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四年三月一日,“满洲国”改为“大满洲帝国”,原“满洲国”执政溥仪,转为皇帝,年号:康德。当日,在新京南郊杏花村,临时垒起一个土台子,代为天坛,举行祭天古礼,而后是登基典礼。
一九三二年三月九日,溥仪就任“满洲国”执政时,与日本关东军代表板垣达成以一年为期,改为帝制。虽然超时一年,但溥仪为能重登皇帝宝座,欣喜若狂。
溥仪把这次恢复帝制,看成是走向大清复辟的起点,幻想着由日本关东军把他送回到北京紫禁城,收回全部大清疆土社稷,为此,溥仪派人到北京“敦庆隆”特制了一套龙袍,关东军司令部闻听说,告之溥仪,日本承认的是满洲国皇帝,不是大清国皇帝,因此登基时,不能穿清朝龙袍,要穿关东军指定礼服,即陆海军大元帅服。溥仪好不气恼,几经交涉,基至于乞求。关东军司令部做了小小让步。同意溥仪在祭天时,穿一次龙袍,登基典礼,必须要换上元帅服。可恨、可悲、可怜的溥仪不敢再坚持了,所以说,他这个皇帝是日本的走狗,是彻头彻尾的儿皇帝。
随着满洲国变成满洲帝国,日本对这个满洲帝国从上到下,控制得越发严密。
在满洲国建立之初,当时的关东军司令官本庄繁兼任日本驻满大使,后来接任者,皆是如此,在某种意义上说,关东军司令官就是满洲国最高的权力者。
溥仪在当执政时,关东军就他的身边安插一名日本的侍从武官,在改为帝制后,武官改称为“帝室御用挂”,专门监督、控制溥仪,用溥仪的话来讲:“他的实际职能就是一根电线,关东军的每一个意思,都是通过这根电线传给我的。我出巡,接见宾客。训示臣民、举杯祝酒,以至点头微笑,都要在他的指挥下行事。”其中最令关东军器重一个叫吉冈安直的关东军军官,一九三二年来到溥仪身边,后任“帝室御用挂”,十年里,从中佐升到中将。无论在任何场合,他惯用的口头禅:“我是关东军的代表。”
在所谓的满洲国各部、各省、市、县及镇,囊括所有部门的要害职位,都由日本人担任,名曰内部指导,其实是大权独揽。仅满铁株式会社就抽调数百人,充任满洲国日系官吏,还从日本本土派来大批投机分子,日本退伍军人,“满洲青年联盟”和“大雄峰会”等法西斯组织成员,都委任到满洲国各个机关,这样一来,满人任职的官位,都成了名副其实的牌位,若有不唯日本人是从者,轻者撤职查办,重者无端丧命。
在满洲国变成满洲帝国,吉林市老百姓的生活,如同全东北民众一样儿,日益艰难。
马家大院绝不是一个艰难所能表述的,若说凋零、破落,似乎也不对。还是用人们的感受来形容吧,即心酸二字比较贴切。
昔日敞开的大门,昼夜紧闭着,连旁边的小门,也关得严严实实,几乎不见有人出入,过去热闹的景象,荡然无存。不知内情的人打门口路过,禁不住暗忖:这深宅大院是不是已无人居住?
院内有人,而且人还不少,一家之主依然是马万川。
大院这么“死气沉沉”,不言而喻,都是因日本人所致。尤其以马明金和郑永清牺牲后,悲戚的气氛更浓重了。
日本关东军对马明金之死,兴奋异常,利用他们控制的报纸和广播,大肆宣扬:
“击毙匪首马明金,关东军扫除满洲一大顽疾。”
“关东军神勇之师,剿灭义勇军指日可待。”
同时还把马明金尸首照片登在报纸上,极尽羞辱。但对郑永清的死,一笔带过,只是说郑永清受土匪拉拢,意图哗变,被就地处决。日本人之所以这么说,是怕给本来军心不稳,士气低落的满军,造成负面影响。
马家大院是报纸上知道这个噩耗,也就是这时,郑心清来找马明玉,这是她自嫂子回到娘家,第一次与嫂子相见,她眼睛肿得像个桃似的,但面对着嫂子,还是没什么表情,只是把侄子、侄女,紧紧搂在怀里,默默不语,要知道这两个孩子可是她郑家的骨血,郑家的根啊!她掏出一封信,递给嫂子,说是哥哥临走时,托付给她,让她在恰当的时机交给嫂子。马明玉颤声地问,为什么现在才送来?郑心清说看过信就知道了,而后转身欲走。马明玉追喊着,她头也不回,理都不理地离开了。
马明玉展开信,刚看到信首的称呼,泪水蒙住了眼睛,再往下下,整个心都要碎了:
明玉吾妻: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离开了人世,或许你会责怪心清信交得迟了,我想对你解释的是,这是我们兄妹的一个约定,试想,如果我们能再见面,还用得着这封诀别的信吗?
明玉吾妻:我已去了山里,走向战场,不是为虎作伥,与哥哥所领导的义勇军对垒,而是我要站在哥哥的一面,以一个中国军人骨气和勇气,与日本人厮杀。我为什么幡然醒悟,做出这样的决定,你完全可以从我这两年多消沉的意志,苦闷的生活中,得到答案。你我相亲相爱,相敬如宾生活这么多年,你应该深知为夫的性情,我内向、木讷,不善言表,但我敢说我绝对是个有血性的男人,不然的话,当初我也不会去报考讲武堂,还拉上哥哥。事变之初,尽管我内心痛恨日本人,我却盲从老长官熙洽,跟我的阿玛一样儿,对我们的小皇上抱有幻想,妄图重建我们旗人的国家,现在想来,多么的幼稚、多么的可笑。短暂的迷茫,我和许多同仁明白了,在日本人的刺刀下,听从日本人的摆布,我们成了日本人的帮凶,是名不副实的亡国奴。当我们有了这个觉醒,这种感受,心中的痛苦自不用说,此时,我们无比地愧疚,我们不配做一名军人。此时,我们,尤其是我,想到哥哥,更是无地自容。要知道我们一起长大,一起成为军人,同为军人,哥哥在与侵占者,与倭寇战斗,我却丧失了军人的气节,助纣为虐……
明玉吾妻:你知道吗,人生最大的痛楚是什么?莫大于灵魂的噬咬。我时常在内心深处大喊着,我不能再这么苟且偷安的活下去,与其这么窒息,不如轰轰烈烈地死去。我打定了主意,要成为哥哥那样的军人,要保持人的尊严,为此,我在营中联络弟兄,做了不少相应的准备。恰在这时,发生阿玛中毒事件,国恨家仇,更坚定了我抗日的决心。说到这儿,我该明确地告诉你,阿玛的死,不是你爹,我的岳父害死的,是日本人,是酒井精心策划的借刀杀人之计。其目的就是想一并除掉我阿玛和你爹这两位老人。至于实施过程,我不便多说了,想必有朝一日爹会告诉你的。
明玉吾妻:在我决定不惜以死与日本人抗争之际,我最舍不下的就是你和两个孩子,还有妹妹心清,阿玛已作古了,心清大了,有自己的主见,我稍减挂念。可是你……想到在我死后,你孤苦的带着两个孩子,我的心便阵阵疼痛,使我一度踌躇不前。但最终我还是狠下心来,哥哥那句话说得对:军人应先有国后有家。为让我走得安心,死后放心,同时,避免以后遭到日本人的迫害,我借阿玛的事儿,故意造成怨恨你及你娘家的假象,把你“休”回家中,明玉啊,明玉,你可曾知道,当你跨上马车,我躲在暗处窥视,当车子启动,我再也支撑不住了,回到房中,号啕大哭,我才理解了,什么叫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这句话!说来也怪,哭过之后,我身心却有一种从来未有过的轻松。我明白了,我解除了后顾之忧。
明玉吾妻:我今生之最大幸福,就是娶你为媳,倘若没有倭寇侵扰,你我厮守,堂上有老父,膝下有儿女,不说是喜悦无边,也是其乐融融。写到这儿,我笑了,笑着想起我们小的时候,大概是你八岁那年,有一天,在你家的后院,你把我堵在墙角,一本正经地让我答应娶你做媳妇,还说我们旗人有娶小的习性,逼他起誓,这辈子只能娶你一人,当时,我浑浑噩噩,尚不明白婚姻之说。吓得我欲逃跑,却被你按在地上,伸出手指,非要拉钩……现在想来,似乎就因为有那次私订终身,后来才有了我们一双儿女。
明玉吾妻:提到儿女,我没有过多的惦念,这不是做父亲无情,而是儿女在你身边,在他们的姥爷身边,我倍感放心,现在他们尚小,好多事不告诉他们也罢,待他们大了,自然会明白事理。那时,若念及起他们的阿玛,并引以为自豪,我也就含笑九泉了……
明玉吾妻:以这种方式诀别,为夫实感愧疚,我不求你给予原谅,只求来生我们还做夫妻,在此,为夫泣跪,谢谢你给我的幸福,谢谢你抚养一双儿女,最后,乞求你今后,在爹面前,代我和哥哥尽孝,逢年过节,代我和哥哥给爹磕头。适时,告诉他老人家,他刚直不阿,爱憎分明,是我此生最敬仰的人。好了,不说了,明玉爱妻,永别了……
马明玉把自己关在房里,手握着信纸,看一遍,哭一通,不知看了多少遍,也不知哭了多少回,后来,把信让父亲和徐兰香看了,再后来,她把信藏匿起来,待儿女长大了,交给儿女。
马万川看过信,抚摸着女儿的头发,默然无语,一如从报纸看到大儿子的死讯,脸上呈出的依旧是凝重和刚强。
徐兰香与马明玉相拥而泣,同为女人,她心中的哀伤多了几分复杂的因素。数月前,她在心属马明金数年后,把自己的身子也交给了马明金,从那时起,她就把自己当成了马家的媳妇,尽管她与马明金未拜天地,丧夫之痛,她却深深体味到了。起初,她不相信这个事实,认为报纸登的消息,是日本人的宣传手段。她向满军中熟人求证,得到答复,她神情痴呆,却还是不肯相信。破天荒地给在新京的熙洽打电话问询,熙洽没好气地说:
“马明金死在桦甸的山里,你去给他收尸吧!”
这个熙洽对徐兰香深恋着马明金,一直耿耿于怀,几次欲把徐兰香嫁人,没有成功,后听说徐兰香孤身一人,偷偷进山,与马明金相会,他是又气又怕,这要是让日本人知道,他是脱不了干系的,可能就是因为徐兰香,他现在很少回吉林市,若想大老徐,打电话让大老徐去新京。
没等过门成为寡妇,现实真是太残酷了,大老徐担心妹妹承受不住这个打击,整日劝解妹妹,在妹妹出门,时常跟在妹妹后面,生怕发生意外,好在妹妹除了马家大院,哪儿也不去,这让她稍许放心。记得去年秋天,妹妹山里私会马明金,回来后,她好个惊怕,但怕归怕,她没有叱责妹妹,作为女人,她知道深爱一个男人的心情,作为姐姐,她历来惯纵自己的妹妹,所以,熙洽再给妹妹提亲,都让她给巧妙的回绝了。不过,没多久,一件意外的事儿让她惊呆了,一时间也没有主意。
一天,徐兰香刚坐在饭桌边,便跑出去,呕吐不止,这种情况连续发生了几次。
大老徐跟出去,拍打着妹妹的后背,以为妹妹染上风寒,说要给妹妹煮碗姜汤。
徐兰香脸有倦色,说自己一看到油腻的就反胃,还说总想吃酸的。
老妈子田婶岁数大,看出什么,把大老徐拉到一边,轻声说徐兰香会不会有喜了,俗语有喜意为怀孕。
大老徐对男女之事,相当精通,但没生过孩子,听说这话,刚想说妹妹还是个姑娘家,怎么会……话到嘴边,心里一颤,把妹妹拽回房中,仔细盘问。
徐兰香现在比以前成熟、稳重得多了,可当听到姐姐问起那个事儿,她还是有些羞赧,话语自然躲躲闪闪。
大老徐:“你们是不是到一起了?几次呀?”
“我……我回来不是跟你说过吗,几次?姐,看你说的,谁还记着啊?”徐兰香曾对姐姐暗示过,她在山里已与马明金同床共枕。
大老徐喃喃自语:“准了,这是种上了。”
徐兰香:“姐,你说啥呢?啥种上了……”
大老徐心头涌上的说不是上喜,还是忧,捶打妹妹一下:“你呀,你个傻狍子,你八成是怀上了……”
徐兰香还没明白过来:“怀上?姐,你说是我怀上……”
大老徐一时没了主张,搓着手,喃喃地:“没出阁的姑娘,有了孩子,这可咋办啊?”
徐兰香扑在姐姐身上,欣喜万分地:“姐,我……我怀上明金的骨肉?真的吗?”
大老徐:“哎呀,我的姑奶奶,你还没过门呢!”
徐兰香孩子气地蹦起来,高兴地喊着:“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
大老徐点指着妹妹:“你这个不知愁的主儿啊,看把你乐的,有你哭的时候……姑奶奶你别蹦了,小心肚子里的孩子……”
徐兰香这回真听话,马上规规矩矩,手下意识的捧着自己的肚子,小心抚摸着,就像在抚爱已出生的孩子。
大老徐愁眉苦脸:“你想嫁给马明金,我挡不住,可眼下这马明金没在家,回来回不来还不一定,再过两个月,你显怀了,人家问起……不,就是别人不问,马家大院能相信这孩子是他们马家的吗?”
徐兰香:“姐,你说啥话呢?这孩子不是马家是谁的?”
大老徐:“唉!妹子呀,你知道个啥,大户人家说道多,我担心……”
人都说大姑娘坐轿头一回,徐兰香这轿子还没坐上,孩子先怀上,更是少有的了,听姐姐这么一说,她心里似乎没底了,但徐兰香就是徐兰香,性情直爽,敢作敢为,她没有多想,把这个喜讯告诉了马明玉,她本来与马明玉无话不说,也相信马明玉的理智。至于未来公公,若有疑虑,大不了孩子生下来,自己抚养,等待着丈夫马明金回来。
马万川信奉的是攒金子不如攒孙子,听女儿说徐兰香怀孕了,年久不见笑容的脸上,挂上喜色,做公公,不,是未来的公公,不好与没过门的儿媳对话,叮嘱女儿一定要照顾好徐兰香,还说把徐兰香接到大院,派专人伺候。
徐兰香喜滋滋,被亲人呵护着,哪料到天降灾难,马明金壮志未酬,含恨离去。
大老徐彻底地懵了,抱着妹妹大放悲声,不是哭马明金,而是哭妹妹命运太苦了,未婚先孕,妹妹已够凄婉了,若马明金活着,等个三年五载,再长也不过十年八年,有个盼头,现在所有希望全破灭了,试想,一个姑娘家生出个孩子,今后的日子怎么熬啊。
徐兰香反倒出奇地冷静,自打爱上马明金,尤其把身子给了马明金,她抱定生是马家的人,死为马家的鬼,虽然马明金不在了,但悲中有喜,所爱的人给她留下了孩子,在她看来,这是上天所赐……
这天,在马家大院门前的街上,出现了两辆披红挂彩马拉轿车,前面走着鼓乐班子,吹的是欢快送亲曲,不用说,这排场是迎娶媳妇,奇怪的是新娘子车旁,没有骑高头大马的新郎官。后面那辆,装的新娘子陪送的嫁妆,车上坐着送亲婆。
花车在马家大院门前停下,徐兰香穿着鲜艳的衣装,头上披着红盖布,在姐姐大老徐和送亲婆的搀扶下,款步下车。
紧紧关闭的院门打开了。
马明玉率家人快步迎出来,她上前把徐兰香搂在怀里,热泪盈眶,亲昵而又高声地:
“嫂子,我的好嫂子,明玉带家中的小辈,给嫂子磕头……”
徐兰香一把搀住马明玉,哽咽地:“明玉姐,我早已是马家的人了,你要这么客气,我咋进咱家这个门啊!”
马万川也出来了,按礼规,老公公应该坐在上房屋内,等着拜天地,等着新人敬茶,可自嫁自身的这个儿媳,此举太令他敬重了,他在屋内实在坐不住了。
徐兰香来到马万川跟前,扑通跪倒,连磕三个响头,而后发自肺腑:
“爹,儿媳妇兰香来给你老尽孝了……”
马万川笑眼含泪:“兰香,你是我们马家下一辈的大儿媳妇,从今天起,这个家就交给你操持了……”
马明玉恭恭敬敬把徐兰香搀扶起来。
大院的门又关上,自此,徐兰香成了马家大院真正的儿媳。
日本人并没有因为马明金的死,放松对马家大院的监视,只不过是外松内紧罢了。这都是酒井的主意,也可以说是个解不开的心结,从“事变”前,到现在,他始终视马家大院为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按说,他完全可利用这次“剿灭”马明金大做文章,但思来想去,没敢造次,原因之一,讨伐队隶属关东军司令部指挥,功劳自然归于关东军,原因之二,郑永清是吉林公署及满军第二军管区的人,阵前哗变,他负有连带责任,关东军虽没有深究,对他也是明显的不满。这个时候,若在吉林市再弄出什么波澜,得不偿失,酒井是个老特务,他才不会做不利于自己的傻事。
如此说来,酒井对马家大院无可奈何了?不,作为马家大院的老掌柜,头脑十分清醒,他与他整个家,整个“隆”字商号,时时都处于危险之中,酒井就像一只穷凶极恶的狼,一旦时机成熟,便会扑上来,把马家这个垂涎已久的猎物,撕咬个粉碎。那么马万川真的成了待宰的羔羊,坐以待毙,一点应对的措施都没有吗?这也不是,常言说,三十六计,还有最后一计,惹不起,躲得起。以前,马万川挂念大儿子,他觉得只要他留在吉林市的家中,对大儿子精神上有一种支持,现在大儿子不在了,他不说是万念俱灰,留在这伤心之地,也没什么意义了。他想到走,或者说是逃,可是在日本人严密的控制下,如何脱身呢?就在他苦思冥想,也没想出万全之策的时候,天赐良机,一个不速之客来到他的面前……
这天夜里,马万川躺在炕上,朦朦胧胧听到敲窗的声音,人老了就这样,总是似睡不睡,不过,这声音他听得真切,起身拉亮灯,下意识地看了看箱盖上座钟,刚好后半夜两点,这时候能是谁呢?他扭过头,隐约看见窗外透进一个黑影儿,莫不是大院发生了什么事儿,他心头一沉,问道:
“谁呀?”
窗外依旧低声:“我,是我……”
马万川听着耳熟:“你是……”
窗外:“爹,是我,我是明堂啊!”
马万川身子一激灵,以为耳朵听错了:“啥,你是……明堂……”
窗外又叫声爹。
马万川手忙脚乱,却也十分灵活地翻身下炕,连外衣都没顾得上披,光着脚跑到门前,拽开门栓。
一个短打扮的年轻人闪身进来,猛然地抱住马万川,哽咽地而又深情地:
“爹,不孝儿子,明堂回来看你来了。”
马万川怔然地看着,尽管他还没老眼昏花,还是用手使劲揉搓几个眼睛,而后,双手抓住儿子的肩膀,往后推了一下,看得清楚,眼前真的是自己的小儿子马明堂。
马明堂把父亲搀扶到椅子上坐好,跪下连磕三个响头:“爹,你老在上,不孝儿明堂给你老磕头了……”
马万川还以为是梦中,直到儿子磕完头,他俯下身,把儿子拽起来,左右端详,喃喃自语:
“明堂,我的儿子明堂……”
马明堂忙把外衣给父亲披上,规规矩矩站在父亲面前。
马万川这才彻底相信儿子真的回来了,禁不住热泪盈眶,他努力的控制着,没让泪水流下来。
马明堂千言万语哽在嗓子里,除了多唤几声爹,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马万川很快镇定下来,把儿子拉住在身边:“明堂,你……你咋回来了……”
马明堂没马上回父亲的话,而是仔细看着父亲,只两年多没见父亲,父亲苍老了许多,他心中阵阵的发酸,也只有两年,他再回到这个家,母亲已作古,看着父亲,想念母亲,泪水无声顺着脸颊,无声地流下。
马万川也在流泪,不过是在心里。
屋内好个寂静,好个悲怆。
“孩子,别这样,你这不是回来了吗!”马万川在空然间,突然见到儿子,他有好多疑虑,好多话要问,所以,不想让这悲伤的气氛笼罩在父子的心头。
马明堂擦把泪,还在抽泣。
马万川情绪恢复了正常,不免有些急切地:“孩子,你咋回来了?你不看看这是啥时候,你咋能回来呢?”
马明堂在“九一八”事变后,只回家一次,母亲去世,他也是事后知道的,父亲在信中,明确地表明,没有父亲的话,不能回来。怕的就是马明堂回来,被日本人扣住。双方来往的信件,都特别慎重,以防被日本人抓住把柄。
马万川怪责起儿子:“你咋不听话呢,我不是说了,不让你回来……”
马明堂知道父亲的担忧:“爹,你老别急,听我说,我……我回来快一个月了……”
马万川又是一惊:“啥,你……你说啥?”
马明堂:“爹,你听说过周保中这个人吗?我……我现在就在他的手下做事儿。”
马万川更加疑惑不解了:“周保中?就是报纸上日本人要抓的那个周保中?他……他不是吉林东边山里抗日救国军的头儿吗?”
周保中,东北抗日联军名将。云南大理人,云南讲武堂毕业生,曾在滇军当过连长,后入国民革命军任营长,一九二六年参加北伐战争,并秘密加入共产党,一九二八年受中共指派,去莫斯科学习,一九三一年九月回国。“九一八”事变不久,来到东北,任中共满洲省委军委书记,组成和联合各武装反满抗日,一九三二年九月,被公推为自卫军和救国军组成的联合军总参谋长,后联合军在日本讨伐队围攻下,大部分退入苏联,周保中坚持留下来,一九三四年三月,周保中在平日坡成立“绥宁反日同盟军联合办事处”,周保中任党委书记兼军事委员会主席。
马明堂一直瞒着父亲,他在燕京大学就读时,已参加了中共的地下组组,东北沦陷,他在一个东北抗战后援会工作,接受军事训练,前不久,经他再三请求,被派回东北,辗转哈尔滨,又来到吉林东部,现在周保中身边,任便衣队长。
马万川明白了,小儿子步他哥哥的后尘,也成了令日本人头疼的反满抗日分子。
马明堂对父亲说,他潜回家中,主要是周保中担心日本关东军情报部,摸清马明堂的真实身份后,加害马家大院,周保中让马明堂动员和安排父亲尽快离开吉林市。
马万川:“你哥哥和你姐夫的事儿,你知道了?”
马明堂沉痛地点点头,他说这次强烈要求回东北,是哥哥和姐夫的牺牲震撼了他,激励了他,为哥哥和姐夫报仇,这也是他一个誓愿。
马万川默然,小儿子选择了这条路,是他所没料到的。
马明堂说,哥哥未牺牲前,曾与周保中所领导的队伍,有过联系,只是因日本讨伐队的阻隔,没能合为一处,在哥哥和姐夫牺牲后,周保山已千万百计与那支退入到桦甸八道河子一带的队伍,联系上了,协助他们脱离了困境。马明堂还说,周保中了解马家大院的情况,对马万川的气节特别敬佩。
马万川:“那你这次回来是想把我带走,跟你去山里?”
马明堂摇头:“不,不是,我们在山里也是居无定所,我们周指挥的意思让你彻底脱离险境,去北平,或者天津……”
“说得轻巧,日本人看得这么紧,我咋能走得了呢,再说了,我走了,这家咋办,你姐,孩子,还有兰香……”马万川把徐兰香自嫁进大院的事儿,讲给小儿子听。
马明堂:“我的意思你和我姐,孩子,还有我那个新嫂子一齐走,全部进关……”
马万川脸呈出为难之色。
马明堂把他拟定一个脱逃的计划,大致说出来,征求父亲的意见。
马万川将信将疑地:“这……这能行吗?”
马明堂说话谈吐,在马万川眼里,已不是以前带着孩子气,书生气的小儿子,显得非常成熟和稳重,劝导着父亲:
“危险肯定有,但你老若困在这大院里,日本人早晚要对你老下手的……为免遭日本人毒手,你老不能再犹豫不决了。”
马万川何尝不想离开呢,自事变以来,一连串的变故,要不是他坚强的性格,恐怕早被日本人压垮了,这阵子他就在想,他可以置自己性命于不顾,可是女儿和两个孩子,那可是郑家的后代啊,真有个闪失,怎么能对得起战死的姑爷子,还有冤死的老亲家。另外,徐兰香身怀六甲,那是他马家的骨血啊!现在有这个机会,正如小儿子所说,即便有危险,也值得冒死一闯。
马明堂见父亲同意了,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了,他与父亲就具体细节商量一番,最后,他说要在天亮前离开大院。
马万川一愣:“这街面上到处是日本人,你去哪儿?”
马明堂说他在东关一个偏僻地方,有个联络点,比留在大院安全,他是带着几个人回来的,顺便还想做一件事儿。
马万川本想不问儿子,但还是问儿子想做的是什么事儿。
马明堂沉思一下,认为没必要隐瞒父亲:“日本宪兵队犬养是个凶残的家伙,好多抗日志士都死在他手里,我们想除掉他,给日本人一个打击。”
马万川:“端掉宪兵队?你们有把握吗?”
马明堂:“我们人手少,不会直接去攻打宪兵队,只是想伺机把犬养干掉。”
马万川思忖着:“这得有内线啊!”
马明堂:“有内线当然好,可我们……”
马万川:“你想没想过……”
“你老是说找下心清?我……我不想见她。”马明堂提到小时候的恋友,神情不免有些淡淡的忧伤。
马万川:“我不是让你去找她,我给你提个人,你去找他,就说我让你去的,准没错儿!”
马明堂欣喜地:“爹说的人,肯定靠得住,谢谢爹。”
马万川俯在儿子的耳边,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马明堂疑虑地:“这……这人能行?”
马万川:“爹的话你还不信吗?”
马明堂点点头,他自小佩服父亲,相信父亲有这个能力,与父亲又说了几句话,临要走时,他问父亲,母亲的灵位在哪儿,他说母亲去世,没有回来,每每想起来,心痛内疚,他要给母亲磕个头,求得母亲的原谅。
马万川带儿子来到另个房间,这里供着明金娘的灵位,还有新摆放上去的大儿子马明金和姑爷子郑永清的灵位,没有马明满的灵位,那是个逆子,是个耻辱。
马明堂跪下,先恭恭敬敬给母亲磕过头,接着又给哥哥、姐夫挨个磕头,他没有流泪,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抗战到底,把日本人赶出去,以告慰亲人的在天之灵。
马万川犹犹豫豫,还是想把二儿子马明满的事儿,告诉小儿子。
马明堂打断了父亲的话:“爹,你老别说了,二哥也是你的亲儿子,你老对他那么处置,想必自有原因。”
马万川叹声地:“也行,有些话,咱们爷俩儿留着以后再说,天不早了,你走吧,爹不留你了,对了,用不用把你姐和你嫂子叫起来?”
马明堂:“还是别叫了,我回来的事儿,你老先别跟她们说,免得她们惦念,等过些日子,你们离开吉林市,咱们还会见面的。”
马万川亲自把儿子送出后院门,看儿子消失在已有一抹亮光的黑暗中,回身叮嘱着看门的老徐头,严守这个秘密,与儿子相见短短一两个钟头,他的心情大有改变,当然了,喜悦之中,也添上几分的担忧……
三天后的深夜,日本宪兵队长犬养,在他的日式住宅里,正搂着心爱的女人,那个人称雪兔的雪子熟睡,他做梦没想到,死亡悄悄地降临到他的头上。
马明堂通过父亲的提供的内线,得到犬养的住处和犬养今夜准确在家的信息。他换上日本军服,手提着战刀,背着日本的王八盒子,后腰还插着一把匣子枪,不过,他吩咐手下的人,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开枪,尽量用刀解决。五个随从者,都是清一色日本军人打扮,除了匣子枪,手握短刀。
犬养的住宅在吉林火车站偏北地方,这里有十几座二层小洋楼,住者大多是“满铁”的高级职员,最小的也是火车站的站长。犬养当上宪兵队长,硬挤住进这里。
马明堂等人,晃晃悠悠走来,这儿归“满铁”管辖,有铁路警察时常巡逻,后半夜,警察早找个地方睡觉去了。
犬养的住的小楼前,有个小院,青砖花墙,两边各有一顶小圆灯,对开的木板小门。
马明堂留下一人在门外放哨,他手一搭院墙,轻捷地跳进去,悄无声地打开木门,随后闪到楼门口,轻轻地敲着门。从内线口中得知,犬养家有一个卫兵。
屋内没有动静,这个钟点正是人们酣睡的时候。
马明堂又重重地敲了几下。
里面传来脚步声,接着有人用日语不耐烦地问着什么。
马明堂在大学时学过日语,基本对话都能应付,他说是省公署酒井长官的参谋,有急事找犬养队长。
门打开,一个衣着不整的日本兵,看到马明堂穿着军官服装,慌忙敬礼,别说他睡眼惺忪,就是头脑清醒,也绝想不到反满抗日分子会这么肆无忌惮地出现在省府吉林市,而且还是宪兵队长的家。
马明堂用日语问犬养在哪个房间。
日本兵说犬养在二楼,还说他马上把犬养喊下来。
马明堂推开那个日本兵,说自己去找犬养,率两人快步扑向二楼。
日本兵觉出异常,晚了,被后面的一个战士捂住嘴,摔倒在地,另个战士举起短刀,照日本兵胸口,连插几下,一股污血喷出,日本兵哼都没哼出声,腿一蹬,没气了。
马明堂来到犬养的卧室前,放轻脚步,拨开日式拉门,闪身进去,顺着墙壁摸索着,找到开关,扳开,瞬间,室内通亮光明,一切都展露无遗。
犬养仰面躺在榻榻米上,张着大嘴,正打着呼噜,胸前趴俯着娇小的裸臂女人,也就是雪子。灯亮了,他还没醒,这个凶残的小日本,白天在宪兵队对抗日志士和无辜百姓,大发兽性,晚上回到家里,在雪子身上兽性大发,也许是太劳累了,他还沉睡在梦乡里。倒是雪子有了反应,睁开眼睛,支起身子,当发现三个男人逼近,她尖声地惊叫起来,犬养被惊醒了,一个鱼打挺地坐起来,懵懵然,胡说着什么,大概是在问雪子发生了什么事儿。
两个战士冲过去,一人拽起犬养一只胳膊,扯死狗似的,把犬养从被窝里拽出来,这家伙连日式的兜裆布都没有,犹如光溜溜的白条猪。
犬养彻底地醒了,睁大两只血红的眼睛,因两个臂膀被战士结实的按住,挣扎着,使劲地扭着脖子,看着马明堂等人,怒问:
“你们的什么人的干活儿?”
马明堂笑了,敢睛这犬养真是个中国通啊,面对着穿日本军服的人,竟还用中国话相问,他上前一步,用战刀柄,抬起犬养的下巴,一字一句地说:
“你就是不问,我也会告诉你的,我们的抗日同盟军,今天来专门来取你的狗命,为所有被你残害的中国人报仇!”
犬养看出来者不善,但没想到是同盟军的人,他自知死期到了,内心十分恐惧,嘴却还叫硬怒骂:
“八格牙路,我是大日本帝国军人,你们敢……”
马明堂挥手一拳,猛击在那张丑恶的脸上,把犬养后半句话,打咽回肚子里。
犬养的牙掉了,鼻子和嘴血流如注,呜咽着,如狗一样嚎叫,但他被死死按住,失去反抗的能力。
马明堂:“我再告诉你,你的上任松川被马明金处死的,我是他的弟弟马明堂,你放心,我会让你死得比松川风光……”
就在这时,一只手从榻榻米的被子里伸出来……
马明堂的第六感官有所觉察,眼睛余光扫视到那不单单是一只手,而且手中还握着一把王八盒子,他来不及躲避了,以最快的速度,抽出战刀,回手凌空劈下,就听“咔嚓”一声,王八盒子掉到一边,一只手腕也被齐整整的剁下来。
原来是雪子,悄悄地从犬养的枕头下,抽出手枪,没想到偷袭不成,反丢了一只手,她哀号着,疼得满地乱滚,白雪般的裸身,被自己的血染红了。
犬养看着他的心爱女人,这般惨状,身子动弹不得,把头伸出来,欲撞马明堂。
马明堂从腰部掏出绳索,麻利的系个扣,就势套在犬养的脖子,随后,把绳头扔给两个战士。
两个战士接住,扯着绳子,各自向两边退后,用力一拽,绳扣紧紧勒住犬养的脖子,只见犬状身子朝两边晃动着,手抓挠着,最后垂下,脸色青紫,舌头吐了出来……
马明堂从墙上摘下犬养平时所佩带的战刀,抽出来,寒光一闪,准确而又牢牢地插在犬养的胸口上。
雪子把这一幕都看在眼里,吓得没有了哀号的力气,这个日本女人,也是满脑军国主义,因对犬养有成见,去了大连,虽还当妓女,但只接待日本军人,说是要用自己的身子为帝国做出贡献,犬养当上宪兵队长后,特地把她接回来。
一战士指着雪子,问马明金这个女人怎么办?
马明堂冷冷地:“不留活口!”
另个战士捡起个枕头,过去按在雪子的脸上,枪口顶在枕头上,只听闷闷的一响,把雪子送回东洋。
马明堂做完最后处理,率领五个战士,撤离现场,径直奔向不远处的火车站,这也是他事先选定的另一个攻击目标。
后半夜的火车站,即没有发出的,也没有到达的客车,只有两三列货车,停在那里,车头像得了哮喘病的老人,有气无力地吐着白烟,站里站外,冷冷清清。
马明堂等人来到出闸口,见铁栅栏上着锁,他用脚踹了几下,“哗啦啦”的响声,在这静夜特别刺耳。
旁边的小屋里走出一个穿着铁路制服的职员,懒洋洋,刚要发火,看到栏外站着几个日本军人,慌忙掏出钥匙,打开门,弯腰赔笑:
“太君,你们这是……要坐客车?最早的一趟,早上六点半……”
马明堂:“把门锁上,跟我们走!”
职员听日本人说出中国话,懵了,凑近想细辨认一下,不想腰部顶上一支枪口,他吓得一哆嗦,说话也结巴了:
“老总饶命,我听你们的……”
马明堂等人押着职员,奔向站内,边走边说:“我们是抗日同盟军,看你也是中国人,只要你老老实实配合,我们不会杀你的。”
职员一听抗日同盟军,倒吸口凉气,不过,心里不那么害怕了。
马明堂:“哪列火车是往长春方向的?”
职员:“刚进站一趟军列,停在四道,等着会车呢!”
马明堂:“军列,你是说车上都是军用物资?”
职员以为马明金等人是来抢东西的,心想:就你们六个人,凭肩膀又能扛走多少?再说了,扛着东西,你们又能跑出多远?也许同是中国人,他反有了怜悯之心,不无好意地说:
“这军列拉的是啥东西,我不知道,日本调度员不说,咱不敢问啊,可这列军列尾车有十多个日本押车的,你……你们得小心啊!”
马明堂:“车头上人员怎么配置的?”
职员:“正副司机,一个烧火的,三人。”
马明堂:“有日本人吗?”
职员:“正司机就是日本人,这是‘满铁’立下的规矩,尤其有了这个满洲国,中国人手把儿再好,只能干到副司机,说白了,日本人信不过咱们中国人。”
马明堂等人来到军列旁,顺着铁道往车头方向走去。
职员意识到什么:“啊,你……你们要把这军列开走,这……这可不行啊!”
马明堂扫了职员一眼。
职员忙说:“你……你说别误会,我是说吉林市到新京这区间,是单线,新京方向已发一列货车,还有半小时,就要进站了,军列开出去,那不得撞上啊!”
马明堂笑了:“谢谢你的帮忙,看在咱们都是中国人,我提醒你,你赶快逃走吧,免得事后日本人拿你是问……你现在就可以走了。”
职员停下来,怔然地看着,片刻,撒脚就跑……
马明堂等人来到火车头旁,锅炉工正蹲在车下抽烟,看见马明金,以为是尾车押运的日本人,忙站起来,马明堂用枪抵住他,低声地问:
“那个日本司机呢?”
锅炉工颤声地:“在车上睡觉呢!”
马明堂知道新京,也就是长春方面开来的车,还有不到半小时到达,不能拖延时间,快步登上驾驶室,上面有两个人,都靠着座位上闭着眼睛,因穿的都是铁路制服,他一时分辨不出那个是日本人,恰好,有一人睁开眼睛,瞪大眼睛看着马明堂,当看到马明金手中的匣子枪,他用日语骂了一声,跳起来,欲要反抗,马明堂的枪毫不迟疑地响了,那人手一张,跌回座位,马明堂上前,扯住那个的腿,顺着窗口,扔了下去。
副司机惊醒,惊看着,不知所措。
战士们把锅炉工押上来,几个人在这么小小驾驶室,显得很是拥挤。
静夜里,枪声清脆刺耳,尾车的日本兵听到了,纷纷跳下来,端着枪,大喊大叫,向车头跑来。
马明堂用枪指着副司机,喝令立即开车。
副司机机械地点头,刚要操作,想到什么,回看着马明堂:
“长官,我……我们这是等着会车……”
马明堂:“少废话,我让你开就开!”
锅炉工识趣地往锅膛里,开始添煤。
日本兵跑近了,有的为了壮胆,不住地冲天放枪。
两个战士站在两边的踏板,朝日本兵射击,瞬间,枪声大作。
马明堂枪顶在副司机的头上:“立即开车!”
火车吐着水汽白烟,开始蠕动,可能是副司机太紧张了,操作不当,车轮打着空转,过一会儿,进入正常,速度渐渐加快。
日本兵先是随着火车跑,待尾车过来,有的日本兵扒上车,有的干脆连车把手都没摸到,只能站在铁轨边,望着远去的军列,狂喊着,胡乱的开枪。
火车如脱缰的野马,奔驰着。
马明堂坐在副驾驶位上,掏出怀表,计算着时间,在火车驶出吉林站,约十五分钟,接近九站,这是个小站,马明堂把头伸到窗外,透过车头前的光柱,隐约可看到前方小站的站台上,有人影儿,不用说,肯定是接到吉林站的电话,欲要拦住这个军列,螳臂当车,能拦得住吗?马明堂让司机加速,冲过去。
九站的站台,十几个荷枪实弹日本兵,望着一然大物,扑面而来,尽管开枪,无济于事,火车隆隆冲了过去。
又是十分钟过去。
火车停下,马明堂率战士、司机、锅炉跳下车,向黑暗中的山坡跑去,几乎与此同时,铁道的远方,出现亮光,长春方向开来的货车驶来了。马明堂等人,不由自主地停下,向坡下观望。
惊天动地的巨响,火光映红半个天空……
第二天,好多人,在吉林市“满铁”高级职员住宅区,发现吉林市日本宪兵队长犬养的尸体,被吊挂在他所住的二楼窗外,胸口插着一把战刀,还有一个布告,上面写着:侵略者的下场!
百姓高兴之余,又听说“满铁”一军列与一货车相撞在一起……
…………
马万川来到北山的玉皇阁,还带着一些日常用的东西,说是要在这儿住上几天,外界都知道大院里设有佛堂,他的法号叫空了。知情者说,马万川移居北山,皆因近两年家中连遭变故,亲人接连逝去,他请求主持云空,做法事超度亡灵。同时也让云空点化一下他,能否彻底脱离红尘。
云空与马万川交往多年,自然愿意接纳这个俗家弟子。
马万川在玉皇阁期间,每日里除了与云空打坐颂经,听云空讲佛,早晚在空地慢慢地走几趟太极步,打上几套太极拳,任谁都看不出他内心有什么变化,但从神情上看,稍见开朗,看来真是佛法无边,佛光普照啊!
日本人当然监视着马万川的一举一动,但他们总不能也住在寺院,更何况,宪兵队长犬养被杀,火车相撞,案子没有头绪,弄得日本人焦头烂额,对这两件事儿,日本人对马家大院,没有丝毫的怀疑,因为犬养的死尸上留有信件,声明抗日同盟军为抗日志士报仇,撞车一事,经查证也是抗日同盟军所为。马家大院孤老寡女,猜测栽赃,过于牵强,闹不好会弄出笑话,而关于马明堂,因他刚来东北不久,日本人还未掌握这方面的情报。基于这些,日本人在马万川住上玉皇阁数日后,似乎对马万川放松了警惕。
这天半夜,云空派两位弟子,护送马万川从北山后面一条小道下山,来到山下路口,那儿等着一辆带棚的马车,马万川只身一人坐进去,马车在夜色中,悄悄离去,很快到达哈达湾下游处,渡口边,先行停着另辆马车,老乔打着电筒,迎上来,对马万川说一切都准备好,随即指挥着两辆马车,先后上了渡船,临别之际,马万川嘱托老乔几句,彼此都是百感交集,挥手告别。
抵达对岸,两辆马车趁着夜色,奔西北方向下去,天亮,两个车老板子快马加鞭,从乌拉街附近,绕过去,再往前面几十公里,就出了吉林市地界,马车在一个偏僻无人的地方停下来,喂下马,歇息片刻。
马明玉从后面的车里下来,跑过来,问候父亲。
马万川掀开挡帘:“两个孩子咋样儿?”
马明玉:“在车里呢,都睡着了。”
马万川:“兰香没事儿吧?”
马明玉:“她重身子,想过来看你,我没让她下车。”
此次悄无声息地离开吉林市,是马万川依小儿子马明堂脱身之计而行,他去北山玉皇阁,分散日本人的注意力,与女儿、儿媳约定好,一同出城,马明堂安排人,在五常县外的一个小镇接应,而后,先隐藏数日,辗转撤入关内,或去北平或天津卫。
马万川行前做了相应的安排,商号有老乔打理,大院没有马家的人,也交于老乔,对于在东北的各地的生意,他的原则,逐渐收缩,能变卖的变卖,难以出手的,仍可丢弃,总之,“隆”字号,一,不能落于日本人的手里,二,不给日本人粉饰太平。
两个车老板都是精心挑选的,常跑远道,这一路经过大小镇子,能绕过去尽量绕着走,车上带着干粮和水,不必找车店打尖了。
吉林市到五常地界,不到三百里地,人不下车,马不停蹄,太阳快要落下时,眼看过了山河屯,就是五常,再往前二十里,天一抹黑,就到了接应地点,万没想到,在一个前不朝村,后不着店的拐弯处,四匹快马追赶上来,超过马车,勒住马头,迎对马车,一字排开,车老板不得不勒住马缰绳,停了下来。
马万川撩开棚帘,探出身子,见从马上跳下四个汉子,都是便装,他以为是小儿子马明堂派来的人,待那些人走到近前,仔细一看,大惊失色,那个领头者竟是吉林市宪兵队的小队长,小野。
小野手提着战刀,仅凭这战刀,人们就能看出他是日本人,他用力扯下挡帘,扔在地上,笑容满面地:
“马掌柜,请下车吧!”
马万川怔然,他实在想不明白,小野怎么会突然出现,再看另三位,手里都拿着王八盒子,肯定也是日本人了,不对,其中一人是老油条,宪兵队特搜班长,是中国人。
原来,日本人并没放松对马家大院的监视,马明玉和徐兰香带着孩子,夜里从大院后门出来,穿过两个胡同,才坐上等待的马车,却不料,这一切都纳入特务的眼中,后跟踪到哈达湾渡口,发现马万川也上了船,立即向小野报告,小野本想下令将马万川等人抓回来,又一想,还是请示酒井,当下酒井断定,马万川想逃离吉林市,既然想逃,那一不做,二不休,不如趁机斩草除根,这个酒井对马家大院不能说恨之入骨,对马家大院的财产,垂涎三尺,绝对是已久。几次设计除之,但欲速则不达,最后弄得他都投鼠忌器了。假如这次马万川与家人悄悄地离去,那么他何不也来个悄悄的……想到这儿,他命令小野,秘密跟踪马万川,在马万川离开吉林省境地,神不知鬼不觉将马万川等人,全部处死,造成路遇强匪,图财害命的假象,这样一来,无人知晓,无从查起,为此,他还特别叮嘱小野,避免引人注意,要穿便装,骑马尾随……
两个日本兵把马明玉、徐兰香还有两个孩子,粗暴地拽下车,吼骂着,连踢带打,推到路边,车老板子也被拉过来。
马明玉护着两个孩子,惊恐不安,一时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
徐兰香已有近七个月的身孕,本能的护住的自己的腹部,不让日本兵碰到,看见了小野,她意识到逃离没有成功,又落入虎口,好在她天性就是胆大的女人,更没意识到死亡降临到头上,所以面无惧色。
小野:“马掌柜的,这是去哪儿呀?”
马万川没有回答,也无需回答。
老油条奴才相地,附和着:“是呀,这拖家带口的去哪儿呀?出远门,也不跟太君打个招呼,老掌柜的,你是面上的人,你这么做不对呀!”
马万川看都不看老油条一眼。
小野示意老油条把马万川推到家人身边,在他们的背后,是一个深沟,小野想好了,将人处死,扔到深沟,怕是鬼都难寻到。
马万川看出小野的意图,他用身子挡住孙子和孙女,一是不想让孩子看到血腥的场面,二是在最后一刻挡住子弹,但最终能否救下孩子的命,那就另当别论了。
马明玉心里彻底地绝望,她不怕死,只是想到两个孩子……她隐隐有些后悔,要是还留在吉林市的大院,起码孩子的生命……孩子不但是她的骨肉,也是郑家的后代……她又想起了丈夫……
徐兰香见日本兵把手中王八盒子,推上子弹,她这才意识到来者欲置马家的人于死地,当然也包括她,想到死,她不胆怯,心中只有恨,她把手探摸到怀里,那儿掖藏着一把手枪,她打定主意,临死也要拼个鱼死网破,赚一个够本。
小野狞笑着:“马掌柜,我不想再多说什么了,你可能也看出来了,我要把你们所有的人,全部枪毙,这就是你拒不与我们大日本帝国合作的下场!”
马万川报以平静一笑:“小日本,你别高兴得太早了,我这把年纪,死不足惜,这两个孩子死了,也无所谓,因为我马家还有后人,你可能不知道吧,你们那个犬养,就是我小儿子马明堂带人杀死的,哈哈,你放心,总有一天,我儿子会来取你的性命,不,也许没等我儿子来,你的人头就已经落地了。”
小野脸色骤变,尤其听到犬养死在马家人手里,他真是怒火万丈,猛然抽出战刀,欲想手刃了马万川,一步一步逼近马万川,就在他举起刀,刚要挥砍之时,一声枪响,他的表情僵住了,战刀落地,胳膊垂下,身子踉跄着,挣扎着回过头,因为枪是从背后打来的,他看到老油条的枪口冒着青烟:
“你……你朝谁开……开枪……”
老油条照小野的胸口又打了一枪,骂道:“狗日的,我打的就是你!”
两个日本兵懵了,傻了,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平时跟他们朝夕相伴,深得日本人信任、重用的特搜班长老油条,居然做出这种举动,他们慌忙转过身。
老油条枪法挺准,对准一个日本兵连开两枪,日本兵当即倒地死去,就在他向另一个日本兵开枪时,不料卡壳了,子弹没射出来,让那个日本兵抢了先,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的手臂上,手中的枪掉在地上……
徐兰香没等日本兵开出第二枪,她已抽出怀里的手枪,冲上去,近距离冲日本兵连开数枪,几乎把一梭子弹全都打在日本兵身上,她不是第一次开枪,但却是第一次打死人,还好,看着倒在血泊中的日本兵,她没有一丝的惧怕。
老油条伸出左手,想要捡起手枪,突然间,身中两枪的小野,死而不僵,站起来,捡起战刀,扑向老油条,说时迟,那时快,一个身影闪过来,横在小野与老油条之间,一手架住小野的胳膊,一手照小野的面门,狠狠一掌,随即身子躬起,肩膀往前一撞,小野后退几步,跌落到沟下,身子翻滚着,不见了踪影儿。
马万川拍抖着手掌上的尘灰,最后送小野回西天的是他,看来常年的太极步、太极掌没有白练,今天终于派上用场。
老油条又给两个日本兵补过枪,而后,来到马万川面前,拱手抱拳:
“老掌柜,你老受惊了!”
马万川把老油条拥在怀里,激动地:“连升,多亏了你呀!”
老油条,姓高名连升,年轻时是吉林市街面上混世魔王,吃喝嫖赌那都是有钱家少爷干的,他家穷得丁当乱响,靠着油嘴滑舌和灵巧身手,有时装瞎子算命,骗得点小钱,有时帮阔少打架,赚个吃喝,反正说白了,就是个二流子,赖皮。有一回,他在一家中药铺抓药,没给钱,拿起药包就跑,被人抓住送到警察所,挨了一顿打,后听说要送到监狱,高连升,不,还是叫他油条吧,也真够放赖,一头撞在墙上,血流如注,昏过去了。原本是个小案子,警察所不想闹出人命,待他醒过来,把他推到街上。那天,正下着大雨,老油条摇晃走着,终因有伤,摔倒在地,刚好,马万川坐着马拉轿车路过,出于怜悯,让车老板把老油条扶到车上,就近送到“隆”字商号,让伙计给老油条包扎好,商号的人都认识老油条,说不该救这种人,马万川则说,就是马上枪毙的罪犯,也该吃顿饱饭。老油条伤好,总想面谢马万川,一天,在街上碰到马万川,他迎上去,纳头跪拜,马万川好事做得多,忘记了老油条,但他平生待人客气,把老油条搀扶起来,也是闲来无事,与老油条边走边说着话,说到老油条抓药不给钱的事儿,老油条破天荒地掉下泪,他说因老娘生病,手中无钱,心急之下,才不得已……马万川乐善好施,最看重个孝字,听老油条这么一说,动了恻隐之心,竟来到老油条家中,想验证老油条的话,见到老油条的娘,知道确有其事,同时也知道老油条自小与寡母相依为命,别看他在外面胡作非为,回到家里,对母亲那是百依百顺。马万川决意帮衬下老油条,给老油条娘俩儿新安排住处不说,还想让老油条学点谋生的手段,欲让他到商号当个伙计,不料,老油条却央求马万川,说他想当个警察,马万川一听,好生奇怪,谁不知道警察行当,一个月赚不上几块大洋,大凡有点出息的,哪有愿意当警察的。老油条执拗地说,他这辈子最大愿望就是当个警察。他没有对马万川说的是,他自小就是个混混,没少挨警察的打,没少受警察的气,所以,扭曲的心理,认为只有当上警察才能扬眉吐气。马万川听老油条说想当警察,再一看老油条贼眉鼠眼,他乐了,心想,这小子还真是个当警察的料,他答应了,以他马万川的身份,送一个人当警察,那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老油条如愿以偿了,还真没让马万川看错,两个年头不到,便混出个模样儿,不但升了官,在街面也是名声显赫。
马万川帮助的人不计其数,从不图回报的他,在老油条成了“人物”,便很少与老油条来往了。
老油条知恩图报,几次欲拜马万川为干爹,马万川都没答应。后来,老油条看出,马万川不赞成他的所作所为,他也自惭,怕玷污马万川清誉的名声,主动不与马万川来往,但他对马万川发誓,今生今世,如果马万川有用得着他的时候,他赴汤蹈火,以命相许。
“九一八”事变,老油条良心虽未完全泯灭,但他平生所追求的就是升官发财,日本人正需要这种人,他自然得到重用,一路春风。
马万川暗中与日本人对抗,老油条在日本人身边,主动请缨监视着马家大院,实际是想方设法在暗中保护马家大院,他与马万川的友谊建立于二十年前,近些年又很少来往,别说日本人,就是当地人,包括马家大院的人,也很少知道他与马万川的关系。
恩泽广布,好人好报!
马万川及家人,几次关键的时刻,都得到老油条的帮助,前年,马明堂从北平回家过年,返程时,马万川将商号在东北各地的所有房产契约,银行、钱庄的存单等重要票据,交于马明堂手中,带到北平。在前往火车站的途中,遇到日本宪兵刁难检查,当时,老油条在场,他就是得到马万川的吩咐,事先调换了被检查的皮箱,并以监督为名,把马明堂送到车上,直至安全离去。这事儿,马明堂都蒙在鼓里。还有郑廷贵被害,事后,老油条知道是日本人唆使马明满所为,如实地告知了马万川,马明满受到父亲惩办,他来验尸调查,向日本报告马明满是暴病而亡。最重要,也是最大快人心的,松川在去永吉的路上,被马明金俘获处死,也是他提供的准确消息,还有,马明堂前些天除掉宪兵队长犬养,马万川给儿子提供的内线,就是老油条,马明堂在老油条的协助下,顺利成功……
马明玉把两个孩子抱到车上,与徐兰香来到老油条面前,躬身施礼,感谢救命之恩。
老油条忙不迭地:“哎呀,这可使不得,老掌柜待我恩重如山,如同父母,别说我尽点孝心,就是舍出我这条命都是应该的。”
马明玉给老油条包扎好手臂上的伤口。
马万川要求老油条随他一起离开这里,最终去关内。
老油条动情地:“老掌柜,按说我真该侍奉你老左右,可我家中还有老母,待老母百年之后,我一准到你老身边尽孝!”
马万川:“小野和这两个日本兵都死了,你回去凶多吉少啊!”
老油条:“不要紧,离这儿不远的地方叫土桥,驻有日军,我去哪儿给吉林市打个电话,就说我们遭到不明身份的人袭击,我受了伤,他们不会怀疑我的。”
马万川:“日本人犹如虎狼,你跟他们共事,千万要加小心啊!”
老油条笑了笑:“你老放心,凭我这三寸不烂之舌,糊弄日本人,还是手拿把掐。”
马明玉和徐兰香已上车。
老油条搀扶马万川来到车边,想到就此一别,不知什么时候再能见面,他心里有几分酸楚,欲跪下磕头,被马万川拽住了。
车老板挥动鞭子,大车启动,颠跑起来,很快消失在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