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我曾经无数次想象过自己被带上法庭时的情景。我想那一定是阴沉沉的早晨,当我一睁开惺忪的眼睛,就会有两个神情冷漠的警察给我戴上手铐,将我带离看守所,送上一辆四周装了铁栏杆的警车。接着,我会被带到法院,法院门口有很多记者举着照相机,他们嘴里喊着我的名字——林致远,能谈谈你现在的感受吗?林致远,你谋杀你父亲,是为了庆北中学的女教师吗?——我没回答他们的问题,跟着警察来到法庭。
那里已经挤满了人,我不敢看那些人的脸,但我知道其中有一半人我都认识。他们中有我爸的同事、我妈的同事、我们的邻居,以及我的同学和老师。我看见自己形如枯槁般站在一个木头笼子里,听着律师和公诉人一来一往的对话,最后是法官判决,“判处林致远死刑,立即执行”。他话音刚落,仿佛就有一颗子弹朝我胸口射来,我不由自主地朝后退,但后面的木头笼子挡住了我,于是,我昏了过去……
几乎每次想象,最后都是以死刑和我昏过去为结局。
我想这也是我应得的结局。自从我杀了我爸之后,几乎每一分钟,我都在想,我应该被枪毙,因为我做了不可饶恕的事。
然而,事实跟想象还是有点出入。
庭审的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我被带出看守所的时候,甚至还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那时我想,我可能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再呼吸地球上的空气了。有两名警察跟在我身后,他们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语气很温和。当我坐进那辆四边有铁栏杆的警车后,他们问我要不要喝水或者吃点东西。可惜我的肠胃和味觉自被抓之后,就好像完全麻木了,我对任何食物都提不起兴趣。
我被带到法院时,法院门口并没有举着照相机的记者,只有我的律师,那个黄头发,嘴里喜欢嚼东西的男人。眼下,他正站在路边津津有味地吃着一包薯片。他没有走近我,只是远远看着我,朝我点了下头。我一直怀疑他不是个正牌的律师,因为他跟我以往在电视里看见的律师大相径庭。他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嘴里在嚼口香糖,声音之大,几乎让我听不清他问我的问题。而当他走后,我竟然回想不起,他到底问过我什么,好像还是那些警察已经问了一百遍的问题。
我对他印象最深的是,他在结束会面的时候对我说,他是我的表叔。
“表叔?你真的没死?”我当时看着他,脱口而出。
他没回答我,一边低头收拾文件,一边继续嚼口香糖。他的脸隐没在黑暗中,我完全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等他终于将所有文件丢进他的破塑料袋后——真没想到,他连一个像样的公文包都没有——他说:“亲爱的侄子,我不会让你死的。你会比我活得长。”
我一丁点都不信他的许诺。我认为他是在糊弄我,我想他一定会觉得让我在临死之前抱着些希望,会觉得好过点。而且他的语调又尖又细,听上去很怪。
“无所谓,死就死吧。”我说,“只是不知道他们枪毙我的时候,可不可以给我打针麻药。我怕疼,可以向法官申请吗?”我问他。
他对我的幽默反应冷淡,我看见他在门口向外面的警察做了一个手势,那个警察打开了门,他正准备跨步出去,却又收住脚步,回过头来。
“你后悔吗?”他问我。
我很讨厌这种直指人心的问题。他应该问得更多的是案子,不是吗?不过当然,案子也已经没什么可问的了。
“对,有一点。”我承认。
“后悔什么?”
我很想反问他,你是神父还是律师?请你问点你该问的好不好?但最后,我还是回答了他:“我不该杀我爸。”我内心好像有另一个自己在说话,“我妈死了,他有权力跟任何女人在一起。这不关我的事,我妈不会原谅我。”我没有提到郦雯,当我提到我妈的时候,我就不愿意提到她名字,因为我觉得那是一种亵渎。
他听完我的表白,站在那里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
“好好休息。”他说,随后便走了出去。从那以后,他再没来过。
我一共只见过他一次,他给我的整体印象是,他当我的表叔更合适。他不是个称职的律师。
我被带进法庭时,里面一阵骚乱,我发现听众席里果然已经坐满了人。我的哥们余青和谢小波坐在第二排,莫兰坐在谢小波的旁边,她的另一边是一个长得颇为英武的年轻男子。之前,我曾经看见他跟黄警官在一起,也曾经看见莫兰和他在学校附近的公园里一起吃盒饭,我想他大概就是她在电话里跟我提到过的那个警校学生。
莫兰正在跟那个人窃窃私语,发现我在看她后,立刻直起身子微笑着向我挥挥手。随后她挤挤身边的谢小波,后者立刻去推余青,再过去是篮球队的那帮人,他们所有人一起朝我看过来,接着不约而同一起伸出手,向我做了个:“Victory”的手势。得了吧!开什么玩笑!我真想说,但脸上还是不知不觉露出了笑容。这可能是我被抓以来第一次绽露真正会心的笑。它让我感受到一种久违的温暖。突然之间,我好怀念学校,好希望什么都没发生,我还像过去一样,每天背着书包去上学。我相信,现在哪怕是最枯燥的物理课,我也会上得有滋有味。可是我知道,这已经不可能了。
我很快被带到那个跟想象中一模一样的木笼子前面,接着是例行的法庭程序。
警方的第一位证人是个长头发的年轻女子。她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神情紧张而严肃。当她走上证人席的时候,我仿佛看见她的腿还在打颤。
公诉人问了她不少问题,她都一一回答。应该说,我的确没想到,我从窗户爬下去的时候,有人会看见,原来她当时就在杉树林里。
轮到我的表叔上阵了,我真担心他会在辩护的时候,突然拿出一包薯片来。幸好他没有。他今天穿得还算整齐,还打了领带,虽然领带的颜色有些花哨,但这至少说明,他知道法庭是个必须给予尊重的地方。
“单小姐,能否请你再叙述一遍,你在案发当晚看见的情景?”他用软绵绵,异常温柔的声音说道。
女证人表情刻板地作了回答。
“那天晚上11点左右,我看见他,”她朝我的方向指了指,眼睛却看着我的表叔,“他爬进5号三楼的房间,又从里面爬了出来。”
“你能告诉我,从他进去到出来,一共花了多长时间吗?”
“我不知道,大概几分钟吧。”
“好的。”表叔朝她点了点头,又问道,“他从窗口爬出来的时候,你有没有看见那间屋子的情况?”
“没看见?”表叔故意露出惊讶的神情,“可是我记得,那时候林致远,也就是我的当事人,已经点了火。你没看到火光吗?”
“好像有一点,我没特别注意。”
“他爬进屋子的时候,那里面有没有开灯?”
“没有,是暗的。”
“你能肯定?”
“我能肯定。如果房间里开灯的话,我不可能没看见灯光。”
“那他爬出窗口的时候,屋子里有没有亮光,比如火光?”
“我真的没看见。”
“单小姐,你的视力怎么样?”
表叔盯着她脸上的眼镜。
单小姐摘下眼镜,露出一张清秀的脸。
“我没有近视眼,这是一副平光镜。而且,那天晚上,我没有戴眼镜,因为……”她迟疑了一下,“因为那天晚上我在杉树林见一个朋友,我不想让他看见我戴眼镜的样子。”
表叔显然对她的私生活没兴趣,继续问道:“请仔细回想一下,林致远从窗口爬下来的时候,当时窗是开着的吗?”
“他正从那里面爬下来,窗子当然是开着的。”单小姐不假思索地答道。
“那么我再问一遍。当时林致远从窗口爬下来的时候,你有没有看见亮光?是完全没看见,还是看不清?”
这次单小姐略微回想了一下。“好像是有一点亮光,但是不明显。”她道。
“好的,谢谢。”表叔说道。
单小姐如释重负地离开了证人席。
接着是余青。他胆怯又愧疚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为什么是这副表情。如果不是他的话, 我不会那么快被警方抓到。不过,我们从小在学校接受的教育就是,“遵纪守法,遇到坏人坏事,要报告老师和警察”,所以我想,他当时这么做也算合乎情理,如果换作是我,也可能会做同样的事。再说,万事都有一个过程,他没有经历背叛就不会知道友情的可贵,就好像我,假如没有经历这场谋杀,就不会知道什么对我来说最重要。其实我早就原谅他了,我朝他笑了笑。
“余青,你是林致远的什么人?”公诉人问他。
“同学,同班同学。”
“案发当晚,你为什么会到林致远家?”
“林致远的爸爸让我去拿一些林致远送给我的东西,他说东西很重,让我跟我爸一起去。他还说他第二天要去旅游,之前又要跟朋友吃饭,所以,他只有那时候才有空。”
“你是什么时候到的?”
“大概11点10分。”
“好,请你说说你当时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他家着火了,浓烟从窗户缝里往外冒。”
“然后呢,你做了什么?”
“我爸跑到林致远的家门口去敲门,没人开,又去敲邻居家的门,隔壁也没人,最后是楼下202室的邻居替我爸打了报警电话。”
“你再说说,后来林致远给你打电话的事。”公诉人道。
余青朝我所在的方向迅速扫了一眼。
“他,他是28日早上给我打的电话。他问我S市的情况,我就把他爸的事都说了。”他的声音很低。
“听了你的叙述之后,林致远当时是什么反应?”
“他有点紧张。”
公诉人朝他点了点头,对法官道:“我问完了。”
又轮到我表叔了。他坐在座位上,悠闲地靠在椅背上望著余青。
“我只有一个问题。你发现林致远家着火的时候,窗是开着还是关着?”
“关着。”
“谢谢。”
法庭里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我是隔了一分钟后才反应过来的。这里面的确有问题。单小姐刚才说,她看见我从窗户爬出来的时候,窗是开着的——我当然得打开窗才能爬出去,当时我那么紧张,也根本没想过关不关窗的事——但余青却说,他发现着火时,窗户却是关着的。这是怎么回事?
在我之后,有人来过这个房间?
没错,是有一个人!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红色的身影——郦雯。
法官把我的表叔和公诉人一起叫了过去。他们把脑袋凑在一起小声说了几句话,随后,才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
接下来是警方找到的另一个目击证人,他是火车站小卖部的老板。那天半夜,我在等第二天凌晨开往广州的火车时曾经多次到他店里买过东西,公诉人对他的提问简短,表叔也没有问题要问他,他很快就离开了证人席。
接着,就轮到我了。
公诉人照常问了一遍常规问题。
“林致远,你说一下,那天晚上的犯罪过程。”
“我从窗口爬进去,看见他睡在床上,就用闹钟砸了他的后脑,然后,我点火烧了被子。”我机械地答道。
“你当时为什么要点火烧被子?”
“是为了……掩盖罪行。”我知道我的回答一定会引起在场所有人的愤怒,他们一定会觉得我既残忍又狡诈,我也知道我的回答也许会影响判决,但我不得不回答。我话音刚落,法庭 里果然响起一阵唏嘘声。
“你是想烧焦你父亲的尸体,毁尸灭迹,以此逃脱法律的制裁,是不是?”公诉人用厌恶的眼神盯着我,厉声问道。
“是的。”我低声道。
公诉人满意地点了点头。
我的表叔上场了。
“林致远,请问你为什么要谋杀你的父亲?”表叔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撑着下巴,用鸭子一般扁扁的声音问我。
“因为他要跟郦雯结婚。”我道。
“郦雯是谁?请说一下她的身份。”
“她是我们学校的英语老师。”
“她多大?”
“二十多岁。”
“据我所知,她28岁。林致远,你今年几岁?”
“17。”
法庭上再度响起一阵窃窃私语。
“她跟父亲结婚,有什么不对吗?你跟郦雯是什么关系?”
“我们,我们曾经在一起过。”
大概是因为说了太多次吧,如此难堪的问题,我竟然回答得很流利。
“在一起的意思,是不是指你们之间发生过性关系?”
“是的。”我轻声道。
“我这里有一份资科。在今年的12月16日早上六点半,郦雯,就是你刚才说的英语老师,她到D区警察局报案说你强奸了她。”
不管什么时候,我听见这句―会暴跳如雷。
“没有!我没强奸她!”我抬起头,大声道。
表叔漠然地看着我,问道:“这么说,你并没有强迫她跟你发生过性关系,是不是?”
“是。”
公诉人高亢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抗议!这与本案无关。”
法官接受了公诉人的抗议,他提醒表叔要注意提问的范围。
“我马上就会证明,这事跟本案有关。”表叔说。
“好吧,请抓紧时间。”法官道。
表叔再次朝我看过来,这时我发现他手里多了一顶帽子。
“你认识它吗?”他把帽子递给我。
“认识。这是我的帽子。”我困惑地看着表叔。
“你最后一次见到它是什么时候?”
“是在……在去广州之前。因为它脏了,我把它丢在脏农盆里,后来就忘记了。”
“很好。怎么弄脏的?”
“我到郦雯家去,她请我吃生煎包,吃的时候,生煎包的汤汁溅了上去。这是我回家之后才发现的,于是……”
“你还记得吃生煎包的具体日期吗?”
“15号的晚上。”
“就是在她报警说你强奸她的前―天晚上,是不是?”
“是。”
“15日晚上,你回到家的时候大概是几点?”
“9点半。”
“你为什么记得那么清楚?”
“我爸妈那天刚回来,所以我得早点回去。我到家的时候,电视里正好开始播新闻。晚间新闻是9点半开始的。”
表叔突然站起身,朝法官鞠了一躬道:“请允许我请一个证人到庭。”
法官考虑了一下之后,表示同意。
令我吃惊的是,表叔找来的证人,是一个操安徽口音、满脸油污的小个子男人。他局促不安地走上了证人席。
“证人,先说一下你的职业。”法官道。
“职业?”他困惑地看看法官,又看看表叔,双手慌张地抓着衣襟,“我,我就在栗子弄开家饮食店。”
“请告诉我们,你卖什么?”表叔和蔼可亲地问道。
“生煎包。”
“在今年12月15日的晚上,你有没有卖生煎包给住在对面铅笔弄的郦雯小蛆?”表叔走到他面前,递给他一张照片,我猜那是郦雯的照片。
“有,有!”小贩一迭连声地答道,“她买了三两。”
“说说你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
“因为第二天我就关门装修了。她是装修的前一天晚上来买的,她一共只来过一次。”
“在这之前,你见过她吗?”
“见过,她经常路过我们店,但从来没进来过。”
“可那天她进来买了三两生煎。你有没有问她是买给谁?”
“呵呵,我问了,她没回答。我看八成是请朋友吃的。”
“你还记得当时是几点吗?”
“大概七点吧,反正肯定不到八点。”
“好的,谢谢。”
小老板被带了下去。
“请大家听一听郦雯小姐报警时提供的证词。”表叔拿起手边的一份文件,公诉人似乎又想提出抗议了,但表叔截住了他的话头,“如果没有那宗强奸案,林云之就不会被谋杀,两者之间有着必然的关系!”
“好吧,我们就听听,不过请注意把握时间。”法官发了话。
表叔恭敬地欠身表示谢意,随后,他拿起手边的一份文件念了起来:“晚上八点左右,我正在洗澡,忽然有个男人闯了进来。他戴着帽子,可我还是一下子就认出了他,他是我们学校
的学生林致远,在这之前,他在学校就曾经骚扰过我。我看见他,当时就惊叫起来。他将我从浴池中拉出来,在浴室地板上强奸了我;然后.他又把我拉到卧室的地板上,再次强奸了我,这一次,他还咬了我的大腿和脖子,我疼得大呼救命,但他就是不松口,后来他大概是看我快昏过去了,就马上逃走了……”
我听出来了。她的证词里没有提到生煎包。她说我戴着帽子强奸了她,然后就逃走了,在她的描述中,我的帽子始终戴在头上,这跟帽子内侧的生焦包汤汁对不上。作为郦雯来说,假如,我这个“强奸犯”真的在她家曾经吃过生煎包的话,按理说,她不会不说。但旁人也可以认为,我是在强奸之后,在别的地方美美地享用了—顿生煎大餐。其实,我发现这是一个 很难说得清的问题,律师在这里的责任大概也就是把事实摊在那里,让大家自己选择采信哪一方吧。
表叔念完了郦雯的证词,再次转向我:“林致远,请再说一下,你今年几岁?”
“17。”
“你在班级担任什么职务?”
“学习委员。”
“请说一下你去年期末考试成绩在年级中的排名。”
“第一名。”
“今年10月你是不是被评为学校的三个优等生之一?”
“是的。”
“我问完了。”表叔坐了下来。
这时法官开口了。
“被告的辩护人,我希望你稍后会说明,强奸案跟本案的关系。”他对我表叔说,“不然,你就是在浪费法庭的时间。”
“是,我明白。我稍后就证明两者之间的必然联系。”
法官以警告的眼神看了表叔一眼,随后命令道:“传下一位证人。”
这次走上证人席的是一个让我爱恨交织的人。对,就是郦雯!我相信父亲的死对她的打击很大,她显得非常憔悴。她穿着一件黑色带网格的套头毛衣,头发胡乱地在脑后扎了个马尾,脸上一点妆都没化,眼神呆滞,精神恍惚,看山去就像个刚刚被抢救过来的自杀者,虽然命是捡回来了,但还没走出死亡的阴影。
她的出现让我既意外,又欢喜。我没想到在临死之前还能再看她一眼。虽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来这里当证人。
“郦小姐,请说说你与被害人的关系。”公诉人道。
“我跟他准备结婚。我是他的……女朋友。”她轻声回答。我发现她坐上证人席之后,就一直不敢看我。
“请说说12月26日晚上,你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林致远穿过马路离开小区,然后,我看见他家卧室的窗口里有火光。”
原来她是来证明我杀了我爸的。可她又撒谎了。我明明听见她在客厅说话的声音。我木然地看着她,心冷得像一块冰。
“接着你做了什么?”公诉人又问。
“我报了警。”
“然后呢?”
“我回家了。”
公诉人对法官说:“我们已经在110报警台找到了郦雯小姐的报警记录。她报警的时间是11点18分,报警地点是林致远所在小区附近的一个电话亭。在她之后大约两分钟,林致远的邻居报了警。所有证据都在提交法庭的证据当中。请法庭核对。”
法官随手翻了一下面前的资料,“嗯”了一声,“被告的辩护人,是否有问题要问?”他问我表叔。
“有。”
“好,请抓紧时间,针对本案提问。”法官提醒道。
“是。”表叔恭敬地答应。随后,他坐在原地看着郦雯问道:“郦小姐,请告诉我,你那天是几点到林家的?”
“我……”郦雯刚想回答,立刻意识到这个问题里有陷阱,“我没到过他家。”
“那你怎么会那么晚在林家所在的弄堂附近?”
“云之约我10点半去他家。他要我晚点去,他说他太太刚死不久,不希望别人看到我,他说那样不好。”
“你好像晚了。”
“对,我向来没时间概念。”
“你是什么时候看到林致远穿过马路的?”
“11点15分左右。”
“林云之是什么时候邀请你去的?”
“那天晚上七点半左右。他给我打了电话。”
“那么,你是从家里出发去他家的吗?”
“不,我在之前先去看了一场电影。”
“看完电影是几点?”
“十点左右。”
“接着你去了哪里?”
“我在街上逛了逛。”
“走的是哪条街?”
“沿着和田路一直朝东,因为他家的方向在东面。那里有不少小店铺。”
“好。”表叔点了点头,“你能告诉我,你那天穿的是什么衣服吗?”
“衣服?”郦雯一怔。
“对,你穿的衣服。那天晚上你是穿什么衣服去赴约的?你看完电影之后,没有回家换过衣服,对不对?”
郦雯朝公诉人看了过去,我觉得她好像在向他求救,但是,后者却没什么反应。他大概也弄不清,我表叔为什么要提这样的问题。
“我记不清了。那天发生了很多事。”她道。
“好,我这里有些东西也许可以唤起你的记忆。”表叔从文件夹里掏出一叠照片来,走到郦雯的面前,一一展示给她看。他又抽出两张递给公诉人,最后,他将照片都给了法官。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看见郦雯的脸变成了土黄色。
“这是从哪儿来的?”法官问道。
“根据她的供词,我去了一次和田路。这是我从和田路沿街商家的监控录像中截下来的图,时间是9点半左右。”
“如果有新的证据,应该提前给法庭。”法官威严地注视着我表叔,后者再次道歉。
“对不起,这份证据我也刚拿到不久。”
“那么,这又是什么?是弄错了吗?”法官抽出其中的一张拿给我表叔看。
“不,没弄错,请注意她的鞋和裤子,一模一样。”表叔接过这张照片,递到我面前,又一晃而过,但我还是捕捉到了照片中的郦雯,因为她实在太显眼了。她穿的是一件球衣,衣服上大大的数字令我过目不忘,23,那是乔丹的球衣号。对了,我好像也有一件一模一样的衣服。乔丹是我的偶像。
“这是我根据她的证词,沿着那天晚上她从林致远家回到自己家的路线找到的监控录像。录像截图来自一家24小时营业的豆浆店,时间是11点45分,她在那家店里买过一杯豆浆。”
法官把目光转向郦雯。
“看来你换过衣服。郦小姐,请解释一下你为什么要换衣服。”
“是,是的。”她显得有些慌乱,“我看完电影又回过家,我想穿得宽松一点。”
法官显然对她的解释并不满意。我也听出了一些不对头,她刚才还说电影散场的时候是10点,那为什么9点半的时候,她还在和田路闲逛?
“辩护人请继续提问。”法官道。
表叔又将脸转向郦雯,“能告诉我,你这件球衣现在在哪里吗?”
郦雯抿住嘴唇不说话。
“郦小姐,请回答我的问题。”
“我扔了。”
“为什么要扔掉?”
“我不喜欢,因为它不吉利,它让我看到了死亡。”
照我看,郦雯算是对答如流,可我知道她又说谎了。现在我能肯定那件球衣就是我的。不知道她为什么穿我的衣服离开我家,她自己的衣服到哪里去了?
“可以再说说你跟林云之的关系吗?”表叔道。
郦雯注视着他,“我说了,我跟他快结婚了。我们是恋人,男女朋友。”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戒备。
“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一起的?”
“他妻子死后,他来找过我一次。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说起他妻子的死,据我所知,在她自杀之前,你曾经给她打过一个电话,是不是?”
“这跟本案没关系!”她昂起头顶了一句。
但法官却道:“证人请回答问题。”
法庭上一片寂静,大家都在等着郦雯说话。
“是。”过了很久,她才开口。
“你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
郦雯换了个坐姿,“因为,我有点后悔报警。所以我想,如果她愿意道歉,并且给我一些赔偿的话,我愿意跟他们和解……”
赔偿!这句话差点让我晕倒!难道她做这一切只是为了区区几个钱?
“啊哈,原来如此!”表叔尖声道,“这么说,你从来没见过王加英,也就是被告的母亲喽?”
“没见过。”她眼睑低垂,声音镇定。
“抱歉,我又要提供跟你的证词完全相反的证据给法庭了。”表叔将一叠资料交给了法官,“可以放映幻灯吗?我想这样比较清楚。”他恳求法官。
“这与本案有关吗?”法官问道。
“我可以证明这与之有关。”
法官招手把公诉人叫了过去,他们两人耳语了几句,最后法官朝我表叔点头表示同意。
不一会儿,就有工作人员装好了幻灯机,表叔将一张幻灯片放在了上面。那是一张清晰的图片,地点很像是超级市场,郦雯正在结账,她手里拿着一瓶饮料。
“请注意她手里的这瓶饮料。”表叔换了一张幻灯,那是一瓶橙汁的特写,“再请看下一张。”下一张是商场的门口,那里有很多人,表叔用记号笔在其中一个人的头上画了圈,“请注意这个人,她就是现在我们面前的郦小姐。请看她的衣服,她的头发。”那的确是郦雯,虽然只拍到她的侧面,但我还是肯定就是她。她那天的发型和衣着跟今天一模一样,随意扎起来的马尾巴,一件朴实无华的黑色套头毛衣。
“郦小姐一定是觉得这身衣服最不容易引人注意。她这么想很对,为了在人群中找到她,我确实花了不少时间。”表叔讥讽道,又用记号笔在幻灯片上另一个人的身上画了一个圈,“请注意这个人。”那个人在郦雯的前方,虽然也只有侧面,但我认出那是我妈,我认得她的发型和那件红色的格子外衣。
我的心骤然缩紧了。我妈和郦雯在同一个商场?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是我妈去世那天吗?表叔想证明什么?我不敢往下想。
表叔又放了一张新的幻灯片。那确实是我妈,她好像在填写表格,她面前的桌上放着一瓶饮料。下一张是这瓶饮料的特写,所有人都看清了,那是一瓶苹果汁,它跟橙汁的外观很像。再下一张幻灯也是我妈,她手里拿着饮料在看橱窗里的衣服,接着是她手部的特写,我看清她手里拿的正是一瓶苹果汁。
“请看下一张。”表叔道。下一张是车站的场景,郦雯和我妈并没有站在一起,她们之间还隔着几个人。我看见郦雯手里拿了一瓶饮料,下一张又是郦雯手部的特写,虽然没看清饮料瓶的全貌,但我看到一个字的一半,那是“橙”字。
“还有多少?”法官问道。
“还有最后一张。”表叔道,他迅速更换了幻灯片,这次仍然是郦雯,她在马路上,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拿。我听到内心有个声音在喊:橙汁,橙汁哪里去了?
我想我知道答案。
我忍不住朝她望去,她呆坐在那里,全身僵硬,像木偶一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幻灯片。
“好了,都放完了。”表叔关了幻灯片,以娘娘腔的声调说道,“我必须做个注解。刚才镜头里的场景发生在南昌路的奇光百货,另一位女士,就是我当事人的母亲王加英。我截取的镜头发生在12月16日晚上5点半至7点半之间。王加英女生当晚被发现在20路公交车上服毒身亡,而在她的身边,警方发现一瓶有毒的橙汁。”表叔顿了顿,再次强调,“是橙汁,不是苹果汁。”
他慢慢踱到郦雯的面前。
“你把早就准备好的杀虫剂装进了你在超市买来的那瓶橙汁里,上车之后,因为车厢拥挤,王加英将那瓶饮料在售票员的工作台上放了一放,你就利用这个机会调换了饮料。因为两瓶饮料的外形很相似,所以王加英丝毫没有发现。所以,王加英不是自杀!是你杀了她!这是谋杀!”表叔高声道。
法庭上一阵骚动。
“肃静!肃静!”法官嚷道。
我以为他会阻止我表叔继续盘问郦雯,但没想到,他居然只是象征性地对表叔说了句:“请抓紧时间。”
“是。”
表叔走回到桌前,掏出几份文件,交给法官。
“这些又是什么,请你解释一下。”法官翻着文件,说道。
“这是郦雯小姐被收养的证明文件。我们现在看见的这位郦雯小姐,她本名王琪,原来住在和平路712弄5号,她在9岁那年被住在同一弄堂的郦胜国收养。1976年8月4日,她母亲刘云丽因为不堪长期受虐用菜刀砍死她的丈夫王海刚。王海刚因为失血过多,在被送去医院的途中死亡。我提供的证据中有王海刚的死亡报告……”
“够了!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听这些废话!”郦雯站起来企图离开,却被法官喝住。
“郦小姐!没有允许,你不能离开证人席。”
“可是我的过去与云之的案子有什么关系!”她大声嚷道,我听出她的声音在发抖。她害怕了吗?我真希望她能看我一眼,如果她朝我看,我想我会用眼神告诉她,我已经不喜欢她了,就是从我在我父亲的卧室点火之后。
“好吧好吧,我尽快。我知道你很急。”表叔阴阳怪气地说,“刘云丽在杀人之后就逃走了,没人知道她在哪里。本来什么事都没有,可有一天,她可能是因为思女心切,又偷偷回来了。那时候,你已经被郦家收养。那对夫妻大概一直很喜欢你,你家一出事,就把你带回了自己家。那天,他们都不在,你妈来了。很不巧,她在进弄堂的时候碰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后来打了报警电话。警察很快就来了,你妈在被追捕的过程中坠楼身亡。而那个举报你妈的人,就是王加英。这,就是你诬陷林致远强奸你,以及谋杀王加英的动机。你是在三个月前的家长会上碰到王加英的。你认出了她,你知道她的儿子在庆北中学念书,于是,你便开始策划报复。”
郦雯像受伤的母狼一样恶狠狠地盯着我表叔。
“这张跳交谊舞的照片是怎么回事?”法官问道。
“这是我从文化宫找来的,自三个月前,她从林致远的同学那里知道他父母的状况后,就开始逐步接近目标。十月底,她曾经去文化宫参加过一次舞蹈比赛,她就是从那时起认识林云之的。当时她用的是假名。电话记录表明,她曾经给林云之打过不止一次电话,她用的是庆北中学外的公用电话。”
“我给他打电话是因为我喜欢他!”郦雯嚷道。
“啊,也许吧!”表叔冷笑一声,对法官说,“请注意最下面的那份资料。”
法官从那叠文件中抽出最底下的那一份。
“保单?”他似乎很意外。
“保单……”郦雯的声音很轻,但我还是听见了。我还听出她语调中的恐惧、担忧、心虚和绝望。
“是的。”表叔道,“这是我前天从保险公司调来的资料。请允许一位重要证人到法庭。”
法官同意了。
郦雯被带了下去。我看见她走下证人席的时候,法官对身后的两位法警小声说了几句,那两位法警便跟上她,站在了她的身后。郦雯假装没看见那两个人,兀自找了个座位坐下。谁都看得出来,她是在故作镇定。
没过多久,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走上了证人席。
“请告诉大家你的姓名和职业。”法官道。
“我叫李峰,ABC保险公司的保险经纪人。”那个人口齿伶俐地回答。
“你认识被害人林云之吗?”表叔问。
“是,认识。”李峰很感慨地点头,“他在我这里买过保险。”
“他是什么时候买的保险?”
“26号晚上。七点左右。”
“他买的是什么险种?”
“意外伤害险。”
“受益人是谁?”
“是他的未婚妻。”
“她叫什么名字?”
“好像是叫郦雯。保单里有她的名字。”
“不!他撒谎!”郦雯失声叫道。所有人都回过头去看她,我看见她的脸像茄子一样又长又紫,眼睛几乎掉出眼眶,她的一只手还抓着胸前的衣襟,“假的,假的,这不可能,我不知道!……他没有,他没有……”
“请保持安静!”法官打断了她的语无伦次,又命令我表叔,“请继续。”
“李先生,林云之有没有告诉过你,他为什么要买这份保险?”表叔问。
“他说,不管他发生了什么,他希望能给他女朋友留下一笔钱,让她过得无忧无虑。他还说他很爱他的未婚妻,想给她一份保障。”
“你们是在什么地方签的保单?”
“在他家里。”
“当时是他一个人吗?”
“是的。”
“他付款了没有?”
“他说三天后会付款给我,当时支付了我2000块预付金。”
“你们签完保单后大约是几点?”
“大概七点半吧,我们谈得很顺利。”
“他有没有说,他要把买保险的事告诉他的女朋友?”
“他说了。我出门的时候,他说他会打电话告诉他的女朋友。我当时还说,谁有你这样的男朋友真是她的幸运。”
“他没有!他说谎!他没有说!他什么都没说!”郦雯尖声叫起来。这一次,我没有回头看她。我已经不想看她了,而且我觉得她的尖叫中有部分演戏的成分。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明明到过现场,却还在那里没有报警的原因了。她没有救我爸。大概是怕我爸会活过来吧。如果那样,她怎么能得到那笔保险金?
“安静!”法官吼了一句。
她闭上了嘴。
表叔继续问道:“这份保单算是完成了吗?”
“不,没有,因为他没有把款项付齐。要等一切手续和款项都付好,才算完成。几天后,我给他打过电话,可他家里一直没人接。”
“类似这种没有完成的合同,公司会备案吗?”
“还不会。因为还没完成。”
“但你们收取预付金的时候,应该会开具收据的吧?”
“是的。”
“是不是曾经写错过一张?”
“是的。他最初用的是一只红笔,而且写错了字,我说那就换一张吧。”
表叔面对法官道:“我在林云之家客厅的角落里找到一张写错的收据,上面有林云之的名字和保险公司的名称。”
法官从那叠文件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单据。
“嗯,看来就是这张了。”他瞄了一眼之后,问李峰,“假如林云之被谋杀的话,受益人能获得多少赔偿金?”
“一百万。”
法官点了点头。“你还有什么要拿出来的?”他问表叔。
“还有这个。那是我在她家附近的垃圾桶里找到的。她作案之后把它扔了,上面有她的指纹。我已经找人化验过,里面有沙蚕毒素类杀虫剂的残余物。根据法医鉴定,林云之的死因是沙蚕类杀虫剂中毒。这与王加英的死因相同。”表叔这次呈现的是一个小香水瓶。
郦雯惊叫了一声。听众们开始议论纷纷。
我也大吃一惊。我没想到,我爸的真正死因居然是中毒。不过,我立刻回想起,当时他躺在床上的模样的确有些古怪。
法官小心翼翼地拧开了瓶子闻了闻,又连忙盖上盖子,将它跟其他证物放在一起。
“好了。还有什么?”
“这就是所有的证物。”
法官似乎被今天法庭上不断出现的意外搞得疲惫不堪,他用手撑着下巴,轻轻叹了口气,“辩护人,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有。”表叔站得毕恭毕敬,郑重其事地说,“我的看法是,12月26日晚上七点半,被害人在给郦雯小姐的电话中,迫不及待地向其透露了他购买意外伤害保险的事。他的话引发了郦雯小姐的杀心。于是,在她离开家时,她携带了致命的沙蚕类毒素杀虫剂。她在林致远之前来到林家,在跟被害人亲热的时候,她诱骗其喝下了致命的毒液。可能是因为被害人中毒之后嘴里的呕吐物弄脏了她的衣服,于是,她不得不去盥洗室去清洗。她之所以后来更换衣服,就是因为衣服无法洗干净。就在她去盥洗室的时候,我的当事人林致远正好赶到。他发现了趴在床上的被害人,以为他是睡着了,因为当时屋里暗着灯,他未经查验,便举起闹钟向被害人的后脑砸去,其实那时候被害人已经死亡。我的当事人在慌乱中,曾经听见郦雯小姐在客厅里说话,还听见她的脚步声。他生怕她会闯进卧室,于是点火之后立刻翻窗逃走了。刚才有证人已经证实,我的当事人离开的时候,窗是关着的,而当林致远的同学余青赶到现场时,窗是开着的。这足以证明,有人在林致远之后到过现场。因而,我认为本案的凶手不是林致远,而是郦雯。请法庭判决我的当事人无罪。我说完了。”
我呆若木鸡地注视着我的表叔。
我真没想到,这个黄头发,看上去吊儿郎当的邋遢律师,居然能说把一团乱麻的案情说得如此有理有据,而让我更没想到的是,我爸居然不是我杀的!
天哪!是不是我听错了?
一时间,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而当我把目光投向表叔的时候,我感觉他就是我的父亲。他该不会是上帝派来的使者吧?是不是上帝知道我后悔了,想要帮我一下?这是真的吗?我的天!
法官跟他两边的审判员商量了一番。过了大约两分钟,他的声音再次响起:“鉴于本案有太多新的证据,本庭宣布,该案押后再审,日期另行通知。”
法官刚说完,我耳边传来“咚”的一声闷响,接着是女人的尖叫声。我回过头去,看见郦雯摔倒在法庭的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