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脱离警方的管束之后,表叔将我安排在一家宾馆里。我发现他将我留在原来家里的东西都已经打包送到了宾馆的客房,这也就意味着,我不必再回到那个可怕的地方去了。我真没想到他会想得如此周到。
“谢谢。”当我看见宾馆房间里的行李后,由衷地对他说。
他不动声色地笑了笑,道:“你先在这里住几天,等你离开居住地的相关申请批下来后,我们就离开这里。我估计大概也就是几天之后吧。”他嘴里在嚼口香糖。
“我们去哪儿?”我想到黄警官告诉过我的信息,“是要去深圳吗?”我问他。
“对。先到广州把你在那里的行李带回深圳。我已经替你安排好了,你在那里可以先念一年补习班,然后考大学。”他一边说话,一边晃着膀子在屋里转来转去,“这里不是什么高级宾馆,不过总好过你自己家。”他又用下巴指了一下放在地板上的箱子,“你看看这些东西是否都需要。如果不要就扔了,免得带在路上麻烦。”
“好的。”我说,“有些书,我可以送给我的同学。”
“余青?”他看着我。
我想他可能认为这种事很多余,便解释道:“余青的爸妈下岗了,他妈还有病,他家庭困难,所以,如果我又不需要的习题集什么的,我都给他。可以吗?”
他沉思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这随你的便。”他从裤兜里掏出钱包,从里面掏出一张百元大钞给我,“这是给你零用的,假如你饿了,可以用它去附近买点吃的。”
他不跟我一起吃饭吗?我纳闷。
“我还有点事要处理。我中午就不陪你了。”他道,“不过晚上我会回来。我就住你隔壁,有事你可以随时来找我。”
我猜最近为了我,他一定耽误了很多自己的事,连忙道:“表叔,你不用管我,忙你的事去吧!”
他点头微笑。
“不要乱跑,尽量待在房里。”他交代了一句才离开。我觉得这句话听起来很像是警告。
中午,我一个人在宾馆对面的小饭店随便吃了点东西,等我回到房间的时候大概是下午两点半,学校下课的时间是三点半,我估摸着四点左右,余青应该能到家。于是,我就在宾馆的床上打了个瞌睡,等我醒来时,正好是四点十分。
我打了个电话给余青。
“嘿,哥们!是你啊!我们还在商量着,怎么跟你碰头呢!”听到我的声音,余青显得异常兴奋。他告诉我,谢小波和莫兰正好在他家,“他们都想来看你,行吗?”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电话就被谢小波抢去了。
“林,林致远!听,听到你的声音,真,真,真,是,太,太好了!”
每次听到谢小波结结巴巴的说话声,我都会情不自禁笑出声来,这次也不例外。
“哈哈,小波,你好吗?”我说道。
“我,我有什么,不,不好的。废话少说,你,你在哪儿?”谢小波问我。
我把宾馆的名字和地址报给了他。突然之间,我极度渴望见到他们,我想见他,见余青,还有我们英语社团可爱的小公主莫兰,我想念在学校里我曾经拥有的一切。
“你们什么时候来?”我急切地问。
“等等!”谢小波说道。我听到他激动地在跟身边的某个人说话,过了会儿,他情绪高涨地回答我,“我,我们马上来。”我几乎能看见他那张涨得通红的脸。
“好,我等你们。”我热切地说。
电话挂了。
我在宾馆的客房里,焦急地等了大约20分钟,有人按响了我客房的门铃。
我打开房门,谢小波第一个冲进来,朝我胸口捶了一拳,他想说话,但嘴张了半天,也没吐出一个字来。我注意到他看着我的目光里充满了欣喜、快乐和好奇,好像我不是个在看守所待了两个星期的犯罪嫌疑人,而是一个刚刚登月成功凯旋而归的宇航员。他的热切让我既惭愧又开心。我给了他一个热情的拥抱。
在他之后是余青。看见我时,他有点激动,又有点羞愧。
“哥们……”他说了这两个字就说不下去了。
我知道他想道歉,又说不出口,于是,我拍了下他的肩膀,笑着说:“嘿,你看起来还不错。最近数学测试,你考得怎么样?”我故意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78分。自从你不在后,我从没超过80分。”余青也笑了,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我们两个都心照不宣,有些事,还是不提为妙。
最后一个进门的是莫兰。她是最活泼的一个。
“林致远,看我们给你带来了什么?”她笑着举起手中的彩色纸盒,“这可是最后四块起司蛋糕,都让我买来了。”
“还有这个!”余青道。这时我才注意到他手里原来提了个塑料袋,里面是从超级市场里买来的饮料,“我们记得你喜欢喝可乐。”他从塑料袋里拿出了几听可乐。
啊,可乐。我真的是好久没喝了。我随手拿起一听,打开了,朝喉咙灌一口,顿时感觉神清气爽。
“还,还是那个味道吧!”谢小波看着傻笑。
“切,别乱说好不好,他只是在里面待了两个星期,还不至于连可乐是什么味道都不记得了吧!是不是,林致远?”余青已经摆脱了之前的尴尬,“对了,你要送我什么东西?”他问我。
“喏,都在这儿。”我指指床上的书,那是七本英语参考书,三本数理化习题集,还有一双球鞋,“你看看是否需要。”
“需要需要!”余青随手从床上拾起一本物理习题集看起来。
“咦,怎么是高三的?”他问道。
“我早就开始做高三的习题了。”我说。我很高兴他又变回了我认识的那个没心没肺的余青。
“呵呵,怪不得是优等生呢。我连高一的物理都不会。”余青摇头叹息。
“你,你平时,上,上课时都在干吗呢!睡,睡觉吗?”谢小波问他。
“关你什么事!你这结巴!管好你自己的事吧。”余青反唇相讥。
谢小波最讨厌人家叫他结巴,当下一拳就打了过去,余青也不甘示弱,揪住了他的衣领。
他们这样一言不合打起来,我早已经见怪不怪。我知道没过几分钟,他们又会好得像一个人似的,所以根本没放在心上。我把注意力转向莫兰,发现她正在看我丢在床边的照相簿。
“这就是你爸吗?”她见我向她走去,便问道。
“是啊!”
“你爸蛮帅的呀!”
“可不是。”我轻轻叹了口气。我爸如果不帅,郦雯也不会对他动心。
“我觉得你爸好像有点脸熟哦。”她将照片簿翻到最后一页,那是我爸妈的结婚照。虽然当时的照相技术很差,但还是能看出我爸和我妈之间的差异。我妈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气的小丫头,而我爸却是个风流倜傥的翩翩佳公子,“我爸过去演过电影,你可能在电影里看见过他。”我说。
莫兰很吃惊,“真的?他演过电影?是哪一部?没准真的看过呢!”
我报了两部电影的片名,她都没听说过。
“那是好久之前的电影了,你一定没看过。再说,他演的都是配角,有的连台词都没有。”我觉得这可能是我爸一生的遗憾。
“是吗?怎么会这样?我觉得你爸完全可以演主角的。”莫兰一副替我爸不值的表情,“不信,你问小波。”她叫来了余青和谢小波。
他们看了我爸的照片,也都认同莫兰的看法。
“你们也没见过他爸吗?”莫兰问他们。
余青和谢小波都摇头。
“从没见过。我只见过他妈。林致远,原来你爸长这样啊……好帅啊,看上去就像个电影明星。”余青道。
“嗯嗯嗯。”谢小波也一个劲地点头。
我不知道,一起吹捧我爸是不是他们事先商量好的,但我听了还是很开心。我知道我爸的外形完全配得上这样的赞誉。
“可惜林致远说的电影,我都没看过,改天我去图书馆查下资料片、”莫兰道。她又将照片簿翻到了下面一页,“咦,这是什么?”她忽然问。
“剧,剧照,这还看,看不出来?”谢小波道。
“这是我爸在文化宫排演的话剧。剧本是我爸写的,他在这里只是客串一个小角色。”我指了指剧照正中扮成保安的老爸,“他在这里也一共只有五到十句台词。”我爸的演艺生涯实在称不上光辉,我不想回忆这些,这让我心里难受,“你看好了没有?”我问道。我想收回照相簿,可莫兰却抱着它躲到了一边。
“让我再看看嘛。”她笑着说。
“有什么好看的?”
“让,让她看看吧,也,也不会看坏。”谢小波是我们当中跟莫兰最要好的一个,无论莫兰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会义无反顾地站在她这边。我一直怀疑他暗恋她,现在这种感觉更强烈。
“就是,又不会看坏。”莫兰朝我调皮地眨眨眼睛,快速翻起照相簿,不一会儿,她盯着其中的一张照片又发出“咦”的一声。
“又看见什么了?”我走了过去。
她把照相簿推到我面前,我看见的是一张更古老的电影剧照,照片的角落里有人用钢笔写了个日期,1976年12月1日。在那部不知名的电影里,我爸扮演的是一个少数民族青年。他赤着膀子站在一群跟他差不多打扮的人当中,几乎认不出来。
“那么久之前的剧照,你爸还留着呢。”莫兰道。
“我爸是个念旧的人。别说剧照,连他拍戏的服装他都大部分保留着。”我说,忽然又想起了那把火,如果没有那场火灾,我想我至少可以留下老爸的几件演出服吧。
“这照片好旧哦,这是你爸的第一部电影吗?”
“不,这是他的第二部电影。他们是在山里拍的。”
“那可是12月,一定很冷吧?”
“是啊,我听我妈说,拍这部电影的时候,他们还正好遇上大雪封山,他跟剧组的人在山里一住就是七个月。”
“七个月?从12月一直住到第二年的六月?”莫兰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对,差不多吧。他一下山就跟我妈结婚了。”我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突然发现莫兰看着我的眼神有些异样,“怎么啦?”我问道。
她没回答我,重新将照相簿翻到了前面那页的结婚照。
“这是什么?”她指指我爸眉心的一个疤。
“这是他年轻的时候弄伤的。我妈说,就因为这个疤,他们才不要他扮主角的,因为那个上镜会很明显。”
莫兰圆溜溜的眼珠在眼眶里转来转去,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林致远,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抱着胳膊一本正经地说。
“你想问什么?”我收起那本照相簿,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皮包的最下一层。现在,它是我的宝贝。如果我只能选择一件东西带走的话,我想我会选择它。
“你家有红墨水吗?”莫兰问我。
这是什么怪问题?
“没有。”我答。
“你好好想想。”
“当然没有!我从来没买过红墨水,我在我家也从来没有见过红墨水。”
“恐,恐怕只有老师才会,会用红的墨水吧?”谢小波插嘴道,又嚷了起来,“蛋,蛋糕,可,可以吃吗?”
“吃吧吃吧,我早饿了。”余青已经拆开了蛋糕盒子。
莫兰又问我:“你平时在家里是怎么照镜子的?”
我真不明白,莫兰今天哪来那么多怪问题。
“盥洗室啊。还能在哪里?”
“你没有把镜子拿到房间里来吗?”她追问道,眼睛牢牢地盯着我的脸,那神情就好像在问我,林致远,这次考试你作弊了吗?
我笑了出来。
“当然没有啦。我还没那么骚包。”
她没有笑,继续问道:“你跟我说过,你家半年前遭遇过撬窃,那时候是不是换过锁?”
“是啊。怎么啦?”我真不明白,她到底想问什么。
她又回头面对谢小波,“小波,两个月前,你搬过家。你有没有跟学校说过你的新地址?”
谢小波嘴里塞满了蛋糕,朝她摇了摇手。
莫兰若有所思,过了会儿,她又朝我看了过来,“林致远……那天晚上……”
她才开了个头,余青就打断了她。
“莫兰!我们说过,不提那件事的!”
“对不起,我就问一句。”她抱歉地伸出食指,做了一个“1”的手势。
她的态度让我有点不自在。
“没关系,你问吧!”我看着她道。
“那天你到你爸卧室的时候,有没有看见你爸打的包?我说的就是你要送给余青的那包衣服。”她问完,走到余青身边,用手指戳了一块起司蛋糕上的起司,放在嘴里吃了起来,“林致远,我只是随便问问哦。”她道。
“没有。”我回答了她。
实际上,这一直也是我倍感困惑的问题。虽然警察已经认定我爸在被害时正在卧室打包,但我的确没看见这个包。当然,也可能是我进入卧室的时候,郦雯已经将那包衣服拖到了客厅,她是在清洗吗?可即使是我爸的呕吐物和血污染了包里的衣服,那应该也只是最上面的几件吧,有必要把整包都拉出去吗?
莫兰在吃蛋糕,但我看出她心不在焉。她是不是也在想着同样的问题?
“林致远,我记得你的生日是在1977年12月2日吧。”她忽然说。
“是啊。”
“哦。”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接着,她拿起了我房间的电话,“我可以打个电话吗?”她这么问其实是多余的,我怎么可能不让她打电话?而且,她已经在拨了。
“打,打给谁?”谢小波问她。
她没回答,电话很快就通了,我听到她在问,“喂,是我!你爸在吗?……你别管……对!上次也是我……怎么样,他是不是故意躲着我?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吧!……怎么?还没回来?……我才不信!……报警?……好吧好吧,我知道了……放心,我以后不会再打来了……再打来,我就是猪!行了吧?”
她挂了电话。说实话,我从来没听过她用这么粗鲁的口气跟人说过话。我有点想笑,但又有点不安,因为我听到了“报警”两个字,现在我对这类字眼非常敏感。
“怎么啦?什么事?”我问她。
她的神情好像是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该告诉我。她看着我,迟疑了好一会儿,才笑了笑,故作轻松地说:“没什么,我有个朋友的家里人失踪了。”
“失踪?”余青从蛋糕里抬起了头。
“没什么啦。跟我也不熟,不关我事。”莫兰道。她心事重重地咬着蛋糕,过了一会儿又问,“林致远,你妈不是一直管你管得很严的吗?我就是想不通,你怎么可能有机会跑到郦老师那里去?”她提到这件事的时候,我的脸不由自主地红了。我知道她在问哪件事,我有点尴尬。
“真受不了你的好奇心。”我说。
“不能说吗?现在都这样了,说说有什么啊。我们还是不是好朋友了?”她拉了拉我的衣服,半哀求地说,“你放心,我们不会说出去的。说说嘛……”
得了,与其让她疑神疑鬼问个不停,不如就告诉她算了。再说,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因为那两天我爸妈不在。”我说。
“他们上哪儿去了?”她小心翼翼地问,问完这句,她立刻双手合十地道歉,“对不起,林致远,我知道你不想提那些事,可我就是忍不住想知道,你可千万别生气啊!大不了,我请你喝可乐。……他们上哪儿去了?”
“他们说,我表叔得了重病,他们得赶去照顾。他们是某天早上,匆匆忙忙走的。后来他们说,他们是办了表叔的后事才回来的。可是……你们看,我表叔还活着。”我说。
“是啊。那是怎么回事?”
“谁知道啊。”
余青的话插了进来。“不稀奇,我妈上次也说我姨妈死了,害我以为是我乡下的姨妈,后来才知道,那人是我妈的中学同学,我压根没见过。你说受得了我妈吗?害我还伤心了好几天呢!”
我想我爸妈一定也是为了省去解释的麻烦,才简化其中的复杂关系的。反正那也是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我无所谓。
莫兰在东张西望。
“对了,你表叔呢?他去哪里了?他跟你不住一个房间吗?”
“他住隔壁。你找他吗?”
莫兰好像没拿定主意。
“你真的从没见过他吗?”
“没有。他说他已经有很多年没跟我们家联系了。你找他有事吗?”
“就是,就是我那朋友家里人失踪的事……我想咨询他一下。”她说,但过了半秒钟,她又朝我频频摇手,“算了算了,你别跟你表叔说了。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吧,反正那个人,我也不认识。”说完,她又思虑重重地拿起了吃剩下的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