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安丢盔弃甲,狼狈不堪,带着徒手的残部,回到吉林市。
马明金所部夜袭拉法镇,不但震惊了吉林市,连关东军司令部,满洲国的执政溥仪都闻知色变,新京的日文报纸惊呼:悍匪呼啸山林,神出鬼没,已成一大顽疾,日满讨伐铁锤砸跳蚤,收效甚微……
酒井被叫到关东军司令部,刚上任没到半年的大将司令官菱刈隆,赏了荣升少将没到半年的酒井两个耳光,在日本军中,上级扇下级耳光,那是正常现象。将官对将官,都想表现出绅士风度,顶多责骂,大将扇了少将,可见菱刈隆气急败坏的程度。酒井好不羞愧,又一想,也不怪菱刈隆发火,拉法镇距蛟河县城那么近,居于山外,有重兵驻扎,义勇军竟未伤一兵一卒,杀死数十名日军,满军一枪未放被缴械,这岂不成了笑谈。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酒井把从关东军司令部带回的一腔怒火,都撒到李子安身上。
李子安见过吉林省警备司令官兼满军第二军管区司令官吉兴,自请处罚,不料吉兴闪烁其词,说他现在只负责外围作战部队,暗示他去找熙洽,李子安说他没脸去见熙洽,但他又知道熙洽若不替他说话,恐怕……正在犹豫之中,宪兵队长犬养奉命将他及随他回来的军官,全部逮捕。
酒井把拉法镇损失的文字材料和对李子安等人惩办意见,在送报关东军司令部前,找到熙洽,因为熙洽还兼着吉林省的省长,竟管他很少过问省内军务、政务,但其应担的责任,他是推不掉的。
熙洽拍着桌子,大骂:“李子安这个混蛋,他的团长是咋当的,两个整编连,几百号人,就这么没声没响地让义勇军给连锅端了?窝囊废,头排的窝囊废,这回非得好好整治整治他不可……”
酒井:“熙省长说得对,现在满军士气低迷,常有哗变事情发生,但成排建制哗变,又里应外合,造成我们帝国军人伤亡这么多的事例,还是很少见的,所以说,关东军司令部明令,决不姑息,一定严加惩处。”
熙洽附和着:“对,一定要严加惩处,依我看,李子安连降三级,其他军官就地免职,都给我下到班里扛枪去。”
酒井:“这是你的决定吗?”
熙洽在日本人面前,包括在酒井面前,比以前乖巧多了,他眼珠转动着问:
“不,我也就是随口一说,我……我还是尊重你的意见。”
酒井把卷宗推到熙洽面前:“请省长过目。”
熙洽草草看了看,惊诧地:“枪毙这么多人,处理的是不是有些太重了?”
酒井:“重吗?熙省长,你应该知道,我们帝国军人死了几十人,满军只死了一人,这不说明问题吗?”
熙洽:“你……你怀疑李子安通义勇军?”
酒井:“你说呢?”
熙洽:“这不可能,李子安是我一手提携起来的,对我忠心耿耿,说他通义勇军,绝对不可能,再说了,他要是真通义勇军,还敢回来吗?”
酒井脸色阴沉地:“熙省长若能担保李子安的清白,请你给菱刈隆司令官打电话,直接说明。”
熙洽立时明白了,酒井这是想杀鸡给猴看,或者说,是布置个陷阱,让他跳,给菱刈隆打电话?人们都说他熙洽反复无常,谁不知道这个菱刈隆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别说为李子安,就是为他的亲爹,这个电话,他不敢、也不会打的。
酒井就是想给熙洽以难堪,他已知道在郑廷贵来新京告御状,熙洽私下会见郑廷贵,至于熙洽说了什么,郑廷贵死了,无从查起,但熙洽肯定没起好作用。他早就想报复熙洽,岂能放过这个机会?
“我知道李子安曾是你的护兵,是你的亲信,但为了帝国的利益,为了满洲国利益,为了整肃军纪,我们不能讲个人感情……”
熙洽对酒井恨之入骨,但他也深知,随着满洲国进一步奴役化,别说他,就连“执政”溥仪,都没有了与日本人抗衡的本钱。
酒井说话越发难听了:“三国诸葛亮挥泪斩马谡的故事,想必你是知道的吧?虽然你称不上是诸葛亮,但这个马谡非杀不可。”
熙洽被逼得没退路了,结巴地:“该……该杀,李子安这个败类,该杀。”
酒井笑了,笑得很友好:“阁下深明大义,我十分敬佩,请你签字吧!”
熙洽一怔:“签字,签啥字?”
酒井点指着卷宗:“这是对李子安等人的判决书,你是吉林省最高长官,必须有你亲笔签字,我们才能执行。”
熙洽心里暗骂酒井,表面又不敢表现出来,支吾着:“这……既然你准备上报关东军司部,还是请关东军司令部裁决吧!”
酒井咄咄逼人,竟拿起笔,塞到熙洽手中:“关东军司令部批示下来,这个死刑令得由你来签。”
熙洽握笔的手禁不住抖了一下,是的,他是死心塌地追随日本人了,但作为一个人,他还是有一点良心的,抛开与李子安尚有一丝感情不说,他深知笔锋落下,几颗人头跟着落地,还有,满军官兵,今后将如何看他?
酒井:“时间不早了,菱刈隆司令官还在等着我的报告。”
熙洽忽闪出个念头,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对了,我听说这次袭击拉法镇的是马明金,咱们何不在马家大院做点文章,把那个马万川抓起来,用他来胁迫他的儿子……”
“当务之急,是杀一儆百,重振满军的气势,至于马家大院,我另有对策,你也知道,宪兵队曾抓过马万川,根本不起作用,你在新京很少回吉林市,为稳定市秩序,我们要从长计议,且不可意气用事,以小失大。”酒井说这话时,脸色变得很难看,他认为,熙洽在这个时候,提起马家大院,就是变相提起郑廷贵,也就是说在暗示着什么,作为老牌特务,他不能中熙洽的圈套,反之,心里更加恼恨起熙洽。
熙洽知道再说什么也不管用了,狠狠地签上字,而后,把笔一扔,起身欲走……
酒井心中油升一股快意,喊住熙洽。
熙洽憋着气,皱着眉:“我字不是签了吗,你还有啥事儿?”
酒井依然用请示的口吻说:“为达到以儆效尤的效果,我准备把第二军管区校级以上军官,召集起来,公开宣审李子安等人罪责,到时候,请熙省长务必参加训示。”
熙洽气得火冒三丈,这不是让在满军中威信和颜面,尽失扫地吗?他怒视着酒井,但奴才毕竟是奴才,好半晌,挤出一句话:
“行,行,到时候,我不死,我就去……”
酒井稍施一礼:“谢谢阁下!”
这天,位于吉林市八经路上的军人会堂,门外岗哨林立,第二军管区所辖数百名军官,从各地赶来,坐满了整个会堂。行前已接到通知,不准缺席,不准带护兵,不准佩枪,军官们疑惑不解,现在再看会堂内两侧,站立着持枪日本宪兵,气氛肃杀,军官们预感有大事儿发生,相互交头接耳,宪兵喝吼:不许说话!军官们被吓得更是脊背发凉。
酒井的皮靴发出沉闷声响,满脸杀气,走到台上,在正中位置坐下,分坐两旁多是日本军官,满军只有第二军管区司令吉兴。
犬养大吼着:“把人带上来!”
李子安等七名军官,五花大绑被宪兵押解、推打着,一字排开,站在台上,面对台下军官们。
军官大哗,似乎才明白会议的内容和目的。
李子安头发蓬乱,神情疲惫,自被关押到宪兵队,呵斥、打骂、已成家常便饭,审问他的都是日本人,说他私通义勇军,让他交代幕后支使人,这不是拿屎盆子往他头上扣吗?他能承认吗?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日本人会置他于死地,就在刚被押到台上,他以为大不了降职使用,或者关一段紧闭。可是,当他一溜看一遍,没看到熙洽,他心里发毛了,再看台下黑压压的军官们,他意识到大事不妙。
熙洽是个滑头,他不想丢这个脸,三天前说拉肚子,住进医院,酒井总不能把他从病床请出来吧?
酒井发表讲话,义愤填膺、义正词严,不外乎是,作为新满洲国的军人,要忠于“执政”,听命于关东军的指挥,今后敢有私通义勇军,同情义勇军,临阵脱逃,哗变投降者,其下场如同台上诸人。
陪伴李子安的部下,一个个垂头丧气,扭头看着李子安,无比懊悔,他们都以为李子安有强硬的后台,要知道受此大辱,还不如跟义勇军走了。
犬养宣读关东军惩办通告:李子安等七名军官,处以极刑,立即枪决。被义勇军军缴械 的所有官兵,即日押往辽宁抚顺煤矿,充为矿工……
李子安等人如遭雷轰,他们拼命地挣扎着,大吼着,但被日本宪兵按住头,想喊都喊不出来。
台下的军官们面面相觑,惊魂未定,有的不敢看这恐怕场面,闭上眼睛,有时内心同情,怕被宪兵看出来,低下头。
李子安求生本能,促使他尽全力,大声地呼喊:“冤枉,冤枉,我们冤枉,我要见我的老长官熙洽,我有话要说……”
酒井示意宪兵把李子安拉到近前,冷冷地:“你有什么话要说?”
李子安:“我要求面见熙省长。”
酒井:“你为什么要见他呀?”
李子安:“我是他的老部下,我虽然指挥不当,罪不至死,再说了,我是满军上校,如果说惩处,也该由熙省长下令,你们关东军无权……”
酒井:“你敢鄙视我们关东军,这又是一项罪状。”
李子安豁出去:“现在是满洲国,你们关东军只是协防,我们效忠的是满洲国‘执政’,听命于熙省长,假如我的老长官要枪毙我,我……我毫无怨言!”
台下的军官们小声议论起来,似乎都赞同李子安的说法。
酒井笑了,笑得令人发冷,让犬养把死刑令,展示给李子安。
李子安首先看到熙洽的大印,旁边还有熙洽的亲笔签字,熙洽曾送给他手书的横幅,他太熟悉熙洽笔迹了。
酒井:“看清楚了吗?”
李子安懵懵然了,他不相信自己眼睛,但又不能不相信自己眼睛。
酒井:“熙省长一向治军严厉,就是他向我们关东军请求,枪毙你们的。”
李子安呆若木鸡,痴语着:“我……我不信,我要面见我的老长官,我要……”
酒井:“来人啊,把他们押下去,执行!”
李子安等七名军官,彻底地绝望了,当宪兵们拉扯他们时,他们都尽全力的挣扎着,有的含糊不清地喊着什么,不知是哀求,还是诅咒,也有的血气方刚,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想呈出军人的本色,挺起腰,昂起头,尤其是李子安,懵然、懊丧,一扫而光,冲酒井,也冲台下满军军官们大吼着:
“酒井,你这个小日本,我操你八辈祖宗,弟兄们,我该死,我们太糊涂了,我临死了,我才明白,我们不该跟着小日本啊,弟兄们,我们不配做军人啊,我后悔呀,后悔没投义勇军啊……”
台下骚动了,有的军官站起来,有的竟喊起:枪下留人……
酒井脸色铁青,手一挥,会堂两侧的宪兵举起枪。
李子安被宪兵拖架着,有个宪兵用手捂他的嘴,李子安锋利的牙齿狠狠一咬,就听“咔嚓”一声,宪兵的手指被齐整整断成两截,宪兵疼得跳起来,甩着手,李子安吐出宪兵的断指,满嘴都是血,还不住地大喊:
“二十年后,老子托生了,一准拿起枪,拿起刀,把你们这些小日本,一个个都宰了,让你们断子绝孙……”
怒骂声渐渐弱下、远去,最后听不见了。
酒井本想借李子安等人的人头,恐吓满军,阻止满军中时常发生的哗变、叛逃现象。殊不料适得其反,满军士气更加低沉,虽在日本指导官的高压下,敢怒不敢言,但在与义勇军作战时,畏缩不前,枪口抬高,往天空放,有的背地向日本指导官,偷打黑枪。这是满军的下层,在满军高层,以熙洽为首,形成一股势力,他们不敢,也不想与关东军司令部抗衡,却四处散布对酒井不利的言行。说酒井独断专横,滥用权力。致使吉林省军政官员及百姓,怨声载道。如初酒井自恃关东军的红人,新任的少将,并不在意。后来,他发现,好多流言蜚语在关东军内部也传开了,司令部中的同僚,时不常旁敲侧击,他警觉了。要知道他也确做了一些隐匿的事情,如私囤产业,骗取郑廷贵的古董,搜刮商会的钱财,这要是引起关东军司令部和本土军部的注意,或查实,轻者以违反军纪免职,要是被送上军事法庭,定个扰乱战争罪,那脑袋就保不住了。酒井不愧是特务出身,当意识到这点,立即有所收敛,包括与熙洽的关系,他主动示好,军政要务,他不是打电话请示,就是派人把卷宗送到新京,请熙洽审批,可是熙洽似乎不太买账,电话很少接,卷宗很少看。借口是,他现在正忙着筹划建满洲帝国和皇上登基,其他事儿无暇顾及。酒井吃了软钉子后,对所谓敏感性极强的事儿,更加深思熟虑,小心翼翼了。比如,对待马家大院,他原想枪毙完李子安等人,以马明金是匪首的罪名,加大对马家大院施压的力度,延续一箭三雕之计。现在不行了,到不是怕再来一个类似明金娘撞刺刀事件,而是怕逼得太紧,逼死了马万川,“隆”字号彻底歇业,商界大乱,引起市面恐慌,那他的责任可就大了。他指示犬养,暂时先放下对马家大院的“工作”,伺机再说。犬养一介武夫,懵懂不解。就在这时,马家大院发生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儿,令酒井和犬养目瞪口呆,懊悔不已……
事主是马明满。
马家大院在女主人世去后,冷清得让人窒息,马万川整日把自己关在屋里,除了女儿,还有徐兰香来陪伴,他很少说话。“隆”字号事情,他无心过问,全权交老乔打理了。
家中还有一个男人,也是在父母,不,现在应当说在父亲膝下,唯一能尽孝的儿子,这就是马明满,可是如今的马明满,在母亲惨死时,受到巨大刺激,精神错乱,人傻了一般,每天除了吃饭,睡觉,怔忡发呆,嘴里说出的话,含糊不清,过去活蹦乱跳,整天不着家,在街面闲逛,吃喝玩乐的一个人,现在与父亲一样儿,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进,饭菜都得佣人端进去。
明金娘烧百天,除了头七、三七、五七,百天是个大祭奠。马家大院几乎所有的人,都随马万川来到马家坟地,火焰冲天,纸灰飞舞,马万川站在坟前,其余人都跪下,黑压压一片,哭声、喊声,寄托人们无限的哀思。
马万川苍老了,原有黑白相间头发,彻底的白了,自始至终,他没说一句话,也没掉一滴泪,就那么默默地看着老伴的坟茔。
徐兰香也来了,她自偷偷去山里探望马明金回来,自己的心底处,心安理得的把自己视为马家明媒正娶的媳妇,按明玉的吩咐,祭拜过程,她负责照顾公公。
郑永清和妹妹郑心清都没来,这出乎意外,又在人们的意料之中。
马明玉跪在马明满身边,哭母亲的同时,她还要照看着近似于痴呆的弟弟,她怕弟弟再受刺激,不想让弟弟来坟地,父亲不同意,说明满是明金娘最疼爱的儿子,若不去,明金娘会不高兴的。马明玉说,让明满代不在家的哥哥和远在北平的弟弟,给娘磕头吧!马万川却说,明满只磕他的头就行了,他哥哥和弟弟的头,不用他代磕。马明玉感到奇怪,想起母亲烧三七时,她向父亲提示,是否让在北平的弟弟回来,母亲死时,父亲在宪兵队,她没敢做主通知道弟弟马明堂。父亲摇头,说不但不让弟弟回来,还要对弟弟封锁母亲去世的消息。联想起父亲对弟弟马明满这种态度,莫非父亲对他的大儿子、老儿子心生不满?又一想,父亲现在最惦念就是在外的两个儿子,不可能生气,要是用年老,意识混沌解释现在的父亲?似乎也说不通……
明金娘百日祭奠的第二天,马万川来到二儿子的住屋。
现在马明满房中,除了侍奉的佣人,家人只有马明玉常过来,徐兰香偶尔来过,作为比马明满年岁小的的未来嫂子,她不知说什么好,几句安慰的话,马明满呆然,仿佛没听见,自然也就不作回应。还好,他与姐姐马明玉似乎有心灵感应,每次姐姐来,拉着他的手,流泪说话,他也常常流下泪,常常听懂了似的,流泪点头。若姐姐几日不来,他便情绪烦躁,在屋里走来走去,佣人无事不进来的,在屋外,听到屋里的动静。猜到他这是想姐姐了。马明玉听说了,知道弟弟虽然这样,依然渴望亲情。所以,两个大院的事儿再忙,她也要抽时间来陪伴弟弟,时间长了,见不到弟弟,抓心挠肝难受。
马家请过郎中,包括省立医院的大夫,来家给马明满诊治,不是马万川请来的,是马明玉张罗的,可是医生看过,都没做出精确诊断,郎中开了不少中医药方,马明玉吩咐佣人,有时她亲自灶前煎熬,马明满喝下去,还是没有明显奏效。
马万川在儿子面前坐下。
马明满再呆、再傻、父亲他还是认得的,他木讷地:
“爹……”
马万川看着儿子,心里一阵阵发酸,儿子过去不说是风流倜傥,最起码也是干净利索,可是现在,头发长了不知道剪,脸脏了不知道洗,衣服还算整洁,想必这都是女儿明玉,督促佣人洗换。
马明满看了眼父亲,傻笑着,又叫声:“爹……”
马万川端详着儿子,眼里满是慈爱,心中暗问,这是自己的儿子吗?记得儿子小时候,圆圆的脸庞,一笑两酒窝,刚会走路,在北平,领着他去天桥看杂耍,上园子听戏,下馆子吃菜,就连去茶馆喝茶都带着他,可以说,热闹的地方,没落下过他。直到儿子长大了,两个酒窝不知什么时候长没了,有了自己的玩法,自己的朋友,自己的活动范围,他再想领儿子出去,儿子借故或婉言谢绝,马万川这才意识到,儿子成了大小伙子。再后来,他发现儿子出现在身边的时候少了,就是来到近前,也是围着母亲转,看来他疼爱儿子的方式,儿子不习惯了,而母亲对儿子的那种疼爱,更容易被儿子接受……
马明满似乎坐不稳,身子不住地摇晃,这也是他病后的一个特征。
马万川长叹一声,终于开口了:“孩子,爹不说你也知道,爹这是在你娘走后,第一次来看你呀!”
马明满摇晃的身子,停顿一下,说明他对父亲的话,有所反应。
马万川:“你知道爹为啥不想来看你吗?”
马明满脸上没有变化,又木讷地叫声:“爹……”
马万川慈祥的表情,不知为什么,缓缓地冷却下去,声音也随之而变了:
“你想知道原因吗?你要是想知道,你就点个头,爹给你慢慢说……”
马明满摇晃的幅度加大了,看似无动于衷,其实很说明问题。
马万川:“你是不想听,还是不敢听?”
马明满嘴张了张,似乎想叫爹,没叫出来。
马万川脸呈出痛苦,他看出了,儿子除了叫声爹,也不会有什么进展了,那他也就没必要再绕圈子,他盯视着儿子,片刻,如同讲故事,娓娓道来:
“话还是从四年前说起吧,记得那年,日本开拓团欺负当地的庄稼人,你常大叔带人与他们动起武,闹出人命,这事儿惊动了张作相,他暗地里派你哥哥带兵,装扮成山里的胡子,把天岗日本开拓团砸个稀巴烂,杀死了井上,你哥哥做得是天衣无缝,没人知道,可没过多久,你哥哥却挨了日本人的黑枪,你说这是不是太巧了?当时,我没往你身上想,后来,我听说你与一个生人,去了天岗你常大叔家,我起了疑心,但疑心归疑心,我寻思,你是咱马家的人,是爹的儿子,咋的也不能胳膊肘儿往外拐,现在想来也怪我呀,我那时看出了苗头,要是看住你不与日本人来往,也不会……唉!后悔药没处买呀,咱们还往下说,事变后,你哥哥有骨气,与日本人明刀明枪干起来,为了队伍的粮食、给养,他去你常大叔家,这事儿不想也让日本人知道了,给你常大叔引来杀身之祸,好端端的一个家,让日本人弄得家破人亡,我就纳了闷了,日本人就是长了一付狗鼻子,也不会一下子闻到你常大叔的家啊,为救你常大叔,你哥哥率兵出山,最后落入日本人手里,遭的那个罪就不用说了,虽后来逃走了,一条腿残废了,这一连串的事儿,加重了我疑心,可我还是宁可信其无,不愿信其有啊!直到有一天,常富来,对我说出,带兵打常家大院,抓了你哥哥那个日本人,就是现在当日本宪兵队长的犬养,也就是事变前你领着去常家大院的那个生人……常富这么一说,我全明白了,你个混账东西,原来你与那个在‘圈楼’被你打伤,后来绑架你的犬养,暗中早有勾搭,我不知道你与犬养是咋勾搭上的,可我想,以你吃喝嫖娼的习性,八成是因为女人。你吃、你喝、你玩、你乐,造害钱,我认了,可你不该昧着良心,出卖你哥哥,你常大叔啊,你说说,你常大叔的死,你哥哥的伤,是不是你造成的啊?你不用说话,也不用回答,我说的这只是你干的伤天害理的事儿其一,你给我听着,我还得给你往下说……”
马明满的身子,摇晃得越来越慢,最后彻底地不动了,脸色也在瞬变,从所谓的呆傻,到惊骇,到恐惧,最后是彻底僵硬了。
马万川讲述时,没表现出什么愤怒,话语平静,如在讲一个故事,也许这正是所说的心哀莫过于心死吧,他继续地说:
“咱们再说第二件,三丫子的死,你在刺沟躲藏,认识了三丫子,后来人家来大院找你,我也见过她,那闺女不错,你不想娶她,家里也没逼着你,人家也没赖上你,是你把她安排到院外住的,那你就该好好待承人家,可你……你是人吗?你当我不知道啊,你把她推给犬养,让犬养祸害她,三丫子是穷人的孩子,可人家有股子志气,她受不起那个污辱,看透了你,上吊自杀了,你这个畜生啊,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硬让你给逼死了,我就纳了闷了,你啥时候变得这么没人性了,你就不怕半夜,三丫子变成厉鬼来找你?唉!啥也别说,都怪我这个当爹的狠不下心啊,三丫子死后,我真想把你的腿打折,或者把你送到北平、天津,又一想,你真去了北平、天津,命保住保不住都难说……我心软了,你知道我为啥心软下来了?是你娘哭天抹泪,让我饶过你,不让我送你走……你爷爷常说,惯子如杀子,我咋的也没想到,这话应在我头上了……”
马明满惊恐万状了,眼睛不敢扫视父亲,手也不知往哪儿放了。
马万川举起手,掰出三个手指:“咱们接着说第三件事儿,你是我的儿子,生在马家,长在马家,从小又跟着我,不说我有没有骨气,就说你哥哥,你弟弟,还有你姐姐,都是有骨气的人,可你……你的骨头咋就那么软呢?日本人是咱们中国人的天敌,我说过,宁死也不能与日本人合作,可你这个逆子,不但与日本人勾勾搭,串通一气,还想当日本人手下的商会副会长,要不是我还活着,恐怕你……好了,放下这个先不说,咱们说说你郑大叔吧!他是我的儿女亲家,是我多年的老朋友,我们俩在一起大半辈子,酒井私吞了他的古董,怕事情败露,想除掉他,但我咋也没想到,也不敢想,我的亲儿子,竟帮助酒井……当你郑大叔倒在院子里,我懵了,还以为他真的得了急病,在我被抓到日本宪兵队,犬养和小野的问话,使我立时明白了,原来就是你受日本人支使害死你郑大叔,我说那天我和你郑大叔吃饭,你咋赶回来,凑上桌,你没在酒里下毒,是怕把我也药死,你呀,你,不如把我和你郑大叔一起送走了,省得让我心难受啊!我说这话你明白了吧?你郑大叔就是喝了你敬的茶,那茶里有日本人给你的剧毒……明满啊,明满,你的心太狠了,你不但害死了你郑大叔,也害死你娘啊!你知道啊,她不是你的亲娘,你亲娘死的早,是她把你拉扯大,她疼你、爱你,胜过对自己的亲儿子……”
马明满彻底失去支撑下去的意志和力量,精神全面的崩溃了,扑通跪倒,如狼似的悲号大恸:
“爹,爹,儿子该死,儿子该死……”
马万川的精神似乎也崩溃了,闭上眼睛,控制自己,不让泪水溢流出来。
马明满如捣蒜般地磕头,哀鸣着:“爹呀,爹,儿子该死,儿子错了……”
马万川颤声地:“爹说得都对?不会冤枉你吧?”
马明满扬起泪脸:“爹说得一点都没错,爹,儿子不敢再瞒你了……”
马万川:“那你就说说吧!”
马明满跪在地上,或许他知道了,再一味的隐匿下去,说谎话,后果将更严重,唯一可让父亲宽恕,那就是如实召来,他说对父亲,他在事变前,被犬养绑架,从那时起,先与犬养以朋友相交,后来犬养利用日本女人雪子,逐渐控制了他,哥哥马明金袭击日本开拓团的事儿,是他无意间露出去的,也就是说,他上了犬养的当。他说若知道会造成如此不堪后果,他说什么也不会帮日本人的。
马万川:“你郑大叔是看着你长大的,在你们哥三个中,他是最喜欢你的,你咋就能下得了手呢?”
马明满如丧家之犬,垂着头说,犬养找到他,说郑廷贵上新京告状,败坏酒井的名声,酒井很生气,碍于朋友情面,不想当面指责,为了避免郑廷贵四处谣传,封住郑廷贵的口,犬养拿出一包药,让马明满在郑廷贵去马家大院时,伺机给郑廷贵喝下去,马明满吓得说什么也不肯做,犬养说,这只是失声的药,喝下去,只是不能再说话,不会有生命危险,他说马明满如果照办,他会让酒井推荐马明满到商会任职,见马明满疑虑不定,犬养凶相毕露,声称有很多理由把马明满抓到宪兵队,马明满曾到宪兵队看望过犬养这个朋友,见过宪兵队各种刑具,他不敢再坚持了,接过毒药,他说他相信犬养所说这是失声药,当躲在大院暗处的他,看到郑廷贵倒地身亡,不是懊悔,而是害怕,更让他害怕的是父亲被日本人诬陷为投毒者,抓进宪兵队,这时候,他似乎才意识中了酒井一箭双雕或一箭三雕之计,但为时已晚,他去找犬养想问个明白,犬养躲避不见,母亲为救父亲,撞死在日本人的刺刀下,马明满赶来,看到犬养,他恨不得把犬养撕碎,疯了似的冲上去,把犬养撞倒在地……
马万川:“都说不见棺材不落泪啊,你是看到你娘死了,才醒过来,后悔了,害怕了,害怕上天报应,借以受了刺激,装疯卖傻,躲在这屋里……”
马明满泣不成声地:“爹,你老说得对,我是在装疯卖傻,我之所以躲在屋里不敢出去,我……我不是怕上天报应,我……我是怕你老饶不过我呀!”
马万川:“你说我能饶过你吗?”
马明满又磕起头来:“爹,我错了,我罪该万死,爹,你老骂我吧,打我吧,打死我吧!我知道,你老是不会饶过我的……”
马万川:“你是我儿子,按说你有天大的罪过,我都该饶过你,虎毒还不食子呢,可是你想过没有,我要是饶过你,你娘她疼爱你,不会怪你的,你常大叔,郑大叔,还有三丫子,他们能闭上眼睛吗?我让你说,他们能吗?”
马明满可怜兮兮地看着父亲:“爹,你……你老打算咋处置我呀?”
“你要是真呆傻了多好啊,不,哪怕你装疯卖傻一直装下去……”马万川说这话时,心如刀绞,他从宪兵队被放回来,听说儿子受刺激,神志不清,他第一判断,儿子心中有鬼,掩人耳目,假装的。为得到验证,多少个夜里,他来到儿子住屋外面,暗中探看观察,当然,最后答案明确无误的。
马明满悲观,发自内心地:“爹,我明白你老的意思了,你……你是想把关在这间屋子里,不准我再出去,我……我罪孽深重,你老要关我一辈子,我……我认了,谁让我做出那么多不是人的事儿……”
马万川跪下了,昂起头,透过窗户,可看见外面天黑下,隐约还可见天空的星辰:
“苍天在上,马家祖宗、各位先人在上,我儿马明满不忠不孝,丧尽天良,害人害己,这都怪我教子无方,年轻时荒唐,生下这个孽障,我在这儿磕头,请罪了……”
马明满先是惊呆,不知父亲这是做什么,他听到父亲的话语,羞愧得更加无地自容,见父亲磕头,他也忙跟随磕头。
马万川起来,冲门外:“进来吧!”
门开了,老乔带着两个男子进来,这两人在外地经营着“隆”字号,颇得马万川的信任。
马万川:“我没有这个儿子,糊死他!”
老乔与那两人,一准经过马万川的密授和安排,听到这话,并未感到惊奇,但动作还是有些迟疑。
马明满头皮都炸开似的,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分明又听得真真的。
马万川:“你们还愣着干啥?糊死他!”
老乔与那两人向前走来。
马明满扑在父亲的脚下,惊恐万状地:“爹,爹,我是你亲儿子,爹,爹,你老不是说了吗,虎毒还不食子呢,爹……”
马万川:“狗改不了吃屎,我不能再留下你这个祸根。”
马明满声嘶力竭地:“爹,爹……”
马万川挣开马明满抱腿的手,向门外走去,脚步稍有踉跄,但很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