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祈愿九州同(1)(1933年6月抗日同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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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3年6月,抗日同盟军开始反攻。

短短数日,接连收复康保、宝昌、沽源数镇。消息传入关内,北平的街头巷尾充斥着隐秘而又热烈的情绪。

大小茶馆、茶楼,时不时有支持抗日联军的学生抱着一摞印刷出来的宣传单,塞到每一桌,丢下一句“宝昌回来了!”亦或“沽源打赢了!”……对全国的人来说,这些地名如此生疏,此生从未了解过的地方,却在这一个月牵动着所有人的心魂。

在家中,斯年亦是如此,时刻牵挂战事。

白日黑夜里,一有休息空隙,就在对妈妈说抗日同盟军,说热河。小女孩已能熟练画出热河地图,标出被抗日同盟军夺回来的土地,猜想爸爸在何处。

吃饭说,走路说,做功课说,到去医院看牙科大夫,还在说。等到牙医塞了棉花球进嘴巴里,才算安静了一小会儿。

大夫暗示何未配合,引开小孩子的注意力,方便拔牙。

“今日学堂里,老师讲了抗日联军吗?”何未笑着问。

“有的,”咬着白棉花的斯年口齿不清地回答,“上次我们老师讲完,被蓝衣社警告了。这次他们在课堂外巡逻,我们老师一个字不说,在黑板上写。写东三省的抗日联军,察哈尔抗日同盟军,给我们画东三省和热河的地图,画山海关——”

牙医瞅准时机,拔走旧牙。

斯年吃了一惊,雪白的新棉花球被一个镊子塞到了缺口处。

牙医把那颗迟迟不肯掉落的乳牙丢去白盘子里,轻声提醒:“我们这里也有蓝衣社的人,讲话要小心。”

斯年含住白棉花,乖巧地点点头。

关外在抗日,关内在内战,北平城内特务无数,□□无处不在。面对如此荒诞诡异的局势,有良知的人不约而同学会了保持安静。以安静,来保护抗日的力量。

从协和医院回到家里,斯年受拔牙影响,话少了许多。

睡前,小孩子像还在后怕,缠着要和她一同睡。何未应允后,先在书房忙了一阵,等盥洗后来到卧房,看到斯年从床上溜下来,笑眯眯地望着她说:“我去厢房了。”

斯年穿了拖鞋,欢快地跑出卧房。

何未总觉有什么不对的,没细想,任由小孩子去了。

八步床的床头,堆积着省港线路的旅客资料,须今夜看完。她把资料往里推,上了床。

从年初开始,越来越多身处南洋的华侨归国救国,其中不乏直奔红区的。邓元初曾给她看过名单,她记在心里,再亲自核对,看形势来安排船期。

何未拿起最上头的一本,翻开,意外地看到里边夹着一张薄可见光的清样纸。

纸被人有意塞在这里,像在等着、盼着她发现。一看便知,这是斯年的小把戏。

何未看纸上的字:

父亲说,连战连捷时,再拿给你看。枕头下。

谢骛清?

何未心头一跳,急急往枕头下摸。手指触到了柔软的皮子,像羊皮。

她掀开枕头,那里安静地躺着一个本子,看大小,像极了昔日她托人送去的日记本。

何未拿起本子,翻来覆去地看,有着拆礼物前的喜悦和猜测。应该就是那个本子,只不过送去时包着牛皮,想必跟随他南征北战太久,原先的封皮早磨坏了,才特意贴了一层新的羊皮?倒是有心。

在壁灯光下,她翻开封皮。

起始页,仅有一句话:

百花深处误卿终身,何二小姐见谅。家书一册,且以赔罪。谢山海。

何未怔了怔,联想到初见那夜,那张字条,不禁笑了。

他还记得。

翻过这页,是一段段日记。

她看到“林东”二字,猜到是抵达南方后的不久,1925年——

“四月十六日,林东一战前夜。山麓湿气重,正值雨季,恐明日渡江前有大雨,若涨水,影响渡江时间。清明刚过,这一战若能胜,也算能告慰往昔葬身山林的将士。”

谢骛清为省纸,隔开两行,便是下一篇。

“陈姓军阀从香港殖民政府得了不少援助,枪万多支,子弹百万发,更有诸多现款。敌我军备悬殊,又是一场恶战。”

“十月十四日,接连四日鏖战。第四团团长阵亡,营长以下全部干部阵亡,除勤杂炊事兵,战斗兵仅余数人。”

……

他像把日记本当成了行军随笔,从桂林到贵州,再到广东东征。落笔皆为战事,毫无个人生活的痕迹。何未看着看着,想到谢骛清的前半生确实如此,生活枯燥单一,只有初入京的那段日子活得像个纵情声色的浪荡公子。

想必当时的他,装得十分辛苦。

……

至26年。

起首便是喜讯——“新春,广东全境统一。家人团聚。”

墨迹浓,像为写此句,开了一瓶新墨水。

何未品着这句。

东征结束,北伐在即,家人团聚的话……该是在小公寓里。

何未回忆广州城的谢家公寓,小客厅连着书房,仅有一面之缘的谢家大小姐,穿着素色旗袍、平底鞋,取下眼镜;只闻其名、未见过面的三小姐倚靠在沙发里,像郑骋昔的姿态,娇俏地笑着,揶揄弟弟……二小姐未必在,东征大胜时,正是二小姐生意版图扩张的时期。

而她们面前,必然有一面墙,挂满合照。谢家看重家人,凡她见过的公寓房间,皆有大小合照,广州公寓如是,百花深处如是,天津小公寓亦如是。

家人们常年分离,思念藏在相片墙上,彼此挂念。

“香还烧吗?”扣青在八步床外,问她。

她“嗯”了声。

龙涎香被烧了,插到香炉里。

东征全胜,是谢骛清在北伐前最畅快的日子。她久久停在那张纸上,隐隐能见下一页的字迹。她把枕头垫在腰后,试图缓解将要追溯北伐的情绪……

纸被翻过去,时间滑入到26年七月。

“七月九日,北伐誓师。多年夙愿,一夕成真。甚幸。”

何未敛息,凝着这句话,喉咙因被泪意哽着,火烧一般。

刀光耀日,挥军北上。何等快意。

不止谢骛清,这是多少人的夙愿。那些奔走在国共合作的路途上,促成合作,促成黄埔军校建立,促成东征……直至北伐的人们,都在祈盼这一日。

长沙、平江、岳阳、汉阳、汉口、武昌……

“三月二十四日,金陵。”

27年的全部文字,断在此处。

她想,谢骛清有意在北伐军入金陵后,停下了日记的书写,转而发了那封电报。

金陵四月槐香盛,盼一会。

彼时,两人分别两载,隔着万水千山。

他留了心里的话,隐匿行踪,约她到金陵相见。战场的残酷,他已写了两年,笔停在这里,至金陵大捷,恰到好处。

自鸣钟突然敲响,已是午夜两点。

平日里,她习惯入睡前,拨掉撞钟的机关,免得被报时吵醒。今夜忘了。

外边下雨了。

雨打在玻璃上,水痕分明。她像能感觉到,雨冲刷过玻璃的凉意。

至金陵,日记本已用了三分之二。

她低估了谢骛清在南方战事的频繁程度,倒是谢骛清一开始就预估到了,才用了隔开两行的方式,尽量把全部的生活汇聚在这唯一的日记本上。

下一页是什么,自何时起?

她两指夹着那轻薄的白纸,掀过来。

这一页的字迹,能明显看出墨水不足。

“昨日旧友离去,只字未留。今夜行刑三人,其一对狱友笑言,少陪诸位。这是个读书人,临行前,将衣物连同眼镜都分赠给了狱友,穿着一条短裤,去了刑场。其气节,令人钦佩,若有一日九泉下再见,当引为知己。”

下一行,他像要写她的名字,有短短的一横,但能看出来,很快便收住了。

他不愿牵连她,慎而又慎。

谢骛清隐去称呼,仿佛在对着一个不知姓名的爱人,留下最后的一段话。

“我不知身在何处,不知今夕何夕,亦不知前路如何,是生是死。只盼昔日学生能将此物送至北方。骛清心中,北伐中断,死难瞑目,而未与吾妹携手,亦是此生至憾。”

墨越来越少,有的字上,已断了笔画。

壁灯在她的斜后方,像把那两行字打上了牢狱的光影。

一个从南方一路北上,历经枪炮烽火,为了河山统一而浴血奋战的将军,却在连战连捷后,被身边人剥去军装,套上监狱劳服,关到了一个不知何处的牢房里。

她不敢想象,如谢骛清这样高傲的人,是如何对狱警低头,借昔日教书育人的人情,才能拿回这个,像在完成遗书一般,完成了他对北伐一程的讲述。

其中不甘,又岂止是“死难瞑目”可以描述的。

何未无法再顺畅地呼吸,胸口闷得发疼。

她合拢日记本,两手搂着,压在胸前。这里有谢骛清那两年的全部战功。

当时的他一心家国,只在广东统一时,提到家人团聚,在被捕入狱后,留下最后一句话给自己的妻子……如此一个人,却遭受了那样的重创。

而在重创后,他的血仍是赤红的,炙热的,滚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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