去……”

郑永清:“你要去,我就不去了……”

马明玉知道丈夫的脾气,又一想,丈夫特别疼爱自己妹妹,兄妹之间说说心里话,她这个做嫂子的外姓人,在场多有不便。

郑心清正在自己闺房里看书,是一本目前在日本很流行、很时尚的言情小说,她看过几遍,越看越入迷,尤其是书的那对爱得死去活年轻恋人,她感觉就是她与次郎目前的写照。就旗人格格来说,十五六岁出嫁,那是正常的,按目前的满洲国来说,十八九也该找婆家了,可她二十一岁了,还是闺字号,且还沉迷于浪漫的爱情小说中,不能不说这是东洋教育的结果,甚至可以说她真的被日本人同化了。

郑永清推门进来,脸色不太好看。

郑心清忙起身让座,并甜甜地叫声哥。

郑永清:“你没过去看看阿玛睡没睡?”

郑心清:“我……我一会儿去……”

郑永清:“你岁数也不小了,没事儿别总往外跑,在家多陪陪阿玛……”

郑心清听出哥哥这话中,带有责怪之意,这在她的记忆中,是从来没有过的,她稍有不解地看着哥哥,似乎在问哥哥,自己做错了什么?

郑永清见妹妹这种神情,更加不悦了:“你没看出咱阿玛身体大不如以前了?我……我真纳闷了,你这个当女儿的,心咋这么粗呢!”

郑心清小声地:“我……我知道阿玛心情不好,可我问他老有什么心事儿,他老也不跟我说呀!”

郑永清:“你是真不知道啊,还是装糊涂?酒井让次郎拿来的信,你没看啊?”

郑心清思忖着,嗫嚅地:“是……是古董的事儿吧?阿玛这次上新京……哥,我……我不是没劝过阿玛,要是真为了这事儿,我……我觉得咱阿玛做得不对……”

郑永清一愣:“你这话是啥意思?”

郑心清从日本回来,不但性格有所改变,在表达内心感受及意见时,也很直白,她对哥哥说,据她所知,当初父亲为表对皇上的忠心,主动委托酒井,将古董奉献给皇上,至于怀疑酒井从中做了手脚,私吞。她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她说以她对日本人的了解,日本人是最讲诚信的,更何况酒井出身于名门望族,与父亲又是几十年的友情,绝不会做对不起父亲的事儿……

郑永清没想到妹妹会做出这个荒谬的判断,见妹妹还要往下说,他生气了:

“照你这么说,是咱阿玛错怪了酒井?别看这次阿玛去新京没弄清楚,熙洽可是常出入执政府,他的话……”

郑心清:“熙洽的话,未必就是事实……”

郑永清好个吃惊,他真有点闹不清,眼前的妹妹,到底是郑家的人,还是酒井家的人了。

郑心清:“哥,你怎么这么看着我呢?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郑永清怔然地看着,按说作为哥哥,骂妹妹几句,不过分,可是多年来,别说责骂,就是用重语气跟妹妹说话,今天似乎还是第一次。唉!妹妹已不小时候扯着他衣角,跟随他后面撒娇耍赖的小姑娘了。从日本回来,她变了,变得让他陌生,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忍心……妹妹,他毕竟就这么一个妹妹啊!

郑心清从心底处,还是非常敬重哥哥的,她也怕说话放肆,惹哥哥生气,或伤害到哥哥,忙敛住口,胆怯而又爱怜地看着哥哥:

“哥,我……”

“心清啊,哥的话,你愿意听就听,不愿意听,哥也……唉!阿玛把咱们兄妹养这么大不容易,该咱们尽尽孝道了,还有,你……你别忘了你是哪国人就行了。”郑永清说这句话时,竟有些哽咽了,他不想让妹妹看到他的窘态,转身出去了。

郑心清心中好不诧异和压抑……

郑廷贵从新京回来病了,亲家马万川听说,很是挂念,轻易不出的门的他,张罗要来郑家探望。还没待他去,郑廷贵在儿媳搀扶下,来到马家大院。

马万川迎上前:“你看你这身板硬撑着干啥,我这正要去看你呢!”

郑廷贵说话上喘:“算了吧,我知道你不愿意出门,还是我过来吧!”

马万川看出郑廷贵身子虚弱,不过,听这话,觉得郑廷贵脑子比前一阵清醒了许多。避免触碰到郑廷贵的痛处,他说的都是家常话,绝口不提郑廷贵去新京和古董的话茬儿。不料,没说上几句闲话,郑廷贵主动提起来。

“老哥哥呀,我那些东西可是几辈子人攒下来的呀!”

马万川:“我刚让人找出瓶好酒,是前些年我从北京带回来的,一会儿,弄几个菜,咱哥俩儿……”

郑廷贵:“我这说我那些东西,你打啥岔呀?”

马万川:“哎,咱哥俩儿是不是有好一阵没坐下喝盅酒了……”

郑廷贵:“我说老哥哥呀,你的心真大呀,不说我那些东西,就说明金掉江里了,连个尸首都没找着,这……这才过去几天,你……你咋还有心喝酒呢!”

马万川听了郑廷贵责怪的话,反倒乐了,一拍大腿:“你……你这不是好了吗!”

马明玉在一旁说,她给公公抓了几副安神的汤药,没想到公公喝下去,还真有了效果。

马万川高兴地吩咐女儿,去灶房好好安排几个郑廷贵爱吃的菜,对了,别看天气挺热,旗人的火锅不能少,马明玉应声出去。

郑廷贵端烟袋的手,还是有点抖:“唉!我也想开了,管那些东西落在谁手里,我就当献给皇上了,反正我这一片忠心,天地可鉴。”

“嘿,你早这么想,何必……”马万川话到舌尖留了半寸,若是在以前,就郑廷贵身穿黄马褂,手捧免死牌去新京的事儿,他早就取笑一番,可现在,虽说郑廷贵清醒了几分,他还是怕刺激他,再犯癫病。

郑廷贵:“你话说半截,咋还不说了?”

马万川难得一笑:“咋的,你还学会挑理了?”

郑廷贵:“老哥哥,不是我说你呀,你现在说话,可不如在早爽快了,别的不说,就说明金的事儿吧,这人说没就没了,你咋连个动静都没有呢?唉!前阵子我也是就寻思自己那点事儿,没过来帮你出出主意……”

马万川:“大辫子,咱不说这个,不说这个……”

郑廷贵病一渐好,似乎明白了许多事理儿:“唉!啥也别说了,都是小日本给闹的,老哥哥,你以前一说小日本的坏处,我还横巴掌竖挡着,这回到新京,我是越看这小日本,越不是个物儿,愣把皇上圈在那执政府里,谁都不让见,弄不好八成这皇上也得看日本人的脸色行事儿……”

马万川逗趣说:“你说这话可大不敬,要是让你们小皇上听见,还不得打你板子。”

“我要真能一睹圣颜,给他老人家磕个头,打我个皮开肉绽,我也认了。”郑廷贵脸又苦下来,他说他想起执政府里的小皇上,似乎没了自由,心肝肺都跟着疼。

马万川想起郑廷贵在溥仪刚来东北之初曾说,若一年后,皇上不登基,他便穿上黄马褂去新京请愿,如此看来,他这次去新京,与其说是探询古董的下落,倒不如说是……此番回来,有所醒悟,不失为好事儿。

郑家儿女见父亲恢复常态,三天两日去马家大院,基本是不醉不归,都放下心来,他们做梦也没想到,这种看似平静的生活,没维持几天,突然间,一个意想不到的灾难,无声响,悄悄地降临在郑家,不,其中也包括马家大院的头上……

这天,郑廷贵与马万川对饮,说是对饮,不如说郑廷贵独酌。以往,他常迈着四方步,拿腔捏调的,在街面走来晃去,在旗人中,他是有名望的,与旗人中有名望的聚在一起,出入各大饭馆,那是他的一大乐趣。现在,他除了来马家大院,很少抛头露面。

马万川能喝两盅,并不恋酒,到不是受佛法的约束,本来在家设佛堂,为掩人耳目。但自满洲国成立,他几乎足不出户这是事实,与外界联系,掌控商号,都靠老乔。

郑廷贵感慨地:“老哥哥,看来咱们俩儿真老了,只能猫在家里喝酒了,有一天,这酒都喝不下去,也就蹬腿了……”

马万川笑着:“别介,你那个大清国还没恢复呢,小皇上没正式复位,你这个做臣子的,咋就灰心丧气了呢?”

郑廷贵不出声了,大概他也知道大清无望,同时,对这个满洲国和皇上失去信心,只是他心里明白,嘴上不肯服输罢了。

马明满进来,先恭敬地叫声叔,又喊声爹,而后坐在墙边椅子上。

郑廷贵一壶热酒下了肚,脸上泛着红光,兴致高涨地招呼着马明满:

“老二啊,我来这儿总看不到你,你忙啥呢?来,来,坐我身边,陪叔喝一盅。”

马明满稍起下身,又坐下了:“叔,你老和我爹喝吧,我……我刚在外面吃过了。”

“你小子,过去一上我哪儿,就嚷着要酒喝,咋的,大了,叔叫不动你了?”郑廷贵平日里挺喜欢马明满的,说马明满人机灵,嘴巴甜。

“假假咕咕的,你叔让你上桌,你就过来呗!”马万川虽说对这个二儿子不满意,但与内心中的慈爱是两回事儿,试想,大儿子、小儿子都不在身边,二儿子平时总躲着他,这使得他时常心里不好受。

马明满不好再推辞,凑上近,拿起酒壶,先给郑廷贵斟满上一盅,又给父亲斟上一盅,与以往一样儿,他不大敢正视父亲脸面与眼睛,随后他自己斟上一盅,端起来,不知为什么,手有些哆嗦,说话声音似乎也发颤:

“叔,爹,我……我敬你们二老一盅……”

郑廷贵高兴的一饮而尽,马万川没喝,他蓦地发现二儿子眼神游离,魂不守舍,莫非真是惧怕他这个当父亲的……

马明满胡乱地喝下酒,而后又退回到一旁,坐在椅子上。

郑廷贵酒劲上来,话自然多,他回过头,问马明满:“咋的,就喝一盅啊?来,再陪叔整两盅……”

马明满:“叔,你……你老喝吧,我……”

马万川瞟了眼儿子,分明示意儿子,没事儿可以离去,见二儿子不起身,他也不好撵。

郑廷贵:“老二啊,你天天不着家,忙啥呢?”

马明满:“我……我没忙啥……”

马万川说不上是抱怨,或指责:“他一天除了吃喝,还有啥正事儿?”

郑廷贵:“老哥哥,你别这么说,我看将来,当不住就这老二能出息呢,我……我为啥这么说呢?老二心眼儿够用,在外面又能交际……”

马明满似乎没心情听两个上辈人说的话,不过,他自知该退下,且还得讲个礼节,他站起来,端一盖碗茶,走到郑廷贵身边,声音依然是颤颤地:

“叔,你老别总一门喝酒,来,喝……喝口茶……”

郑廷贵笑呵呵接过来,却没马上喝,放在桌上。

马明满没忙着退后,稍沉思一下,极殷勤伸手又把盖碗端起来:

“叔,这……这茶是新沏的,你……你老不……不是愿意喝热茶吗!”

马万川只觉得今天二儿子神情及“孝顺”的举止,有点怪,但怪在哪儿子,他一时说不出来。

郑廷贵笑着接过盖碗,实实惠惠地喝了一口,足有小半碗,而后放下。

马明满的头垂下了,身子稍弯了弯,不知是在施礼,还是不敢正视面前的两位老人,连个客套话都忘记说了,退了出去……

一个意想不到,极其不幸的事情,突然降临到马、郑两家人的头上。

郑廷贵吃饱了,喝够了,心满意足地欲要回府,走出马家的小客厅,腿颤抖几下,脑子有点晕,眼睛也有点发花。

马万川往日很少送至门外,以两人的交情、友情,是不需要那些俗礼的,今天却一直跟随在郑廷贵身后,因为他看到郑廷贵从椅子站起来,身子直摇晃,不同与平时为显示身份的那种有节奏、有气派的晃动。

“老哥哥,快回屋吧,送啥送,跟我用得着这么客套吗?我……我明个儿还来呢!”这是郑廷贵生命结束时,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马万川:“我看你今个儿没少喝呀,不行的话,我让你人送你回去吧!”

郑廷贵回过头,想摆下手,还没等手举起来,身子像麻花似的一扭,腿了软,瘫倒在地,脸面朝天,胳膊伸开了。

马万川以为郑廷贵喝醉摔倒,忙走到近前,欲扶拽郑廷贵。不想郑廷贵没一点反应,再一细看,嘴里吐出血沫子。马万川心头一沉,惊慌失措地抱起郑廷贵,大声地呼唤:

“大辫子,亲家,亲家,你……你这是咋的了,啊,快来人……”

郑廷贵眼睛发直,嘴和鼻子都流出血,腿抽动几下,最后头一歪,身子僵直,一点气息都没有了。

马家不少人听到喊声,都跑出来,围过来。

马万川尽管年迈,久经风霜,但眼睁睁看到与他朝夕相处,亲如兄弟的亲家,死在自己怀里,他真的懵了,除了呼喊,不知还能做什么。直到有人,提及快送医院,从他怀中接过郑廷贵,抬起郑廷贵,向院外跑去,他还怔然、失神……

一切手段用尽,无济于事,郑廷贵离开人间。这个做梦都想回到大清,光复大清的八旗子弟,不但没有盼到皇上登基,甚至连满洲国执政转为所谓的皇上,都没有看到,说来真是可悲、可怜,又可叹啊!

郑家的天塌下来了,自不用说,马家为此也付出巨大的代价,人死在马家,作为一家之主的马万川,无论如何是脱不了干系。不,先不说什么责任,只说马万川川两个最本能的反应吧,第一个是悲伤,其悲伤的程度,难以用语言表述。试想与他情如手足,相知相处数十年的老哥们儿、老亲家,顷刻之间从人间,彻底的消失了,他不相信这是真的,这又真真切切地发生在他的眼前,他抱头跪地,眼望苍天,欲哭无泪,欲喊无声。第二,他疑惑,郑廷贵确实几乎每天三顿酒,每天几乎都醉眼矇眬,好像是睡不醒,但马万川知道,郑廷贵的身体,绝对是硬朗的,连老年人的咳嗽病,都不曾有过。怎么会突然……

郑廷贵生前没得到日本人的青睐,死后竟意外受到日本人充分的重视,宪兵队很快赶到医院,并派出日本医生,将郑廷贵剖腹查验,最后认定郑廷贵是中毒而死,准确说是有人投毒害死了郑廷贵。由此,追根溯源,郑廷贵在马家大院吃喝几个时辰,宪兵队认定,其凶手,自然是马万川。

马万川刚被带到日本宪兵队,还有些懵懵然,不过,当小野把所谓供认状及他们所检验的报告,摆在马万川,让马万川签字,马万川心存的疑惑,豁然地解开了,怪不得日本人这么热心,这么迅速,不用说,郑廷贵死因,除了日本人所说的中毒,其内幕恐怕……

宪兵队长犬养坐在桌子后,面无表情,不过多问话,或许在他看来,证据确凿,问话都是多余的?

小队长小野,在马万川面前走来晃去,说得一口流利中国话,包括一些东北的方言土语,他都说得很地道:

“马掌柜,咱们很有缘分啊!又把你请来了。”

“跟你论不上缘分,不过,看你这两步走,跟你在‘樱花’饭馆里的当跑堂时,没啥出息。”马万川口气始终是平淡的,他不想在日本人面前表现得义愤填膺,不是他惧怕日本人,而是他认为,那样不适合他的年龄,也有失他的身份。

小野冷笑着:“说起‘樱花’馆,我对你能说善辩,巧言令色的记忆太深刻了。”

马万川:“你高抬我了,几年前,我就不喜欢与你们日本人打交道,现在仍然是这个脾气,只是你们硬把我弄到这儿来,我不得不来。”

小野:“中国有句老话,叫风水轮流转,你喜欢不喜欢无所谓,我们还不是照样成为这里的主人,而你,却成为我的阶下囚。”

马万川:“随你说去,我老了,不愿意听的,不想听的,从来都不往心里去。”

小野话锋一转:“你现在牙口怎么样儿?”

马万川:“还行,秋苞米烤熟了,还能啃上两穗。”

小野:“那活人脑子呢?你还想吃吗?”

马万川:“去你们那个‘樱花’馆?”

小野恶狠狠地:“在这儿,就在这儿吃。“

马万川:“吃你们日本人的?砸开你的天灵盖?”

小野气得脸都白了,恨不得抽出战刀,把马万川的脑袋砍下来。

马万川自知,这次来到日本宪兵队,九死一生,因为日本人在他身上下了这么大的功夫,不可能轻易放了他,那么他索性豁出去。别说他已经年迈,就是年轻,他也不怕死的。更何况,与日本对决,他不会输了刚烈和志气。

小野为当初与马万川赌活人脑子的事,始终耿耿于怀,那时,吉林市,不,整个东北还不是日本人的天下,记得,他被马万川羞辱后,市面风传起来,人们把这件事当成故事和笑柄,就连很多日本人见到他,也都嗤之以鼻,说他无能,有人竟骂他,丢尽大和民族的颜面。上次,马万川为儿子,来到宪兵队,事关重大,他不敢造次,而今,马万川又落在他的手里,他自认雪耻的机会来了。他请犬养把马万川交给他处理,犬养说了,马万川的命运不掌握在宪兵队,此话不言自明,如何处置,那是要听酒井的。

犬养这个中国通开口了:“马先生,我们没必要斗嘴,你说说你是怎么投毒害死郑廷贵的吧!”

马万川:“投毒?你咋知道我的老亲家是被毒死的啊?”

犬养一怔:“我……我们关东军明察秋毫,对郑廷贵尸首做过检查,他是食物中毒而死,也就是说是你下的毒。”

马万川听犬养这么一说,更加验证自己的判断,不用再揣度,老亲家的死,一准是日本人搞的鬼,最后移花接木到他的头上。蓦地,他想到他常说过的那句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看来,此番日本人精心策划,最终要置他于死地啊!

犬养:“图财害命,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马万川心中无比地愤慨,但他把这个恨,力压在心中,不想表现现出来,脸呈出的冷笑:

“我马万川有数不尽的财富,就是躺在炕上啥也不用做,也够吃几辈子的了,想要定我个罪,犯不着用图财害命,这罪公布出去,有人信吗?”

犬养:“关东军说出的话,谁敢不信?”

马万川:“举头三尺有神灵,老天爷在天上看着呢!”

犬养:“杀人偿命,你要是承认,关东军或许能……”

马万川打断了犬养的话:“你别跟我说那么多没用的了,不就是死吗?没啥,我呀,正想去阴间,陪陪我那老亲家,我们老哥俩儿,打年轻时就在一起,这么年了,还真没处够,死了,还能在一起,说来这才是缘分。”

犬养气得说不出话来:“你……”

马万川闭上眼睛,此时,他心静如水,脑海中出现幻觉,仿佛看到郑廷贵手端着大烟袋,笑呵呵向他走来,似乎来到他家里,又嚷着要吃火锅,且脸上还透着红色,不用问,肯定是刚喝完酒……唉!老亲家呀,一天总是这么醉醺醺的,细一想,也是啊,老亲家沾上满八旗的福荫,吃喝玩乐了一辈子,到老了,还能受什么限制?

小野大吼:“老东西,犬养队长问你话呢,你装什么糊涂。”

马万川依然没有睁开眼睛,想到老亲家,老朋友,老兄弟,现在竟阴阳两隔,再也见不着了,他心里有说不出的悲痛和酸楚……

小野用日语向犬养提出,给马万川动大刑。

犬养摇摇头,不是他心怀慈悲,而是他有两个顾虑,一是酒井有交代,待马万川签了认罪书,最后如何处理,酒井另有打算。二是,犬养深知,马万川是个烈性的人,万一动刑,有个闪失,或者寻机自尽,酒井势必怪罪,那可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小野对犬养心有不满,问接下来怎么办。

犬养沉吟说,既然已把马万川抓来了,那就得耐住性子,与马万川耗下去,直至马万川屈服……

郑廷贵意外去世,马万川被抓进日本宪兵队,这两人在吉林市本来就是声名显赫之人,两个大院,也堪称吉林市大得出奇的大院,试想,这在吉林市会引起什么的轰动。一时间,街头巷尾,不,甚至整个市面都在明里暗里议论和注重这两件事。

马家大院没了主心骨,郑家大院缺少的掌舵人,其乱混程度,难以用语言描述。

马明玉自然不自然地成了主角,她一边操持着公公的丧事,一边惦记并想法营救父亲。两个大院,她两边跑,或者说是两边哭。但跑来哭去,似乎也无济于事。最可悲的,最可怜的是,她现在连自己的丈夫都指望不上了,过去,丈夫在家,用公公的话来说,油瓶子倒了不去扶的主儿,从小到大,很少不过问家中的事情。没成家时,靠父亲,娶亲以后,依赖上媳妇,如今,遭五雷轰顶,他呆若木鸡。整个精神似乎都面临崩溃,马明玉还能给丈夫施压吗?当然,还有一个不好明说的因由,那就是公公死在她的娘家,已有风传,公公是被娘家人害死的,尽管丈夫就此事,没做出最后表态,小姑子已深信不疑,发丧时,明显对她这个做嫂子有了敌意,声言血债血还……马明玉从来没有这么绝望过,她哭问苍天,天没有任何回答,因为在她看来,天塌下来了……

说来也怪,当大院所有人都六神无主,却有一个人竟出奇意外镇定,这人就是马万川相濡以沫几十年的老伴,明金娘。

这天,明金娘穿戴整齐,头发梳得光光的,抹上头油,纹丝不乱,在丈夫被日本人抓走后几天里,过去遇到点难事儿,就哭天抹泪的她,竟然没落下一滴眼泪,以至于女儿马明玉认定母亲惊吓过度,悲愤交加,精神失常了。

大院里,常在明金娘身边的老妈子和丫头,见她要出去,都跟着后面,明金娘不让她们跟随,见她们不听话,她破天荒地发了火,即便这样,还有两个人远远的跟着。

明金娘径直来到日本宪兵队门前,这个平时很少出大院,但绝对见过世面的老太太,神态自若对守门的岗哨说,她要见犬养,直接叫出犬养名字。

犬养背着手,踱步出来,按说以他现在的身份,不可能“屈尊”见一个老太太,可是此人是马万川的老伴,要知道他与马万川第一次相谈后,马万川再也不开口,甚至连眼睛都不睁开,双手合抱在胸前,似乎已一心向佛,他向酒井做了汇报,酒井说,当初让马万川出来做商会会长,马万川拜北山寺院云空主持为师,在家设下佛堂,其实就是拒绝与日本人合作,现在故伎重演。酒井摇头无奈,严令犬养,必须让马万川认罪,这样才能达到目的。犬养好生为难,所以,听说明金娘来了,他突发奇想,倘若明金娘能劝说下马万川,或许能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

明金娘声音不高,却铿锵有力:“我丈夫马万川,一辈子经商,从没做对亏心的事儿,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每逢灾年,开粥棚,救济乡邻,自打你们日本人来后,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进,天天吃斋念佛,可你们日本人就是不想放过他,总在暗中算计他,不错,我的老亲家,是死在我们家了,可是谁不知道,我丈夫与老亲家如同亲兄弟,说我丈夫害死老亲家,鬼听都不能信,好了,再多的话,我也不多说了,我听说了,你们日本宪兵队是鬼门关,可我今个儿来,你们要是不放了我丈夫,就把我也关进去吧,我生与我丈夫在一起,死也要与我丈夫死在一起……”

宪兵队院门口,平常冷冷清清,人们路过这儿都绕着走,生怕惹来灾祸,现时,却围上不少人,有的人认识明金娘,有的不认识,听说是马家大院马万川的老伴,心怀敬意和同情,虽然明里不敢说什么,人多势众,也算是站脚助威了。

犬养面无表情地:“我可以让你见你的丈夫,但你必须答应我,劝他承认罪行,不然的话,他只有死路一条。”

明金娘:“我丈夫犯没犯罪,我心里清楚,你心里也清楚,我自打十六岁嫁给他,进了马家,我知道我丈夫的脾气,让他说亏心的话,那比死都难受。”

犬养:“既然这样,我就无能为力了。”

明金娘叫住转身欲走的犬养:“站住,你真的要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吗?”

犬养冷冷地看着明金娘,没回话。

“你们不就是想要我和我丈夫的命吗?好吧,那我先把我这条命给你们吧!”明金娘话音没等落地,突然间,她不知哪来的力气和速度,冲一个端着刺刀的日本兵,挺胸猛扑上去,双手抓住刀柄,那个日本兵也愣住了,还没等反应过来,就听“扑哧”一声,刺刀已穿过前胸,刀尖从后背透扎出来……

在场的人都惊呆住了,瞬间的静寂,人们喊叫着,有的哭出声,围住明金娘。

明金娘胸口的刺刀,被日本兵抽出去,她像片树叶,轻轻地飘落在地上,脸色没有一丝的痛苦,这个伴随着马万川几乎终生的女人,在走出马家大院,就抱着一死决心,或许,她认定这么做能救下深爱的丈夫,或许她认定丈夫不可能活着走出来,她怕丈夫在另个世界过于孤单,她要随丈夫而去,永远地陪伴着丈夫,总之,她要用生命表明心中的一切。

犬养没想到会出现这种局面,一时间,他也愣住了。

马明玉和马明满疯了似的拨开人群,跪倒在地,两人是得到跟随在明金娘后面的老妈子报信赶来的,听说母亲去了宪兵队,两人顿时油然而生不详之感,果不其然,母亲惨死在日本人的刀下。

马明满望着倒在血泊中的母亲,脸色苍白,身子颤抖,好一会儿,思维有所恢复,他抬起头,无比仇恨地盯看着犬养。

马明玉抱起母亲,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娘,昏厥过去。

犬养手一摆,命令从院内跑出来的一排日本兵,持枪欲围观的人驱散,随后他转身想先行离去。

“犬养,你个王八蛋,我操你八辈祖宗……”马明满一跃而起,大吼着,照犬养的胸口,一头撞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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