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空从楼下走上来,双手捧着沉重的托盘,上面摆着银制水壶和茶具。佑俐颇感意外,所以看得着了迷。
“这里是没有塑料和树脂的世界。”阿什望着佑俐惊愕的面孔笑了。
“那倒不出我的预料……不过,这个银壶真是漂亮极了!”
“银制的结实耐用,而且可以防毒。”
这句道白说来轻巧却又不免引人担忧。
“好啦,开讲悠久历史可就说来话长了,我拣重点的大概讲讲吧!那个……没必要上溯一千年了,主要是一百五十年来的问题。”
阿什从托盘上拿起银制水壶继续讲述。
“从一百五十年前发端持续到现在的内乱,简单地说即现存王室兄弟阋墙之争。他们是异母兄弟嘛!从小就关系不和,长大以后各自豢养了重臣和罕队,然后就开始互相争斗。”
最初的内乱持续了十年,国土凋敝荒废了。贵族们担忧这样下去会导致黑特兰灭亡,于是举行仲裁决定由各支血统推举王位继承人交替执政,兄弟这才得以和解。
“但是,延续到各自的孙子辈时代——虽然和解之后才过了三十年,两个阵营就又开始互相敌对起来。他们争夺地位和领地,专挑对方的毛病,找到和约中的漏洞就企图让自己的血统独占王位。因为双方都在搞这种勾当,所以,根本就不可能收场。”
即便如此,这种争斗扩大至再次导致国民内乱之前,已耗费了几代人——五十多年的时光。在内讧封闭于王都和王宫内部的时期,黑特兰的国力在一点点地恢复,被战火烧成焦土的山野上绿色复苏,城市得到了重建,与邻国的外交和贸易也重新开展起来。
“这座喀纳尔村也是在那五十年中开拓出来的呢!过去,这里根本无法住人,如今的村民是当初开拓者的子孙。”
而当国力恢复起来时,王室的争斗又开始激化。在觊觎已久的国土丰裕起来时,伸向那里的黑手也便开始蠢蠢欲动了。
“五十七年前,黑特兰神历八七七年九月,王都发生了大规模暴动。这就是延续至今的本国内战的发端——”
阿什轻轻叩击自己的胸口。
“这也是创造出我来的‘编织者’所最为着力描写的事件。”
故事!佑俐在心中再次确认。创作、编织出来的战争故事。
“当时,王兄支系根据一百五十年前的和约刚刚登上王位,他就是黑特兰王族第十七代圣王喀达斯克三世。然而发动叛乱的也正是王兄血统的人——喀达斯克三世的堂兄、名叫基利克的贫穷贵族青年。”
喀达斯克三世当时才八岁,是个少年国王。上上任国王即他的父亲已在三十岁时病殁,而上任国王即他的叔父在即位两年后遭遇事事故死亡——是在国王诞辰庆典的模拟战斗中坠马毙命的。
“但双方都有流言说本系国王是被暗杀的。到了那个时候,双方的争斗已经无法包容在王宫内部了。”
八岁的国王个人无力成事,只能对监护人亲属和掌权的重臣们言听计从。
“于是,这个国家又开始动乱了。那些脑袋里只想着中饱私囊的执政者和特权阶层从内部逐渐地削弱了国力。”
贵族和富裕阶层中甚至有一部分人,与常年在国境线上搞纷争的邻国政府秘密交易,企图建立新的傀儡政权。当然,他们自己也将在新政权中得到较高的官职。
“那些家伙叫做什么,你知道吗?卖国贼!”
阿什仍然保持他那独特的半闭眼帘,只用半边嘴角笑了笑。
“佑俐恐怕没有见过卖国贼吧?他们倒不是长了两颗脑袋或青面獠牙,看上去与普通人一样但骨气早已丧失殆尽。”
佑俐点点头问:“青年基利克就是针对这种人发起了暴动,对吧?”
“是的。而且他的暴动成功了。”
在基利克揭竿而起之前也曾发生过零星的暴动,但都在形成燎原之势前被王室的军队扼杀了,也有的自生自灭。
“黑特兰王室豢养的军队拥有强大的实力,”阿什继续讲道,“因为在这个国家里志愿从军的人非常多。”
“为什么呢?我觉得不会有太多的人愿意衷心为王室卖力。”
阿什把他那修长的手指竖起一根。“原因之一是这个国家有个‘南扩’的夙愿,想把领土扩张到南面更温暖的土地上。这就需要进攻别国,需要强大的军队。其实开头我也讲过它曾周而复始地发动战争。不过夺取的领土又被收了回去,南扩战略并不顺利。”
“还有另一个原因——”阿什竖起第二根手指,“因为从军对于既无家庭背景又无靠山、钱财的普通国民来说,是一个最为便捷、毫无衣食之忧的选择。只要当兵入伍,立刻就能过上正常的生活。”
即使会被赶上战场也甘心情愿吗?
“黑特兰是个整年三分之一以上都被冰封雪盖的北国,可耕土地极少又非常贫瘠,只靠农业虽不至于太过糟糕,但还是解决不了吃饭问题,就连狩猎和畜牧也只能补充很少部分。”
然而,黑特兰拥有丰富的地下资源——铁、铜、金银和煤炭,还有钻石和绿宝石等贵重宝石矿山。
“刨根溯源,王室和贵族那伙人原本都是矿山主。黑特兰就是众多领主与其家臣团伙围绕生成财富的矿山矿脉所有权而反复征战、逐渐统一的国家。”
商人们掌握了在其领主手下经商的特权并借此积聚实力,形成了富有的特权阶层。在这些特权阶层中,还有很多是掌握着大量农田的富农和大地主。
“国家贫穷,但并不等于没有财富,有钱的地方还是有钱,只是贫富差距太大。而且,掌握财富、官居高职的那伙人为了壮大武装势力,保护自己地位和既得权益,就不断地扩军——竟能养活得起大规模的军队。”
在黑特兰,军队也兼职治安组织,军队就等于警察。
“如果我是一个贫穷佃农的次子,就会毫不迟疑地志愿参军。”
军人和警官也被赋予了一定范围的权力,得以保障的不只是生活的安定。
佑俐一边仔细揣摩阿什的话一边点头。
“也就是说,从既贫穷又辛苦还要被管制的一方,转变为生活有保障并管制他人的一方。对吗?”
这里并不在乎你是否对王室忠诚,而是注重你在现实中——是否能够依附于有钱有势的阶层。
“佃农一辈子都无法从贫困的生活中解脱出来。在矿山干活儿虽然挣钱比农户多,但总是伴随着危险且没有身份之保障。”
“商人呢?可以自由交易吗?”
想要开业经商必须先加盟商业行会,还需要大笔保证金及行会成员支持。王法中就是这样规定的。
“行贿受贿成风,是吧?”刚才还在闹别扭、在佑俐衣领边假装睡觉的阿久这时发话了,“这事儿哪儿都有的嘛!”
“随处可见,连不谙世事的辞典都能想象到呢!”阿什笑了,“阿久说得很对,商人也不是轻易就能当的。那么当官儿如何呢?需要这个。”他指着脑袋。“还需要出身门第。所以难上加难。”
佑俐叹了一口气,“又是出身门第啊!”
“但是当军人就不管这些了,立了功就可以飞黄腾达,这也不是虚幻的梦想。就连来历不明的野小子或许也能当将军呢!真若如此,从这一代开始,他家的‘门第’也就诞生了。”
这种形态的国家体制一旦成型,要想颠覆它谈何容易啊!阿什继续讲解。
“即使参了军的青年们,也不是不知道佃农的贫穷生活和矿工的恶劣劳动环境。但当自己的生活暂先安定下来后,就很难再下决心改变现状了。”
所以,在基利克暴动之前的动乱都是由佃农和矿工发动的。他们发动武装暴动而愤怒抗争——或因无法承受苛刻的地租剥削,或因冒顶事故、瘟疫而失去的众多伙伴。
那么,听从执政者的镇压命令去平定暴动的就是王室军队。
“军队中不会出现站在暴动起义一边的势力。对吗?”
“哪儿有那个道理?如果没有思想和义愤,嗯,如果没有那种理想,就不会出现认同起义军的势力,即使出现也维持不了三天。”
即使处在黑暗势力之中,但只要不危及自身,就会选择安于现状,这就是人类的本性——阿什干脆利落地断言。
“干脆,”佑俐耸了耸肩膀,“全体国民都参军算了。把山野农田都放弃,这样就会叫国王和贵族们大伤脑筋了。”
“佑俐、佑俐,”阿久用尾巴尖抽打着佑俐的脸颊,“如果这样能行得通,那就不会有人起义了。农民和矿工都被死死地束缚在土地上,既有法律管束亦有军队监视,根本无法行动。没有自由啊!要想擅自逃跑就会受到严罚,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你一点儿历史书都没读过吗?”
佑俐看了看阿什的脸。
“我的解释可能还不够到位,”他说道,“当然,无论是志愿参军还是想当官儿,都必须得到当地官员的批准。民众没有移居的自由,正像阿久所说。”
众多青年参军入伍,也就是这样一种体制——执政者通过扩军来吸收在有限土地上难以生存的剩余劳动力。阿什换了个解释方法。
“女孩子也参军吗?也有很多女兵,是吗?”佑俐忽然想到。
阿什慢慢地眨眨眼睛。“是啊。特别是在将军辈出的军入门第中。”
“那,来历不明的野丫头呢?”
“就在矿区、农村出嫁为人妻,为人母,养育下一代劳动力。当然,她自己也必须不停地劳作。”阿什说道,“哪里都没有自由!”
“女孩子能不能独树一帜呢?”
似乎忍俊不禁,阿什笑了出来。
“是啊!那太难了。所以在发生饥馑和自然灾害之后,无法生存下去的农村姑娘就流落到城镇里来。”
笑容消失了,阿什不知何故用怜恤的目光看着佑俐。
“很多人为了生存下去而卖身,就连你这样年龄的姑娘也是。”
因为如果没有身份证的话,即使来到城镇也难以找到正当职业——阿什补充道。
“啊啊,我明白了!”
阿久爬上佑俐肩头,扑棱扑棱地甩着尾巴。柔软的尾巴抽打在背上,佑俐感到一丝疼痛。
“黑特兰是个什么样的国度,我已经完全清楚了。如果是那样,为什么基利克的暴动还能成功呢?这可是你刚才说的。而你又说内战至今仍在持续,这太奇怪了嘛!”
阿什抬腿换位交叉起来,“嗯”地发出一声沉吟。
“你说的也是,开场白说得太长似乎不合适。”
佑俐手上银杯中的茶水已经凉透了。
“基利克的暴动是成功的,这样说倒也无妨。”
阿什把目光投向脚下的地板继续讲述:
“他把喀达斯克三世幽禁起来,逮捕了年幼国王身边的亲属和直到最后都不肯投降的掌权者、忠臣和军队干部并判了刑。”
基利克坐上了王位!_“他也具有王室血统,所以拥有王位继承权。在这一点上,以前的暴动与基利克的暴动是不尽相同的。”
但是,问题在于另一方面。
“以前的暴动、起义都是势单力薄的一般百姓以锄镐为武器发动的,他们在受过训练、装备精良的正规军面前好比螳臂挡车,不堪一击。”
而基利克的军队却迥然不同,他所率领的起义军既非食不果腹的农民,也不是怒火万丈的矿工。
“他身为贫穷贵族却豢养了自己的军队吗?”阿久问道。
“没有,”阿什摇摇头,“所以,他是调集来的。”
不死之身的军团!
佑俐瞪大了眼睛:“不死的军人们?”
“是的。因为他们原本就是死人嘛!”
基利克调集于暴动旗下并率领征战的是死者军团!
“基利克令他们起死回生了嘛!”
这时,稍稍离开佑俐两人站在窗边的碧空把视线投向窗外并大声说道:“有人来了!”
佑俐跑到碧空身边,这回她自己踩在那条护墙板上,抓住窗框探身向下望去,只见一个身裹像旧毛毯似的小孩敏捷地穿过墓石之间,有时瞻跃过墓石向小屋门口跑来。
“迪米特里!”喊声也传了过来,那是个男孩子,“迪米特里,你回来了吗?”
佑俐大吃一惊:虽然距离很远,但可以看到那座铁门确实仍然关着,密密匝匝缠绕的铁链也原样未动,那孩子是怎么跑进门里边来的呢?
“迪米特里?”阿久问道。
“这是我的名字。”阿什回答着轻轻站起身来走下楼梯。
佑俐毫不迟疑地追了下去,虽然她知道守护法衣能够隐身,但还是蹑手蹑脚地避免发出脚步声。
小屋的歪门板“啪”地打开了。
“啊,迪米特里!”
闯进门的男孩看到走下楼梯的阿什登时笑逐颜开,并像炮弹似的撞了过来。
“你回来啦!”
男孩腾地蹦了上来,阿什——迪米特里轻松地把他接住了。
“怎么搞的呀?既然要回来就打个招呼嘛!”
男孩一只手搂住阿什的脖子,另一只手握拳灵巧地敲打着他的肩窝。
“我刚刚到家。”阿什那犯困似的眼睛也和善地现出笑意,“你是怎么知道的?”
“烟囱冒烟了嘛!”
男孩得意地撒着娇,跟蹦上来时一样弹力十足地蹦下地去,简直跟耍杂技一样。但他不是正常落地,而是后手翻落地。
佑俐瞪大了眼睛。怎么?这孩子难道是杂技团演员吗?
“哎、哎,礼品呢?”
男孩儿像卖艺的猴子急火火地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地寻摸。
“你还是那么能闹腾啊,伍兹!”阿什把腰靠在身边的圆桌上。
“你娘还好吗?”
那个叫伍兹的杂技少年终于消停了下来,他用在近处看也确是破毛毯的披风紧紧地裹住身体——下摆开线像挂着面条,小脸蛋儿罩上了阴云。
他长得眉目清秀,透着几分倔强,但是脸颊却显得很苍白,身板儿也细长而消瘦。他有几岁呢?七岁或者八岁?
“我娘不太好。最近一到晚上就发烧呢!”
“……是吗?”
“迪米特里给的药一直在喝。”
“换几味药试试吧!过后给你送去,礼品也等会儿再看,我还没打开行李呢!”
“我也可以帮忙呀!”
“那可不行哦!村长知道你跑到这儿来,你又要挨训了。”
伍兹撅起嘴巴。领域不同,但倔强孩子的这种表情仍是万国统一的。
“我才不在乎呢!村长有什么可怕的?”
“可是,规矩就是规矩。如果你实在想破掉这个规矩,至少得不让人发现。”
受到告诫,伍兹眼看着就泄了气,开线垂落的披风下摆在地板上扫来扫去。
“那我在家里等着吧!”
“真是乖孩子。”
“你一定马上就来!我娘也等着呢!”
知道了!知道了!阿什把伍兹赶到门口,打开门又叮嘱了一番。
“你可要当心啊!”
“我没事儿嘛!”
伍兹劲头十足地跑出去了。目送着小小背影远去,两个谜团同时揭开了。阿什说的是——什么“要当心”?伍兹怎样翻越了那座粗重的栅栏门?
太简单了!他是腾越过来的。这回他来了个前空翻,越过门栏在外面一落地就向阿什挥着手跑了。
然后,他又在墓石上空跳跃着,在墓石之间急转弯穿行而去。他的体能绰绰有余。
“那小家伙——是真人吗?”
阿久惊讶地问道,并在佑俐肩头用后腿立了起来。
“是真人!”阿什回答着牢牢地关上了小屋门,“那叫‘弹簧腿’,嗯,怎么说呢?”
他开始吞吞吐吐起来。
“就是一种病!”
“能使肌腱力量强大的病吗?有这种病吗?”
佑俐眼中只看到一位小不点儿健将,怎么会是病呢?
“你看到那小子是怎么跑的了吗?”
“嗯。他腿上真有劲儿!”
“但是,他不能直线奔跑。”
听阿什这么一说才发现真是那么回事。从院门到屋门之间好歹有那么一条甬道,可那孩子似乎故意躲开直道穿行在墓石之间。
“‘弹簧腿’拥有超凡的腿力,但是却无法自主控制。那小子老是忍不住闹腾乱跑也是这个原因。他的腿脚会不由自主地动弹。”
所以他不能去学校上学,也不能帮着干农活儿。阿什的脸微微抽动了一下。
“这个村子里的人都是那样吗?”
“不,”阿什立刻予以否定,并扬起下巴指指楼上,“刚好,我一边给伍兹他娘配药一边继续给你讲吧!这是——互相关联的事情。”
真是难以置信,配药居然就在那张乱糟糟的圆桌上进行。所以才摆放了试管和烧杯之类的器具!
阿什拉开圆桌旁的小抽斗,取出草根、树叶和装在小瓶里的沙土样粉末等,然后坐在椅子上开始操作。
“基利克令死者起死回生,并把他们训练成士兵。”
你用这个去打些水来!他把水壶递给了碧空。阿什开始用佑俐小指那么大的刀子切草根了。
“战乱频仍的穷国,只有死人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如果把那些家伙都激活并训练成士兵的话,无疑会成为强大的军队!”
“可是,激活死者这种事情能做到吗?”
阿什停下手看着佑俐。通过他的表情,佑俐有所顿悟。
“能做到……”她突然感到咽喉干渴起来,“难道是……使用《英雄见闻录》?”
“回答得漂亮!”阿什郑重其事地说道。
“等等,你等等!”
佑俐像刚才那个叫伍兹的男孩儿一样,开始在凌乱的屋内四处转悠起来,因为她无法镇定下来。
“以前也说到过这事儿。我在水内先生的图书室从贤士——绿衣贤士那里听说过,水内为了寻求令死者起死回生的方术,搜集了那么多的书籍。”
阿什慢慢地点点头。
“可是、可是,绿衣贤士说绝对不能去做那种事情,还曾告诫过水内先生呢!可他没有接受。”
“是啊!所以水内弄到了《英雄见闻录》。”
他断然拒绝了绿衣贤士的劝阻!
“那,水内先生也成功了,是吧?”
“没有。”
“为什么?基利克都做到了嘛!只要像基利克那样照着《英雄见闻录》上写的实际操作,应该能够办到的呀!”
“佑俐,坐下!”阿久对挥拳跺脚的佑俐说道。
“可是,阿久……”
“好了,坐下!”
佑俐极不情愿地坐在地板上,阿久用小手“嘣儿”地敲了一下佑俐的鼻头。
“作为奥尔喀斯特,无论什么时候都得冷静!”
“请原谅,我忍不住太激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