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灯下见江河(1)(谢骛清之所以着急和她要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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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骛清之所以着急和她要船票,只因这一班,就是何家今年最后的一班客轮。

船从津港口走,那里是北方最大的港口。和南方的码头不同,天津港一到冬天因为河面结冰断航,直到来年春暖冰化,才会有新一班客轮出港,所以一年只有三季通航。别的航运公司通常在秋末结束航运,何家最晚,结束在11月。

今年因为特殊原因,硬生生把出海的日子拖到了今天。

她在船开前一日到天津,入住利顺德大饭店。这是英租界、乃至天津最好的饭店,因为离港口近,不止她,这班客轮的旅客都在今夜入住此地。

餐厅热闹得像过年,更像贵客们的小型聚会。

而何未这个船主人挑了最不起眼的小桌子,临着窗,和莲房吃饭。

莲房初次随她出京师,见什么都新鲜,但柔柔弱弱的性子,不敢直接看,偷瞄上一眼,便开心了,朝她一笑。何未晕车,撑着下巴毫无食欲,唯独被她的笑感染了,轻声道:“今日晚了,明日带你逛法国大使馆那边,有一整条街的好东西。”

话音未落,全餐厅的人都被忽然的热闹吸引,张望向西北角的屏风。

何未顺着看,眼瞧着谢骛清带了两个青年军官,走向三面屏风围拢的桌子。两个大八仙桌,围坐了不少的人,先后起身相迎。

一时间,有握手的,寒暄的,还有为他拉开椅子的。

他于热闹中落座,走到另一边,她这个角度看不到了。因贵客已入席,热闹的迎接没了,那个角落也归于安静。

何未想,他的处境比她预料得好,名义上还是贵客,能被放到天津送姐姐和外甥登船。

“谢公子没看见我们?”莲房问。

“瞧不见吧?”何未说,“离得远。”

何未晕车没食欲,见莲房吃完,很快离开了餐厅。

未料,一出门,再次见到了熟脸。六国饭店递信的小男孩立在电梯前,像在等人,小孩身后有几个肃穆的青年人。何未瞧见他,他板正的脸上终于有了波澜:“姐姐。”

倒是个有礼貌的孩子,何未笑着轻点头,往楼梯去。

“姐姐,”小男孩不悦,“你去哪儿?”

……

“回房间。”她好脾气地答。

小男孩眼睛往地面瓷砖上瞧,显然对她的态度不高兴了。

何未折回去,半蹲下身子,主动认错:“以为你在等人,就没想着过来说话,”她笑着哄他,“你说巧不巧,我一出来就撞见你了,咱俩真有缘。”

“一点儿都不巧,”他不悦道,“母亲让我找你。”

她不解:“找我做什么?”

“母亲说,何小姐为了送我们离开那个荣华洞,费了不少心力。她想请你喝下午茶,亲自表示感谢。”他继续学妈妈的话。

若对旁人,她能找到无数借口推辞。

这艘船上的客人都尊贵,她作为船主人,拜访这个,不拜访那个,被传出去肯定得罪人。不过今天例外,她对谢家的人有天然的好感。

何未让莲房先回二楼房间,跟小男孩进电梯,往三楼去。

房间在三楼尽头,是个大套房。

“母亲在打电话,很快出来。”小男孩送何未进门后,替她关上了房门。

何未在里屋的轻言细语里,坐到茶几前。那里已经摆上了银质的餐盘和茶壶、茶杯,只等招待她这个客人。里头,女人以方言讲着电话,偏巧她听得懂。

“我倒没受多少的委屈。说起来,真要感谢他们,得了不少宝贝……老狐狸们这些年,不知道从太监们手里屯下多少好东西。我闹个脾气,他们便送一样,算攒了些值钱东西,正好给父亲充作军用。我们添补些,还能给清哥儿置办个新宅子。家里是有,这边没有啊,他总饭店不是回事吧?”

清哥儿?谢骛清?

“若不是带着幺幺,我断然不会走。你不晓得,清哥儿被多少……”话音低了,听不分明,接下来,完全没声音了。该是打完了。

很快,里屋女人走出来,露面的一刹那,脸上神情变了好几变,先是见着何未的善意笑容,随即讶异,再之后困惑:“你不是见人去了吗?”对着门口说的。

何未循声回头,他不是在西餐厅吗?

谢骛清立在门口,已经脱了军装外衣,正递给门外的副官,明显不是刚进来的:“打电话,记得关门。”他平平静静地说,坦坦然然地坐,却让屋内的两个人全落了尴尬。

谢骋茵与他生得七分像,眉眼尤其是,白皙的脸转瞬红了,喃喃着:“何二小姐不是外人,是恩人么,”显是觉得错了,解释给弟弟听,“没说不妥当的话,不过说你被人骗去房里……”

这话,成功还击了谢骛清,让他跟着尴尬了。

谢骋茵见弟弟脸色,寻思着,恐怕又得罪他了,于是安慰道:“男孩子么,名声固然重要……可你自来就招蜂引蝶,放心上做什么?下回当心些就是了。”

谢骛清手肘撑在沙发扶手上,手虚拢着,撑着脸,盯着谢骋茵瞧。

自船票送到饭店,四姐日提夜提,想见何家二小姐。他连番警告,以为到天津没事了,未料一个不留神,让她得了逞。

谢骋茵被看得心虚,自然理亏,转而对何未柔声问:“我说的有道理吗?何二小姐?”

何未欲作走神都不行,被唤了名字,礼貌地轻“欸”了声。不晓得在“欸”什么。

这回,换谢骛清看着她了。

“是要当心……”何未自觉不大妥,赶紧加了几句话,“不过这种事,度其实不大好把握。反应大了,被人说自作多情,反应小了,自己要吃闷亏……”

谢骛清仍静看她。

初见那夜,她便想,他的眼像夜里的什刹海。照见什么,便映出什么,瞧不出底下究竟压了什么……现在更甚。

“清哥儿精明得很,不大能吃亏的,”姐姐接话道,“不怕吃亏的男人,那是本身就没多大能耐和资本的,别说吃亏,就算被人吃了,也亏不了多少。”

何未险些被逗笑。谢四小姐比她想象得有意思多了。

谢骋茵又道:“我们清哥儿不一样,被人吃一口,那就亏大了。”

谢骛清转而再看四姐。

他从进门,仅仅说了一句话七个字,就引得她们聊到这里,也是不容易。

“所以想来,我父亲禁他夜里出去,还有些先见之明。”四姐姐又说。

何未又应了声,陪着聊:“谢将军家规一定极严。”

谢骋茵笑说:“是啊,父亲他拥护新制度,尤其拥护一夫一妻的婚姻。对清哥儿这方面,管得是多。”

“谢老将军……是个跟得上时代的人。”何未努力表达赞誉。

谢骛清懒得再阻拦,闲闲地翘起二郎腿,靠在了椅背上,看她们到底能聊到何种程度。

何未其实早就觉得不妥,无奈他四姐兴致正高,不得不陪聊……她也靠在了椅子背上,却是规规矩矩,面对长辈的姿态。

谢骋茵笑吟吟见并肩坐着的两人:“听清哥儿的副官说,你去过百花深处?”

“……对,”何未答,“有一晚……去过。”

她不想说得含含糊糊,可总不能报上具体的月份日子。

谢骋茵似想到什么,好奇心大起,欲要挨着她坐下。

谢骛清忽然坐直身子,伸出手臂拿茶壶,偏巧挡住了四姐的脚步。他倒完茶,又拿了纯银的盛奶杯,将乳白色的液体倒入茶杯。随即,把杯子推到一旁——她的面前。

何未见面前冒出一杯奶茶,如获大赦,马上两手捧起白瓷茶杯,借着喝的动作,逃避他姐姐过于深入的闲聊。

谢骋茵旁观着,悄悄观察这个年轻女孩子,弟弟喜欢海棠,西府海棠。这女孩子周身白衣里的脸,可不正像雪托着寒冬微绽的海棠。

“我有个没打完的电话,”她忽地没了聊天的想法,柔声道,“你们先坐。”

说完,谢骋茵没往里间走,径自出去了,临关门前,像怕何未走掉一样,热络地说:“何二小姐不忙的话,等我回来?”

“不忙,”何未摇头,“我来天津没大事,只为了看客轮起航。”

门在眼前,关上了。

何未闻着茶杯飘出的奶香,瞧了一眼邻座沙发上的谢骛清。

两人头回坐得近,竟不大习惯。

“刚才在餐厅见到你了,”她对他一笑,“你没看到我。”

其实看到了。她极好认,冬日里,尤其在北方,少见喜欢穿白的女孩子。

他为自己倒茶:“人太多,没注意。”

“是啊,人好多,”因为大多是何家的旅客,她作为船主人,自然心情大好,“今年最后这一班客轮人格外多,大家都不想等几个月再回家。”

他听她说。

何未想想,客轮的生意和他无关,他该不感兴趣:“你来过这里吗?这家利顺德?”

“来过,”谢骛清说,“十几岁的时候。”

你十几岁?那是我几岁?何未欲追问,细细算,但没好意思。

思来想去,“哦”了声。

“这里的填料鹌鹑和龙虾不错。”她又说。

他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就是位子不好定。”她想提醒他。

这种地方,钱搞不定的,毕竟政要多。

谢骛清打开雪白的餐布,从一套餐具里挑出吃蛋糕的银叉子。

“如果你想吃,晚上让人给你安排位子,”他没看她,而是以目观察碟子里的四个美貌胜过口味的小蛋糕,“作为船票的谢礼。”

“不用,我晚上有事。”她摇头。

其实船票对她来说,真不是大事。她对他解释:“这两张票,我虽然没收钱,但不是大事。我们家每个客轮都留有特等票,就是为了方便送给家里的朋友。每年往来十几趟客轮,我送出去的船票要有上百张了,”她笑,“真不是大事。”

何未想想,又补充道:“而且你是白谨行的老同学,不看僧面看佛面。”

谢骛清没回答,点点头。

两人继续一个耐心为蛋糕相面,一个捧茶杯思考还有什么话题能聊。

“明天,准备去哪儿?”他忽然放了叉子,竟先问她。

何未舒了口气,笑着答:“准备带家里人逛个好地方。”

她想等客轮顺利出海后,带莲房去商业街。

谢骛清再次点头。他把衬衫袖口的纽扣松解了,挽了两折,边整理袖口边问:“去得地方熟悉吗?”

“这里我常来,哪里都熟,”她说,“莲房没来过,想带她去大使馆附近走走,买个帽子。她喜欢帽子,自己舍不得买。”

他凭着这几句话猜她要去的是法国大使馆附近的商业街。天津在上世纪就被打开,成为通商口岸,商业发展得好,大小商店密密麻麻排了一长条街。他擅长巷战攻城战,经验丰富,走过的路绝不会忘。有过什么建筑,高矮如何,是否有最佳射击角,是不是适合设伏……稍微回忆就有谱了。那个商业街有个十字路口——

有个两层帽子店正在十字路口的东南角,女孩子应该喜欢。

“注意安全,”他提醒她,“如果有事,随时找我。”

怕她误会自己多管闲事,加了句:“我既然在天津,该替老白照顾你。”

“没事,不会有事。”何未答。

谢骛清立身而起,进了里间。

这间房是他的。四姐住隔壁,房间没配电话。从到了天津,不再受监听的四姐终于有了自由,特地跑到这间房打电话。所以她眼下在何处继续那所谓的“没打完的电话”,不得而知。

谢骛清一进屋,和往常一样顺手解军裤的皮带,到半途中直觉不对,停了,重新扣好。他刚才在餐厅懒得应付那些人,借故走开,想回屋子里透透气,顺便把好久没穿过的军装脱了,换西裤衬衫……没想到,屋里不只有四姐,还有先他一步离开餐厅的何未。

眼下一个年轻女孩子在外间,换衣服是不可能的了。

必须找点儿适合又不会引起门外众军官们遐想的事情做,谢骛清环顾房间,决定找几份报纸拿出去,两人分着看报。

谢骛清刚够到盛着报纸的篮筐,准备翻最新的,电话铃声骤然响起。

他接了,带着数日未好好睡过的疲倦,轻“喂”了声。他把电话听筒夹在脸下,手里翻报纸的动作未停。

“清哥儿,”二姐在电话那边柔声、带着几分好奇地问,“听说,你房里的女孩子,漂亮的像西府海棠?”

谢骛清手停住,冷淡地回说:“喜欢海棠的话,改日我让人送去你府上。”

“九年前你都为国捐过躯了,今日,当为自己活一回了,”二姐姐轻声道,“这两张船票可不是举手之劳的事情,在这时局里,人家女孩子是冒了风险的。你当知恩。”

……

屋外头,何未实不想听,却不得不听。

先是听到一句要送海棠,她联想到,既然送花,应该是送给女孩子的。

谢骛清像在肯定她的想法,跟着、低声说:“没必要见到女孩子在我身边,就胡乱想。”

他的声音,继续低声解释:“是,我是和她单独在一个房间相处过。”

何未联想到白谨行说的胭脂堆、荣华洞,复又想到谢四小姐说的,谢骛清被人骗到房里的事。她约莫猜到,此刻屋里的人应该是被准女朋友误会,正在费力解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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