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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女人

伊恩·兰金Ctrl+D 收藏本站

雷布思在酒店的房间里醒过来,能自己醒过来这真是了不起。雷布思完全记不起自己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他躺在床上,衣服穿得很严实,两只手还夹在双腿之间,身旁放着满满一袋子书籍。窗户没有拉上窗帘,明媚的阳光照进来,已经是早上七点钟了。一切还不错。可是坏消息就是他昨晚喝多了,脑袋里两种疼痛交织。当他睁开双眼的时候,仿佛都不能再合上眼睛。当他闭上眼睛的时候,整个世界仿佛已经天旋地转地颠倒了。再睁开眼睛,他感觉世界的运转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仿佛飘在一架奇特的飞机上。

他痛苦地呻吟了几声,想要把卡在口腔顶部的舌头伸出来。他踉踉跄跄地走到水池旁边,然后把水龙头打开了一会儿,用双手捧起自来水,拍到自己脸上,像条杂种狗一样汲水,用氯消毒过的自来水喝起来是甜的。雷布思试着不要去想有关自来水流经七副肾脏的传说,他蹲到厕所便盆旁边,开始呕吐。马桶好像是上帝巨大的电话听筒。他到底喝了多少?七杯白兰地,六杯黑朗姆酒,他记不起来了。雷布思挤了一英寸长的牙膏,然后开始刷牙齿和牙床。只有这时候,他才有勇气审视镜中颓废的自己。

雷布思正体验着两种痛苦,第一种是宿醉带来的,第二种是因为昨晚被袭击了。他损失了二十英镑,可能是三十英镑,不过自尊心受损对于雷布思来说才是无法估量的。他脑子记住了那个打劫团伙的特征,尤其是为首那人的相貌。今天早上他可以去当地警察局报案,录个口供,他的要求非常明确:找到这伙人,然后摧毁这个犯罪团伙。可是,雷布思你不是在开玩笑吧?当地警察局肯定会愿意保护他们地盘上的恶棍,而不愿意帮助一个来自北部的外来人员。我们来自北部边疆的同仁,来自那该死的苏格兰,苏格兰佬。但是,让这么一伙人逍遥法外后果却更严重。算了,管他呢。

他揉了揉自己的下巴。感觉很痛,比看上去的伤势还严重。脸颊下方有一块浅芥末色的瘀伤,下巴上还有一块刮伤。谢天谢地,现在流行穿帆布鞋,在70年代早期,大家穿的都是带钢帽的宇宙牌靴子,要是昨晚他们穿的不是帆布鞋,那雷布思现在就不能在这里活蹦乱跳了。

雷布思已经没有干净衣服穿了。今天,他要么得去买新衣服,要么就要去找一家洗衣店把脏衣服都洗了。他来伦敦的时候并不打算逗留多久,以为自己最多待上两三天。雷布思原以为开了那个会议之后,他对这个案件也不会有什么贡献,可是现在呢,待在这里,他总是找到一些可能有用的线索,也还是有贡献的。还被暴徒打劫了一顿,挨了打,变成了一个保护欲太强的父亲,还和一个心理学讲师开展了一段假日恋情。

他想到了丽莎,想到了大学里那个秘书的表现。一些东西拼凑了整个事件。丽莎,睡得那么香甜,只有问心无愧的人才会睡得那么香甜。这是什么味道?他在房间里闻到了一股味道。那是烘焙咖啡夹着油炸食品的味道,是早餐的味道。楼下某个地方有人在挥汗如雨地准备烤肉和煎蛋,刚出锅的烤肉和煎蛋搁在厚厚的香肠和灰粉色的培根旁边,还滋滋作响。想到这一幕,雷布思的肚子就咕咕叫起来了。他饿了,可一想起油炸食品,他又觉得反胃,仿佛刚刷完牙的口腔又有臭味了。

他之前吃了什么呢?去丽莎家的路上,他啃了一个三明治而已。还在斗鸡酒吧买了两袋薯片。天啊,是的,雷布思饿了。他迅速洗刷穿戴整齐,然后在脑海里记下今天要买的东西——衬衫、裤子、几双袜子,然后手里拿着三片扑热息痛药片就匆忙赶去酒店餐厅了。真是抓了一手的美元[1]啊。

餐厅的早餐还没有完全准备好,可是当雷布思说他只需要麦片和果汁的时候,那个女服务员(每天的服务员都不同)就松口了,把他带到了一张单人桌前面。

他吃了两小袋麦片,我真是个连环杀手[2]。雷布思狡黠地笑了笑,然后去餐桌给自己又倒了好多果汁,更多的果汁。果汁有种奇怪的非纯天然的味道,那味道最多只能算淡而无味,可果汁是冷而湿的,而且果汁里的维生素C对脑力劳动有益。那个女服务生给雷布思拿来了两份日报,没有什么有趣的新闻。弗莱特没有采取雷布思的建议,没有提到对狼人详细的描述。也许弗莱特吩咐凯西去办这事了,那凯西会不会出于对雷布思的不屑把这事搁一边去呢?毕竟,上次雷布思闹了那么一出后,凯西对雷布思可不大待见,是吧?也许这一次,凯西就是要给雷布思一个下马威,告诉他她也是可以让他难堪的。好吧,管他三七二十一的。雷布思没看见有谁还有更好的点子,或者有任何点子。这里,没有谁愿意去犯错误,他们宁愿什么都不干,也不愿意犯错。天啊!

在凶杀案组的办公室里,雷布思坐到一台打印机面前,然后开始录入打劫自己的团伙的详细描述。他打字的功夫即使在巅峰状态也不能说是熟练,可今天那电子打印机可恶的复杂操作又进一步加剧了雷布思的宿醉。他连一个合适的行距都没设置好,加上光标又不听话,而且每次他打错一个字,机器就要叫一声。

“随你去叫。”雷布思自言自语,再次尝试让行间距变成单行。

最后,雷布思终于都打完了,看上去像十岁的小孩打出来的,可是凑合着还能看。他把这份打印出来的描述带到了自己的办公室,看到桌子上有一张弗莱特写的留言条。

“约翰,我希望你没有继续玩失踪。我已经做了一个有关失踪人口的调查,据报告,在过去的48个小时内,有五个女人在河北边失踪了。其中有两个人的失踪还能找到原因,可另外三个人的失踪情节比较严重。也许你是正确的,狼人的杀人欲望更强烈了。暂时我们还没有看到有关新闻报道。你上完了那个心理学教授,我们再见。”

最后的落款就是简单的姓名缩写“GF[3]”。弗莱特怎么知道雷布思昨天下午的行踪呢?是一猜就中了,还是有什么阴谋诡计?这都不重要,当下重要的是那些失踪的女人们。如果雷布思的直觉正确,那么,狼人现在已经完全失控了,比当初更猖狂,这就是说狼人可能要因为失控疏忽犯错,克拉福德的故事可能就起到了激将的作用。雷布思需要让弗莱特和法拉黛两人都相信自己的假想。他们要相信,这步棋走对了。三个女人已经失踪了,目前失踪数目就达到了七个。七桩谋杀案,可还没有迹象表明狼人会收手。雷布思又开始摸自己的脑袋了,宿醉又袭来,仿佛是全副武装地来复仇了。

“约翰?”

丽莎站在门口,浑身颤抖,瞪大了眼睛。

“丽莎?”他缓缓站起来,问,“丽莎,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她跌跌撞撞地向他走过来,泪眼迷离,头发都汗湿了。“谢天谢地,”她抱住了他,“我以为我永远也……我不知道怎么办,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我问了你下榻的酒店,他们说你已经走了。楼下办公室的警官让我上来的,他见过我在报上的照片,认出我来了。”接着丽莎又开始热泪盈眶了,大颗大颗的泪珠滚下来,雷布思摸摸她的后背,试图宽慰她,也想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丽莎,”他轻轻地说,“你只要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了就好。”他让她坐到椅子上,然后用手轻轻按摩她的颈脖,似乎她全身上下都汗湿了。

她把包放到膝盖上,打开包,里面有三个小隔层,她从其中一层里拿出一个小信封,默默地把这个信封递给了雷布思。

雷布思问:“这是什么?”

“我今天早上收到的,”她说,“是给我的,而且寄到了我家里。”

雷布思仔细审视着那打印出来的名字和地址,上等的邮票,邮戳的字迹是“伦敦EC4”。这直白地说明了这封信是昨天早上寄出来的。

“他知道我住在哪里了,约翰。今天早上我打开这个信封的时候,几乎当场就吓死了。我得逃出公寓,可是我知道他一直都在监视我的一举一动。”她又开始哭了,转过脸去,泪珠就无处可逃了。她往自己的包里摸了一会儿,然后拿出纸巾擦鼻涕。雷布思一言不发。

“是个死亡威胁。”她解释道。

“死亡威胁?”

她点点头。

“谁写的?信里面说了什么?”

“是的,信里面说得很清楚。这是狼人写的,约翰,他说我会成为下一个受害者。”

这封信的测试报告要得急,可是实验室的工作人员得知了目前的状况后很乐意配合工作。雷布思双手插在口袋里看着实验室的工作人员忙乎着,他的口袋里还有一张噼啪作响的纸,是刚才打印的有关昨晚抢劫团伙的描述,他把它折了放在口袋里面,也许以后用得着,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整个案件情节都很简单,丽莎被这封信吓得魂飞魄散,六神无主,更令她恐惧的就是狼人已经知道她的住所。她一直试图联系雷布思,可是当她找不到雷布思的时候,她就慌乱了,于是从自己的寓所逃了出来,尽管她明白有可能狼人正在监视她,也许任何时候都可能从后面蹦出来。实验室的工作人员已经解释过了,可惜的就是丽莎在逃跑过程中把这封信攥在手里,损害了物证,毁坏了一些指纹或者其他在信封上的证据。尽管这样,实验室的人还是竭尽全力。

如果这封信就是狼人写的,而不是什么新冒出的变态冒牌货,那么信封和信件都可能提供一些线索:口水(用来贴邮票和封住信封)、纤维、指纹。这些都是实物层面的可能性。然后还有更加隐秘的信息,比如,打印机的型号可以追踪。信里面是不是有一些语言癖好或者拼写错误也可能提供一些线索?邮政编码呢?狼人一直都把警方玩弄于股掌,智胜一筹,那么这次的邮编地址是不是又是一个障眼法呢?

实验室里的各种程序做下来都需要些时间。实验室效率很高,可是化学分析报告也急不来。丽莎和弗莱特都来过实验室,现在又都离开了,他们在这栋楼的另一边喝着茶,第四五次地回顾案件的细节。可是雷布思希望待在这里看实验室工作人员忙乎着。他觉得这是一种侦查,看别人如此烦琐细致地工作,也有助于雷布思清理自己的思绪。而且他确实需要清理清理自己的头绪了。

雷布思的计划奏效了。他成功刺激了狼人,狼人做出了反应。但是雷布思应该意识到他此番激将法会使丽莎陷入危险。毕竟丽莎的照片都登载报纸了,连同她的名字一起。而且媒体把她误称为警方的心理学家,也正是这群媒体人根据之前发布的信息断言狼人可能是个同性恋,或者变性人,或者其他他们用的挖苦的词语。丽莎已经成为了狼人的敌人,而且是雷布思自己一步一步让她身陷险境的。笨蛋,约翰,你真是个大笨蛋。如果狼人真的一路跟踪丽莎并潜入她的寓所……不,不,不,后果真是不堪想象。

可是尽管丽莎的名字上报了,媒体并没有公开她的住址。那么,究竟狼人是怎么知道丽莎的住址的呢?这倒是一个更加令人产生疑问的地方。

而且令人不寒而栗。

丽莎的电话号码没有列入电话簿,可是雷布思知道,对于政府里面的人,想知道一个平民的电话号码没什么难度,比如警察局的人。天哪,难道雷布思现在真的开始怀疑狼人也是个警察了吗?还有一些人也可能会知道丽莎的地址——大学的工作人员和学生,其他的心理学家,他们都认识丽莎。而且,还有一些人有机会能把住址和名字对上号,公务员,当地市政厅的人,税务部门的官员,煤气和电气公司的,邮递员,隔壁的邻居,不计其数的网络和邮寄广告项目,还有当地的图书馆。这一堆嫌疑人物,雷布思要从何入手呢?

“请您过目,探长。”

一个实验室工作人员递给雷布思那封信的影印本。

雷布思说:“谢谢。”

“我们现在还在测试原件,在扫描一些可能需要关注的地方。有任何结果我们会通知您的。”

“好的,信封呢?”

“口水的测试需要的时间就更长了,过几个小时我们应该会通知您结果的。也有影印的图片,不过效果比较差。我们已经知道纸张的来源地,而且确定是用一把相当锋利的剪刀剪掉的,从剪下的长度看,剪刀的大小应该和那种修指甲的剪刀差不多。”

雷布思点点头,看着那个复印件,再次道谢。

“不客气,没问题。”

没问题?这可不对了,问题多的是呢。他已经看过那封信了,打印得很规整,好像是用了一个新打印机,或者一个质量优良的型号,有点像雷布思今天早上自己用的那种电子打印机。至于信件的内容,那还是另有玄机的。

听着,我不是同性恋[4],听明白了吗?狼人做狼人做的事。狼人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他会送你上西天。不要担心,不会痛苦的。狼人做事干脆,绝不会令你痛苦;狼人只会做狼人做的事。记住了,女人[5]。狼人知道你是谁,知道你住在哪里,知道你长什么样。只要乖乖说实话,你就不会有事。

一张普通的A4纸,折成了四分之一大小,才装进那个小信封。狼人从报纸上剪了一张丽莎的照片,然后把丽莎的头剪掉,并在丽莎肚子上画了一条黑线,这个丽莎的无头身躯照附着那封信一起寄过来了。

“混账东西,”雷布思低吼着,“他妈的混账东西!”

他拿着那封信的复印件出了走道一直走到楼上弗莱特的那间屋子,又开始摸自己的脸。

“丽莎去哪里了?”

“去洗手间了。”

“她看上去是不是……”

“看上去很不安,不过她已经努力在克服恐惧了,医生给她开了几片安定。你想到了什么线索?”

雷布思把影印的复印件给弗莱特,弗莱特快速而认真地浏览了一遍,“你到底看出了什么?”他又问雷布思。雷布思坐下来,正是刚才丽莎坐过的那个硬椅子,还是温热的。他伸手从弗莱特那里接过那封信,然后挪了挪椅子,这样两个人都看得到那封信。

“嗯,”雷布思说,“我也不是很有把握。第一眼看过去,这封信像文盲写的。”

“是的。”

“但是再看一遍,我觉得还有点文章。你看标点,乔治,标点都是完全正确的,没有哪个不对的用法。而且他使用冒号和分号。把‘woman’写成‘womin’的人怎么会知道如何使用分号呢?”

弗莱特又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点着头说:“你继续。”

“嗯,我前妻,罗娜,是个老师。我记得她以前总是跟我抱怨,如今的学校里,没有谁把语法和标点当回事了,这是多么令人沮丧的一件事。她还说,现在成长中的小孩们都觉得冒号和分号没什么用处,也不知道怎么使用这些标点。所以我认为,这个狼人可能受过良好的教育或者已经迈入中年了,或许他那个年代每个学校都会教标点的使用。”

弗莱特挤出一丝微笑,说:“约翰啊,你又在看那些心理学的书了。”

“乔治,我说的这个可不是什么邪恶魔法。这不过是一些常识,和我们解读事物的方式。我是不是可以继续往下说?”

“我洗耳恭听呢。”

“好的,”雷布思用手指指着那封信,说,“还有,还有一些信息让我觉得这就是凶手写的,而不是哪个烧坏脑子的家伙冒充狼人伪造的。”

“噢?”

“我们继续,乔治,看看线索在哪里?”

雷布思把那张纸给弗莱特递过去,弗莱特咧嘴一笑,接了过来。

“我想,”他说,“你的意思是这封信的作者提到狼人时用了第三人称,是不是?”

“你猜对了,乔治,这就是我的意思。”

弗莱特抬头,说:“顺便我多嘴问一句啊,约翰,你到底他妈的怎么啦?你去寻衅斗殴了吗?我还以为苏格人早就已经不穿靛蓝染料的衣服了啊。”

雷布思摸了摸瘀青的下巴,说:“我受伤这件事,以后再找个时间跟你说。你看,第一句,作者是以狼人自居的,用的第一人称。我们之前取笑他是个同性恋,他很有意见,可是在信件的其他部分,他又是以第三人称指代狼人的。这种前后不一致的矛盾行为在连环杀手中很常见。”

“那把同性恋这个词拼错了又怎么解释呢?”

“可能就是一个真实的笔误,要不就是故意给我们一个错误的线索。u和a在键盘位置相对的两端,用两个指头打字的人容易漏掉一个a,如果速度太快,如果很生气的话。”雷布思停顿了一下,记起口袋里自己打印的东西,接着说,“我是从最近的亲身经历中发现的。”

“很有道理。”

“现在我们来看看狼人传递的真实信息:狼人做狼人做的事。那些心理学的书说杀手都是在杀戮中界定自我身份的。这就是‘狼人做狼人做的事’这句话的意思。”

弗莱特大声喘了口气,说:“是的,可是这也对我们破案没多少帮助啊,是吧?”弗莱特给雷布思递了一根烟,“我的意思是,关于这个狼人的个性,我们是能有一个清晰的了解了,可是我们还是不知道狼人姓甚名谁,家在哪儿啊。”

雷布思往前面坐了坐,“可是我们一直都在缩小范围,乔治。我们最后一定会把嫌疑对象缩小为某一个人的,你再看看这封信的最后一句话。”

“只要乖乖说实话,你就不会有事。”弗莱特说。

“先不管那个有意思的双关语[6],你不觉得这句话的结构感觉就有种——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听上去非常官方?”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我觉得这句话像是你或者我这样的人才会说的。”

“警察的口吻?”弗莱特坐回了椅子上,说,“噢,拜托,约翰,你在放什么屁啊?”

雷布思的语气轻柔却极其富有说服力:“这个人知道丽莎住在哪里,乔治。你想想,谁才会知道这种信息,或者知道如何获取这种信息。要是就这么排除警察作案的可能,我们谁也负不起这个责任——”

弗莱特站起来,说:“不好意思,约翰,我的答案是肯定的。我就是不相信,不愿意相信,一个警察是罪魁祸首。这不可能。”

雷布思耸耸肩:“好吧,乔治,不管你怎么说。”雷布思说。可是雷布思知道,自己的话已经在弗莱特脑海里种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而且这个种子一定会生根发芽。

弗莱特又坐下了,这一次因为雷布思肯定了他的观点,弗莱特多了几分底气,问雷布思:“还有没有别的事?”

雷布思抽着烟,又把那封信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他记得自己上学那会儿,在英语课上,他喜欢写摘要还有做篇章的深度分析。“是的,还有,”他最后说道,“我觉得这封信更像是给出一个警告,像一只没有想射中靶心的箭。一开始,狼人说他要杀了她,可是在信的末尾,他的用词语气都缓和了,他说如果她说真话,就不会受伤害。我想狼人是想找个台阶下,战略撤退了。他想要我们重新对媒体声明他并不是一个同性恋。”

弗莱特看了看他的手表,说:“狼人该准备下一场战斗了。”

“此话怎讲?”

“晚报马上就要发行了,我相信凯西已经把简来报案的事告知媒体了。”

“真的吗?”雷布思对凯西的印象马上扭转了,也许她根本不是一个记仇的老女人。“所以现在我们对外宣称我们手上有一个生还的受害者,狼人一定会知道我们说的是实话。我想这就会令他抓狂,丧失最后仅剩的理智。”雷布思拍拍头,“让他像疯狗一样乱咬人,就像莱姆形容的。”

“你这样认为?”

“是的,我是这样认为的,乔治。大家都得提起十二分的精神,狼人什么事都会干得出来。”

“我不敢去想。”

雷布思盯着那封信,说:“还有,乔治,EC4,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弗莱特想了一会儿,说:“就是城里,城里的某个地方,反正是。法灵顿街,黑衣修士桥那一带,路德门山圣保罗座堂附近。”

“嗯,他以前就戏弄过我们,让我们捕风捉影,竹篮打水一场空。比如那个牙齿印,我觉得我关于假牙的设想是正确的。现在,我们让狼人阵脚大乱了——”

“你认为他住在伦敦城里?”

“是的,他住在这里,在这里工作,或者只是上班路上经过这里。”雷布思摇摇头。他并不想和弗莱特分享自己脑海里浮现的这一幕,那就是一些骑摩托车的快递员在伦敦城里穿梭,一个可以去伦敦每条街道的快递员。就像雷布思在第一晚到这里时看到的桥上的那个穿皮衣的人。

就像肯尼·瓦特克斯这样的人。

“嗯,”他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只是说,“不管怎么样,要破案,这也是环环相扣的一环。”

弗莱特说:“如果你问我,我觉得这里碎片太多,都是齿轮的某一环,可是就是对不上号。”

“是的,”雷布思碾灭了那根烟,弗莱特早已经抽完了,准备再点一根。“随着整个画面浮出水面,我们对于信息的取舍和真伪辨别都长进了不少,是吧?”他还在研究那封信。这里还有别的信息。那是什么呢?他的脑袋里,又想起某些地方……这封信让他想起了一些东西,可究竟是什么呢?如果他不去想了,是不是那些东西就会自动现身了?就好比记不起电影里面那些男演员的名字时,突然不想了,就知道是谁了。

门开了。

“丽莎,你怎么样了?”两个男人都站起来给她让座,可是她摆手示意自己站着更舒服。三个人都站着,在这个小房间里形成了一个僵硬的三角形。

“只是又觉得恶心了,”她说,然后笑了笑,“可也没啥好吐的了,我想我把昨天的早饭都吐了。”他们对着丽莎笑了。雷布思觉得丽莎看上去很疲倦,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幸运的是,昨天她睡得那么香甜。他很怀疑,不管丽莎吃不吃安定,今天晚上甚至接下来的十几天,她都不会怎么睡得着。

弗莱特先开口了:“我已经给你安排了临时的住宿,弗雷泽博士。越少的人知道那个地址就越好。不用担心,你会很安全的。我们给你安排了一个保镖。”

“那她自己的公寓怎么办呢?”雷布思问。

弗莱特点点头:“我已经安排了两个人盯着那个地方。一个守在公寓里面,一个守在外面,监视活动都在暗中进行。只要狼人一现身,他们就会跟他好好周旋的,相信我。”

“别把我当空气,我还在这里呢,”丽莎生气地高喊,“你们的安排对我也有影响。”

于是,屋子里出现了尴尬的沉默。

“不好意思,”丽莎用没有戴任何戒指的手捂住了眼睛,道歉道,“我只是不敢相信自己当时吓成那样了。我觉得——”

她又开始轻轻敲自己的头了。她的泪珠儿太珍贵了,都不肯就此落下来,只是在眼眶里打转。弗莱特把一只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肩膀。“没事的,弗雷泽博士。真的没事了。”丽莎对着弗莱特扮了个鬼脸。

弗莱特还在继续说话,说些宽她心的话,可是丽莎都根本没在听。她盯着雷布思看,而雷布思也在看着丽莎。雷布思知道她的眼睛在跟他说话,说的都是至关重要的话:

抓住这个狼人,快点抓住他,完完全全地毁灭他。约翰,为我做这件事,去做吧。

丽莎眨了眼睛,他们之间的眼神交流就被打破了。雷布思缓缓地点头,幅度很小,几乎看不出来,可是这已经足够了。丽莎对着雷布思微笑,突然她的眼眶里没有了泪光,就像钻石一样闪闪发光。弗莱特感觉到了丽莎情绪的变化,于是把自己的手收回来。弗莱特看着雷布思,希望雷布思能给出解释,可是雷布思正一门心思在研究那封信件,全神贯注地看着那第一句话。这是什么呢?总觉得还有一些信息,一些暂时他的雷达还没有捕捉到的信息。他还是有些地方没有弄明白。

暂时没有弄明白而已。

弗莱特和雷布思两个探长,一个异常健硕,就像英式橄榄球队的首发队员,另一个高挑清瘦、沉默寡言。他们两个人都去实验室接丽莎,准备把她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尽管雷布思严正抗议了好几次,弗莱特还是不让他知道丽莎的藏身之地在哪儿。弗莱特说到此事的时候,是相当严肃的。可是在丽莎动身之前,实验室的工作人员出于排查目的,还需要她的指纹,还要从丽莎的衣服上取样纤维,有两名保镖跟随丽莎左右。

雷布思和弗莱特精疲力竭了,两人站在饮品自动贩卖机前面,长长的走廊灯火通明,他们往机器里丢进一些硬币,买了几杯速溶咖啡和速溶茶饮。

“乔治,你结婚了吗?”

弗莱特似乎被雷布思这个问题惊到了,怎么现在突然提起这事儿呢。弗莱特回答道:“是的,已经结婚12年了,和玛丽安,我的第二任妻子。第一次的婚姻是场灾难——都是我的错,不是我前妻的错。”

雷布思点点头,拿着装着热饮的塑料杯沿。

“你之前说你也结过婚。”弗莱特说。

“是的。”雷布思点头。

“那发生了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我们到底是怎么了。我前妻罗娜以前说过,我们两个人就像经历着大陆漂移,过程缓慢不起眼,直到为时已晚,覆水难收。她自己成为了一座孤岛,而我也自成一岛了,中间隔着一个他妈的汪洋大海。”

弗莱特笑了笑,说:“嗯,你还说过你前妻是一个老师。”

“是的,她现在还在教书。和我的女儿一起住在麦尔安德。”

“麦尔安德?操!一流的黑帮世界啊,那可不是一个警察千金成长的好环境。”

对于这个具有讽刺意义的事实,雷布思笑笑,现在是时候坦白了。“乔治,事实上,我已经发现她现在在跟一个叫作肯尼·瓦特克斯的人约会。”

“天啊,谁?你前妻还是你女儿?”

“我女儿,她的名字叫作萨曼莎。”

“她和肯尼·瓦特克斯在约会?肯尼·瓦特克斯今年多大了?”

“肯尼·瓦特克斯比我女儿大,十八九岁吧,他是城里的一个快递员。”

弗莱特点点头,现在他明白了。“肯尼·瓦特克斯就是在公众旁听席喊叫的那个人?”弗莱特想了一会儿,说,“根据我对瓦特克斯历史的了解,我觉得这个肯尼应该是汤米的侄子。汤米还有个哥哥,叫作莱尼,现在在监狱里服刑。莱尼不像汤米,莱尼走软柿子路线。他从事一些诈骗、避税、租车、用空头支票骗人一类的行当,我说的是经济犯罪类。本来是第四部门的事情,不过莱尼也是罪行累累,最后还是会惹上官司,能不能全身而退,就看运气了,是吧?”

“在苏格兰也是这样。”

“嗯,我料想苏格兰也跟伦敦差不多。你需要我去调查调查这个快递员吗?”

“我已经知道他住在哪里了,丘吉尔地产。就是一个在——”

弗莱特开始笑起来了,说:“你不需要告诉任何一个伦敦警察丘吉尔地产在哪里,约翰。那里就是锻炼新丁的地方啊。”

“是的,”雷布思说,“莱恩也是这么说的。”

“莱恩?怎么扯到莱恩那里去了?”

想了一会儿,雷布思还是招了,“我弄到了肯尼的电话号码,我想找到地址。”

“所以莱恩就给你肯尼的地址了?你怎么跟他说的?”

“我说侦破狼人一案的需要。”

弗莱特不悦了,皱起眉头,说:“约翰,你总是忘了规矩,你是在这里做客的。你不应该弄出这样的闹剧。等莱恩发现你在忽悠他——”

“那是个假设。”

可是弗莱特摇摇头,说:“我说的是,等莱恩发现你在忽悠他,没有用‘如果’一词,相信我,没吓唬你。等他发现了你的小把戏,他根本不会跟你说,甚至都不会去找你的上司,他就会直接去找爱丁堡的总警长,然后在总警长面前把你说得体无完肤。我见过他做这种事。”

好好工作,约翰,记住,你在伦敦可得给我们长脸啊。

雷布思吹了吹咖啡。想起有谁会跑去法玛尔·沃森那里去告御状,就觉得好笑。“我倒是真的一直想快点回去,穿上我的制服。”雷布思说。

弗莱特盯着雷布思,开始的嬉皮笑脸已经不见了踪影。“约翰,我们这里是讲规矩的。有时候不守规矩,可以侥幸地毫发无伤地走开,可是有的规矩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是被全能的上帝刻在石头上的。而有一条神圣不可侵犯的规矩就是,你不能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去忽悠像莱恩这样的人物。”弗莱特生气了,他想好好证明自己的观点,可是他的声音像是在说悄悄话,似乎不想让别人听到。

雷布思并不是真的担心弗莱特说的这些,也微笑着压低声音回复道:“那我应该怎么办?告诉他真相?嗨,总督察,某个我不喜欢的人正在泡我的女儿。你能告诉我这个年轻人的住址吗?那我就可以跑过去揍他一顿了。难道我应该这样做?”

弗莱特停顿了一下,然后皱着眉头问:“泡?”

现在弗莱特也在笑,尽管他拼命不想要雷布思看见。雷布思自己大声笑出来了。

“就是约会的意思,”他说,“下次你如果不明白“呼咧”是什么意思也一定要告诉我。”

“什么意思?”弗莱特也大笑了。

“就是喝醉了的意思。”雷布思解释道。

他们两人默默地喝了一会儿。雷布思心里想,谢天谢地伦敦和爱丁堡之间还有语言障碍,要不然他们的交流就只剩下冲突而没有笑料了。化解冲突有两种方式,第一就是一笑了之,第二就是诉诸武力。要么笑过就算了,要么就是干上一架才会罢休。有一两次雷布思和乔治之间已经剑拔弩张了,可最后又变成一起开怀大笑。

真应该感谢人类可以发笑的天赋。

“总之,我昨天晚上跑到哈克尼去找肯尼·瓦特克斯了。”

“这就是你弄了一身伤回来的原因?”弗莱特看着雷布思的那些伤痕问。

雷布思耸耸肩,说:“是的。有人跟我说过,法语中哈克尼就是马的意思。听上去不太像法语啊,是吧?不过我觉得这一来就解释了马车的来源。”

哈克尼,马。那些在大不列颠博物馆的马可没有咬人啊。雷布思得去跟莫里森说说牙齿印的事。

弗莱特先喝完了,把那个杯子丢进饮品自动贩卖机旁边的垃圾桶里去了。他看了看手表。

“我得去找个电话,”他说,“去问问总部那边发生什么事情了,也许莱姆发现了有关那个叫简的女人的一些线索。”

“那个‘叫简的女人’是一个受害者,乔治,你不要把她说得像个罪犯一样。”

“也许她是个受害者,”弗莱特说,“我们还是先把事情弄清楚了之后再大发同情心也不迟。再说,你什么时候加入了你自己的受害人互助小组了?你知道身为警察的我们处理这类报案的方法和程序,虽然并不一定很完美,可至少我们能够确保不上当。”

“真是振振有词。”

弗莱特叹了口气,然后检查了一下自己的鞋尖,说:“约翰,难道你就没有想过另外一种可能吗?”

“另外一种可能?”

“我说的是,除了你的想法之外的可能。或者说,我们其他人的想法,难道你是这个地球上唯一知道怎么破案的警察?我倒是很想知道你是不是。”

雷布思迫切地想抑制自己脸红,可是无济于事。很可能就这会儿他已经脸红了。他想给出一个机智的答案,可这时脑子里一片空白,所以雷布思干脆就保持沉默了。弗莱特肯定地点点头,说:“我们去找个电话吧。”听到这话,雷布思又重拾勇气了。

“乔治,”雷布思说,“我想知道,是谁要求我到伦敦来效力的?”

弗莱特盯着雷布思,想着到底是回答还是不回答。他咬住双唇想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给了一个答案,管他的。

“我啊,”弗莱特说,“要你过来,是我的点子。”

“你?”雷布思看上去很惊讶。弗莱特再次点头承认。

“是我。我跟莱恩和皮尔森建议要求借用你的。我说我们需要一股新鲜的血液,一个新思路之类的。”

“可是你到底是怎么知道我的呢?”

“嗯,”弗莱特开始觉得不好意思了,他又开始盯着自己的鞋尖看了。“还记得我给你看过的那个文件夹吗?就是放着所有推测想法的那个文件夹?那个文件夹最上面的就是我对很多谋杀案犯做的背景调查。调查,你可以这么说。然后调查某个案件的时候,我看到一些苏格兰报纸的剪报,在里面发现了你,你的出色才能让我很难忘。”

雷布思摆摆手指,表示不相信:“你那时候也在看关于连环杀手的报道?”

弗莱特点点头。

“还有有关连环杀手的心理书籍?”

弗莱特耸耸肩,说:“那是另一方面的涉猎了。”雷布思的眼睛瞪得浑圆了。

“而且,你一直都在打探我和丽莎的恋情发展——不,我不相信!”

弗莱特又开始大笑了。作为首席仇视心理学家的战士,弗莱特终于原形毕露了。他看着雷布思已经喝完咖啡并且把杯子扔到垃圾桶去了,于是弗莱特说:“我得关注每一个角度嘛。好了,现在我们该去打电话了。”

雷布思跟着弗莱特下楼了,可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还在摇头。雷布思看上去心情不错,而他的大脑却比往常更活跃。弗莱特轻而易举地就把雷布思蒙在鼓里了,那到底弗莱特还掩饰了些什么呢?雷布思看到的弗莱特是不是就是真实的弗莱特,还是只是弗莱特的另一个面具?弗莱特边走边吹着哨子,还来了一脚临门远射,仿佛脚边有一只足球。这一瞬间,雷布思确定,不,不是乔治·弗莱特——狼人绝对不可能是弗莱特。

在行政办公室有一架电话,办公室里还坐着另一位高级职员菲利普·卡津斯,穿着灰色的西装,打着酒红色的领带,一尘不染。

“菲利普!”

“乔治,近来可好?”卡津斯又看到了雷布思,“噢,还有雷布思探长,你好。还在帮我们干活啊?”

“略尽绵薄之力。”

“帮了大忙呢,”弗莱特插嘴说,“菲利普,你到这里有何贵干啊?伊索贝尔呢?”

“不好意思,佩妮实在太忙了,不能来见你,实在抱歉,乔治。至于我为什么来了,我是来核实去年11月某桩谋杀案的细节的。也许你还记得,受害人死在浴缸里面的那个案子。”

“就是那个看上去像自杀的案子?”

“是的,”菲利普语速缓慢,声音低沉,就像浓奶油一样浑厚。雷布思认为“文质彬彬”这个词一定是为菲利普造出来的。“我待会还要去出庭,”菲利普继续说,“我得去帮检控官马尔科姆·钱伯斯把嫌疑犯定罪,死者的妻子反正是涉嫌屠杀亲夫了。”

“钱伯斯?”弗莱特摇摇头,“我可一点都不嫉妒你这美差啊。”

“当然,”雷布思打断道,“你和钱伯斯是一边的吧?”

“是的,雷布思探长,”卡津斯说,“你说对了。可是钱伯斯是一个做事一板一眼的人。他希望我的证词天衣无缝,如果达不到他的要求,那么他会像辩方律师一样对我不客气的。而且,更可能的是,钱伯斯感兴趣的是事实,而不是判决本身。”

“是的,”弗莱特说,“我记得有一次他要求我去出庭做证,因为我当时没有脱口而出案发客厅里面挂的是一面什么钟,那个案子差点黄了。”说着,弗莱特和卡津斯相视一笑,有点同仇敌忾的意味。

“我一直听说,”卡津斯说,“关于狼人一案,我们警方已经找到了新的证据,跟我说说吧。”

“证据越来越多了,菲利普,”弗莱特说,“毫无疑问线索也明确了,我的这位同事可是劳苦功高啊。”弗莱特把手放在了雷布思的肩膀上。

“真令我刮目相看。”卡津斯说,语气不咸不淡,说不出是真的觉得雷布思很出色,还是觉得雷布思的工作平淡无奇。

“纯属运气。”雷布思说,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这么说,并不是真的认同自己说的,一切都是侥幸。卡津斯冷冰冰地看着雷布思,冷若冰霜的眼神仿佛每看一次雷布思,屋内的温度就会降低一度。

“那我们现在进展如何?”

“嗯,”弗莱特说,“我们现在手上有一个声称是从狼口脱险的证人。”

“真是一个幸运儿。”卡津斯说。

“还有,”弗莱特说,“还有一个帮助我们破案的人,在今天早上收到了一封署名是狼人的信件。”

“很好,很好。”

“我们认为那就是狼人写的信,不是别人伪造的。”弗莱特总结道。

“嗯,”卡津斯说,“真是不错。我要是告诉佩妮,她一定会很高兴。”

“菲利普,我们并不想把消息放出去——”

“我什么都不会说的,乔治,一个字都不会泄密。你知道我只会听,不会到处乱讲的,不过我觉得佩妮还是得知道这个进展。”卡津斯说。

“噢,你当然可以告诉佩妮,”弗莱特说,“但是千万要提醒她不能再告诉别人了。”

“绝对保密,”卡津斯说,“我充分理解要保守机密。对了,顺便问一句,到底那封信是写给谁的?”弗莱特看上去没有听懂问题。于是,卡津斯又问了一遍:“那封威胁信是写给谁的?”

弗莱特正准备要回答,雷布思抢先了一步:“就是帮我们处理这个案子的一个人,正如弗莱特探长刚才所说。”雷布思做微笑状,想要缓和一下自己刚才抢话的无礼。噢,是的,雷布思的脑袋现在正在高速运转呢:根本就没有谁告诉卡津斯这是一封威胁信,那么卡津斯是怎么知道的呢?好吧,显然谁都猜得到狼人绝对不会写一封狂热的粉丝表白信,可是卡津斯一语言中这是一封威胁信还是有些蹊跷。

“嗯,”卡津斯放弃进一步追问细节了,他从桌上拿起两个马尼拉纸袋子,“现在,先生们,抱歉,八号法庭还在等我出庭呢,雷布思探长,”说着就伸出另一只手跟雷布思握手,“看来狼人一案很快就要水落石出了。万一我们不能再见面,一定向贵城的各位转达我最诚挚的问候。”卡津斯又转向弗莱特,说,“待会儿再见,乔治。改天请带上尊夫人一起来吃晚饭啊。先给佩妮打个电话,然后我们再定个四个人都有时间的日子一起聚聚。再见。”

“再见,菲利普。”

“再见。”

“再见。”

“噢,”卡津斯突然在走廊里不动了,说,“还忘了一件事。”他可怜巴巴地望着弗莱特说:“乔治,你没有多余的司机吧?这个时段出去搭的士,可是一件很恐怖的事呢。”

“嗯,”弗莱特想了半天,然后想到了一个点子,说,“菲利普,如果你还能等上一会儿,这楼里我们还是有些人的。”然后弗莱特看着眼睛瞪大的雷布思说,“约翰,丽莎应该不介意吧?我的意思是,如果丽莎可以顺路把菲利普送到老贝利去?”

雷布思只能无能为力地耸耸肩了。

“太好了!”卡津斯说,拍手称快,“太感谢你们了。”

“我带你去找他们,”弗莱特说,“不过我得先去打个电话。”

卡津斯点点头,往走道那边走了:“我得去下洗手间,马上回来。”

他们看着卡津斯离开。弗莱特咧嘴一笑,若有所思地摇摇头。“你知道吗?”他说,“从我认识菲利普到现在,他就一直是这样呢。他总是一副外交大使的气质,像个没落的贵族,从我认识他到现在,一直如此。”

“他的确是一个举止得体的绅士。”雷布思说。

“只是看上去如此而已,”弗莱特说,“他的出身背景跟你我一样平凡。”接着,弗莱特对着那个实验室的工作人员说,“我用下你们的电话,没事吧?”

弗莱特也没等人家回答,就直接开始拨号了。“喂?”电话接通后,弗莱特说,“哪位?你好,邓肯,莱姆在不在啊?是的,请你喊他来接电话,谢谢。”当弗莱特在等莱姆过来接电话的时候,他捡起了自己裤子上露出的明显的线头。因为穿得太久了,裤子都磨得光滑了。雷布思注意到,有关弗莱特的一切都是破旧的:弗莱特的衬衣领子有一圈污垢,而且领子本身还很紧,勒得脖子上松松垮垮的赘肉很不舒服,都勒出了垂直方向的颈纹了。雷布思发现自己被弗莱特的脖子吓到了:弗莱特脖子上有残留的一丛银灰色的毛发,剃须刀工作不到位留下的。这也是死亡的征兆,像掐断脖子的双手一样终结人们的生命。弗莱特挂了电话,雷布思打算跟他抗议,要求不要让卡津斯跟丽莎一起走。外交大使,贵族,早前一个连环杀手也是一个贵族。

“喂,莱姆吧?简·克拉福德那边你有什么发现?”弗莱特在听莱姆的汇报,眼睛却看着雷布思,随时准备交流任何有意思的发现。“嗯,好的,嗯,我知道了,是的,没事。”与此同时,弗莱特的眼神告诉了雷布思一切都核实了,简·克拉福德是可信的,她说的都是实话。接着,弗莱特突然睁大了眼睛,“你再说一遍,什么?”然后他听得更认真了,不再看着雷布思,而是盯着电话机了。

“有意思。”

雷布思挪动了一下。什么?什么有意思?可是弗莱特接着说的又是一些简短的单音节词了。

“嗯,没事。我知道。是。我确定。”他的声音听上去仿佛对某事并不感兴趣了:“好,谢谢通知。是的。不,我们等会儿会回来,我也不知道,也许一个小时以后,好的,待会儿见。”

弗莱特把听筒放在电话机上面,却没有马上把它归位。他就让听筒那么挂着。

雷布思遏制不了自己的好奇心,忍不住问:“什么?什么事?哪里出问题了?”

弗莱特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把听筒放好,说:“噢,是汤米·瓦特克斯那个案子的事。”

“汤米·瓦特克斯怎么了?”

“莱姆刚才听说汤米·瓦特克斯那个案子不会重审了。我们现在还不知道原因是什么。也许那个法官大人认为那些指控不值得如此大费周章,所以跟皇家检控署说取消重审了。”

袭击一个妇女居然不值得重审?雷布思纳闷了,关于菲利普·卡津斯的一些想法已经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弗莱特耸耸肩,说:“重审是花钱的,只要上法庭就要烧钱。一审我们弄砸了,于是我们就丢掉了第二次机会。这种事情时有发生,约翰,你应该清楚这一点的。”

“当然这种事情会时有发生。可是像汤米·瓦特克斯这样卑劣的人可以毫发无伤地离开法庭——”

“别担心,他自由不了多久了,他们家族有犯罪基因。只要他踏入雷池一步,我们就会逮住他,我会关注他是不是阴沟里翻了船,你记着我这句话。”

雷布思叹了口气。是的,这种事情时有发生,控方会输掉一些官司,数字还不小呢。控方的无能,或者遇上了一个心慈手软的法官,没有良心的陪审团,或者辩方有证词无懈可击的证人,都会让控方丢官司。而且,有时候,也许地方检察官认为没必要花大钱来重审。控方会输掉一些官司,好比牙痛不可避免一样。

“我猜钱伯斯气得七窍生烟了。”

“噢,是的,”弗莱特说,想到这事就不由自主笑了,“我猜他一定要怒发冲冠了。”

雷布思寻思着,可是至少有一个人会为取消庭审而开心,那就是肯尼·瓦特克斯。那家伙一定欣喜若狂了。

“那简·克拉福德怎么样了?”雷布思问。

弗莱特再次耸耸肩:“她看上去绝对诚实可靠。没有精神病史,生活平静,深受邻里爱戴。就像莱姆说的,单纯得令人感到恐惧。”

是的,这些过分单纯的人往往令人恐惧。这种恐惧对于警察而言,就好比丛林探险家遇到了一种未知的生物:陌生而不同的物种带来的恐惧。你总会去怀疑每个人都有所隐瞒:学校的老师去阿姆斯特丹度假的时候会走私色情光碟;律师们在周末聚会上吸食可卡因;婚姻美满的国会议员和他的女秘书暗度陈仓;地方治安官有恋童癖;图书馆管理员在衣橱里藏着一具真正的骷髅;看上去像天使一样可爱的小孩放火烧了邻居的房子。

而且有时候,你的怀疑是正确的。

然而有时候,你的怀疑又不是正确的。卡津斯现在正站在门口,准备离开。弗莱特轻轻地把手放在他手臂上,雷布思记得自己是要跟弗莱特说什么的,可是怎么措辞呢?难道雷布思就直接说菲利普·卡津斯看上去太完美了,因为他有双外科医生的冷峻、指甲修剪整齐的双手和外交大使一样的气质?雷布思想着,认真地思索着这个问题。

弗莱特和菲利普·卡津斯都跑去找丽莎和她的两个保镖了,所以雷布思就一个人回实验室去听唾液测试最后的结果。

“很抱歉。”穿着白大褂的科学家说。他看上去还像个青少年。在实验室工作服下面,一件印着一个重金属乐队名字的黑色T恤若隐若现。他说:“我想我们没有找到什么惊人发现。我们就找到了水,自来水。不管是谁粘贴的信封,反正这个人是用了湿海绵或者棉片或者其他旧式的滚轴之类的东西,没有一点口水的踪迹。”

雷布思大舒了一口气:“那指纹呢?”

“暂时也没有找到。我们找到了两套指纹,看上去都是弗雷泽博士的。至于纤维和油脂印迹我们也没有什么发现。我认为写信的人当时戴着手套。他真是完成了一个罕见的措施周全、无可挑剔的工作。”

这个狼人知道,雷布思心里想,狼人知道我们会进行这一系列的测试。真他妈的聪明绝顶了。

“嗯,还是辛苦你了。”雷布思说。

那个年轻人扬扬眉,摊开手表示无奈,“我希望我们可以帮上更多忙。”

是的,要帮忙,从去剪个新发型开始吧,孩子。雷布思心里想,你长得也太像肯尼·瓦特克斯那家伙了。可是雷布思没说出来,只是叹了口气,说:“你尽力就好了,你尽力就好了。”

转身离开,雷布思感觉自己又气又无能,还有突然袭来的挫折感。狼人太聪明了。狼人可能会在归案之前停止杀戮,或者狼人会继续杀人,杀完一个又一个。没有谁是安全的。而且最恐怖的是丽莎的处境不安全。

丽莎。

狼人把雷布思编造的故事归罪于丽莎。而这一切是跟丽莎毫无关系的。如果狼人的魔爪伸向了丽莎,那都是雷布思的过错,是不是?丽莎会去哪里呢?雷布思不知道。弗莱特认为把丽莎安置到别的地方去会更安全,可是雷布思心里还是怀疑狼人有可能是一个警察。甚至有可能是任何一个警察。可能是一个身材健硕的警官,或者是瘦削又寡言的警官。丽莎已经跟他们走了,还以为他们会保护她。如果丽莎不幸直入狼口,那……如果狼人知道确切的地址……如果菲利普·卡津斯就是那个……

这时候,雷布思听到壁凹里传来喇叭的喊话:“接待处有人来电找雷布思探长,有人来电找雷布思探长。”

雷布思迅速从走廊里出来穿过末尾那个旋转门。他也不知道弗莱特是不是还在这楼里,雷布思已经不在意了。恐惧占据了他的整个大脑:狼人、丽莎、罗娜、萨米。小萨米,他的宝贝女儿,已经经历了人生的很多恐怖场面,其中有一些是雷布思造成的。雷布思不想她再受伤害了。

接待处的工作人员看到雷布思走过来,就把听筒递给他了。雷布思一把抓住,那个工作人员按下了拨号键,打过去了。

“喂?”雷布思气喘吁吁地问。

“爸爸?”天啊,果然是雷布思的女儿萨米。

“萨米?”雷布思几乎是在咆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爸爸。”她哭起来了。雷布思眼前闪回了从前的记忆,回忆历历在目,令他锥心,视线都模糊了,那些电话啊,那些尖叫啊。

“怎么啦,萨米?告诉爸爸。”

“是,”萨米抽泣着,“是肯尼。”

“肯尼?”雷布思皱了皱眉头,说,“他出什么事了?撞车了吗?”

“不,不,爸爸,不是,他只是……失踪了。”

“萨米,你在哪里?”

“我在一个电话亭里。”

“好的,我给你一个警察局的地址,你到这里来见我。你打个的士过来吧,没关系的,你到了的时候,我给钱。明白了吗?”

“爸爸,”萨米把眼泪咽了回去,说,“你一定要找到他,我很担心。请你一定要找到他,爸爸。求你了,求你了。”

等弗莱特到接待处的时候,雷布思已经离开了。接待员尽了最大的努力跟弗莱特解释,弗莱特摸摸下巴,摸到了自己的胡须茬子。他刚才和丽莎争吵了一顿,天啊,这个女人真是固执。不过他也承认,固执起来很可爱。丽莎跟弗莱特说她不介意有两个保镖跟着,可是藏在一个“安全之地”那是不可能的。她说,她约了人在老贝利见面,事实上是要去那里见好些人,她要去那里采访一些人,完成自己的研究。

“约了好几个星期才把时间安排好,”丽莎说,“不可能我现在放了他们的鸽子啊。”

“可是亲爱的,”菲利普·卡津斯拉长了腔调慢吞吞地说,“我们正要去老贝利呢。”弗莱特知道菲利普已经不耐烦了,时不时看看手表,盼着弗莱特和丽莎快点达成共识。而且,似乎菲利普·卡津斯和丽莎早就通过铜板街一案互相认识了,他们还有些共同话题可以聊聊。所以他们两个人都想快点出发了。

所以弗莱特做出了一个决定。就算她真的去了老贝利,那又有什么要紧的呢?整个伦敦城里都没有几个地方比老贝利戒备更森严的了。离丽莎的第一个采访开始还有好几个小时,可是她似乎并不介意,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她不介意在法院里面溜达溜达。事实上,她还挺喜欢这点子。那两个当保镖的警官可以一路跟着她,等她,然后再送她去弗莱特说的那个什么“安全地带”。这都是丽莎说的话,而菲利普·卡津斯也在帮腔,在旁边说:“我的大人呐,这个逻辑上没有一点问题啊。”所以,他们两个人喜笑颜开了,弗莱特却只能无奈地耸耸肩,最后就这么定了。弗莱特看到福德·格拉纳达从旁边走过去——两个当保镖的警官开道,菲利普和丽莎跟在后面。法院里就像家里一样安全,弗莱特心里骂着“去你的安全。”

现在雷布思已经离开了。嗯,弗莱特得去追上他了。可是弗莱特心里一点都不后悔把雷布思从苏格兰借调到这里来。然而,弗莱特也知道这都是他自己一个人的主意,高层们并没有很支持。雷布思在这里惹了什么麻烦,搅了局,都会算在弗莱特的头上,弗莱特的退休金不保都有可能。他对于这一切后果都非常清楚,每个人都很清楚。这就是雷布思刚来的那阵子,弗莱特盯他盯得很紧的原因,他要确认雷布思是个靠谱的人。

现在弗莱特是不是确信了自己没看走眼呢?这是一个弗莱特不想回答的问题,即使是给自己一个答案,他都不愿意去想。雷布思这个人就像陷阱里的困兽,不管上面扔下什么诱饵,他都会跳起来。他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苏格兰人,而弗莱特从来都不信任苏格兰人。这份不信任可不是从苏格兰公投支持加入欧盟那天才开始的。

“爸爸!”

她一边喊着,一边奔向了爸爸的臂弯。他把女儿搂进了怀里,意识到自己并不需要怎么弯下腰就能做到这些。是的,她已经长大了,而且看上去比以前更加天真烂漫。他亲吻了她的额头,闻着她整洁的头发散发出的香味。她正激动地颤抖着。他能感觉到掠过她胸膛和手臂的振动。

“好啦,”他说,“好啦,宠物,好啦。”

她抽身出来,边笑边吸了吸鼻子,说:“你以前总是称呼我为你的宠物。妈妈从没这么叫过我,只有你。”

他报以微笑并抚摸她的头发。“是,”他说,“你妈妈怪我那么称呼你。她说宠物只是个占有物,而你不是。”边说边回忆,“你妈妈有不少好玩的想法。”

“她现在也一样。”她想起来为何她在这儿。接着,泪水再次从她眼眶里涌出。

“我知道你不喜欢他。”她说。

“胡说,你怎么会这么说?”

“但我爱他,爸爸。”他的心在胸膛里咯噔了一下。“所以我不希望他出任何事情。”

“你为什么认为他会出事?”

“最近他的一举一动,似乎是在对我隐瞒着什么。妈妈也注意到了这些。我可不是在胡思乱想。但妈妈说在她看来,他也许是在筹划订婚。”她看着爸爸睁大了眼睛,便开始摇头。“可我不信,我知道肯定是别的事。我不知道,我只是……”

他第一次注意到他们身边有旁观者。直到现在,他们都似乎身处一个密封的盒子里,全神贯注地注意着周围的事物。但现在,他看见一个困惑的当值警官,两个女警官胸前手捧文件,还看见一幕伴着母性光辉的场景,两个胡子拉碴的男人靠墙瘫坐在座位上等着。

“萨米,过来,”他说,“去我办公室。”

走到一半,他才想起来对于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儿来说谋杀案调查室也许不那么合适。墙上挂着的照片仅仅是一小部分罢了。对于像狼人这样的案件,幽默感是必需的。而且那种幽默感已经开始在卡通片、笑话和报纸上故事的人物塑造里显示出来了,不论是贴在告示板上,或者记录并显示在电子显示屏上。语言也可有不同选择,否则就有可能被来自法院的人偷听到谈话。

“……撕裂开……锯掉了她的右……菜刀,他们估计……从耳朵纵向割开……凿……肛门……下流的混蛋……貌似他们中有些家伙还有点人性。”故事之间互作交换,例如过去的连环杀手、卧轨的自杀案、警犬把断头当球玩耍。

这地方当然不是他女儿该来的地方,而且,莱姆可能在这儿。

取而代之,他找到了一间空的会客室。随着调查的进行,这里已经成为了一个临时的仓库,塞满了空的硬纸板箱、不需要的椅子、坏掉的台灯和电脑键盘,以及一台看上去挺重的手动打字机。最后的结果就是谋杀案调查室里的电脑将被打包进这些硬纸板箱,而文件将被清理进某处满是灰尘的书库中。

现在,房间里有种发霉、死气沉沉的气息,但屋里还是有吊在天花板上的灯泡、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桌上有一个塞满烟蒂的玻璃烟灰缸和两个塑料咖啡杯,里面覆盖了一层又绿又黑的霉菌。地板上有个瘪皱的香烟盒。雷布思一脚把香烟盒踢到了堆起来的椅子下面。

“这儿没啥东西,”他说,“但这儿能待。坐下吧,想喝点什么吗?”

她似乎没听懂。“比如?”

“我也不知道,咖啡?茶?”

“健怡可乐?”

雷布思摇了摇头。

“那么有苏格兰软饮料[7]吗?”

他笑了起来:她在跟他开玩笑。他受不了看她不开心,尤其是为了像肯尼·瓦特克斯这样配不上她的人。

“萨米,”他问道,“肯尼有叔叔吗?”

“汤米叔叔?”

雷布思点了点头,“就是他。”

“他怎么了?”

“呃,”雷布思跷起了二郎腿,“你对他了解多少?”

“肯尼的汤米叔叔?不太多。”

“他是做什么的?”

“我记得肯尼说过,汤米叔叔在某个市场中有个货摊。”

“就像布里克巷市场?他卖假牙吗?”

“也有可能他仅仅是替市场货摊运货的,我实在是记不大清楚了。”

运送偷来的赃物?交给他赃物的贼是不是跟他们刚刚抓到的那个人一样?那个装作自己是狼人的家伙?他心里想着。

“不管怎样,他偷了不少东西。”

“你是怎么知道的?”

“肯尼告诉我的。至少,我认为他偷过。否则我怎么可能知道?”

“肯尼在哪儿工作,萨米?”

“城区。”

“嗯,在哪家企业工作?”

“企业?”

“他是个快递员,对吧?他是为一家公司工作吧?”

但是她摇了摇头。“他有足够的常年客户,因此自己干。我记得他说过他之前工作地方的老板很恼怒[8]。”她突然停了下来,抬头看着他,脸变得通红。她都忘了她是在跟自己的爸爸,而不是在跟某个警察说话。“对不起,爸爸,”她道歉道,“他的老板很生气,因为他私下抢走了好多生意。知道吗?肯尼很棒,他知道所有的窍门,知道每栋楼都在哪儿。一些司机在找不到某些小的通道,或者看不懂街道的号码时便晕头转向。”是的。雷布思注意到了,有些时候街道的号码似乎毫无逻辑,就好像跳了过去一样。“但肯尼却不会迷路,他对伦敦就像对自己的手背一样熟悉。”

对伦敦非常熟悉,包括所有的路和捷径。骑着摩托,你能瞬间穿过伦敦。街道,小巷,一瞬间就穿过了。

“他骑的是哪种车,萨米?”

“不知道。好像是川崎摩托之类的。他有一辆是专门工作时用的,因为不重,还有一辆是周末骑的,那是辆货真价实的自行车。”

“他平时把车停哪儿?丘吉尔地产周围不可能有太多安全的地方吧?”

“附近有不少车库。都被破坏了,但肯尼装了一扇加强的门。就像诺克斯堡一样坚固。关于这个,我总是开他玩笑。诺克斯堡都比这儿要好看守一些。”她的声音平静下来,“你是怎么知道他住在丘吉尔地产那儿的?”

“什么?”

她提高了声音,变得好奇起来:“你是怎么知道他住在丘吉尔地产那儿的?”

雷布思耸了耸肩,“我想是那天夜里在你家附近遇到他时,他告诉我的。”

她开始回想,试图回忆出那时的交谈。但是脑子里一片空白,她什么都没想起来。而雷布思也在想着什么。

就像诺克斯堡一样。这地方用来存放偷来的赃物很便利。或者是存放一具尸体。

“那么,”他一边说,一边把自己的椅子拉得离桌子远些,“告诉我你认为发生了什么。你认为他一直在对你隐瞒什么?”

她盯着桌面,慢慢地摇着头,一边看一边摇,最后说:“我不知道。”

“那么,你们有没有为什么事情争吵过?也许一直争吵的事情?”

“没有。”

“也许他嫉妒?”

她发出了一声无奈的笑声,“不是。”

“也许他有其他女朋友?”

“没有!”

看到她的眼睛,雷布思感觉到内心的一股歉疚感。他无法忽略她是自己的女儿,同样也忘不了他必须跟她聊这些问题。不知道怎的,在这两难之间,他对女儿如此心急。

“没有,”她温柔地重复道,“如果他有了别人,我会知道。”

“换种说法,朋友。那他有没有关系亲密的朋友?”

“有一些。也没多少。我是指,他之前提到过,但从来没把我介绍给他们。”

“你有没有试过打电话给他们?也许他们中的某个人会知道些什么。”

“我只知道他们中两个人的名字。他们跟肯尼一起长大,叫比尔和吉姆。还有个叫阿诺德的,肯尼提到过他。另外有个骑自行车送信的,他名字是罗兰或者是罗纳德,反正是个挺时髦的名字。”

“等等,让我把这些记下来。”雷布思从口袋里拿出笔记本和钢笔。“好的,”他说,“有比尔、吉姆。还有谁来着?”

“罗兰或者是罗纳德之类的。”她看着他写着,“还有阿诺德。”

雷布思坐回椅子上。“阿诺德?”

“是的。”

“你见过阿诺德吗?”

“没有。”

“肯尼提过阿诺德什么吗?”

她耸了耸肩,“他只是肯尼过去经常遇到的一个人。我想他也是为货摊工作的。有时他们一起出去喝个酒。”

会是同一个阿诺德吗?弗莱特的那个秃头性犯罪告发者?可能性有多大?出去喝酒?他们看上去不像是酒肉朋友,如果认为是同一个阿诺德。

“好吧,”雷布思说着,合上了笔记本,“你有肯尼最近拍的照片吗?拍得不错的,那种好看且一眼能分辨出是他的照片。”

“我能找到一张。我屋子里有一些。”

“好的,我请人开车送你回家。然后你把照片给送你回家的人,他们会带给我。我们得先将肯尼的描述散播开去,那是首先要做的。同时我做一些调查,看看我能跟上哪些线索。”

她笑了:“这并不是你负责的地段,对吧?”

“不是,这根本不是我负责的。但有些时候,如果你看着什么东西,或者某个地方太久,你就看不清那里有什么,有时需要换双新的眼睛才能看清楚什么正盯着你看。”他正想着弗莱特,想着弗莱特把他弄到这儿的原因。他也在思考,他自己,雷布思,能够聚集足够大的影响力来进行对肯尼·瓦特克斯的调查。没有弗莱特的支持,也许毫无可能。不,他到底在想什么?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这是个失踪的人。必须进行调查,而且关键时刻,他不能指望任何优待和好处。“我想,”他问道,“你不知道它的自行车是否还停在车库吧?”

“我看了一眼。两辆车都还在。正是那时起,我开始担心起来。”

“车库里还有别的东西吗?”但她没在听他说话。

“他几乎从不会不骑车就去别的地方。他讨厌坐公车,也讨厌公车上的东西。他说他打算用……用我的名字为他的大自行车命名。”

泪水又一次流下来。但这次,他任凭她哭,尽管他内心的痛苦难以言传。那句老套的话怎么说的来着?哭出来总比憋着好。她擤着鼻涕时,门开了。弗莱特朝这间小屋子里看了看。他的眼神表达的意思很清楚:你也许应该把她带到别处去,而不是这里。

“乔治,需要帮忙吗?”

“你离开调查室后,”语气的短暂停顿表露了没有通知自己或者留个口信而带来的不快,“他们告诉了我有关信件本身更多的情报。”

“一会儿我去找你。”

弗莱特点点头,但直接看着萨曼莎,“亲爱的,你还好吧?”

她吸了吸鼻子,“我很好,谢谢。”

“那么,”他狡黠地说,“如果你确实想要投诉你对雷布思探长的不满,请去找当值警官。”

“喂!乔治,走开!”雷布思说。

萨米又想笑又想擤鼻涕,结果呛着了。雷布思朝弗莱特使了个眼色,弗莱特尽了力(雷布思相当感激),他退了出去。

“你们并不都是坏人,对吧?”弗莱特离开后,萨曼莎说。

“什么意思?”

“警察。你们并不像人们说的都是坏人。”

“你是个警察的女儿,萨米。记住这点。而且你是个称职警察的女儿,一定要支持你的老爸,好吗?”

她又一次破涕为笑,“爸,你不老。”

他也笑了起来,但并没有说什么。事实上,他正为这句恭维话心里美呢,不管这是否仅是句恭维。对他来说重要的是,这句话出自萨米之口,他的女儿萨米。

“对了,”最后他说,“我送你上车。不用担心,我的小宠物,我们会找到你的男友。”

“你又叫我宠物了。”

“有吗?别告诉你妈。”

“不会的。嗯,爸?”

“怎么了?”他半转过身,而她正好在他脸上亲吻了一下。

“谢谢,”她说,“不管发生什么,谢谢。”

弗莱特在审讯室的小办公室里,空间突然变大了。雷布思坐了下来,跷着二郎腿晃荡着。

“那么狼人的这封信呢?”他说。

“那,”弗莱特回答,“又怎么解释肯尼·瓦特克斯的失踪呢?”

“你告诉我你的想法,我就告诉你我的。”

弗莱特拿起一个文件夹,从里面拿出三四张打印得满满的纸读了起来。

“这上面的字体是赫维提卡字体[9],虽然报纸杂志常用,但个人很少使用。”弗莱特意味深长地抬起眼睛。

“记者?”雷布思有些迟疑。

“是的,想想看,”弗莱特说道,“现在英格兰每个犯罪记者都知道丽莎·弗雷泽,也许他们也能找到她的住址。”

雷布思思考着。“嗯,”他最终吐出一个字,“继续。”

“虽然电子打字机和电动高尔夫球经常使用赫维提卡字体,但还是在计算机和文字处理程序中最常见。”弗莱特向上瞟了一眼,“这一定与打字的密度有关系。打印本身是很有规律的,而且字母排列整齐,这表明打印机质量很好,很有可能是转轮打印机,还表明他们用了不错的文字处理系统或者文字处理包。但是,”弗莱特继续往下说道,“字母K的底部有些淡。”弗莱特停下翻了一页。雷布思并没有非常注意,弗莱特也是。实验室提供的成果很少有用,但是到目前为止,雷布思听到的真的都是废话。

“这个更有意思,”弗莱特又说,“信封里的微粒好像是油漆过的,主要是黄色、绿色和橘色。有可能是一种油性漆,测试还在继续。”

“这么说有一个犯罪案件记者把自己臆想成梵高?”

弗莱特并没回答他的问题,他自顾自地飞快读完了那篇报道。“大概就是这样了,”他说,“剩下的更多的都是实验室没办法证明的:缺指纹,少污点,也没有头发和纤维。”

“没有个人水印?”雷布思问。侦探小说里,个人水印都会引出一个家庭小作坊,小作坊的老板是一个怪老头,他会把纸张卖给一个叫作×××的人,然后后面的故事情节就是:罪犯被绳之以法。整个办案过程利落,巧妙,但现实中鲜见。他又想起了丽莎,想起了卡津斯。不,不是卡津斯,也不可能是卡津斯。此外,他也没办法在两个保镖的陪伴下进行试验。

“没有个人水印,”弗莱特说,“抱歉了。”

“啊,好吧,”雷布思大声哀叹,“没有最新进展了,是吧?”

弗莱特看着报告,好像祈祷着什么,希望能出现线索吸引住自己。突然:“那肯尼·瓦特克斯是怎么回事?”

“这种情况比较少见,不知道为什么就那么失踪了。不得不说一句,逃得挺干净的。但是萨米却因为这个出了点小状况,我说了我们会尽力的。”

“约翰,你不能牵扯进去。这事情由我们来解决。”

“我不想牵扯进去,乔治。这件事都由你负责了。”这话听起来很天真,但是弗莱特早过了被约翰·雷布思糊弄的年纪了。他咧嘴一笑,摇了摇头。

“你想怎样?”弗莱特问。

“嗯,”雷布思说,从椅子上往前倾了些,“萨米的确提到过肯尼的一个同伙。那人叫阿诺德,曾经在市场的铺子工作过,至少萨米认为他在市场里或者附近工作过。”

“太多巧合了,不是吗?”

“像这样的小城市也多了点,”弗莱特看了看雷布思的表情说,“我真的考虑过。这种三流骗子就像一个小家庭,如果我们在西西里岛,可以把伦敦的所有蹩脚骗子关进一个村子里,这些人彼此都认识。那些大骗子是很难抓住的,他们独来独往,很少上俱乐部,在那里喝上几杯海军朗姆酒再把自己嘴塞满。”

“我们能和阿诺德谈谈吗?”

“谈什么?”

“也许他知道些肯尼的消息。”

“我们是警官,乔治,他是社会大众。我们是维护法律和秩序的,他有义务来帮助我们完成这项艰巨的任务。”雷布思又想了想,“而且我会塞给他二十镑的。”

弗莱特有些不相信。“这儿可是伦敦,约翰,这么点钱都买不了几杯酒。阿诺德那儿有消息,但是他至少该多要点。”弗莱特和雷布思开起了玩笑,雷布思也意识到了,笑了笑。

“有道理,”弗莱特说,“那好,我们一起去街边市场找找吧。”

[1]这里原文用的是dullers,是dollars(美元)的谐音,是雷布思在学伦敦音自嘲。

[2] 原文cereal killer是serial killer (连环杀手)的谐音,雷布思又在自我调侃。

[3]GF是乔治·弗莱特(George Flight)的名字缩写。

[4]信中把HOMOSEXUAL拼成了HOMOSEXUL。

[5]信中把WOMAN拼成了WOMIN。

[6]原文是just tell the truth and no harm can cum you,这里的cum原意是精液的意思,构成了双关的修辞手法。

[7]Irn-Bru,被称作是苏格兰威士忌以外另一种民族饮料。

[8]原文的be pissed of是一句粗话。

[9]Helvetica是一种被广泛使用的西文字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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