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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林致远 5.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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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果然在警察局门口等我。他看上去跟以往没什么两样,仍然打扮得很得体,即使家里出了这样的事,他仍然穿着白底条纹衬衫,时髦的褐色猎装和烫得笔挺的淡色西裤。他的一只手插在口袋里,看见我时,只是沉默地朝我点了点头。随后,他越过我,走到黄警官跟前,跟他握手。

“我都说了。”黄警官的口吻像我爸的老朋友。

我爸“嗯”了一声,问道:“你有没有调查过那个人?”

“我派去的人刚才来电话说,你老婆是傍晚6点左右到李建立家的,因为李建立不在,她只坐了两分钟就走了。李建立的老婆说她没给你老婆喝过任何饮料,也没有看见她拿着饮料进门。”

“那饮料是哪儿来的?”

“可能是买的吧。”

“她不会在路上买饮料喝。那不是她的习惯。”我爸说。

黄警官没有搭腔。

“李建立到哪里去了?他老婆怎么说?”我爸又问。

“他度假去了。前一天走的。”

“前一天?”我爸冷哼了一声。

听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他们正在讨论昨天晚上发生在我妈身上的事。听黄警官的意思,我妈曾经在自杀前去过一个人的家,可那人不在,是他太太接待了我妈。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但听起来,我爸似乎对此人没有好感。

“有没有问过那个女人?”我爸又问。

“你是说郦雯吗?她说因为下午跟你老婆通过电话后,她心情很不好,所以,五点之后,她就一个人在街上闲逛,五点三刻,她走进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八点不到一点回的家。七点四十分左右,的确有人在她家附近看见她在街上散步,但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证人了。”黄警官说。

“看电影这种事能作数吗?难道她提供了票根?”我爸的声音突然尖了起来,听上去很是刻薄。我还是第一次听他用这样的声音说话。他为什么要问这些?他是不是在怀疑什么?我抬头朝他望去,蓦然发现,跟过去相比,他还是有了一些变化。

他显得老了几岁,脸色憔悴,眼睛里充满了焦虑和彷徨。

听了我爸的话,黄警官笑了笑。

“她没有提供票根。那也未免太明显了。她说,她只知道那部电影叫《情定一生》,因为大部分时候,她都在考虑她跟你儿子的事,所以,她没留意电影的内容。”

“这么说根本无法确认她是否真的看过这部电影喽?”老爸怒气冲冲地问。

“是这样。当然,我还会去找她的,但情况不会有什么改变。”

黄警官平静地答道。

我爸看着他,冷笑道:“是啊,她现在已经有了对付你们的经验。你们从头到尾问过她几次?”

“四次。”

“四次询问,她居然什么破绽都没有?”我爸在质问黄警官。

我很惊讶,他竟会用这样的口气对警察说话。

黄警官对我爸的态度却一点都不介意。

“如果有的话,我早看出来了。好了!林云之,我答应你,我会再去调查她,也会再去调查那个李建立。但我得提醒你,结果不会有太大的改变。我奉劝你,别再纠缠在这些事上了,如果再闹下去,对你和你的儿子都不会有什么好处。因为这事不光彩!”他注视着我爸,仿佛在无声地向我爸说明他心里的想法,而我爸,虽然没说话,却已经全听明白了。

“好吧。谢谢你。”我爸终于移开了目光。

黄警官点了点头。

“别客气,有了消息,我会跟你联系。”他说。

我们一路上都没说话,直到离家不远时,我发现我爸径直越过我家的那条弄堂朝前走去,才开口问道:“爸,我们去哪儿?”

“我们去公园,那里有人等我们。”他说。

“是谁?”

“在我去警察局接你之前,我到20路车队去了一次。我说我想谢谢那个女售票员,他们车队就给了我她的电话,我约她11 点在附近的公园见面。”我爸声音低沉地说。我知道他口中提到的那个公共汽车售票员就是发现我妈尸体的人。我也知道,我爸现在找她,决不单是要感谢她,他一定是想从她嘴里获得一些蛛丝马迹。从刚才我爸跟黄警官的谈话中,我已经听出了一个事实,我爸怀疑我妈不是自杀。

“爸。你是不是怀疑……是郦雯杀了我妈?”我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把这句话问出口。因为我爸今天的神情态度跟以往不太一样,所以我真担心,当我提到郦雯的名字时,他会像我妈一样,突然陷入狂怒,然后在大街上对我大打出手。而假如他真的那么做,我想我很可能会当场跪在他面前痛哭流涕。从黄警官告诉我那个消息之后,我就一直觉得像是有块什么东西压在我的心头,让我透不出气来。我急需一个出口,可是我找不到。

我爸仿佛没听见我的提问,脚步飞快地朝前移动。我不敢再问,只得悄悄地跟上了他。

十分钟后,我们来到离家不远的中山公园。我们在公园门口等了大约十五分钟,女售票员才出现。她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妇女,穿着一件灰不溜秋的工作服。

“你是赵兰吧?我是王加英的丈夫。”我爸首先跟她打了招呼。

那女人连忙朝他点头示意。

“啊。你早到了。”她道,目光转向了我。

“这是我儿子,现在读高二,他妈还指望他以后能考上名牌大学。”我爸苦笑着说。

那女人看着我的目光变得柔和了,“是吗,读高二啊,那跟我儿子差不多大,我儿子今年上高三,最近学习很紧张,每天都念到半夜,害得我跟他爸只能轮流天天陪他。”

“那你们也够辛苦的。”

“可不是,但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不管吧。不过,我跟他爸已经商量好了,等他考上大学,我们就撒手不管了。”赵兰爽朗地笑了。

“跟我想的差不多。”我爸附和道。

我真佩服他们现在还有心情说这些。我有些不耐烦地轻咳了一下,我想提醒我爸,他把这个女人找来可不是跟她聊家常的。

我爸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他从裤兜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赵兰。

“今天让你跑到这里来,真是麻烦你了,但我想,有的事在你们车队也是不方便。这是我的一点小意思,谢谢你,替我们家找到了她。”

赵兰现出惊慌失措的神色,几乎是生气地推开信封道:“你这是干什么!我又没做什么!要是让别人知道,我成什么人了?

快收回去!”

我爸毫不犹豫地将信封塞进了她的口袋,“不会有人知道的。

我还有事要请你帮忙呢。如果你不收,我就开不了口了!”

那女人把手伸进口袋像要把信封拿出来,我爸又道:“也不是什么难事,就是想请你回忆一下,我老婆上车的时候,是不是一个人,她是从哪一站上来的。”

那一刻,她似乎已经忘记了口袋里的信封,认真地回忆起来。

“我对她有点印象,因为她上车的时候在大声说话。后来说得太多,连车票都忘记买了,还是我提醒她,她才掏钱买了票。”

我妈在车上跟人说话?

“她在跟谁说话?”我连忙插了一句。

“我不记得了。”赵兰说,“当时一起上车的有好几个,因为她说话声音大,我才记住她的。她旁边是些什么人,我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她的手又伸进了口袋,我想她大概正在掂量那信封的厚度。

“她说了些什么?”我爸问道。

“我只听到两句,一句好像是‘你别以为自己很聪明’,还有一句是‘你有本事就来找我’,因为她是突然叫出来的,所以,我听得很清楚。”

“她说话的时候,你有没有注意她周围的人?”我爸又问。

赵兰歪头想了想道:“我在她周围找过,但没看出她是在跟谁说话。老实讲,我当时认为她的精神有问题,我们车上常会上来一些精神病人。再说,她也只买了一张票,这说明她是一个人上车的,不是吗?”

“也可能对方跟她不是朋友,所以她不想给对方买票。”我爸说。

“这倒也是。”

“还有一种情况,会不会那个人跟别的乘客一样,是背对着她站着的,所以你分不清她在跟谁说话。”我爸说。

赵兰听到这句,连忙点头。

“对对对,我们一般讲话都是面对面的,可我没看见她跟谁这么站,所以,我不知道她在跟谁说话……”说到这里,她好像忽然想到什么,瞪大眼睛轻声问我爸,“这么说,你老婆身体没问题喽?”

我和我爸都听懂了她的意思,她其实是想问,我妈是不是精神正常。我突然很想冲那个女人大吼,我妈很正常!她什么病也没有,你才是神经病!

我爸却很冷静地回答了她,“她没病。”

赵兰尴尬地“哦”了一声。

“你记得她是在哪一站上车的吗?”我爸又问。

“她好像是在整条线路的中间上来的,不是西门路,就是南昌路,因为那两站上来的人比较多。她是挤在人群里买票的,我有这个印象。”

“你有没有看见她手里拿了一瓶饮料?”

“有啊。”赵兰点头,“她当时好像是嫌重,还把那瓶饮料放在我的工作台上,后来,大概是她找到座位了,我又把它还给了她。”

这句话似乎让我爸陷入了沉思,过了会儿,他又问:“她放在你台子上的饮料是不是一瓶橙汁?”

“大概是吧。我记不清了。”

“那么……你有没有看见她跟坐在旁边的人说话?”

“这个我也没注意。”赵兰露出为难的神情,“她的座位在最后一排,离我的工作台很远。”

“那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老婆……好像,好像睡着了?”我爸艰难地吐出最后几个字,当我听到“睡着了”这三个字时,觉得好像被烧过的锥子狠狠扎了一下。那不是睡。我妈再也回不来了。这一点我知道,我爸也知道。

“我想大概是倒数第二站的时候吧,我看见她靠在车窗上……我以为那时候……”赵兰似乎注意到了我爸的情绪变化,她的声音更轻了,“那时候车里的乘客已经很少了,我每次回头看见她,她都是那个姿势,当时我就觉得有些奇怪……”

“如果她就是在那时候死了,她身边的乘客不会毫无察觉。

你说呢?”我爸茫然地望着前方说道,“你能不能再回想一下,最后是谁坐在她身边?”

也许是已经听出了我爸的弦外之音,赵兰惊愕地看着我爸,随即猛烈地摇头:“我没注意。”

“我可以提示你一下,那是个女人,穿得很时髦,长头发,大概二十七八岁。”

老爸的目的已经很明显。

赵兰再度摇头。

“乘客太多了,我真的不记得了。”

“如果你再看见她,你能认出她吗?”我爸又问,他的语气中已经含有明显的恳求。

但赵兰再度摇头。

“我认不出来。”她有些不耐烦地说道,接着,她又换了一副尴尬的笑脸,“我很想帮你,但我知道的就这么多,我看到什么就只能说什么。我不能乱说话,你说是不是?”

我们离开公园门口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十二点,我爸提议去附近的小饭店随便吃点东西。我同意了,虽然我一点胃口也没有。

路过车站的时候,我爸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纸和笔,抄下了20路公共汽车整条线路的站名。然后,我们一起去了车站旁边一家名叫“心海”的小饭店。那家饭店已经开了大约10年了,我还是第一次进去,我们家的人过去很少上饭店,我妈不喜欢。

我爸点了几个简单的小菜,还给自己点了一小瓶啤酒。菜没上桌之前,他一直低头在研究他刚刚抄下来的公交线路,直到服务员端上第一道菜,他的目光才从那张纸上移开。接着,他对我说,吃完午饭他打算做两件事:一,他要去刚才赵兰提到的西门路站和南昌路站看看,他想知道我妈为什么会从那两个站上车;二,他想去见一次郦雯。

“你有没有她的地址和电话?我向警察要过,他们不肯给我。”他说道。

我犹豫了一下,说了出来。我看着他很认真地把她的地址抄在公交线路的下方,然后快速将那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片塞进了口袋。

“爸,你真的打算去找她?”我轻声问道。

“她在一夜之间害了我们家两个人,而我竟然还没见过她。

这不是太遗憾了吗?”我爸语带讥讽地说,又问,“你想跟我一起去吗?”

我觉得好像被人打了个耳光。

一时间,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好吧。算了。就当我没说过。”我爸收回锐利的目光,向别处望去,“我现在只想把事情弄清楚。”

我很想为郦雯辩解一句,但是我不敢,因为我突然发现自己并不了解她。床上的她,并不能代表她的全部。而且,我想到最后一次我去她家时,她曾经问过我的问题,“假如我杀了你妈。你会不会把我交给警察?”当时以为这是一句玩笑,但现在却觉得那根本是一种试探。她跟我妈过去一定有什么过节。

她其实是借着诬陷我来报复我妈。

“我想送你去广州念书。”我爸说。

“广州?”

我爸兀自喝了一口啤酒,说道:“我有朋友在那里,我今天早上已经跟对方联系过了,他会为你在那里找一所好学校。”

“可是……”

“你以为出了这样的事,你还能像过去一样在原来的学校无忧无虑地继续念书吗?”他再次用尖利的目光刺了我一眼,随即又马上移开,“我已经联系好了,你妈的追悼会一完就送你去。

我会给你办理退学手续。这些天,你就待在家里,自己整理一下行李。”

他是要把我赶走吗?我看着他,发现他今天没有正眼看过我,他根本不愿意看我。

“余青来找过你。”过了会儿,他又说。

“他来找过我?”

“昨晚,他来打听你的情况,正好警察也在,于是他们就聊了两句。余青说,英语社团的人告诉他,郦雯曾经跟她的学生提到过你。”

“哦,是吗?”我想,那个学生八成是莫兰了。

“昨晚黄警官走了之后,我给那女孩打过个电话,可惜她在发烧,喉咙也哑了,完全不能开口说话,所以,我只能通过她老爸简单问了几句。那个女孩说,郦雯第一次向她打听你,是在10月初,第二次是在一个星期前。”

“是三个月前吗?”我问道。没想到那么久之前,她就已经注意我了。

“是的。”老爸慢悠悠地说道,“10月初,你们学校开过一次家长会,是你妈去的。其实你的家长会都是你妈去的,因而你的同学都只认识你妈,不认识我。”

我明白了老爸的意思。

“你是说,在那次家长会上,她碰见了我妈?”

老爸没有回答,他将一块鸡肉塞进嘴里,优雅地咀嚼起来。

“可她不教我。”我道。

“我问过了,你们学校的家长会都放在同一天,所以郦雯很可能那天在校园里碰到了你妈。她们之间也许发生过什么,于是从此以后,她就盯上了你。”他冷冷地注视着我,“她对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有预谋的,她早就安排好了,她就是要毁了你。而毁了你的目的就是为了毁了你妈!昨天下午她们两人通过电话,你妈都没跟我说过她们电话的内容,但我想最大的可能是,她们约好了在什么地方见面!那个女人在跟你妈见面的时候,给了你妈一瓶有毒的饮料!你妈不会在街上买饮料,她不会花那种钱!那饮料是她给你妈的!你妈就是这么被毒死的!她最后之所以会放过你,不是因为她良心发现,而是因为她的目标本来就不是你!”他大概发现我想说话,狠狠锤了一拳桌子,高声道,“致远!如果你再敢为这个女人说一句好话,我就把你揍成烂泥!”

我闭上了嘴。

他盯着我的脸,声音放低了八度。“如果你还是人,今天下午,你就把我说的这些好好想一想!”

“对不起。”我低头看着盘子里的青菜和鸡肉,低声道。

我根本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我更没想到,我爱我妈会超过我爱郦雯,尽管每隔十分钟,我仍会想起我跟郦雯在一起的情景,然后一想到我妈,我就心如刀割,尤其是现在,当我爸用这种看仇人般的目光看着我的时候,我真想念她。

我想,她永远不会这么对我,因为她对我说过,无论我做了什么,我永远都是她的儿子,她会永远爱我,保护我,站在我这边,“假如有人敢欺负你,你要告诉妈妈,妈妈去找他算帐!”“你爸没尝过十月怀胎的滋味,所以他没办法体会当妈的心情。其实我们两个才是真正的亲人,他是外人。”“妈妈可以没有你爸爸,没有你外公外婆,没有一切人,就是不能没有你! 因为你是妈的亲生宝贝。”……过去她说的话,做的事,就像涨潮的海水一般朝我冲来,我泪如雨下。

“对不起。爸。”我说道。

爸一声不坑,低头兀自吃着自己的午餐。

如果我妈在,我想,绝不会在这种时候不理我。她会听我解释,会为我开脱,也会照顾我,说到底,我怎么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其实我仍然认为我妈是自杀的。可我不敢开口,连一个字都不敢说。

“你回去后,给那个女孩打个电话,问她有没有好一点。我想见她一面。”他说。

“你说的是莫兰吗?”我问。

“对。”

“你要见她?”

“你不希望我去打扰你的朋友或同学。是不是?”他再度抬起头,眼光尖利得几乎刺穿我的皮肤,“哪怕是你妈死于非命, 也不希望我这么做,对不对?”

“爸,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照我说的做!”他怒道。

我屈服了。

“好吧。”我答道。

他把目光移开了,再也没说一句话。

我一回到家,马上就给莫兰家打了个电话。是莫兰的母亲接的,她告诉我,莫兰得了严重的感冒,因为高烧不退,目前正在医院挂水。我不知道,她是否已经知道我是谁,但从她的口气中,我听出,她不希望我去打扰她的女儿,于是,我也没好意思提到我爸要见莫兰的事,只能匆匆挂了电话。

我爸是晚饭前回来的。他回来之前,我已经在家里忐忑不安地独自待了四个半小时。我一直在犹豫是不是要去一次郦雯家,我想知道老爸是不是去找过她,我想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但是我几次走到门口都停住了。我有太多的话要问她,但我不希望当着我爸的面。

家里空荡荡的,我在自己的房间坐了两个小时。

后来有那么一刻,我突然有种错觉,我感觉到我妈在厨房里给我做点心,于是我打开门,奔到了厨房,但那么却空无一人。

她的围裙扔在案板桑,水池边还放着洗好的碗,她的茶杯里还有尚未冲洗掉的茶叶,还有她的脱鞋横七竖八地被丢在厨房的门口,她总在那里换鞋;她的皮包就挂在门背后,一个褐色的牛皮包,那是我爸送给她的生日礼物,据说是名牌,价格昂贵,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她很少用它;在它的旁边挂着她的另一个包,那是她最常用的小拎包,她上班或出门时,总带着它,我想,她最后一次出门时,一定也带着它。

我取下包,拉开拉链,几件我熟悉的东西呈现在我眼前,朴素的红色钱包,一块丝质手绢,一个金属材质的口红,一副太阳墨镜和两块小小的巧克力。这些全是我妈平时的常用之物, 除了那两块小巧克力。大概是遗传的缘故,她的血糖指数一直不好,所以,她平时几乎从不吃糖。我猜想,那两块巧克力是她同事分给她的小零食——在他们公司,几乎每天都有人带零食来给别人分享——她分到这两块巧克力之后,就打算带回来给我吃。其实只要有好吃的,她都会带回来给我,这已经成了她的习惯。

我站在那里,手里拿着那两块巧克力,几乎挪不动步子。我突然意识到,这一生最爱我的人已经不在了。从今以后,她再也不可能给我买糖,给我叠被子,喊我起床,给我做夜宵了。我再也听不见她的声音了。蓦然,我觉得被什么东西击倒了。

我从来没像今天那么想听到她的声音,我想,假如她现在将同样的问题问我100遍,我也会耐心回答她100遍,只要她能回来!

只要她能回来,让我做什么都行。

然而我明白,她再也回不来了。从今以后,我能看到的只有她的照片。

“嘀铃铃——”

有电话在响。我耽搁了很久才迈开步子。

“喂。”我说。

“呀!你回来啦!”那是一个沙哑的声音,我听不出是谁,但我知道那是个女的。对方好像意识到这点,连忙自报家门,“林致远,我是莫兰呀。我喉咙哑了,刚刚去挂水了才回来。”

“你好点了吗?”我低声问。

“烧还没退。昨晚你爸给我家打来过电话,可惜我发不出声音,只能让我爸代听了。”她咳嗽了两声才说,“你和你妈的事,谢小波都告诉我了。”

谢小波是莫兰的同班同学,他们两个都是英语社团的骨干。

“哦,是吗?”我敷衍道。我在考虑要不要跟莫兰提起我爸想见她的事,其实,我真不希望我爸去打扰我认识的人。

“林致远,我觉得你爸昨天的问话有点怪。”我听到她说,“我有种感觉。你爸好像在怀疑你妈的事有别的原因……我是说……也许没那么简单。”

他的意图一定很明显,不然莫兰不会有这种感觉。

“他问了你些什么?”

“他让我爸转告我,他想知道郦老师跟我提到你的时候,说过的每一句话。”

“每一句?”

“每一句。他说他希望我能写下来给他。”

老爸一定是疯了。他怎么能这么要求莫兰?即使莫兰写下来又能怎么样?能证明什么?这些能作为证词吗?莫兰才15岁,假如她记错了呢?

“你不要理他。可能是我妈的事让他太伤心了。”我低声说。

“他说他想见我一面,你今天打电话来,是不是想跟我说这件事?”莫兰又问。

想不到我爸已经跟她提过这个要求了。“是的,他让我约你。”我只能承认。

“我知道就是这件事。可我病了,爸妈不让我出门。医生说,我得每天去医院挂水,还得卧床休息。我妈还给我请了五天假,所以……”她咳嗽了好一阵才说下去,“我肯定没办法见你爸了,可我答应你,我会在家里好好回想郦老师当时说过的话,等我病好了,我就把我写下来的东西拿来交给你爸,你看好吗?”

我还能说什么?只能说好。

“那我就不跟你说了。我妈在叫我了。”她说到这里,像是要放下电话,但突然,她的声音又在电话里响了起来,“对了, 我给你个电话,那是我的朋友,他叫高竞,是警校的学生,虽然他现在还没毕业,但他有哥们在警察局干。高竞很能干,人也很好,如果你说是我的同学,他一定会帮你的。”她又咳嗽了一阵才说了一个电话号码,“你记下来了吗?”最后她问道。

“记下了。”其实我根本没记,我觉得不需要。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会需要找警察帮忙!

“好吧,那就这样。我先挂了。”莫兰听了我的回答后,高兴地挂上了电话。

她没有想尽办法安慰并向我打听我跟郦雯的关系,这真是让我大大松了口气。在人被打垮的时候,其实最需要的不是同情,而是安静。

莫兰的电话刚挂上,我爸就回来了,他是自己用钥匙开的门。

“谁来的电话。”他问我。

“是莫兰。”

我以为他听到这个名字会停下来认真地问一问,莫兰都跟我都说了些什么,但他什么反应都没有,直接走进了自已的房间,我不得不跟上了他。

“爸,莫兰说她不能见你,因为她病得很重,她爸妈不让她出门。但她说,她会把你想知道的都写下来,等她病好之后,再交给你。”

我说话的时候,他正弯下身子费力地在脱他脚上的皮鞋。他似乎是好不容易才脱下一只,接着是另一只,那两只鞋子掉在地上时,分别发出“砰”的两声巨响,然后,我看见他和衣躺到了床上。他的一只手盖在额头上,看上去好像精疲力竭。

“爸……”我说。

“我听见了。没关系。”他轻声道。

我看着他,心里在想,不知道今天下午他见过后郦雯后发生了什么。他会不会对她出言不逊?她又是怎么回敬他的?以她的脾气,她一定不会给他看好脸色。也许他们一言不合,曾 发生过争执,搞不好,他还拉扯过她,而她或许会给他一个耳光。总之,一旦两个人都丧失理智,什么亊都可能发生。

“爸。”我又叫了一声。

没人问答我。

“你妈的案子结了。他们认定她进自杀。”过了好一阵,他才说话。

“你又见过黄警官了?”

“嗯。”

又是一阵沉默。

我想,我最好现在就回自己房里去。于是我朝门边走去,这时,我听见我爸在跟我说话。

“我见过那个女人了。”

我停在了门口,等他说下去。

“她的确很美。”他道。

如果我的感觉没错,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我转过脸朝他望去,可惜他的手掌盖在额头上,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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