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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4 1583—158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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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内德细细观察儿子罗杰的面孔。他心中五味杂陈,一度哽咽。罗杰快长成少年了,正是长个子的年纪,但脸蛋儿仍然稚嫩,说话也是童音。他一头乌黑的卷发,鬼精灵的神色,和玛格丽一模一样,只有眼睛随了内德,是金棕色的。

主教座堂对面的房子里,两人坐在前厅。巴特伯爵来王桥出席值季法庭的春季庭审,把十八岁的巴特利特和十二岁的罗杰一起带来了——巴特以为两个孩子都是自己亲生的。内德身为王桥市下院议员,这次回来同样是为旁听庭审。

内德婚后无子。十多年来,他和西尔维床笫之间热情未减,但西尔维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夫妻俩都引以为憾,内德也越发疼惜罗杰。

内德想起自己的少年岁月。他望着罗杰,心中说:我明白你的苦恼,我有一腔逆耳忠言,但我像你这般大的时候,“过来人”对我说明白少年人的心思,我从来不以为然,想来你也一样。

罗杰对内德自然没有什么特殊感情。内德是他母亲的朋友,算是半个舅舅。内德关心他,无非是仔细听他抒发意见,拿他的想法当真,斟酌着回答而已。大概因为这个缘故,罗杰有时候会找他吐露心事,这叫他分外欣慰。

只听罗杰问:“内德爵士,你了解女王。她为什么痛恨天主教徒?”

内德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其实早该有所预料的。罗杰知道本国信奉新教,他父母却是天主教徒,在他这个年纪不免要疑惑。内德一时措手不及,只好敷衍说:“女王并不痛恨天主教徒。”

“父亲不去教堂,要向她交罚款。”

内德看出罗杰心思敏捷,心中一喜,接着又是一阵苦涩。他以罗杰为骄傲,但却不能表露,特别是在这孩子面前。

内德对以一贯的说辞:“伊丽莎白还是公主的时候,曾对我说过,倘若她当上女王,绝不会让英格兰人因为信仰而死。”

罗杰马上反驳:“她并没有信守这个承诺。”

“她尽力了。”内德搜肠刮肚,不知道该怎么向这个十二岁的孩子解释政治的错综复杂,“一边,国会里的清教徒满腹牢骚,整天怪她心慈手软,呼吁对天主教徒处以火刑,效仿玛丽·都铎女王烧死新教徒。另一边,的确有诺福克公爵等天主教徒犯上作乱,意图行刺女王。”

罗杰不服气:“可司铎仅仅因为传播天主教信仰就被判了死刑,不是吗?”

内德瞧出来了,罗杰的困惑由来已久,但不敢对父母提起。内德不由得暗喜,这孩子对自己倾诉心声,足见得是信得过自己。只是他为什么如此在意?内德猜想斯蒂文·林肯还住在新堡,只是人人心照不宣。他给巴特利特和罗杰两兄弟做教书先生,十有八九还为他们一家主持弥撒。罗杰担心先生身份揭穿,被处以死刑。

如今司铎比从前多了许多。斯蒂文是伊丽莎白女王改宗时的遗老,但各地涌现出数十乃至数百个遗少。内德和沃尔辛厄姆已经抓捕了十七个司铎,尽数以叛国罪处死。

这十七个人里,内德亲自审问过大半,可惜并没有问出多少消息,一半因为他们早有防备,受审时守口如瓶,一半因为他们的确知之甚少。那个头目叫作让·英吉利,显然是个化名,对他们所透露的少之又少。在哪里上岸,他们不知道;是什么神秘人物接应他们,送他们前往各地,他们也不知道。

内德答道:“那些人在异国给人培养为司铎,再偷偷送回英格兰。他们效忠于教宗,而非女王陛下。其中有些司铎出身于一个叫作‘耶稣会’的忠坚天主教宗派。伊丽莎白担心这些人密谋推翻自己。”

“他们果真在密谋?”

倘若问话的是个成年人,内德一定毫不留情,讥笑对方天真愚昧,以为秘密司铎清白无辜。可是他无意驳倒亲生儿子,只希望罗杰明白是非真相。

这些司铎坚称伊丽莎白是私生女,苏格兰女王玛丽·斯图亚特才是英格兰王位的正统继承人,只是他们并未——尚未有所行动。他们既没有想方设法接触被软禁的玛丽·斯图亚特,也没有号召心怀不满的天主教贵族招兵买马,更没有密谋刺杀伊丽莎白。

他答道:“没有。据我所知,他们没有密谋加害伊丽莎白。”

“所以被判刑只因为他们是天主教司铎。”

“你说得不错,至少从道义上说。伊丽莎白没能信守年轻时的诺言,这也让我痛心不已。但从政治上说,她不可能纵容王土之上有一群人效忠异邦君主——效忠与自己为敌的教宗。普天之下,没有一位君王会容忍这种行为。”

“这么说,家里窝藏司铎就是死罪。”

原来罗杰担心的是这件事。倘若斯蒂文·林肯主持弥撒时被抓个正着,或者查出新堡里藏匿圣物,巴特和玛格丽都将性命不保。

内德同样担心玛格丽的安危。法不容情,他只怕凭一己之力救不了她。

他答道:“我深信人人有信仰上帝的自由,别人如何选择,不必放在心上。我不痛恨天主教徒,我和你母亲——还有你父亲,做了一辈子朋友。在我看来,同是基督教徒,不该因为观念不同而互相残杀。”

“可用火刑的又不只有天主教徒。日内瓦那些新教徒不也烧死了米格尔·塞尔韦特。”

内德想说,塞尔韦特之所以在欧洲家喻户晓,正是因为新教徒烧死异教徒实属罕见。但转念一想,他不想和罗杰争辩,于是说:“这无可否认,这件事叫约翰·加尔文坏了名誉,直到审判日那一天。但有为数不多的几位一直竭力推行宽容政策——两个宗派都有。法兰西皇太后卡泰丽娜是其一,她是位天主教徒。再就是伊丽莎白女王。”

“可多少人死于两人之手!”

“人非圣贤。罗杰,有一件事你得想明白。政治上没有圣贤。但即使并非完人,也可以造福苍生。”

内德尽力了,但看得出罗杰并不信服。罗杰不想听别人说什么世事纷乱复杂,他才十二岁,只想得到确切的答复。也只能靠他慢慢领悟,这是每个人都必然经历的。

这时阿福回家来了,罗杰马上收口,又坐了片刻,就客气地告辞了。

阿福问:“他来做什么?”

“少年人难免有些迷惑,我是他父母的故交,所以来问我。书念得如何?”

阿福坐下来答道:“说真的,一年前该教的就都教给我了,现在我是一半时间念书,另一半时间教那些小不点。”阿福十九岁了,和巴尼一样,身材高大,性格随和。

“哦?”看来这一天内德合该开导年轻人,他不过四十三岁,实在担不起这般重任,“那不如去牛津念大学。可以住在王桥学院。”他并非实心实意地敦促侄子念大学,他自己就没念过,也不觉得有多少损失。他自认聪敏,不逊于认识的大部分教士。只是他有时候也发现念过大学的人善于雄辩,自己不是对手,听说是辩论之功。

“我可不是当牧师的材料。”

内德忍不住笑了。阿福喜欢围着女孩子打转,女孩子也为他动心。他和父亲一样,天生讨人喜欢。他一副非洲人长相,有些内向的姑娘对他敬而远之,不过大胆外向的则为之着迷。

内德发觉英国人对外邦人的态度不可理喻:对土耳其人恨之入骨,认为犹太人天生邪恶,非洲人则无伤大雅,甚至引以为奇。有些非洲人辗转来到英格兰,通常和当地人通婚,到孙子曾孙辈,长相已和本国人无异。

“念大学不一定非得当牧师嘛。不过看样子你已经有了打算。”

“祖母爱丽丝当初有意把旧修院改成室内市场。”

“她的确有这个打算。”几十年过去了,内德却忘不了陪母亲去破旧的修院查看,计划在回廊搭摊设铺,“现在看来,也不失为好主意。”

“我能不能借船长的积蓄把那块地买下来?”

内德沉吟片刻。巴尼常年在海上,积蓄一向交给弟弟打理。大部分是现款,也有些投了生意,包括王桥的一间果园和伦敦的一家乳品场,都有些收益。他谨慎地说:“价格公道的话,不妨考虑。”

“我要不要去牧师会问一问?”

“先打听一下行情,问问王桥近期土地的出售价格,一英亩卖多少。”

“我去办。”阿福跃跃欲试。

“不要声张,别说你有什么打算,就说是我打算盖房子,正四处看地。等你打听回来,咱们再商量买修院能出多少。”

这时艾琳·法夫拿了包裹进来。见到阿福,她慈爱地一笑,接着把包裹交给内德。“内德爵士,信差从伦敦过来,正在厨房等你吩咐。”

“先招待些酒菜。”

“已经备好了。”艾琳愤愤不平,气内德以为自己礼数不周。

“可不是,怪我不好。”内德打开包裹,一封信是给西尔维的,笔迹稚拙,一看就是纳塔写的,自然是托巴黎英国使馆寄来的。纳塔十有八九是请西尔维再买一些书;十年来,这样的信西尔维总共收到过三次。

从纳塔的来信和西尔维的几次巴黎之行得知,纳塔从西尔维那儿接过去的担子不只是卖书。她依然留在皮埃尔·奥芒德·德吉斯家当用人,借此监视皮埃尔的一举一动,并向巴黎的新教徒通风报信。皮埃尔带着妻儿和女佣搬进了吉斯府;儿子阿兰二十一岁了,在大学念书。进了吉斯府后,纳塔更加方便探听消息,特别是关于流亡巴黎的英国天主教徒。在她的教导下,阿兰也改信新教,这件事奥黛特和皮埃尔都蒙在鼓里。纳塔打探到什么消息,都写信告诉西尔维。

内德把信放在一边,一会儿交给西尔维。

另一封信是给他的。字迹清晰,字母向右倾斜,看得出写信人性格有条不紊,是匆匆写就。细看之下,内德认出是主子弗朗西斯·沃尔辛厄姆的笔迹。这是封密文信,得译出来才能读懂。他于是对艾琳说:“我得等一等才回复。请信差留宿一晚。”

阿福见状,起身说:“我这就着手咱们的新计划!多谢叔叔。”

内德即刻转译密文。信里只有三句话,让人忍不住写在信纸上,但这万万不可。倘若写着密文和明文的信纸落入恶人之手,敌人就掌握了破译的要诀。伦敦的几位同僚负责扣下的外国使馆信函,不止一次因为对方粗心大意而取得情报。内德用铁笔把内容写在石板上,用湿布一擦就干干净净。

代码他早已熟记于心,很快读出第一句:巴黎传来消息。

内德心跳加快。他和沃尔辛厄姆都焦急地探听法国有什么打算。二十年来,伊丽莎白女王假称有意同天主教国家的王子联姻,以此牵制敌人。上一个被她拒绝的是法王亨利三世的弟弟埃居尔·弗朗索瓦。伊丽莎白要满五十岁了,但仍有手段令男子神魂颠倒。她管二十几岁的埃居尔·弗朗索瓦叫“我的小青蛙”,叫他死心塌地。三年来,她把埃居尔·弗朗索瓦玩弄于股掌之上,最终他和之前的所有求婚者一样幡然醒悟,明白她根本就没有嫁人之念。在内德看来,联姻这个幌子再也行不通了,敌国多年来就盘算着除掉她,只怕这一次要付诸行动了。

内德正要读第二句,这时门“嘭”一声被推开了,只见玛格丽冲了进来。

“你好大胆子,好大胆子!”

内德目瞪口呆。玛格丽要是变了脸,府中下人一向惴惴,但玛格丽从来没冲他发过脾气。两人一向和和气气,彼此爱慕。他莫名其妙:“我做错什么了?”

“你胆敢向我儿子灌输新教邪说?”

内德皱起眉头。“是罗杰问起,”他按捺着一腔不忿,“我不过据实以对。”

“我的孩子要坚持祖祖辈辈的信仰,我不会让你把他们带上邪路。”

“好得很,”内德气不过,“不过早晚有一天,会有人向他们灌输另一套看法。你该庆幸这个人是我,而不是丹·科布利那种顽固不化的清教徒。”内德一边生她的气,一边不由得感叹她模样如此动人,浓密的头发左飘右荡,眸子里精光四射。她四十岁了,风姿犹胜十四岁时的少女模样——那年,他们躲在菲利普院长的坟墓后拥吻。

玛格丽说:“科布利不过是个愚昧无知的渎神者,他们自有分晓。倒是你,摆出一副通情达理的姿态,荼毒他们的思想。”

“啊!原来如此。你之所以不满,不是因为我信奉新教,而是因为我通情达理。你怕两个儿子知道,人和人之间可以心平气和地讨论信仰,各抒己见,不是非得闹个你死我活。”他嘴上这样说,心里却隐隐觉得,玛格丽指责自己荼毒罗杰的思想并不是真心话。她之所以大发雷霆,是不满自己和内德被生生分开,不能一起抚育孩子长大。

她正在气头上,不由分说地嚷:“啊,就只有你聪明过人,是吧?”

“不,我至少不会装傻,像你现在这样。”

“我来不是为了和你吵架,我是要告诉你,不许和我的孩子说话。”

内德压低声音:“罗杰也是我的孩子。”

“是我犯下的罪孽,不该由他承受恶果。”

“那就不要把你的信仰硬塞给他。告诉他你为什么笃信,不信的也不都是恶人。这样他也会更尊重你。”

“我怎么教育我的孩子,你管不着。”

“那我对我的儿子说什么不说什么,你也管不着。”

玛格丽扭头就走,走到门边时说:“我想咒你下地狱,不过你已经离那儿不远了。”她迈出屋子,接着就听前门“嘭”一声被摔上了。

内德望向窗外,这一次,他无心体会教堂之壮美。他后悔和玛格丽吵嘴。

两个人曾约定,不会向罗杰透露他的身世。他们都认为,倘若罗杰发觉自己活在欺骗之中,幼小的他,甚至长大成人之后,都会耿耿于怀。内德不能和唯一的儿子相认,但为了保护他,不得不做出牺牲。和自己是否快乐相比,罗杰的快乐更加重要,这就是为人父母的苦心。

他收起思绪,低头读信。第二句写的是“罗梅罗枢机又来了,还带着情妇”。这可非比寻常。罗梅罗是西班牙国王的心腹,他和法国的忠坚天主教徒一定有所图谋。至于他那位情妇耶柔玛·鲁伊斯,曾在圣巴托罗缪纪念日屠杀时向内德通风报信。说不定她还会透露罗梅罗此行的目的。

他正要读第三句,这时西尔维走了进来。内德把信递给她,她却没有马上打开:“你和玛格丽说的话,我听见一些;声音很大的那些。看来闹得很不愉快。”

内德十分尴尬,握着她的手说:“我并不是要劝罗杰改宗,我只是据实以对。”

“我明白。”

“要是我的旧爱让你觉得难堪,我向你赔不是。”

“我没有难堪。很久以前我就明白,你爱着我们两个人。”

内德大吃一惊。西尔维说中了,是他一直不肯承认。

西尔维看出他的心思,说道:“这种事,怎么瞒得过做妻子的呢。”她说着打开信。

内德也低头看信。他一边咀嚼西尔维的话,一边译出最后一句:耶柔玛说只见你。

他抬头望着西尔维,知道该怎么回答了。“只要你明白我爱你。”

“我明白。信是纳塔写来的,书快卖完了。我得去巴黎一趟。”

“我也是。”

西尔维一直没机会到教堂钟楼上眺望风景。礼拜日这天,祝圣之后,春日的暖阳斜射进彩绘窗,她四处找楼梯。南边耳堂墙上开着一扇小门,门后是一处螺旋楼梯。她正琢磨是找人询问还是偷偷溜进去,就见到玛格丽走过来。

玛格丽开门见山:“那天我冲到府上大吵大闹,实在不该。我惭愧得要命。”

西尔维关上小门。这比看风景要紧多了,况且钟楼也不会跑掉。

西尔维自认比玛格丽有福分,不妨大度一点。“我明白你干吗发那么大的火。我应该没有猜错。我并不怪你。”

“你何出此言?”

“你和内德本该一起抚育罗杰长大。可惜造化弄人,你为此难过,也是人之常情。”

玛格丽震惊不已:“内德发誓说不会告诉任何人。”

“他没有说,是我猜到的,他没法否认。不过你放心,这个秘密我绝不会透露。”

“要是给巴特知道,他非杀了我不可。”

“不会给他知道的。”

“谢谢你。”玛格丽热泪盈眶。

“内德要是娶了你,早儿女满堂了。我生不了孩子。我们不是不想要。”西尔维暗暗奇怪,自己竟然和这个深爱丈夫的女子交起心来。只是何必自欺欺人呢。

“我替你难过……不过我大概猜到了。”

“要是我比内德先走,巴特比你先走,那你就该嫁给内德。”

“你怎么说起这些来?”

“我会在天堂望着你们,祝福你们白头偕老。”

“别胡思乱想了——不过要多谢你好意。你真是好心肠。”

“你也一样,”西尔维微微一笑,“他真有福气不是?”

“你说内德?”

“有咱们两个爱他。”

“我可说不好。是不是福气呢?”

罗洛见吉斯府如此气派,不禁肃然起敬。这宅邸比罗浮宫还要宽敞,加上庭院和花园,占地少说也有两英亩。府上除了下人和守卫,还养了不少远亲、清客,白天要吃饭,晚上要留宿。单是一间牲口棚,就胜过罗洛父亲家业鼎盛时建的居所。

1583年6月,罗洛应约前来同吉斯公爵商议大事。

“疤面”公爵弗朗索瓦去世多年,弟弟夏尔枢机也已作古。弗朗索瓦之子亨利承袭爵位,现年三十二岁。罗洛饶有兴趣地打量亨利公爵。说来也巧,亨利同父亲一样,脸上也受了伤;在大半法国人眼里,这是主的旨意。弗朗索瓦当年被长矛刺中,而亨利是被火绳钩枪击中,父子二人脸上都留了明显的疤痕,亨利也成了“疤面”。

老谋深算的夏尔枢机也有了接班人,那就是出身低微的皮埃尔·奥芒德·德吉斯。他是吉斯家的远亲,由夏尔一手栽培。皮埃尔资助英格兰学院,让·英吉利这个化名就是他取的,方便罗洛执行秘密任务。

罗洛进到一间小客厅,里面陈设奢华,墙上挂满了圣经典故画,但不少人物赤身裸体。客厅里隐隐弥漫着堕落奢靡的气息,叫罗洛有些不自在。

在座各位无不是一言九鼎,罗洛又是荣幸又是惶恐。罗梅罗枢机是西班牙国王派来的;乔瓦尼·卡斯泰利奉的是教宗之命;克劳德·马蒂厄是耶稣会学院院长,耶稣会发愿恪守“贫穷、贞洁、服从”三愿。这几个人在基督教正统中莫不是举足轻重,罗洛能和他们同席而坐,心中错愕。

皮埃尔坐在亨利公爵身边。这些年来,他皮肤的毛病越发严重,双手、颈部、眼角和嘴角都有一块块发红干燥的皮肤,他不住伸手搔痒。

几位要人落座后,吉斯府的三个下人端上酒和点心,随即守在门边等吩咐。想必这三个人都忠心可靠,不过换成罗洛,还是会让他们去门外候着。他如今像着魔似的保守秘密,在场的只有皮埃尔一个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在英格兰则相反,谁也不知道罗洛·菲茨杰拉德就是让·英吉利,就连妹妹玛格丽也全不知情。罗洛表面上替泰恩伯爵办事,此人胆小怕事,虽然虔诚向主,但怕卷入密谋,只照常给罗洛薪俸,随他来去自由,从不多问。

亨利公爵第一个开口。他宣布:“今天聚集在此,是为商讨入侵英格兰一事。”

这可是罗洛梦寐以求的。这十年来,他不断将司铎暗中送往英格兰,虽然关系重大,毕竟只是缓兵之计,除了延续真信仰,无助于改变局势。他真正的使命就是为这一刻。由亨利公爵率兵攻打英格兰,定能光复天主教会,菲茨杰拉德一家也将再次叱咤风云,夺回应有的威权。

他仿佛看见舰队上旗帜翻飞,披坚执锐的士兵涌上岸边,得胜的大军夺取伦敦,百姓夹道欢迎,玛丽·斯图亚特加冕为女王,而他自己身穿主教法衣,在王桥座堂祝圣弥撒。

罗洛从皮埃尔口中得知,吉斯一家将伊丽莎白女王视为眼中钉。法兰西已是天主教徒的天下,胡格诺教徒大批逃往英格兰,其中能工巧匠备受敬重。这些人生意兴隆,用来资助故土的教友。此外,伊丽莎白还插手西班牙属尼德兰事务,允许英国人前往该地支援叛军。

此外,亨利还另有打算。“教宗早已宣布伊丽莎白并非正统,她却霸占王位,将真正的女王玛丽·斯图亚特囚禁,实在叫人忍无可忍。”

苏格兰女王玛丽·斯图亚特是亨利公爵的表姐,倘若她继承英格兰王位,吉斯家必将权倾欧洲。亨利和皮埃尔野心勃勃。

罗洛想到祖国遭外族统治,心里一阵犹疑。然而,只要能恢复真信仰,这些代价都不值一提。

亨利说:“我认为应该兵分两路。一边派大军——一万两千名士兵从东岸海港上岸,召集当地天主教贵族,从而攻占北部地区。另一边则派精锐部队从南岸登陆,同样是集合天主教人马,进而控制南部。两路大军联合英格兰力量,一起攻入伦敦。”

耶稣会首领说:“计划是不错,只是资金由谁来出?”

罗梅罗枢机答道:“西班牙国王答应出一半。英国海盗猖獗,不断袭击本国往返大西洋的盖伦船,盗窃新西班牙的金银船货,腓力国王已经忍无可忍。”

“那另一半呢?”

卡斯泰利答道:“我想教宗会慷慨解囊——倘若战术可行。”

罗洛却明白,虽然国王和教宗信誓旦旦,真正出钱却没那么痛快。不过眼下不比平常,资金只是次要。亨利不久前从祖母手中继承了五十万里弗赫,倘若资金匮乏,他也能担负一些。

亨利说道:“大军登陆,需要商定适当的港口。”

罗洛这才醒悟,一切都在皮埃尔计划之中,每个问题他都提前想好了答案。这次会面的目的就是让大家知道,每一方都会尽其所能。

罗洛于是答道:“地图就由我来负责。”

亨利瞧着罗洛问:“你一个人?”

“并非如此,公爵。我不是孤军奋战。英格兰有权有势的天主教徒大半和我有联络。”这其实是玛格丽的功劳,不过在场的没人知道。罗洛总以确保司铎和庇护者性情相投为由,询问司铎前往何地。

亨利问道:“这些人都可以托付?”

“爵爷,他们不只是天主教徒。这十年来,他们收留我送往英格兰的司铎,不惜搭上性命。他们绝对信得过。”

公爵面露钦佩之色。“原来如此。”

“除了会呈上地图,他们也会是起义军的中坚力量。”

“妙极。”

皮埃尔第一次开口:“那么还有一个关键问题:苏格兰女王玛丽·斯图亚特。除非有她授意,答应支持起义,下令处死伊丽莎白,继承王位,否则这个计划就无法实施。”

罗洛深吸一口气:“这件事,就交给我吧。”他暗暗祈祷,自己夸下海口,可要成功才行。

亨利说:“她被软禁,往来通信都有人监视。”

“这是个障碍,但并非不能克服。”

公爵似乎心满意足。他环视一周,语气轻快,透着不耐烦,一如有权有势之人:“就这些了。多谢诸位前来。”

罗洛朝门口一瞥,不禁吃了一惊:除了那三个下人,又多出一个人来。此人二十二三岁,头发剪短了,是现今学生间时兴的式样。罗洛瞧他有几分眼熟。不管他是什么人,他应该听见自己承诺密谋叛国。罗洛悚然心惊,伸手一指,大声问:“那是什么人?”

皮埃尔答道:“是我养子。阿兰,你搞什么鬼,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罗洛这才认出来。这些年来,他和这孩子打过几次照面,他一头金发,小胡子尖尖的,一看就是吉斯人。只听他说:“母亲病了。”

罗洛留意皮埃尔的表情变化,看得津津有味。先是期望的神色一闪而过,接着是装模作样的关心,但骗不过罗洛,最后是飞快地打定主意。只听他说:“立刻请大夫。快去罗浮宫请安布鲁瓦兹·帕雷——诊费再多也不打紧。我挚爱的奥黛特一定得得到最好的照料。快去,孩子,别耽搁了!”皮埃尔说完,扭头对公爵说:“爵爷倘若没有别的吩咐……”

“你去吧,皮埃尔。”

皮埃尔出了房间,罗洛暗暗好奇:他唱的这是哪一出?

内德·威拉德这次来巴黎是要见耶柔玛·鲁伊斯,但他必须格外小心。万一有人发现她向内德通风报信,那她必死无疑;内德自己也可能落得同一个下场。

他来到巴黎圣母院阴影笼罩下的书店。这间书店本是西尔维父亲经营的,那时候内德还不认得西尔维;1572年相恋时,西尔维曾带他来过。现如今书店归他人所有,内德在这里是为了打发时间。

他一边逐一研究书脊上印的题目,一边紧张地留意双塔耸立的圣母院西侧。一等大门开了,他急忙出了书店。

最先出来的是亨利三世。九年前,亨利的哥哥夏尔九世驾崩,他继位做了国王。只见他面带微笑,向广场上聚集的巴黎百姓挥手致意。亨利国王今年三十一岁,黑眼睛、黑头发,前额头发微秃,形成小小的发尖,也就是俗称的“寡妇尖”。他就是英国人口中的“政治家”,法文叫“politique”,对于宗教政策,只考虑是否有益长治久安,而不是一意孤行。

皇太后卡泰丽娜紧随其后。六十四岁的皇太后臃肿而衰老,头戴丧帽。皇太后育有五位王子,个个体弱多病,已经有三位夭折。更不幸的是,这三位王子都没有生育,以至于王位只能传给弟弟。不过卡泰丽娜因祸得福,成了欧洲最有权势的妇人。和伊丽莎白女王一样,她运用权术斡旋宗教纷争,以妥协之策代替武力之争;和伊丽莎白女王一样,她的举措收效甚微。

王室一行人穿过圣母桥,踏上右岸,这时一群人从圣母院三处拱门涌出来。不少百姓想来一睹龙颜,内德混在人群中,不想引人注目。

他很快就认出了耶柔玛·鲁伊斯。她照例一身红裙,十分惹眼。耶柔玛四十二三岁了,不复当年妙曼的身段,秀发不再浓密,嘴唇也显干瘪。尽管如此,看她烟视媚行,所有女子中,就数她最叫人神魂颠倒。内德看出,她从前是天生丽质,如今显然费了一番功夫。

耶柔玛也看见了内德。她认出他来,随即别开目光。

内德不敢贸然上前,这次会面要装作偶遇,而且只能长话短说。

他朝耶柔玛那边挤。她是陪罗梅罗枢机来的,但为了掩人耳目,她没有依偎在他身畔,而是跟在他身后不远处。枢机停下脚步,和维尔纳夫子爵说话,内德趁机“碰巧”和她并肩而行。

耶柔玛依然笑靥如花,说道:“我可是搭上了一条命。咱们只有片刻的工夫。”

“好。”内德装作好奇的样子左右查看,留神有没有人注意他们两个。

耶柔玛说:“吉斯公爵打算入侵英格兰。”

“圣体呀!怎么——”

“噤声,听我说,”耶柔玛不客气地打断他,“不然我说不完了。”

“抱歉。”

“兵分两路,从东南两岸登陆。”

内德不得不插嘴:“多少兵马?”

“不知道。”

“请说下去。”

“差不多就这些。两支军队联合当地势力,一起攻入伦敦。”

“这消息无比重要。”内德暗暗感谢上帝,耶柔玛为天主教会折磨父亲一事而怀恨在心。他猛然想到,耶柔玛和自己是出于一般目的:他所以痛恨独断专行的教派,是因为朱利叶斯主教之流害得母亲倾家荡产。每当心灰意冷之际,他就想起母亲的毕生心血被那些人夺走,害得这个坚强又精明的妇人一蹶不振,直到去世才得以解脱。这段痛苦的往事像触破的旧伤口,让内德更加坚定初衷。

他瞥了一眼耶柔玛。离得近了,他看出耶柔玛脸上添了皱纹,察觉这副娇美的面容下深藏着愤恨。她十八岁时委身罗梅罗,到四十多岁依然受宠,想必步步为营。

内德说:“多谢你知会我。”他是由衷地感激。只是还有一件事他不得不问。“吉斯公爵在英国一定有同谋。”

“自然。”

“你可知道是什么人?”

“不知道。别忘了,这些消息都是私房话,我没资格问东问西,不然他会起疑心。”

“我当然明白。”

“巴尼有什么消息?”

内德听出她语气里有一丝留恋。“他在海上讨生活,一直没有娶亲,不过有个儿子,十九岁了。”

“十九了,”她感叹,“弹指一挥间。”

“他叫阿福,看样子和他父亲一样,很有生意头脑。”

“是个机灵鬼——不愧是威拉德家的。”

“他的确机灵。”

“内德,替我问巴尼好。”

“还有一件事。”

“长话短说——罗梅罗过来了。”

内德得有个可靠渠道,方便联络耶柔玛。他飞快转动脑筋:“等你回到马德里,会有人上门卖胭脂,让人青春永驻。”他有九成把握,在西班牙总有英国商人办得到。

她怅然一笑:“我用得很勤。”

“有什么消息告诉他,我在伦敦会收到。”

“晓得。”她说罢一扭身,对罗梅罗枢机粲然一笑,同时挺起胸脯。两人一起走开,耶柔玛摇晃着腰肢。内德暗暗伤感:一个上了岁数的妓女用尽浑身解数,讨好一个卑鄙无耻、脑满肠肥的老头子神父。

内德有时候觉得这世道糟透了。

比起入侵英格兰,更叫皮埃尔兴奋的是奥黛特卧病。

飞黄腾达之路,只剩奥黛特这一块绊脚石。他如今是公爵的首要谋士,公爵越发重视他的看法,也越发信任他。他带着奥黛特、阿兰母子还有跟了多年的女仆纳塔住在圣殿旧街的吉斯府,当上了香槟一个小村的领主,可以自称梅尼尔阁下,然而,他不过是区区乡绅,还不算贵族。

亨利公爵大概不会答应他封做侯爵,不过法国贵族有权任命高级神职,不必罗马首肯。他希望跟亨利公爵讨一份修院院长的职务,甚至是主教——可惜他娶了太太。

眼下,奥黛特没准会一命呜呼。这个念头叫他简直有苦尽甘来之感。他从此再无阻碍,将平步青云,前途不可限量。

奥黛特的病症包括饭后不适、腹泻、便血、乏力。她一向臃肿,近来因为疼得吃不下东西,消瘦不少。帕雷大夫看过说是肠胃热又加上干火,需要大量饮用淡啤酒和兑了水的葡萄酒。

皮埃尔最担心的就是她病情好转。

倒霉的是,阿兰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他抛下学业,整天守在她床边,几乎寸步不离。皮埃尔瞧不上这孩子,奇怪的是,阿兰在下人中很有人缘,大家看他母亲病重,都可怜他。他让人把三餐送到房里来,晚上就睡地上。

帕雷嘱咐了一些忌口之物,皮埃尔一有机会就骗奥黛特吃下白兰地、烈酒、辛咸食物。她吃下后抽筋、头痛,口中浊臭。要是他一个人照顾奥黛特,说不定就能送她上路,可惜阿兰总是很快就回来了。

眼看着奥黛特病症减轻,皮埃尔仿佛看到主教之职和自己无缘,不禁暗暗发愁。

帕雷大夫又来看病,说奥黛特有所好转,皮埃尔心里一沉。摆脱这个粗鄙娘们儿的美梦渐渐远去,他大失所望,像受了伤一般真切。

帕雷说:“她该喝点滋补的药。”他说要纸、笔、墨,阿兰不一会儿就备好了。“去街对面找意大利药材商吉利奥,不出几分钟就熬好——只需要蜂蜜、甘草、迷迭香和胡椒。”他说着开了方子,交给阿兰。

皮埃尔脑海里猛地跳出一个疯念头。他不及细想,得先把阿兰打发掉。他掏出一枚硬币,对阿兰说:“你现在就去买吧。”

阿兰一脸不情愿。他望着母亲,她枕着羽毛枕头睡着了,“我不想留她一个人。”

莫非他猜中了皮埃尔的歹念?不会的。

只听阿兰说:“让纳塔去吧。”

“纳塔去鱼市还没回来。你去药材铺,我看着奥黛特,我不走开,你放心吧。”

阿兰还是一脸犹豫。和大多数人一样,他惧怕皮埃尔,不过有时候很是顽固。

帕雷说:“去吧,孩子。她早点喝上,就能早点康复。”

大夫的话阿兰不能不听,他这才走了。

皮埃尔准备送客:“大夫,多谢您悉心替她诊治,我感激不尽。”

“能替吉斯家效劳,是我的荣幸。”

“我定会转告亨利公爵。”

“公爵身体可好?”

皮埃尔只想趁阿兰回来前赶快把他打发掉。“很康健。”这时奥黛特低低呻吟一声,皮埃尔忙说,“她好像要用夜壶。”

“那我就不打扰了。”帕雷说着就告辞了。

机会来了。他一颗心跳到嗓子眼。不出几分钟,他就可以一劳永逸了。

杀了奥黛特。

之前他迟迟不敢动手,是有两个顾忌:一是她力气惊人,自己未必打得过,二是忌惮夏尔枢机。夏尔曾警告他说,要是奥黛特死了,不管因何而死,他都绝不会放过皮埃尔。

眼下奥黛特四肢无力,夏尔也已离世。

那么,会不会惹人怀疑?他在人前总是装作对太太体贴入微,除了夏尔和阿兰知根知底,其他人都信以为真,连亨利公爵也不例外。阿兰也许会认定是他下的毒手,不过他有办法对付,就说阿兰丧母后神志失常,不肯承认母亲病死,却归咎于养父。亨利不会怀疑。

皮埃尔关上门。

他厌恶地望着熟睡的奥黛特。当初被逼娶了她,是对他至大的侮辱。他激动得不能自已,不觉微微颤抖。他要报仇雪耻了。

他拖过一把沉沉的椅子抵住门,以防有人闯进来。

拖椅子的声音把奥黛特吵醒了。她抬起头,担心地问:“出什么事了?”

皮埃尔勉强镇定,安慰她说:“阿兰到药铺给你买补药去了。”他说着走到床边。

奥黛特有所警觉,惊恐地问:“你干吗挡住门?”

“怕有人打扰你。”说完皮埃尔一把扯过她枕的羽毛枕头,按在她脸上。幸好他手疾眼快,奥黛特刚要尖叫,就被枕头蒙住了。

她竭力挣扎,想不到力气还这么大,居然挣脱枕头,刚喘了口气,皮埃尔马上用枕头蒙住她口鼻。她扭来扭去,皮埃尔只好跳上床,跪在她身上。她双手乱挥,皮埃尔两肋和腹部吃了她不少拳头,只能咬紧牙关,忍着疼,紧紧按住枕头。

他担心敌不过奥黛特,这次要功亏一篑,一惊之下,不由得添了一股劲儿,拼命按着枕头。

她终于没了力气,拳头软软的,接着双臂无力地垂落,双腿又乱蹬了几下,再不动了。皮埃尔不敢松开枕头,怕她又缓过来。但愿阿兰还没往回走——吉利奥配补药,总比这费事吧?

皮埃尔从没杀过人。诚然,是他一手策划,导致上千个异教徒和许许多多的无辜百姓丧命,他至今还会做噩梦,梦见圣巴托罗缪纪念日巴黎街头成堆的赤裸尸体。眼下,他正在谋划同英格兰开战,又将导致上万人送命。然而,他没有亲手杀过人。这是第一次。这次不一样。他叫奥黛特断了气,她的灵魂离开了躯体。真叫人骇然。

等了几分钟,她依然一动不动,皮埃尔这才小心地拿开枕头,望着她的脸。因为这场病,她的面孔瘦削憔悴。她没了呼吸。皮埃尔伸手按在她胸前,感觉不到心跳。

她不在了。

皮埃尔欣喜若狂。不在了!

皮埃尔把枕头垫在她脑袋下。她的模样十分安详,完全看不出死得痛苦。

狂喜过后,皮埃尔冷静地思考怎么座才不会引人怀疑。他先把椅子拖回原位——他记不得原先摆在哪儿了。不会有人注意吧?

他环顾四周,查看可还有可疑的迹象,发觉被褥格外凌乱,于是隔着尸体整了整。他再次四下查看,似乎没什么可做的了。

他想转身离开,又想起答应阿兰会留下来,况且贸然离开显得心里有鬼。还是假装不知情才好蒙混过去。和这具尸体独处,他忐忑不安,虽然他对奥黛特恨之入骨,又庆幸她总算死了,但他到底犯下了弥天大罪。

他心里一惊,想到就算瞒过了天下人,也瞒不过主。他杀死了妻子,这种罪行,如何能得到宽恕?

她死不瞑目。皮埃尔不敢看她,只怕她会盯着自己看。他想替她合上眼睛,可又不敢碰那副尸体。

一定得镇定。穆瓦诺神父总是言之凿凿,说一切都是主的旨意,他会得到宽恕。这一次呢?不会,必定不会。这一次,完全是为一己私欲,他找不到借口开脱。

他心灰意冷,双手不住颤抖——这双手刚才紧紧按着枕头,叫奥黛特窒息而死。他坐在窗前的长凳上,向外张望,不想看奥黛特的尸体,可每隔几秒钟,他又忍不住回头,好知道她还躺在床上,因为他不住幻想她坐了起来,扭过脸,空洞洞的双眼对准了他,一只手指指着他,嘴巴一张一合,无声地说:“是他杀了我。”

门终于开了,阿兰走了进来。皮埃尔一时惊慌失措,险些大喊“是我,是我杀了她”。他随即恢复镇定,“嘘。”其实阿兰进来时轻手轻脚的,“她还睡着呢。”

“没啊,她睁着眼睛,”阿兰说着眉头一皱,“你整理过被褥。”

“我看着有点皱。”

阿兰有些诧异。“你真是周到,”他又是眉头一皱,“你动过椅子?”

皮埃尔暗暗发愁,阿兰怎么对这些细枝末节都不放过。他一时想不出恰当理由,干脆否认。“一直就放在那儿啊。”

阿兰一脸困惑,但没再追究。他把药瓶放在小茶几上,把一把硬币交给皮埃尔,接着对尸体说:“妈妈,我把药买回来了,现在就可以喝,不过得兑点水或者酒。”

皮埃尔真想大喊:你仔细看啊——她死了!

茶几上正好放着一壶酒、一只杯子,阿兰往杯子里倒了些药剂,又兑了酒,拿着餐刀搅匀了,这才端着杯子朝床边走去——总算等到了。他说道:“我扶你起来。”他定睛望着母亲,皱起眉头。“母亲?”他低声嚷,“圣母马利亚,不要!”杯子掉在地上,油腻腻的药水在地砖上洒得到处都是。

皮埃尔半是惊惧半是好奇,定睛望着阿兰。只见他惊得呆了,片刻后冲到床前,弯腰望着那一动不动的躯体。他大喊一声:“妈妈!”好像声音响亮就能唤醒她似的。

皮埃尔故意问:“什么不对吗?”

阿兰抓着母亲肩膀,用力把她抱起来。她的脑袋向后仰。

皮埃尔绕到床的另一边,以免阿兰动起手来。他并不怕阿兰会伤着自己——是阿兰怕他才对。尽管如此,还是别打起来才好。“怎么了?”

阿兰恨恨地瞪着他。“你做了什么?”

“就是照看她啊。她好像昏过去了。”

阿兰轻轻地扶母亲躺倒,脑袋枕在要了她命的枕头上。他先伸手按在母亲胸前,试探心跳,接着又按在脖子上,查看脉搏,最后脸凑在她鼻子前,感觉呼吸。他哽咽一声。“她死了。”

“真的?”皮埃尔也伸手放在她胸前,接着肃穆地点点头。“真叫人伤心。咱们都以为她要好起来了。”

“她明明好起来了!是你杀了他,你这魔鬼。”

“阿兰,节哀顺变。”

“我不知道你搞了什么鬼,总之是你杀了她。”

皮埃尔走到门口大喊:“出事了!有人吗!快来人!”

阿兰说:“我要杀了你。”

皮埃尔几乎失笑:“不要说些言不由衷的话。”

“我说到做到。这一次,你叫我忍无可忍。你害死母亲,我要让你一命还一命。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要亲手杀死你,我要看着你咽气。”

皮埃尔不禁毛骨悚然,但很快镇定下来。阿兰才不会杀人。

他朝走廊张望,看见纳塔提着篮子走过来,显然刚从集市回来。“过来,纳塔,快。出了件叫人伤心的事。”

西尔维戴上黑帽子,拉下厚厚的黑纱,去参加奥黛特·奥芒德·德吉斯的葬礼。

纳塔和阿兰肩并肩站着,两个人都伤心欲绝。她真想走过去,站在他们身边。她觉得自己和奥黛特好像心心相通,因为她们俩都嫁给了皮埃尔。

内德没跟来。他一个人去了圣母院,打探流亡巴黎的英国天主教徒。说不定吉斯公爵那些同党粗心大意,不经意间暴露了身份。

天下着雨,墓园里一片泥泞。西尔维观察前来哀悼的客人,大多是吉斯家的无名小卒和女仆,至于有身份的,一是韦罗妮克,她和奥黛特有多年的主仆情分;再就是皮埃尔,假惺惺地哀悼亡妻。

西尔维心中忐忑。按说皮埃尔不会认出自己。果不其然,他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只有纳塔和阿兰两个人啜泣不止。

葬礼结束后,皮埃尔跟大多送葬者陆续走了,西尔维、纳塔和阿兰站在橡树荫下说话。

阿兰说:“是他杀了母亲。”

西尔维望着阿兰,他哭红了眼睛,但依然是一副英俊模样,一看就是吉斯家人。“她病了很久。”

“我知道。那天我去药铺配药,留下他照顾母亲,离开几分钟,回来时她已经死了。”

“请节哀。”西尔维不知道阿兰猜得对不对,但她知道,皮埃尔绝对有本事杀人。

阿兰说:“我要从府里搬出去。母亲不在了,我也没理由住下去。”

“你要搬去哪儿?”

“可以住学院。”

纳塔说:“我也得搬走。皮埃尔辞了我,他一向恨我。”

“天啊!那你怎么办?”

“我不需要找活儿,单是卖书,我都要跑断腿了。”纳塔坚韧不拔。多年前,西尔维劝她做了眼线,这些年来,她越发坚强机灵。

西尔维一阵烦恼。“真的非走不可?我们一直倚重你刺探皮埃尔和吉斯家的消息。”

“我也没办法,他把我打发了。”

“不能说说好话?”西尔维一筹莫展。

“你也知道他的为人。”

不错。皮埃尔使坏泄愤,凭你说多少好话也没用。事关重大——幸好西尔维随即想到,办法近在眼前。她对阿兰说:“你可以留在皮埃尔身边,是不是?”

“不行。”

“我们得知道他有什么阴谋!”

阿兰万分为难。“他害死母亲,我怎么能留在他身边!”

“但你笃信新教真信仰。”

“自然。”

“传播真福音,是咱们信徒的使命。”

“我明白。”

“而你要为之奉献,最重要的使命或许就是帮我们揭穿你养父的阴谋。”

阿兰犹豫不决。“真的吗?”

“给他当秘书,让他离了你不行。”

“上礼拜我还发誓说要杀了他报仇。”

“他过后就忘了——发誓要杀了皮埃尔的人数不胜数。你想一想,要为你母亲报仇,最好的法子——得主嘉许的法子,就是挫败他的诡计,让他不得迫害真信仰。”

阿兰若有所思:“母亲在天国也会安慰了。”

“千真万确。”

他再三踌躇。“我得再想想。”

西尔维瞥了一眼纳塔,见她偷偷指着自己,意思是说“交给我吧,包在我身上”。西尔维决定作罢,毕竟阿兰把纳塔当作半个母亲。

她于是说:“我们得知道有哪些英国天主教徒勾结吉斯一家,这比什么都重要。”

阿兰说:“上礼拜他们在府里会面,商量入侵英格兰。”

“太可怕了。”西尔维其实早就知道了,但内德告诉她,决不可让一个眼线知道有其他情报来源,这是首要法则。“在场的可有英国人?”

“有一个,是英格兰学院的司铎。养父跟这个人碰过几次面,他负责和玛丽·斯图亚特取得联络,这次出兵得有她同意。”

这条消息至关重要,而耶柔玛·鲁伊斯并不知情。西尔维只想马上赶回去告诉给内德,不过还有一件事得弄清楚。她问道:“这个司铎是什么人?”她屏住呼吸。

阿兰说:“他自称让·英吉利。”

西尔维心满意足地舒了一口气:“他叫这个名字?啧啧。”

二十三

十五年来,艾莉森和玛丽·斯图亚特一直不得自由,在她们待过的监狱里头,论起最叫人不快,谢菲尔德堡绝对算得上其一。城堡有三百年历史,处处显出古老沧桑。它建在两河交汇处,另外两面由护城河围绕,说它潮气侵人,那还是客气的说法。城堡主人什鲁斯伯里伯爵负责看守玛丽,因为不满伊丽莎白女王给的那点微薄薪俸,饮食都挑最便宜的。

唯一叫人欣慰的,是护城河对面那片四平方英里大小的鹿苑。

玛丽得到准许,可以在鹿苑骑马,不过每次都有佩带武器的守卫跟随。有时候玛丽因为什么理由不想出来,他们就放任艾莉森一个人骑马驰骋,逃跑也没人在意。她的坐骑是一匹黑马驹,叫作加尔松,也就是法语“少年”的意思。加尔松大多时候都很乖巧。

一看到核桃树林立的小径,她就快马加鞭,催加尔松跑出四分之一英里,散掉些体力后,加尔松对她越发顺从。

恣意驰骋时,她仿佛重获自由,但这种感觉转瞬即逝。等吆喝加尔松放缓步子时,她就记起自己仍是阶下囚。她不禁自问,何苦要留在这儿?回苏格兰也好,去法兰西也罢,总之没人阻拦。只是她这个阶下囚心里还抱着一线希望。

她能活下来,全靠这线希望——还有失望。她先是盼着玛丽当上法国王后,可惜好景不长,不到两年国王驾崩;玛丽返回苏格兰,但这个女王无人拥戴,最终被逼退位。现如今她是天下人眼中的正统英格兰女王,独独英格兰人不认账。不过还有成千上万甚至百千万忠诚的天主教徒,愿意为她而战,拥戴她为王。艾莉森等待的、希望的,就是揭竿而起的那一刻。

这一刻姗姗来迟。

她正在小树林里缓缓而行,大橡树后突然闪出一个陌生男子,拦在马前。

加尔松受了惊吓,四蹄乱蹬。艾莉森立刻喝止,但陌生男子飞快地抢上,夺过马缰。

艾莉森厉声说:“快放手,不然等着吃鞭子吧。”

对方答道:“我绝无恶意。”

“那还不放手。”

男子松开缰绳,后退一步。

艾莉森打量这个陌生人。五十岁不到,头顶头发稀疏,蓄着乱蓬蓬的红胡子。不像是个歹人,刚才握住马缰也许是为了帮忙。

只听他问:“你是艾莉森·麦凯?”

艾莉森下巴一扬;众所周知,这是高人一等的表现。“先夫在世时,我是罗斯夫人,一年后,爵士过世,我成了孀居夫人。不过很久之前,我的确是艾莉森·麦凯。你是什么人?”

“让·英吉利。”

艾莉森立刻警觉。“我听说过你。你可不是法国人。”

“我是法国派来的信使。确切地说,是皮埃尔·奥芒德·德吉斯派来的。”

“我认得他。”她眼前浮现出那个年轻男子,一头浓密卷曲的金发,举手投足都透着果决自信。她曾打算和皮埃尔结为盟友,可惜注定今生无缘。自然,他如今也不年轻了。“皮埃尔还好吧?”

“他是吉斯公爵的得力助手。”

“兴许当了主教,甚至是总主教?不对,怎么会呢,他有妻室。”她还记得,他那位太太是个使唤丫头,被吉斯家哪个风流少爷搞大了肚子。艾莉森为此抱憾。

“他不久前死了太太。”

“啊。他要平步青云了,没准能当上教宗呢。他带了什么口信?”

“囚禁的日子快到头了。”

艾莉森大喜过望,心猛地一跳,又忙叫自己镇定。囚禁的日子快到头了——说起来轻松,做起来哪有那么容易。她不动声色地问:“此话怎讲?”

“吉斯公爵计划入侵英格兰,并得到西班牙国王腓力以及教宗额我略十三世支持。名义上这队人马必须由玛丽·斯图亚特统帅,他们会解救她出狱,并拥戴她为王。”

可能吗?艾莉森不敢相信。她一时想不到如何应答,为了拖延时间,她装作出神回想的样子:“记得上次见到亨利·德吉斯,他还是个十岁的金发小孩儿,现在他要出兵英格兰了。”

“在法兰西,吉斯一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既然他开了口,说要征服英格兰,那就不会食言。不过他得知道表姐玛丽是否有意肩负应有的担子。”

艾莉森打量他。他棱角凸出,相貌英俊,神色中透出决绝冷酷,酷似皮埃尔。她打定主意:“此时此地,我向你保证。”

让·英吉利摇头说:“亨利公爵不会单凭你一句话相信——也不会单凭我一句话。得有玛丽的亲笔信。”

艾莉森心里一沉。那可不好办到。“你得知道,她的往来信件都有人检查。这个人叫内德·威拉德爵士。”艾莉森曾见过他两次,第一次是在多年前,他和玛丽同父异母的哥哥詹姆·斯图亚特来圣迪济耶行宫;第二次是在卡莱尔堡。内德和皮埃尔一样,和当年早不可同日而语。

艾莉森看见英吉利眼光一闪,看来他也认得内德。他说:“得有个秘密的联络渠道。”

“我可以和你在这里碰头。约莫每周我都可以独自骑马出来。”

他又摇摇头。“暂时是可以。我一直暗中观察,玛丽女王的守卫纪律松弛,不过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严密起来。得有个不容易让人察觉的法子。”

艾莉森点点头;他言之成理。“你有什么主意?”

“我正要问起。谢菲尔德堡可有下人定期进进出出,愿意替咱们传递信件?”

艾莉森略一沉吟。在利文湖时就办成过一次,不妨旧计重施。堡里每天都有不少人出入,玛丽女王纵使沦为阶下囚,排场却少不得,身边跟着三十个臣仆,这些人的饮食起居都需要人照顾,这还不算什鲁斯伯里伯爵一家及其门客的日常所需。这些人里头,有谁能在威逼利诱之下冒这个险?

艾莉森想到佩格·布拉德福德。佩格十八岁,姿色平平、瘦骨嶙峋,定期来堡里收脏被单带回家洗。她从前无缘见到女王,自然对玛丽·斯图亚特崇拜有加。苏格兰女王如今过了不惑之年,不复盛年的美貌,因为常年被囚,她日渐臃肿,曾经的一头秀发也枯黄稀疏,在人前不得不戴一顶棕色假发。尽管如此,她依然是世人眼中的传奇:女王命运坎坷,遭人所害,但无畏地忍受着残忍不公,可堪怜悯。对待佩格之流,她不自觉就是一副女王风范,既高高在上又和蔼可亲;在这些人眼中,玛丽是个有血有肉的女子,叫人不得不敬服。艾莉森明白,身为女王,受人爱戴是自然而然的事。

她开口说:“一个叫佩格·布拉德福德的浣洗丫头。她住在布里克街,紧挨着圣约翰教堂。”

“就由我来和她碰头。不过还需要你先说动她。”

“自然。”这件事好办得很。艾莉森仿佛看到玛丽握起佩格的手,在她耳边低语;佩格能为女王效力,露出欣喜若狂、至死不渝的神色。

英吉利说:“告诉她会有一个陌生人上门,带着一袋子金币。”

伦敦东面城墙外是肖迪奇区。屠宰场和饮马池之间夹着一座建筑,叫作“剧场” [1]

当初兴建的时候,英格兰谁也没见过这种模样的建筑。八角形木架看台分三层,屋顶铺瓦,中间围起鹅卵石铺就的院子。看台一角凸出,一直延伸到院子里,叫作“舞台”。通常演戏的地方不是客栈庭院就是府宅厅堂,剧场则是专门为演戏而设,方方面面都更加便利。

1583年秋,一日午后,罗洛·菲茨杰拉德尾随弗朗西斯·思罗克莫顿来到剧场。要让吉斯公爵和苏格兰女王取得联络,现在只差一环。

妹妹玛格丽不知道他回英国来了;这样最好。这次的行动,决不能让她起疑心。虽然玛格丽一直帮英格兰学院接应司铎,但她不赞成基督教徒彼此争斗。倘若叫她知道自己在策划谋反,一定要出乱子。以她那种和事佬的性格,说不定要出卖自己。

好在一切顺利。这一行毫无阻碍,他简直不敢相信。这必然是主的旨意。

如艾莉森所料,劝服浣衣女仆佩格·布拉德福德毫不费力。她答应把信件夹藏在衣物里,只为讨得玛丽女王欢心;罗洛给的好处都是多此一举。她哪里晓得自己有朝一日会被送上绞架,罗洛让这个不谙世事的善良姑娘当了叛国贼,不免心怀愧疚。

另一边,皮埃尔·奥芒德·德吉斯已经把寄给玛丽的信交由法国驻伦敦使馆保管。

眼下,罗洛需要一个人在伦敦取了信,前往谢菲尔德,送到佩格手里。他看中了思罗克莫顿。

进剧场要花一便士。思罗克莫顿多花了一便士,得以上到有棚遮的看台长廊,又花了一便士租凳子。罗洛悄悄跟着,站在他身后一排,只等机会一到,悄悄和他搭话,又不引人注意。

思罗克莫顿出身名门望族,祖训是明德惟馨。玛丽·都铎在位时,思罗克莫顿的父亲春风得意,等伊丽莎白·都铎继任之后,立刻风光不再,和罗洛的父亲是一般命运。当初罗洛联络思罗克莫顿的父亲,请他庇护一位秘密司铎,对方也是一口答应。

思罗克莫顿一身华服,绣着宽大招摇的白色飞边。他尚不满三十岁,额前已经露出“寡妇尖”,再配上鹰钩鼻和尖尖的胡子,活像一只鸟儿。他从牛津肄业后去了法国,和流亡的英国天主教徒多有往来,罗洛因此知道他暗中支持天主教。尽管如此,罗洛和他其实并不相识,能不能劝服他铤而走险,他一点把握也没有。

这天的戏目叫作《拉尔夫·罗伊斯特·多伊斯特》,这也是男主人公的名字。此人整日自吹自擂,动不动就夸下海口;促狭鬼马修·梅里希腊设下圈套,害得他出尽洋相。观众个个笑破了肚皮。这出戏叫罗洛想起公元前二世纪的拉丁语剧作家泰伦提乌斯,念书的时候,这位非洲作家的戏剧是必读的。罗洛看得性起,一时忘了自己还有要务在身。

直到换场休息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来。

思罗克莫顿下了看台,排队买酒,罗洛一路尾随,站在他身后,接着凑近了低声说:“主保佑你,孩子。”

思罗克莫顿吃了一惊。

罗洛这天没有穿法衣,于是小心地把手伸进衬衣领口,摸出脖子上挂的金十字架,叫思罗克莫顿瞧了一眼,又立刻藏好。十字架是天主教徒才戴的,新教徒斥之为迷信。

思罗克莫顿问:“你是什么人?”

“让·英吉利。”

罗洛本想报上别的化名,这样更容易混淆视线,不过让·英吉利这个名字仿佛罩上了一圈光环,让他成了一个神秘莫测、无所不能的人物,一个潜行于英法之间的魂灵,暗中为复兴天主教奔波。这个名字代表了他的威信。

“你想做什么?”

“主有任务交给你。”

思罗克莫顿猜中八九分,又是激动又是害怕:“什么任务?”

“你得去法国使馆走一趟——等天黑之后,披上斗篷、兜上风帽——取到德吉斯先生的几封信,带到谢菲尔德,交给一个叫佩格·布拉德福德的浣衣丫头,之后等佩格带来回信,再送到使馆。仅此而已。”

思罗克莫顿缓缓点头。“苏格兰女王玛丽就囚禁在谢菲尔德。”

“不错。”

他沉默半晌。“我可能要搭上一条命。”

“那就可以早登天堂。”

“为什么你不去?”

“因为主只选中了你一个。英格兰有千万个年轻人和你一样,期盼时局变化。我的任务是指导这些年轻人为恢复真信仰各尽所能。我想自己也会早登天堂。”

这时候排到他们了。两人端着酒,罗洛引思罗克莫顿来到僻静的角落。他们站在饮马池边,望着一池黑水。思罗克莫顿说:“我得想一想。”

“不行。”这一句是罗洛最不想听到的,思罗克莫顿必须当机立断,“教宗早已将伪君伊丽莎白革除教籍,命令英国百姓不得听命于她。襄助英格兰正统女王光复大业,是你的神圣使命。你自然明白,是不是?”

思罗克莫顿咽下一口酒。“是,我明白。”

“那么伸出手来,答应我:你会尽好本分。”

思罗克莫顿犹豫良久,接着直视罗洛说:“我答应。”

两人握手成交。

内德花了一周才赶到谢菲尔德。

谢菲尔德远在一百七十英里之外,要想尽早赶到,一天得换几匹马,这就需要沿途各驿站备有马匹。通常只有商人才用这个办法,巴黎、安特卫普等地需要频繁通信;消息即是财富。伦敦和谢菲尔德之间没有开设这种通信驿站。

途中,他有大把时间烦恼。

噩梦成了真。法国的忠坚天主教徒、西班牙国王和教宗三方势力终于结盟,可谓强强联手。无论是兵力还是财力,都足以入侵英格兰。他们已经安排了奸细绘制各处港湾地图,拟订登岸计划。相信巴特伯爵等心怀不满的天主教贵族正厉兵秣马,打磨盔甲。

眼下玛丽·斯图亚特也卷了进来,情况更加不利。

内德收到阿兰·德吉斯从巴黎来的信,是托英国使馆转寄的。阿兰一直留在皮埃尔身边刺探消息,借此为母报仇。皮埃尔把这个养子当成下人呼来喝去,不虞有他,似乎很乐意把他留在身边使唤。

阿兰信里说皮埃尔已经同苏格兰女王取得联络,乐得眉开眼笑。

内德心知不妙。得到玛丽授意,这桩大逆不道的阴谋俨然变得名正言顺、天经地义。在不少人眼里,玛丽才是正统的英格兰女王,是伊丽莎白篡权夺位。一众外国强盗入侵英格兰,打着玛丽的旗号,就成了天下人眼中的正义之师。

内德怒不可遏。伊丽莎白在位二十五年间,英格兰宗教安定、百姓丰衣足食,偏偏有人不依不饶。

内德一心为伊丽莎白的安危打算,可恨朝野间钩心斗角,使得他缚手缚脚。他的主子清教徒沃尔辛厄姆,就被贪图享乐的莱斯特伯爵罗伯特·达德利视为眼中钉。每次在怀特霍尔宫或者汉普顿宫花园碰见,莱斯特伯爵总要出言讥讽:“密码、看不见的墨水!保护女王要靠真枪实弹,才不是什么笔头墨水!”他千方百计想叫女王罢免沃尔辛厄姆,好在女王没有听信他一面之词,只是经不住他旁敲侧击,出手愈发吝啬,使得沃尔辛厄姆和手下总是捉襟见肘。

内德本可以在第六天傍晚赶到谢菲尔德,因为不想一身泥泞、满脸疲惫,失了威信,于是宿在镇外两英里处的客栈。第二天,他早早起身,换上干净衬衣,赶到谢菲尔德堡门前,正是八点。

这座堡垒固若金汤,但守卫松弛,叫内德心中不悦。他踏上护城河上的跨桥,同路的还有三个人:一个姑娘挑着两只有盖木桶,装的无疑是牛奶;一个身材结实的小伙子肩上扛着一根长木料,该是个木匠学徒搬运修缮用的材料;还有一个车夫推了一车草料,高得吓人。迎面还有三四个人走来。大门外站着两个佩带兵器的守卫,正津津有味地啃羊排,随手把骨头扔进护城河里,见到有人出入也不盘问。

内德骑着马立在中央庭院,环顾四周。一间角楼,想必玛丽就关在里面。草料车隆隆地驶进一片房舍,自然是牲口棚。另外一处房舍最为破旧,自然是伯爵的住处。

他驱马来到牲口棚前,用他最为傲慢的口气冲一个年轻马夫喊:“嘿!说你呢!还不牵马。”他说着翻身下马。

那小子给唬住了,乖乖握住马缰。

内德伸手一指:“伯爵是住在那儿吧?”

“是,先生。请问贵姓大名?”

“内德·威拉德爵士,你最好记住了。”内德说完就扬长而去。

他推开木门,里面是间小厅,壁炉里生着火,黑烟呛人。小厅一侧有一扇门开着,进去是间阴沉沉的中世纪大厅,但空无一人。

看门的老头儿可不像马夫那么好对付。他拦在内德面前说:“给老爷请安了。”他倒是彬彬有礼,但作为守卫是形同虚设,内德一拳就能把他打倒在地。

“我是内德·威拉德爵士,我有伊丽莎白女王的口谕。什鲁斯伯里伯爵人呢?”

老头儿上下打量内德。他头衔里只有一个“爵士”,论身份不如伯爵尊贵,不过既然是来传女王口谕,那还是少惹为妙。“内德爵士,大驾光临荣幸之至。我这就去通传,问伯爵是否方便见客。”

他打开大厅对面的一扇门,内德瞧出里面是饭厅。

门随即关上了,老头儿的声音传出来:“内德·威拉德爵士来传伊丽莎白女王陛下的口谕,大人要不要见?”

内德不等伯爵回答,径直闯了进去,老头儿吓了一跳。这间屋子并不宽敞,里面摆着一张圆桌,壁炉宽大,比大厅暖和舒服。四个人正围在桌前用早饭,内德认出其中两个。那个四十多岁、高人一头的女子是苏格兰女王玛丽,眼前的她多了双下巴,顶着红色假发。上次见到玛丽还是十五年前,内德到卡莱尔城堡宣布伊丽莎白女王将她囚禁。玛丽身边那个年纪稍长的妇人是艾莉森·罗斯夫人,从圣迪济耶行宫到卡莱尔堡,一直陪在玛丽身边。剩下的两位,内德没见过也猜得出来。那个五十多岁、小胡子和络腮胡连成一片的谢顶男子,自然是伯爵,剩下那个妇人和他年纪相仿,不怒而威,自然是伯爵夫人,人称哈德威克的贝丝。

内德越发不满。伯爵夫妇疏忽大意、愚不可及,伊丽莎白苦心经营的一切,说不定就葬送在他们手里。

伯爵大怒:“见鬼了……”

内德说:“我是法王派来的耶稣会探子,前来绑架玛丽·斯图亚特。我衣服下藏着两把手枪,一把杀掉伯爵,一把打死伯爵夫人。我的六个手下藏在干草车里,个个全副武装。”

两个人看不出内德是不是开玩笑。伯爵问:“这是谁的恶作剧吧?”

“这是试探。伊丽莎白女王陛下派我前来,查看大人将玛丽看守得如何。大人,我该怎么回禀陛下?说我一路畅通无阻见到玛丽,无人查问搜身,还可能带了六个手下?”

伯爵傻乎乎地答道:“不得不说,还是不要这样回禀陛下的好。”

玛丽一派威仪赫赫:“在我面前,你也敢如此放肆?”

内德充耳不闻,对伯爵说:“从今天起,让她在塔楼用饭。”

玛丽答道:“大胆狂徒,我忍无可忍。”

内德不加理会。这妇人阴谋杀害他所效忠的女王,何必跟她客气。

玛丽站起身,朝门口走去;艾莉森忙不迭跟了过去。

内德对伯爵夫人说:“夫人,请陪她们二人回房。此刻院子里并没有耶稣会探子,不过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进来了,还是时刻防范的好。”

伯爵夫人哪受得惯别人发号施令,但她自知理亏,只犹豫了片刻,就依言跟了过去。

内德搬了把椅子,坐在桌前。“大人,咱们言归正传,商量一下大人该如何着手,才能让我给伊丽莎白女王一个满意的交代。”

内德返回伦敦,来到西兴里的沃尔辛厄姆府,回报说谢菲尔德堡已经加强防守。

沃尔辛厄姆一开口就是最要紧的问题:“能否保证玛丽无法同外界联络?”

“不能,”内德满心沮丧,“除非把她身边下人尽数打发,再把她关进地牢。”

“那才是大快人心,”沃尔辛厄姆语气激动,“可惜女王陛下不愿如此绝情。”

“陛下太过心慈手软。”

沃尔辛厄姆却世故得多。“她是担心,要是对王族亲戚冷酷无情,传出去反倒对自己不利。”

内德不想争辩。“无论如何,谢菲尔德那边已经尽力了。”

沃尔辛厄姆捋着胡须说:“那就要从这边着手。法国使馆必然逃不了干系。去查查有哪些本国天主教徒出入使馆。咱们有名单。”

“我这就去查。”

内德来到楼上,沃尔辛厄姆的宝贝名单放在一间屋子里,出入都要上锁。内德进了屋子,静下心来查看名单。

最长的一份名单列的是本国的贵族天主教徒。这不难查证。首要的怀疑对象,是玛丽·都铎在位时大富大贵、伊丽莎白继位后立刻失宠的家族。这些人志趣所在也显而易见,因为他们并不着意隐瞒:或是宁可缴纳罚款也不去礼拜,或是穿着俗丽,嘲笑新教徒一身丧气打扮,不是黑就是灰。另外,天主教徒家里没有英文圣经。凡此种种,都由诸位主教和郡守呈报给沃尔辛厄姆。

巴特伯爵和玛格丽的名字赫然在列。

可这份名单也太长了些。大多数天主教徒无心谋反;内德有时候不禁感慨情报太多,查起来好比大海捞针。他接着翻开字母顺序名单,查看伦敦的天主教徒。除了土生土长的伦敦百姓,每天进出城门的天主教徒也都有据可查。进城来的天主教徒通常借宿在本地教友家里,要么投宿在教友出入频繁的客栈。名单自然不尽完整,毕竟伦敦有十万人口,要在大街小巷都安插眼线也不切实际;好在沃尔辛厄姆和内德掌握了天主教徒经常光顾的场所,并安排了人手日夜盯梢,有什么人出入,大多逃不过他们的视线。

内德逐页翻看。他头脑里装了几百个名字——名单占据了他半生。但他懂得温故知新的道理。他再次看到巴特和玛格丽的名字,每逢国会开会期间,两人就住在斯特兰德大街的夏陵府。

内德开始翻阅法国使馆的访客名单。使馆位于索尔兹伯里广场,路对面的索尔兹伯里酒馆里,日夜有人监视使馆动静;从1573年沃尔辛厄姆从巴黎返回伦敦起,记录就从未间断。内德从前一天查起,逐一对照字母顺序名单。

这一次没见到玛格丽的名字。玛格丽和巴特在伦敦暂住期间,从来没有接触过外国使臣或是可疑人物。两人和其他的天主教徒往来频繁,下人常去夏陵府附近的“爱尔兰小子”酒馆,除此以外,查不出有什么谋逆的举动。

自然,法国使馆的许多访客查不出姓名。名单里有不少记录,都是什么无名送炭男子、身份不明的信使、黑暗中看不清容貌的女子,等等。内德不免泄气,但不肯放弃,盼着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他一直查到两周前,一条记录让他心里一动:阿弗罗迪特·乌斯夫人,大使副官夫人。

他记起巴黎的那位阿弗罗迪特·博利厄小姐,似乎对一个叫贝尔纳·乌斯的年轻朝臣有意。一定是她。圣巴托罗缪纪念日屠杀当晚,一伙人抓住她意图施暴,被内德撞见,出手相救。

他又翻开字母顺序名单,找到乌斯先生、法国大使副官,家住斯普兰德街。

内德穿上外套,出了门。

他出门向西,脚步匆匆,两个疑问搅得他心乱如麻。阿弗罗迪特可知道去谢菲尔德送信之人的姓名?要是知道,又可会感念内德搭救,向他透露这个秘密?

去了才知道。

他从鲁德门出了伦敦城,穿过臭烘烘的舰队河,来到斯普兰德街北面,这一片没那么显赫。乌斯府朴素而雅致,他敲了敲门,向来应门的女仆报上姓名。他等了几分钟,琢磨贝尔纳·乌斯娶的会不会是另一位阿弗罗迪特。那也太巧了。紧接着,下人引他来到楼上,来到一间舒适惬意的小客厅。

他还记得那位活泼轻浮的十八岁小姐,但眼前这位二十九岁的妇人优雅娴静,看起来不久前做了母亲,孩子尚未断奶。阿弗罗迪特用法语打招呼,语气热络:“是你。这么久没见了!”

“你嫁给了贝尔纳。”

“不错。”她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

“可有子女?”

“有三个——暂时!”

两人坐下叙旧。内德心灰意冷:通常人只有积怨已久、满心愤恨无处排解,才甘愿背叛国家,譬如阿兰·德吉斯和耶柔玛·鲁伊斯。阿弗罗迪特夫妻恩爱、家庭美满,叫她泄露秘密,机会实在渺茫。可内德也不得不试一试。

他说自己娶了一位法国妻子,两人住在伦敦;阿弗罗迪特说很想聚一聚。她接着细数三个孩子,提到名字,内德一一记在心中,这已经成了习惯。说了几分钟,内德将话题转向此行的目的,先铺垫说:“在巴黎时,我曾救过你一命。”

阿弗罗迪特正色说:“大恩大德,永志不忘。不过求求你——贝尔纳毫不知情。”

“眼下,另一个女子有性命之忧。”

“当真?是谁?”

“伊丽莎白女王。”

阿弗罗迪特面露难色。“内德,你我不该议论国事。”

内德不肯罢休。“吉斯公爵密谋杀害伊丽莎白,好叫表姐玛丽·斯图亚特登上王位。你不会赞成杀人害命吧。”

“这个自然,可是——”

“有一个英国人不时造访贵国使馆,取到亨利·德吉斯的来信,送去谢菲尔德给玛丽。”他不想透露自己掌握的信息,可为了劝服她,不得不出此下策,“之后再带回玛丽的回信。”他一边说一边留心阿弗罗迪特的神色变化:她似乎眼神一闪。他接着说:“你很可能认得这个人。”

“内德,你这是陷我于不义。”

“我得知道他是谁。”他听见自己语气里透着绝望,不禁心烦意乱。

“你为什么非要为难我?”

“我要保护伊丽莎白不受恶人所害,像我当初保护你一样。”

阿弗罗迪特站起身。“倘若你来只是为了向我打探消息,我很遗憾。”

“我是请你搭救女王的性命。”

“你是叫我背叛丈夫、背叛国家,出卖家父府上的客人!”

“我救过你!”

“你救过我的命,并非我的灵魂。”

内德知道自己输了。他满心愧疚,后悔自己不该来。他竟然想利用这个心怀感恩的正派女子,劝诱她踏上邪路。他有时候简直厌恶这份差事。

他起身告辞:“那么我不打扰了。”

“只怕你理应如此。”

他隐隐觉得听到她说了一句要紧事,但争执间来不及细想。他想多留一阵,再盘问一番,好叫她再说一遍,可抬头一看,阿弗罗迪特正怒冲冲地瞪视自己,显然是巴不得他马上离开。倘若他还不肯走,她也要拂袖而去了。

他只好告辞,满心沮丧地往城里走。他爬上鲁德门丘,经过威严耸立的哥特式圣保罗教堂;灰色的墙面已被伦敦成千上万家的壁炉熏得黢黑。伦敦塔遥遥在望,那是审讯拷问叛国贼的监狱。他回到了西兴里。

刚迈进沃尔辛厄姆府,他猛地想起阿弗罗迪特说了什么:“你是叫我背叛丈夫、背叛国家,出卖家父府上的客人!”

家父府上的客人。

十一年前,内德随同沃尔辛厄姆前往巴黎,记下的第一份名单就是圣丹尼街博利厄伯爵府上的英国天主教徒。

沃尔辛厄姆什么都不扔。

内德奔到楼上,来到上锁的房间。巴黎那本簿子压在一只箱子最底下。他抽出簿子,吹掉上面的灰尘。

她指的自然是父亲在巴黎的府宅吧?伯爵在法国乡下有一处宅院,不过据内德所知,那里并没有英国天主教徒出入。至于伦敦的天主教徒名册,里面从来没见过博利厄的姓氏。

但什么也不能做准。

内德急切地打开簿子,仔细地逐个查看。这是他十年前的笔迹。他叫自己不可心急,逐个回想这些人的容貌:都是些满腹怨气的年轻人,因为在本国不得志,故而流亡法国。巴黎的种种浮现在眼前:窗明几净的店铺、雍容华贵的服装、臭气熏天的街道、奢华铺张的御宴、惨绝人寰的屠杀。

眼前的名字仿佛当头一棒。内德没见过这个人,但记得这个名字。

一颗心好像不跳了。他又翻开记录伦敦天主教徒的名册。不错,在巴黎造访博利厄伯爵府的客人里头,有一个人就在伦敦。

此人叫作弗朗西斯·思罗克莫顿爵士。

内德喃喃自语:“逮到你了,你这魔鬼。”

沃尔辛厄姆叮嘱:“无论如何,决不可逮捕他。”

内德吃了一惊。“我以为就是要抓他。”

“好好想想。思罗克莫顿之流层出不穷,咱们为保护伊丽莎白女王,自然是鞠躬尽瘁,但总有漏网之鱼。”

内德暗暗佩服,沃尔辛厄姆考虑的并不是眼下,而是快人一步。他还是不明白沃尔辛厄姆有什么打算。“除了时刻提防,还能有什么对策?”

“拿到玛丽·斯图亚特阴谋篡位的证据。”

“既然思罗克莫顿图谋大逆,伊丽莎白大概会准许对他用刑,他自然会如实供认。不过人人都知道,供认不足取信。”

“正是。咱们必须拿到铁证。”

“然后将玛丽·斯图亚特定罪?”

“一点不错。”

内德听入了迷,但还是猜不透沃尔辛厄姆这只老狐狸究竟有什么打算:“这有什么用意?”

“最最不济,玛丽会遭百姓唾弃。她意图推翻咱们深受爱戴的女王,除了那些死硬派天主教徒,谁还会支持她?”

“那也阻止不了暗杀。”

“但会削弱他们的力量。还有,咱们要求减少对玛丽的优待,也理直气壮得多。”

内德点点头。“伊丽莎白也不必担心有人指责她对待亲戚冷酷无情。尽管如此……”

“要是能证明玛丽不只想推翻伊丽莎白,还意图杀害她,那就更加有利。”

内德这才明白沃尔辛厄姆的打算;如此狠辣,他不由心惊。“你希望处死玛丽?”

“不错。”

内德不寒而栗。处决一位君主,其罪仅次于亵渎神明。

“可伊丽莎白女王绝不会处死玛丽。”

“就算玛丽密谋刺杀她,证据确凿?”

内德答道:“说不准。”

“我也说不准。”

内德派人日夜跟踪思罗克莫顿。

阿弗罗迪特应该把内德上门的事跟丈夫说了;法国使馆必定提醒思罗克莫顿小心行事。据此推测,思罗克莫顿应该知道,内德怀疑玛丽同外界取得了联络。不过,他大概以为内德还不知道送信的人是谁。

盯梢的人分两班轮换,不过还是可能被他发现。幸好他毫无察觉。内德猜测思罗克莫顿并不熟悉秘密任务,压根想不到有人跟梢。

阿兰·德吉斯从巴黎写信来说,皮埃尔派信使给玛丽寄了一封要紧信件,自然要通过思罗克莫顿送到玛丽手中。倘若趁思罗克莫顿拿到这封信后将他逮捕,那就等于人赃并获,有望作为他叛国卖主的铁证。

不过沃尔辛厄姆的目标不是思罗克莫顿,而是玛丽。内德决定缓一缓,看思罗克莫顿能不能拿到玛丽的回信。倘若玛丽同意这个阴谋,甚至予以嘉许,那就是证据确凿了。

10月的这天,内德正焦急地等待思罗克莫顿的消息,西兴里却来了一个叫拉尔夫·文特诺的侍臣,说伊丽莎白传沃尔辛厄姆和内德即刻入宫。至于原因,文特诺摇头不知。

两人于是披上外套出了门。不远处就是伦敦塔,他们步行前往;文特诺在码头备好了驳船,将两人送往怀特霍尔宫。

船向上游划去,内德心神不宁:传召而不说明缘由,想来不会是好消息。伊丽莎白性情反复无常,这一刻还是万里无云、频频赞许,下一刻就黑云压顶——眨眼间又云开日出。

到了怀特霍尔宫,文特诺引他们经由重兵把守的守卫室,穿过群臣候召的召见室,穿过一段走廊,进了女王的私室。

伊丽莎白坐在镀金雕花木椅上,一袭红白相间的长裙,外面套着银纱罩衣,衣袖开衩,露出塔夫绸做的红里子。这身鲜艳的打扮朝气十足,却掩饰不了时间的流逝。伊丽莎白刚满五十岁,虽然脸上扑着厚厚的白色面脂,依然看得出皱纹。她说话的时候,露出参差不齐的棕黄色牙齿,有几颗已经掉了。

莱斯特公爵也在。他和女王年龄相仿,却是一身贵族少爷的打扮。只见他那身淡蓝色的丝绸衣服上绣着金线,衬衣领口和袖口都缝着飞边。内德猜想这身行头一定价值不菲,暗暗感叹荒唐。

莱斯特一副得意扬扬的架势,叫内德心中忐忑。十有八九是拿到了沃尔辛厄姆的短处。

内德和沃尔辛厄姆并肩而立,一齐鞠躬行礼。

女王的语气一如寒风刺骨的二月天:“他们在牛津一家酒馆里抓到一个人,此人声称要来伦敦射杀女王。”

内德暗暗叫苦。该死,漏掉一个。他想起沃尔辛厄姆的话:总有漏网之鱼。

莱斯特阴阳怪气,好像对这件事嗤之以鼻:“那人带着一把重型手枪,说女王如蛇如虺,要取她首级,安在长矛上。”

内德暗想,莱斯特自然要煽风点火。听起来这个刺客不足为惧,和女王隔了六十英里就走漏风声,被捉拿归案。

伊丽莎白喝问:“花了我这么些钱,却不能阻止这种人加害我?”

这话太不公道。他们每年只有七百五十镑的花销,这笔钱远远不够,沃尔辛厄姆自己垫了大半。不过女王不需要讲公道。

沃尔辛厄姆问:“此人姓甚名谁?”

莱斯特答道:“约翰·索莫菲尔德。”

内德知道这个名字:名单上有。“陛下,我们知道索莫菲尔德这个人,是沃里克郡的天主教徒。他是个疯子。”

莱斯特伯爵冷笑一声。“你的意思是,他不会伤害陛下喽?”

内德气不过:“意思是他不会参与重大阴谋,大人。”

“啊,妙啊!也就是说,他那些弹药杀不死人,是不是?”

“我没有说——”

莱斯特不由他解释:“陛下,保护陛下安危的重任,还是交给他人为好。”他接着又谄媚地说:“毕竟,这是本国的首要任务。”

莱斯特最懂得溜须拍马,可惜伊丽莎白就吃这一套。

沃尔辛厄姆这才开口:“我有负陛下所托,没有察觉索莫菲尔德这个威胁。英格兰人才辈出,无疑有许多能人更能担此重任。我祈求陛下择贤才用之。至于微臣,这副担子担了这么久,自然欣然卸下,也好歇一歇这把老骨头。”

这自然不是真心话,不过此时此刻,也许只有这番话才能平复女王的怒气。内德后悔自己不该据理力争。女王正在气头上,还劝她放心,只会惹她愈发不悦;虚心下气、卑以自牧才是应对的法子。

女王反驳说:“你和我是一般年纪。”看样子,她听了沃尔辛厄姆一番道歉,气消了大半。或者经沃尔辛厄姆点醒,她明白英格兰再找不出第二个人,为保护女王,像他一样尽职尽责、兢兢业业,揪出那数不清的刺客,不管是神志异常还是健全的人。尽管如此,她却不肯就此罢休,责问道:“你说要保护我,整天都忙些什么?”

“陛下,我探查到一个精心策划的阴谋,幕后指使绝非约翰·索莫菲尔德之流可比。这些人绝不会握着凶器到处招摇、在酒馆里吹嘘。他们串通教宗以及西班牙国王,而这个索莫菲尔德绝没有,我可以保证。这伙逆贼铁心铁意,财路广泛,并且狡猾隐秘。尽管如此,我有望在几天之内捉住这伙人的头目。”

这一番话足以叫莱斯特哑口无言,但内德不免沮丧。时机尚未成熟,现在拿人的话,自然会挫败这场阴谋,但玛丽·斯图亚特意图不轨的证据,也只能不了了之。这一次又是争权夺利坏了事。

女王问:“都是什么人?”

“陛下,为免打草惊蛇,我不想贸然透露姓名——”沃尔辛厄姆故意瞥了莱斯特一眼,“当着众人。”

莱斯特正要气冲冲地回嘴,女王先开口了:“不错,怪我多此一问。那好,弗朗西斯爵士,你还有要事在身,先退下吧。”

“多谢陛下。”

罗洛·菲茨杰拉德不放心弗朗西斯·思罗克莫顿。

他和英格兰学院的学生不同。他们发誓效忠教会,以服从和奉献为己任。他们去国离家,苦读数载,立下誓言,之后返回故土,对各自的任务,他们已有多年的准备。他们明白此事关乎生死:学院将沃尔辛厄姆逮捕处决之人视为殉教者,每次都加以褒扬。

思罗克莫顿可没有立过誓,他是个纨绔子弟,对天主教抱有一腔浪漫思想。他讨好的是自己,而非上主;他的勇气、决心都未经试炼,说不定要打退堂鼓。

就算他没有反悔,也一样叫人担心。他是否小心谨慎?他可没担任过秘密任务。他会不会哪天喝醉了酒,跟狐朋狗友吹嘘起来,说漏了嘴?

佩格·布拉德福德也叫罗洛担心。艾莉森说,只要是苏格兰女王玛丽开口,佩格什么事都会答应;不过谁知道艾莉森是不是看走了眼。

最叫他心神不宁的还是玛丽。她会不会答应?要是没有她授意,这个计划根本是一场空。

他劝自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先办妥思罗克莫顿。

为了安全着想,罗洛不该再次接触思罗克莫顿,可惜别无他法。他必须当面问他一切是否顺利。因此,他再不情愿,也只好去思罗克莫顿家走一趟。因为不想被人认出,这天,他等到暮色四合,经由圣保罗主教座堂下坡,来到圣保罗码头。

罗洛扑了个空;仆役说思罗克莫顿不在家。他琢磨要不要改天再来,但等不及问他消息,于是说自己要等一等。

下人引他进了一间小客厅,一扇窗户正对着街面。客厅尽头有一扇双开门,没有关严,罗洛从门缝张望,看见一间宽敞屋子,陈设奢华舒适,但传出一股呛鼻的烟味,原来是仆役在后院烧杂物。

下人给他端了酒,罗洛一边等一边沉思。等帮助巴黎的皮埃尔和谢菲尔德的玛丽取得联络,他就要即刻动身,寻访遍布各地的秘密司铎,让他们或是庇护者收集地图,并让他们保证召集人马,和入侵大军里应外合。时间充裕——入侵定在明年春;不过任务繁重。

思罗克莫顿入夜才回来。罗洛听见仆役给他开了门,说道:“少爷,客厅里有位客人——他不肯透露姓名。”思罗克莫顿见到罗洛,笑容满面,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包裹,兴致昂扬地往桌子上一拍。

“玛丽女王的信!”他兴高采烈,“我刚从法国使馆回来。”

“好样的!”罗洛立刻站起身,逐一审视。信上除了吉斯公爵的封印,还有约翰·莱斯利的封印,他是玛丽在巴黎的支持者。罗洛真想一窥究竟,但弄坏了封印可就麻烦了。“你什么时候送去谢菲尔德?”

“明天。”

“好极了。”

这时敲门声响起,两个人不由身子一僵,凝神细听。朋友登门拜访时只会礼貌地叩门,门外的人却来势汹汹,不怀好意。罗洛走到窗边,借着门上的灯笼,看到两个衣着讲究的男人,其中一个朝着光亮一扭头,罗洛立刻认出是内德·威拉德。

“该死,”他咒骂一声,“是沃尔辛厄姆的人。”

他顿时想到,思罗克莫顿被内德的人跟踪了。内德知道他去了法国使馆,不难猜出他去做什么。只是不知道内德怎么会识破思罗克莫顿的身份?罗洛醒悟道,沃尔辛厄姆的情报处远比众人想象的厉害。

不出一分钟,罗洛就要落网了。

思罗克莫顿说:“我去吩咐下人说我不在。”他打开客厅门,可惜已经迟了。罗洛听见正门打开,双方针锋相对。事情太过仓促。

罗洛说:“去拖延一阵。”

思罗克莫顿走进门廊,扬声问:“行了行了,什么事这么吵?”

罗洛低头看着桌上的信件。无疑是罪证。要是信中内容和他料想的一样,那么他和思罗克莫顿都难逃一死。

罗洛只有几秒钟的时间,要是想不出对策,那就是全盘皆输。

他当机立断,拿起信,穿过半开半掩的双扇门,进到里屋。有一扇窗户正对着后院。他立刻打开窗户,跳到院子里,这时就听见内德·威拉德熟悉的声音从客厅传来。

院子中央拢着火堆,烧的是枯叶、厨房垃圾和牲口棚的脏干草。罗洛向远处张望,借着篝火闪烁的红光,看见树丛间一个男人的身影,正朝自己这边走来。这第三个人一定是内德的手下:内德行事一丝不苟,自然不会放过房子后门。

只听来人大喊:“嘿,你!”

罗洛来不及考虑了。

思罗克莫顿必死无疑。他被捕之后会遭到刑讯逼供,把计划和盘托出。好在他不知道让·英吉利的真实身份,受牵连的只有一个浣衣女仆佩格·布拉德福德。那不过是个愚昧无知的下等人,一辈子庸庸碌碌,只会留下更多无知愚昧的下等人。最要紧的是,思罗克莫顿没办法指认玛丽·斯图亚特;唯一对她不利的证据,只有罗洛手里的信件。

他把信团成一团,扔进明黄色的焰心。

那人影朝他飞奔而来。

罗洛耽搁几秒,望着信纸烧着了,渐渐变黑,最后化成灰烬。

证据销毁之后,他出其不意,朝对方跑去,猛地出拳,把对方打倒在地,头也不回地往前跑。

他跑到院子尽头,眼前是泰晤士河淤泥堆积的河滩。他沿着水滨,越跑越远。

1584年春,皮埃尔赶到尼姆侯爵夫人家,旁观她被扫地出门。

侯爵是新教徒,侥幸活了几十年;皮埃尔有的是耐心。1559年,皮埃尔设计将圣雅克区的会众一网打尽,然而,异教徒依然聚在那里。今时不同往日,到了1584年,一个自称天主教同盟的民间组织席卷巴黎,发誓要根除新教,皮埃尔借机把侯爵押到巴黎高等法院,总算叫他被判了死罪。

但他的目标并非老侯爵。他恨的是路易丝侯爵夫人,这个四十多岁、风姿绰约的寡妇。异教徒的财产一律充公,侯爵被处死后,路易丝一无所有。

为了这一刻,皮埃尔足足等了二十五年。

皮埃尔赶到的时候,侯爵夫人正在门厅和执达吏交涉。他和执达吏的几个手下站在一起,冷眼旁观;路易丝没瞧见他。

周围是不再属于她的财富:镶了嵌板的墙上挂着一幅幅田园场景的油画,雕花椅子闪闪发亮,脚下铺着大理石,头顶吊着枝形烛台。路易丝身穿绿色丝裙,料子垂在她宽大的臀部,好像水波荡漾。她年轻的时候,凡是男子都觊觎她那丰满的胸脯,如今也是风韵犹存。

她呵斥执达吏:“你好大胆子!居然强逼一位命妇离开自己的府宅。”

执达吏显然见过这种场面。他说话客气,但语气坚定:“奉劝夫人还是乖乖离开吧,倘若不然,只能叫人抬出去,未免失了体面。”

她走到他面前,打开双肩,衬得胸脯愈发丰满。她放缓语气:“你是聪明人。一周后再来,那时我会做好安排。”

“法院已经给了夫人准备的时间,现在是时候了。”

傲慢和魅力都不管用,她露出茫然无助的神色。她哭道:“我不能走,我没有地方可去!我租不起房子,因为我没有钱,一个子也没有。我父母双亡,没有哪个朋友愿意帮我,他们都怕被当成异教徒!”

皮埃尔打量她,见她满脸泪痕,语气充满无助,心里十分痛快。这个侯爵夫人在二十五年前曾数落过年轻的皮埃尔。那时西尔维骄傲地把他引荐给路易丝,他说了句玩笑话,不想开罪了她。她说:“就算香槟也该叫年轻人懂得尊卑有别。”说完故意转过身子不理他。如今想来,他还是忍不住皱起面孔。

眼下两人身份对调;皮埃尔刚接手圣橡树修院,在香槟有几千英亩的田地。薪俸他一个人收入囊中,让那些修士过着清贫的生活,也算得偿所愿。他如今大富大贵,路易丝则身无分文、走投无路。

执达吏说:“天气暖和,不妨露宿森林。要是下雨呢,十字街的圣玛丽亚·玛德莱娜修会收容无家可归的女子。”

路易丝大惊失色。“那是妓女才去的!”

执达吏一耸肩。

路易丝嘤嘤而泣,肩膀耷拉着,脸埋在手里,胸脯一起一伏。

皮埃尔看她受苦,不由得起了色心。

该他出面了。

他上前一步,站在执达吏和侯爵夫人之间,开口说:“夫人不必惊慌,吉斯家怎么会看着命妇风餐露宿呢。”

她仰起脸,泪眼迷蒙地望着他。“皮埃尔·奥芒德。你是来看我笑话的?”

她甚至不肯叫皮埃尔·奥芒德·德吉斯。等着受罪吧。“我是来替夫人解围的。请夫人跟我来,我带您去安全的地方。”

她一步不动。“去哪儿?”

“在一片安静的宅院,已经选好了住处,缴了租金,还有女仆。虽然陈设简陋,至少还惬意。去看上一看吧。相信能替您一解燃眉之急。”

她一脸犹豫,不知该不该相信。吉斯一家对新教徒恨之入骨,怎么会善待她?她踌躇半晌,知道别无出路,只好说:“我去收拾些东西。”

执达吏说:“不许带珠宝。我要检查。”

路易丝没有答话,一转身,昂首挺胸地出去了。

皮埃尔急不可待。这个女人很快要受自己摆布了。

侯爵夫人和吉斯家并无亲缘,在宗教战争中还站在敌方一边,但皮埃尔总觉得和她是一类人。他虽是吉斯家的谋士兼刽子手,却因为出身低微,一直遭受冷眼。论权势、论赏赐,府上下人没人能和他相比,可他毕竟只是下人,作战会议上少不了他,但家宴上从来没有他。他无处泄恨,但可以在路易丝身上出出气。

路易丝回来了,她手里拎着一只皮包,塞得鼓鼓囊囊。执达吏说到做到,打开皮包,把东西全倒了出来。她带了几十件华美内衣,有丝质的也有亚麻的,都绣了花样子,打着丝带。皮埃尔不由得猜想她绿裙子底下穿了什么。

她改不了盛气凌人,把皮包递给皮埃尔,好像当他是脚夫。皮埃尔没有点醒她。时候还不到。

皮埃尔领着她出了门,比龙和布罗卡尔在外面候着,牵了四匹马,其中一匹是给侯爵夫人的。四人骑马出了尼姆府,经圣雅克门进到巴黎城,沿着圣雅克街上了小桥,再穿过城岛,一直来到一栋朴素的联排房子前。这里离吉斯府不远。皮埃尔吩咐比龙和布罗卡尔牵马先回府,接着带路易丝进了门,说道:“夫人住顶层。”

她紧张地问:“这儿住的都是什么人?”

他据实以对:“每层都有住客,大多都为吉斯家效过力:一个上了年纪的先生,一个眼力不济的缝衣妇,一个偶尔翻译东西的西班牙妇人,都是体面人。”而且谁也不想因为得罪皮埃尔被扫地出门。

路易丝好像放了心。

两个人来到楼上,路易丝气喘吁吁,发起牢骚:“这么高,要累死人了。”

皮埃尔暗暗高兴。她答应要住下来了。

女仆对两人鞠躬行礼,皮埃尔带路易丝看过客厅、厨房、洗涤室,最后轮到卧室。她又惊又喜。皮埃尔先前说陈设简陋,其实他早精心布置过:他打算常来。

路易丝大惑不解。她眼里的敌人竟然为自己慷慨解囊。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根本摸不着头脑。妙。

皮埃尔关上房门,路易丝如梦初醒。

“我还记得当年看得眼也不眨。”他双手按在她胸前。

她后退一步,不屑地说:“你以为我会做你的情妇?”

皮埃尔微微一笑。“你就是我的情妇,”他品味着这句话,“把裙子脱了。”

“休想。”

“那我要动手了。”

“当心我叫人。”

“随便叫。女仆正等着呢。”他用力一推,路易丝跌倒在床上。

她开始求饶:“求你放过我。”

“你竟然不记得了,”他大吼,“就算香槟也该叫年轻人懂得尊卑有别。二十五年前,你这么说过。”

她惊恐地瞪着他,仿佛不敢相信:“就因为这个,你就要这样报复我?”

“叉开腿,好戏还在后头呢。”

有时候宴饮之后,皮埃尔觉得酒足饭饱,微微犯恶心。他事后返回吉斯府,就是这种感觉。他最乐于见到贵族受辱,但这一次似乎过了头。他当然还要回去的,不过得歇上几天;她这一餐可不好消化。

他回到家,一进客厅,就看见罗洛·菲茨杰拉德在等他。是他给这个英国人取了让·英吉利的化名。

皮埃尔心中恼怒。他想清静一会儿,将刚才发生的事梳理一番,好叫纷繁的思绪归于平静。倒霉的是,有正事等着他处理。

罗洛打开手里的帆布袋,露出一沓地图,骄傲地说:“英国南部和东部海岸的所有重要港口。”他把地图放在写字桌上。

皮埃尔一一翻看。这些地图出自不同人之手,有些尤其美观,每一张都详尽清晰,仔细地标出了泊处、码头、险滩,叫皮埃尔暗暗赞叹。“很好,只是耗得太久了。”

“我也知道,很抱歉。因为思罗克莫顿被捕,把事情耽搁了。”

“他如何了?”

“以叛国罪处死了。”

“又是一位殉教者。”

罗洛尖锐地说:“但愿他不是枉死。”

“这话是什么意思?”

“吉斯公爵还决心入侵英格兰吗?”

“千真万确。爵爷希望玛丽·斯图亚特登上英格兰王位,欧洲各重要君主无不如此。”

“那就好。玛丽身边的守卫比从前严密,但我会想到办法,重新取得联络。”

“那么,现在就可以着手策划明年——1585年入侵?”

“不错。”

这时皮埃尔的养子进来说:“皮卡第传来消息,埃居尔·弗朗索瓦故世。”

皮埃尔惊叹:“主啊!”埃居尔·弗朗索瓦是亨利国王同卡泰丽娜王后的小儿子。他对罗洛解释:“大事不妙,他本是王位的继承人。”

罗洛一皱眉。“可亨利三世国王身体无恙,何必担心继承人?”

“亨利三兄弟先后即位,前两位国王都是早夭无子,亨利或是一般命运。”

“那如今埃居尔·弗朗索瓦故去,王位由谁来继承?”

“麻烦就在这儿:纳瓦尔国王。他是个新教徒。”

罗洛愤愤不平:“法兰西决不能奉新教徒为国王!”

“说得不错。”况且纳瓦尔国王是姓波旁的,世代与吉斯家为敌,因为这一层原因,更不能让他染指王位,“必须让教宗否决纳瓦尔国王的继承权。”皮埃尔不觉把心里的谋划说了出来。亨利公爵可以在明天之前召集作战会议,皮埃尔必须筹划妥当。“内战近在眼前,吉斯公爵将统领天主教军队。我得即刻去见公爵。”他说着站起身。

罗洛指着那沓地图:“那入侵英格兰的事呢?”

“英格兰只好再等等。”

二十四

玛丽·斯图亚特四十三岁寿辰这天,艾莉森陪她出门骑马。早上寒气逼人,呼出的气化作团团迷雾,艾莉森庆幸有小马加尔松给她取暖。一队守卫跟在她们身后;玛丽及其侍从决不许同外人说话,要是有哪个孩子递给女王一个苹果,士兵会一把夺过。

负责看守她们的换成了埃米亚斯·波利特爵士,此人是个清教徒,恪守教规,和他相比,沃尔辛厄姆都像个浪荡子了。艾莉森第一次见到有人对玛丽的魅力无动于衷。无论是玛丽轻触他的手臂,对他露出迷人的微笑,或是漫不经心地提起亲吻、胸脯、床笫,波利特只会瞪着她,好像当她发疯了似的,一语不发。

凡是玛丽的信件,波利特都要过目,并且毫不顾忌。他呈上的时候,信件都是拆开的,他也不道歉。女王得以同法兰西和苏格兰的亲友通信;不消说,信里不可能提及入侵英格兰、救出女王、处决伊丽莎白、拥戴玛丽为王。

驰骋一番,艾莉森心情舒畅,可返程的时候,情绪又恢复了低沉。二十年来,玛丽的每个寿辰都是在软禁中度过的。艾莉森四十五岁了,每一次她都陪在玛丽身边,每一次都企盼明年不再是囚徒。艾莉森觉得,她们这辈子就在等待、盼望。曾几何时,她们是巴黎衣着最讲究的女子。

玛丽的儿子苏格兰国王詹姆斯今年二十一岁了。母子分别时,詹姆斯才一岁大,从那以后他们一直没见过面,詹姆斯对母亲毫不关心,也从不为她出力。不过也怪不得他,毕竟对他而言,母亲根本是个陌生人。詹姆斯是玛丽的独生子,孩子几乎一出生就没了母亲,玛丽归咎于伊丽莎白女王,对她恨得牙痒痒。

快到牢房了。查特里庄园围着护城河和城垛,除此以外也算不得城堡,不过是间木头大宅,屋里盖了不少舒适的壁炉,墙上开着一排排窗户,屋里十分亮堂。波利特一家再加上玛丽及其臣仆,地方就住满了,守卫只能住在附近人家。身边不再总有守卫虎视眈眈,但到底还是阶下囚。

一行人骑马穿过护城河上的小桥,进到宽敞的院子,在院子中央的水井前勒马。艾莉森下了马,任加尔松在马槽里饮水。啤酒商的马车停在一边,几个高大结实的男人推着啤酒桶,穿过厨房门,送往女王的住所。艾莉森瞧见一群妇人聚在大门边,是玛格丽特·波利特夫人和几个女仆,她们围在一个风尘仆仆的男子身边。玛格丽特夫人比丈夫和气些,艾莉森于是穿过院子,过去凑热闹。

只见那男子捧着一只出门用的箱子,装的尽是些丝带、纽扣、廉价珠宝之类。玛丽见状也跟了过来,站在艾莉森身后。几个女仆一边翻看一边问价钱,叽叽喳喳地评价哪一样好,其中一个顽皮地问:“有迷魂药没有?”

这显然是打情骂俏;货郎通常都是口齿伶俐,愿意讨好女客人。不过这个小贩脸皮薄,咕哝着“丝带比药水好”。

埃米亚斯·波利特爵士从正门走出来查看。这个小贩五十多岁,已经谢顶,脑袋上只剩一圈灰白头发,红胡子乱蓬蓬的。波利特问:“怎么回事?”

玛格丽特夫人心虚地说:“啊,没什么。”

波利特对货郎说:“玛格丽特夫人不屑这些华而不实的玩意儿。”玛格丽特和几个女仆只好不情愿地走开了。波利特又轻蔑地说:“拿给那位苏格兰女王吧,这些虚浮玩意儿正合她的意。”

波利特一贯粗鲁无礼,玛丽和众位侍女都见怪不怪。她们个个百无聊赖,看到波利特的女仆怏怏然散开,马上围拢在小贩身边。

艾莉森仔细打量小贩,险些失声惊呼。是他:稀疏的头发,浓密的红棕胡子。是在谢菲尔德堡鹿苑见到的那个人,叫作让·英吉利。

她望向玛丽,随即想起女王没有见过他,只有自己和他说过话。她一阵激动,心里燃起了希望。他这次来,无疑还是来找她的。

她又是一阵兴奋。那次在鹿苑见面之后,她忍不住想着和他结为夫妻,等玛丽夺回王位之后,英格兰重归天主教会,二人就是女王的左膀右臂。她也知道自己犯傻,毕竟她跟此人见面不过几分钟,可话说回来,犯人总有白日做梦的资格吧。

院子里人多口杂,得想办法把英吉利带到安全地方,好让他卸下伪装,畅所欲言。

她于是说:“好冷,咱们进屋去吧。”

玛丽却说:“我骑马回来还热呢。”

艾莉森说:“夫人,您脾肺虚弱,还是进屋吧。”

玛丽一脸恼怒,气艾莉森不依不饶,不过似乎也听出她语气急切,奇怪地挑起眉头,最后直直望着她。艾莉森睁圆了眼睛。玛丽明白了:“转念一想,还是你说得对,咱们进去吧。”

她们引着英吉利,直接回到玛丽的房间,艾莉森吩咐下人都出去。她用法语说:“陛下,这位就是让·英吉利,吉斯公爵的信使。”

玛丽精神一振,急急地问:“公爵有什么话对我说?”

“总算有惊无险,”英吉利的法语带着明显的英国口音,“国王签下《内穆尔条约》,法国再次取缔新教。”

玛丽不耐烦地一挥手:“这是旧闻了。”

女王不屑,英吉利却依然故我,接着说:“这份条约可谓是一场胜利,对教会、对吉斯公爵以及对陛下在法国的亲人。”

“是,我晓得。”

“这就是说,陛下的表弟亨利公爵可以重拾大业,实现夙愿——辅佐陛下登上英格兰王座,夺回应有的权力。”

艾莉森却没有欢欣雀跃;多少次,她都是空欢喜一场。尽管如此,她心里又浮现出希望。她看到玛丽面露喜色。

英吉利接着说:“和之前一样,咱们的首要任务,是想办法让公爵和陛下取得联络。我物色了一个年轻天主教徒,忠厚可靠,负责传递信件,现在的难题是避过波利特的检查,从这里把信件带进带出。”

艾莉森说:“之前办成过,不过一次比一次难办。这次不能靠浣衣女仆了,沃尔辛厄姆已经有所防范。”

英吉利点头说:“思罗克莫顿死前,十有八九把咱们的秘密抖了出去。”

艾莉森暗暗吃惊:他说起弗朗西斯·思罗克莫顿殉教,语气冷冰冰的。不知道英吉利的同谋还有多少遭受酷刑,丢了性命。

她把这个念头抛开。“再说波利特也不许我们把衣物送到外面洗,现在都是陛下的下人在护城河边搓洗。”

英吉利说:“得另想办法。”

“没有守卫陪着,我们谁也不得和外人接触,”艾莉森语气黯然,“波利特居然没把你赶出去,真是奇怪。”

“我瞧见有人送啤酒桶进来。”

“啊,是个办法。你真是才思敏捷。”

“从哪里送来的?”

“伯顿镇狮头客栈,就在邻镇。”

“波利特检查吗?”

“检查啤酒?不会。”

“很好。”

“可是信怎么好放在啤酒桶里?信纸会弄湿,墨迹也化开了……”

“倘若放在瓶子里,瓶口封好?”

艾莉森缓缓点头。“女王回信也用一个办法。”

“就着送来的瓶子,装了回信再封上——你们有封蜡。”

“可瓶子在空桶里会晃来晃去,引人怀疑。”

“那也好办。在桶里填满稻草,或者把瓶子用布包好,钉在木桶上,就不会晃动了。”

艾莉森越发激动。“我们再想过。不过得说服酿酒商。”

“不错。包在我身上。”

内德打量吉尔伯特·吉福德。别看他模样天真无辜,却是居心叵测。吉福德二十四岁,样子却显稚气,嘴唇上下只淡淡一抹茸毛,大概还不需要剃。阿兰·德吉斯托英国驻巴黎使馆给西尔维来信说,吉福德不久前在巴黎和皮埃尔·奥芒德见过面。依内德看,吉福德给伊丽莎白女王的对手效命,是头号危险分子。

与此同时,他做起事来却大意草率。1585年12月,吉福德离开法国,经由海峡返回英国,在赖伊上岸。英国人去国外需要经王室批准,他自然没有,于是想买通赖伊港司务。放在从前,他大概能蒙混过去,但今时不同往日,要是港口司务放走了可疑人物,按律当斩。就这样,吉福德被港口司务拿下,内德派人把他押到伦敦审问。

西兴里沃尔辛厄姆府上,内德和沃尔辛厄姆坐在写字桌前,一起审讯吉福德。内德望着对面的吉福德,心里犯琢磨。只听沃尔辛厄姆问:“你竟然以为能蒙混过去?你父亲是个臭名昭著的天主教徒,伊丽莎白女王待他不薄,还任命他为斯塔福德郡守,可他呢,明知女王陛下驾到堂区教堂,竟然还不肯露面!”

吉福德神色紧张,但不至于惊慌失措——要知道,许多天主教徒可都死在他面前这个审讯官手里。内德猜想,这年轻人还不晓得自己惹了多大麻烦。只听吉福德说:“擅自离开英格兰是我不对,我自然知错。”听他的语气,仿佛只是犯了个小过错而已。“请大人体谅,我当年不过十九岁,”他挤出一个微笑,好像心照不宣,“弗朗西斯爵士,您难道没有少不更事的时候吗?”

沃尔辛厄姆却没笑,干脆地说:“没有。”

内德险些笑出来。八成是真的。他开口问:“你为什么回来?有什么目的?”

“我快五年没见过父亲了。”

“偏挑这个时候?为什么不是去年,不是明年?”

吉福德一耸肩:“我看什么时候都一样。”

内德换了一套问题:“要是我们不把你关到塔里,你到了伦敦,打算在哪儿借宿?”

“去‘犁头’。”

犁头是城西的一间客栈,一出坦普尔栅门就是,客人多是天主教徒。马夫长是沃尔辛厄姆的眼线,有什么动静都如实呈报。

内德又问:“你还要去什么地方?”

“自然是奇灵顿喽。”

吉福德的父亲住在斯塔福德郡奇灵顿公馆,从那儿前往查特里,骑马只要半天——玛丽·斯图亚特就囚禁在那儿。难道只是巧合?内德不相信天下有什么巧合。

“你上一次见到让·英吉利司铎是什么时候?”

吉福德没说话。

内德由着他沉默。他一直想方设法打探这个神秘人物的消息。1572年,西尔维在巴黎曾见过此人一面,只知道他是英国人。之后的几年间,纳塔和阿兰见过他几次,说他个子比一般人略高,一把红棕色的大胡子,头发稀疏,法语流利,但夹着明显的英国口音。他们逮捕的秘密司铎中,有两个人供认偷偷潜回英国是此人安排。内德只知道这么多。谁也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也不知道他是哪里人。

内德问道:“想得怎么样?”

“我想来想去,好像不认得谁叫这个名字。”

沃尔辛厄姆说:“就到这儿吧。”

内德起身走到门口,吩咐管家:“把吉福德先生带到客厅,请看好他。”

吉福德出去了,沃尔辛厄姆问:“你怎么想?”

“他在说谎。”

“我也这么想。吩咐下去,时刻盯着他。”

“是。还有,看样子我得去查特里走一趟了。”

艾莉森简直迷上了内德·威拉德爵士。他在查特里庄园住了有一周了。如今他上了四十岁,总是彬彬有礼、风度翩翩,即使所作所为令人至为厌恶。他无处不在,无所不晓。早上艾莉森站在窗前,就见到内德在院子水井旁坐了,一边嚼面包,一边观察周围的动静,什么都逃不过他那双眼睛。他从来不敲门,总是径直走进别人的卧室,也不管里面住的是男是女,然后客气地说:“希望没打扰你。”要是对方针锋相对,说他打扰到了,他只会歉意地说:“我只留片刻。”然后想留多久就留多久。要是你在写信,他就大大方方地站在你身后,看你写什么。玛丽女王和随从用膳时,他就走进来听大家聊天。说法语也没用,他的法语流利着呢。要是谁有意见,他会说:“抱歉得很——不过说起来呢,囚犯没有私密可言。”众位侍女都说他讨人喜欢,有一个还坦白说在屋里故意不穿衣服,巴不得他闯进去。

眼看内德如此一丝不苟,艾莉森暗暗心焦。这几周以来,玛丽一直通过伯顿镇狮头客栈送来的酒桶和法国通信;从思罗克莫顿被捕之后这一年多来,大批信件只好积压在法国驻伦敦使馆。信件如雪片般地涌进来,玛丽和跟了她多年的秘书克劳德·诺每天忙个不停,和苏格兰、法兰西、西班牙以及罗马四地有权有势的支持者巩固联系。事关重大,艾莉森和玛丽都清楚,英雄人物销声匿迹后,转眼就被世人淡忘。眼下,玛丽的信件提醒欧洲诸国,她尚在人世,打算夺回属于她的王位。

内德·威拉德爵士一来,通信的事只能缓一缓,因为内德随时会走过来,要是信写到一半,或是转译密文时被他撞个正着,那就糟糕了。数不清的信已经在瓶子里封好,都藏在一只空酒桶里,等着装上狮头客栈的货车。艾莉森和玛丽商量许久,认为打开酒桶取回瓶子容易引人注意,再放新瓶子也一样,因此决定暂时按兵不动。

艾莉森暗暗祈祷,但愿内德会在下次送啤酒前离开。那个自称让·英吉利的人正巧看见送啤酒,立刻想到通过酒桶传递消息,以内德的机敏,会不会马上动起同一个念头?她的祈祷并没有应验。

艾莉森和玛丽站在窗前,望见内德站在院子里,这时就看见沉甸甸的货车驶进来了。车上装了三只酒桶,每只三十二加仑的容量。

玛丽急道:“去和他说话,让他分心。”

艾莉森匆匆下到院子,走到内德面前,装作闲话家常的样子:“怎么样,内德爵士,你对埃米亚斯·波利特爵士安排的防守还满意吗?”

“比起什鲁斯伯里伯爵,他仔细得多了。”

艾莉森咯咯轻笑,如银铃一般。“你趁我们用早饭的时候闯进谢菲尔德堡,我可一辈子也忘不了呢。你那样子像个复仇天使,吓死人了!”

内德会意地一笑,艾莉森看出他明白自己有意讨好他。他似乎不以为意,不过看来也没有上当。

艾莉森接着说:“那是我第三次见到你,之前可没见你发那么大的火儿。我倒想问,你怎么气成那个样子?”

他没有答话,而是望着她身后。几个伙计从车上卸下装满啤酒的木桶,推往玛丽的住处。艾莉森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酒桶里应该装有谋划除掉伊丽莎白的密信,要是内德拦下他们,以他客客气气又不容回绝的一贯态度,要他们打开酒桶给他查看,那秘密就要揭穿,又一个叛党要遭到酷刑审问,继而处死。

好在内德没有察觉。那张英俊迷人的面孔上并无异样的表情,好像运酒和运煤也没有两样。他收回目光,说道:“我先问你一个问题吧。”

“请说。”

“你为什么留在这儿?”

“怎么?”

“玛丽·斯图亚特是犯人,但你不是。你威胁不到英格兰女王,也不觊觎王位,没有权倾朝野的法国亲戚,也不会写信联系教宗和西班牙国王。就算你大摇大摆地走出查特里庄园也没人在意。你为什么不走?”

她有时候也这么问自己。“玛丽女王和我从小一起长大。我比她年长几岁,总是像姐姐一样照顾她。后来她长成了貌若天仙的动人女子,我就爱上了她——可以这么说吧。返回苏格兰之后,我嫁了人,但没多久就死了丈夫,似乎注定了我要追随玛丽女王一辈子。”

“我懂。”

“真的?”

艾莉森用余光扫到那几个伙计抱着空桶回来了,其中一只桶里就装着秘密信件。他们把木桶装上车。要是内德此时命他们打开木桶,秘密也要暴露。好在内德无意喝止几个车夫,只回答说:“我懂,因为我对伊丽莎白女王抱有同样的感情。我之所以动怒,就是因为看到什鲁斯伯里伯爵有负女王所托。”

几个伙计进了厨房,出发前要先填填肚子。总算有惊无险,艾莉森呼吸起来畅快许多。

内德说:“我要告辞了。得赶回伦敦去。后会有期,罗斯夫人。”

艾莉森没听说他要走。“后会有期,内德爵士。”

内德进屋去了。

艾莉森回到玛丽女王房中,两人站在窗前,看到内德提着一对鞍囊走到院子里,看样子就只有这件行李。他叫过一个马夫,对方随即把他的马牵了过来。

内德跨上马背走了,这时送货的还没吃完饭。

玛丽叹道:“总算松了口气,感谢主。”

“是啊,看样子瞒过去了。”

内德没有返回伦敦。他骑马赶到伯顿镇,投宿在狮头客栈。

他吩咐马夫照料坐骑,安顿好行李后,就在客栈里到处查看。正对街面的是一间酒馆,另有一道拱门供车马出入,通往院子,一边是马棚,另一边是客房。后院是一片酿酒厂房,飘出刺鼻的发酵味儿。这是殷实生意,酒馆里总是坐满了人,再加上路过的客人,院子里的货车进进出出,往来不绝。

内德看见送回来的空桶都堆到角落里。一个小童撬开桶盖,用刷子蘸了水把桶刷干净,之后倒扣过来,等着桶晾干。

老板生得五大三粗,看他大腹便便的样子,就知道很照顾自家生意。内德听见伙计管他叫哈尔。此人忙个不停,不时从厂房走到马棚,对伙计呼呼喝喝。

内德看清客栈的地形,在院子里挑了张凳子坐了,一边喝啤酒一边等。院子里人来人往,没人在意他。

他差不多拿准了,查特里庄园就是借酒桶和外面联络。他在庄园住了一周,方方面面都看了个仔细,在他看来,酒桶是唯一的法子。送啤酒的时候,他要应付艾莉森,没办法一心一意地查看。艾莉森偏偏在那个时候过来搭讪,也许是巧合。但内德不相信有什么巧合。

内德估计车夫应该比自己慢,毕竟他的马精力充沛,拉车的马必定疲累。他一直等到傍晚,才看见马车驶进院子。他坐着不动,留神观察。一个车夫径直走开,之后和哈尔一起出来了;剩下的几个忙着给马解套具。空桶都堆到角落里,交给那个小童清洗。

小童拿着撬棍撬开桶盖,哈尔倚着墙望着他干活,神色平静。也许他确实不在乎。不过更可能是因为他盘算过,要是自己偷偷打开酒桶,伙计就会猜出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并且事关重大,但要是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伙计就不会怀疑有什么特别。

桶盖被撬开后,哈尔逐个桶查看,接着弯下腰,手伸进一只桶里,掏出两个瓶子形状的东西,外面裹着布,还用绳子系了。

内德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

哈尔冲小童一点头,穿过院子,来到一扇门前,迈了进去——内德没见他进去过。

他马上跟了上去。

门后是一连串房间,看样子是老板的住处。内德穿过客厅,进了卧室。只见哈尔站在敞开的柜子前,显然是要把酒桶里那两件东西藏进去。他听见脚步声,猛地一回头,气冲冲地嚷:“出去,这是私人住所!”

内德轻声说:“你离绞刑架只差一步。”

哈尔神色大变,面如土色,嘴巴合不拢,可见是惊惧交加。这个牛高马大、气势汹汹的家伙居然变成这副模样,可见是明知故犯,和可怜的佩格·布拉德福德不同。他踌躇良久,忐忑地问:“你是什么人?”

“天下唯一能保你不死的人。”

“啊,上帝保佑我。”

“或许会,只要你答应帮我。”

“我该怎么做?”

“如实告诉我,是谁从查特里过来取瓶子,并把新瓶子带过来,让你送过去。”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我不扯谎!我发誓!”

“他下次什么时候来?”

“不知道——他从来不知会我,时不常地就过来。”

内德暗想,这也难怪。这个人行事仔细。

哈尔哼哼唧唧:“唉,上帝,我真是个蠢货。”

“可不是。你为什么明知故犯?你是天主教徒?”

“人家说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

“那就是贪财。”

“上帝宽恕我。”

“再恶劣的行径,上帝也宽恕过。你听仔细了。我要你和往常一样,把瓶子交给送信的人,收下他送来的,送到查特里,再把回信带回来,就是老样子。不许跟任何人、在任何地方提起我。”

“我不明白。”

“不需要你明白。就当作没见过我。听懂没有?”

“懂,多谢大人慈悲。”

内德心里骂道,你这个见钱眼开的叛徒,你不配。他答道:“我会一直住下去,直到送信的出现。不管等到什么时候。”

两天后,那个人就出现了。内德一眼就认出他来。

是吉尔伯特·吉福德。

物色刺杀女王的志同道合之人,此事危险至极。罗洛不得不千般小心,一旦看错了人,就是万劫不复。

关键是看眼神:既饱含不凡之志,又透出视死如归。这不等于神志失常,但的确不合常理。罗洛有时候不禁要想,自己是否就是这般眼神。不会:他如此谨慎,简直像着了魔。或者年轻的时候有过,但如今已经消磨掉了,不然他早就被绞死、开肠破肚、五马分尸——弗朗西斯·思罗克莫顿还有那些年轻天真的天主教徒,被内德·威拉德抓住后就是这般下场。倘若如此,他已经和那些殉道者一样,往生天堂;不过这一程何时上路,由不得你做主。

罗洛在安东尼·巴宾顿的眼睛里看出这种神色。

罗洛跟了他三周,但只是远远观察,一直没有搭话。巴宾顿常去的戏院和酒馆,罗洛也不敢靠近,他知道附近有内德·威拉德的眼线。要接近巴宾顿,只能挑不是天主教徒聚集的场所,并且要趁人多的时候,这样才不会引人注意,譬如滚木球、斗鸡、斗熊的地方,再就是观看行刑。然而,他总不能谨慎个没完,是时候冒险一试了。

巴宾顿出身于德比郡一个天主教家庭,家境富庶,罗洛手下的一位司铎就安顿在他家里。巴宾顿曾见过玛丽·斯图亚特,他幼年时曾在什鲁斯伯里伯爵家当侍童,那时玛丽就囚禁在伯爵府。巴宾顿小小年纪,被身陷囹圄的女王所折服。但仅凭这一点,他会不会答应?要知道答案,只有一个办法。

罗洛趁他去看斗牛,终于和他搭上了话。

斗牛场设在河南岸萨瑟克区的巴黎园林。进去要交一便士,巴宾顿多花了一便士,上到长廊看台;围栏外人挤人,充斥着平头百姓的酸臭。

斗牛拴在圆形场地里,除此以外活动自如。六条高大的猎犬给放了出来,一见到斗牛,立刻飞扑上去,对着腿撕咬。公牛十分矫健,结实的脖子上脑袋转来转去,顶着牛角抵御狗群;狗群不断闪躲,但不免被牛角顶中,走运的被挑飞了,倒霉的扎死在牛角上,又被甩开。血的腥臭飘满全场。

观众不断喊叫助威,纷纷下注,赌公牛死前能否把狗杀光。大家都盯紧了场上,无心四顾。

和往常一样,罗洛先表明自己是天主教司铎。他凑近巴宾顿,低声说:“保佑你,孩子。”巴宾顿吓了一跳,扭头望着他,他飞快地摸出金十字架。

巴宾顿又惊又喜:“你是谁?”

“让·英吉利。”

“找我有什么事?”

“玛丽·斯图亚特的时候到了。”

巴宾顿瞪圆了眼睛:“此话怎讲?”

罗洛心说,你这是明知故问。他答道:“吉斯公爵已筹备妥当,召集了六万兵马。”这话是夸大其词——公爵尚未筹备妥当,也未必能召集六万人马,但罗洛必须骗取他的信任。“公爵掌握了东南沿岸各重要港口的地图,以便大军登陆。另外,他还得到了一众天主教贵族的许诺,其中就有你养父,届时他们和入侵大军里应外合,为光复真信仰而战。”这话倒是确切。

“真有此事?”巴宾顿巴不得相信。

“现在万事俱备,只缺一个忠厚可靠的人。”

“接着说。”

“一个出身名门、潜心向教的天主教徒,联合几位志同道合之士,在危机之时救出玛丽女王。你,安东尼·巴宾顿,就是蒙主拣选之人。”

罗洛故意转过头,任巴宾顿慢慢咀嚼。场上的斗牛和狗群已经给拖下去了;狗有的断了气,有的奄奄一息。好戏才刚刚开场。一匹老马驮着一只猴子来到场上,观众鼓掌叫好,这是他们最期待的节目。六条幼犬蹿上场,对老马又抓又咬,老马死命躲闪;狗群还冲马背上的猴子猛扑,猴子越是躲闪,狗群越是兴奋。最后猴子吓得发疯,拼了命要逃走,沿着马背窜来窜去,还想站在马头上,逗得场上哄笑连连。

罗洛细看巴宾顿的表情。他早把消遣忘在了脑后,神色间混合了骄傲、兴奋和恐惧。罗洛猜中了他的心思。他二十三岁,将大展拳脚。

罗洛说:“玛丽女王被囚禁在斯塔福德郡查特里庄园。你要前往此地,打探清楚,但不可和她接触,以免打草惊蛇。等谋划妥当,再写信知会女王,信中要面面俱到。你把信交给我,我有办法送到女王手里,神不知鬼不觉。”

巴宾顿双目放光,那是宿命之光。“我答应,荣幸之至。”

场上,老马摔倒在地,狗群一拥而上,把猴子撕烂了。

罗洛和巴宾顿握了手。

巴宾顿问:“我怎么找你?”

“不必,我会找你。”

内德把吉福德押到伦敦塔,吉福德的右手和侍卫的左手用一条绳子绑了。内德带他沿着石头楼梯上楼,像闲话家常一样说:“叛徒就在这儿受刑。”吉福德吓坏了。内德带他进了一间屋子,里面只有一张写字桌和一处壁炉,夏天也是阴森森的。内德和他面对面坐了;守卫站在吉福德身后,绳子没有解开。

隔壁传来一阵尖叫。

吉福德吓得脸色煞白。“是什么人?”

“朗斯洛特,一个叛徒。他打算趁伊丽莎白女王在圣詹姆斯公园骑马出游时开枪将陛下杀死,还策动了另一个天主教徒,而此人恰好对女王忠心耿耿。”这个人也恰好是内德的眼线,“看样子朗斯洛特是个疯子,并无同党,不过弗朗西斯·思罗克莫顿爵士吩咐,务必审个明白。”

吉福德那张稚气的脸上毫无人色,双手不住颤抖。

内德说:“要是你想免了朗斯洛特这番苦头,只需要照我的吩咐办。不难做到。”

“休想。”吉福德声音发颤。

“你从法国使馆取了信,就送到我这儿,我好找人誊抄,然后你再把信送到查特里。”

“你看不懂,”吉福德答道,“我都看不懂。是用密文写的。”

“这就让我来操心吧,”内德手下有个破译密码的天才,姓菲利普斯,“而且玛丽女王看到封印动过,准会怀疑我。”

“封印会完好如初。”菲利普斯还擅长仿造,“谁也分辨不出真假。”

吉福德目瞪口呆。他没想到伊丽莎白的情报处如此缜密、如此面面俱到。内德从一开始就把他看透了:他低估了对手。

内德接着说:“从查特里取了回信也是一样,先拿来交给我,我叫人誊抄过之后,你再把信送到法国使馆。”

“我绝不会背叛玛丽女王。”

这时朗斯洛特又是一阵哀号,声音越来越弱,最后抽泣起来,不住求饶。

内德对吉福德说:“算你走运。”

吉福德不屑地哼了一声。

“啊,不要不信。你瞧,你知道得太少了,连在巴黎指使你的那个英国人,你都不知道他是谁。”

吉福德一语不发,但从神色看来,他知道那人的姓名。

内德说:“他自称让·英吉利。”

吉福德不擅长掩饰,露出诧异的神色。

“显然是个化名,但他没有跟你透露真实姓名。”

吉福德发觉什么都瞒不过他,神色沮丧。

“说你走运,是因为你派得上用场。只要你按我吩咐的办,就可以免了皮肉之苦。”

“我绝不答应。”

朗斯洛特喊得撕心裂肺,像在地狱中受苦一般。

吉福德头一扭,吐在石板地上。狭小的房间蔓延着一股酸臭。

内德站起身。“我吩咐过了,下午就对你用刑。我明天再来看你,那时候你就会松口了。”

只听朗斯洛特哭着求饶:“不要,不要,求你了,饶了我吧。”

吉福德擦了擦嘴,咕哝着说:“我答应。”

“我听不清。”

吉福德大声说:“我答应,你活该下地狱!”

“很好,”内德吩咐守卫,“给他松绑,放了他。”

吉福德吃了一惊。“我能走了?”

“只要你按我吩咐的办。我会派人盯着你,别耍小聪明。”

朗斯洛特不住喊娘亲。

内德说:“下次要是再进来,就别想出去了。”

“我明白。”

“走吧。”

吉福德出了房门,内德听见他脚步匆匆,顺着石头台阶踢踢踏踏地下去了。内德冲守卫一点头,对方也出去了。他跌坐在椅子上,觉得筋疲力尽。他闭上眼睛;朗斯洛特又是一阵尖叫,他只好也走了。

内德出了伦敦塔,沿着河岸漫步。河面微风阵阵,带走了他鼻端的酸臭。他四下张望:船夫、渔人、小贩,有的行色匆匆,有的无所事事,几百张面孔,攀谈,叫喊,大笑,打着哈欠,哼着小曲,没有人痛苦地尖叫,没有人怕得冷汗淋淋。普普通通的生活。

他穿过伦敦桥,来到南岸。胡格诺教徒大多住在这一片;他们来自尼德兰和法兰西,纺织技术高超,在伦敦很快发家致富。他们是西尔维的可靠客人。

西尔维的铺子开在底层。他们的房子是伦敦常见的联排木架结构房舍,上层比下层依次凸出一截。前门敞开着,内德迈了进去。成排的书籍和纸墨的幽香像一贴清凉剂。

西尔维刚收到日内瓦寄来的书箱,正在整理。听见内德的脚步声,她抬起头。内德凝视她那双蓝眼睛,吻了吻她柔软的嘴唇。

她仰着头,打量他的神色,问道:“这是怎么了?”她一直改不掉淡淡的法语口音。

“有件不愉快的差事。一会儿讲给你听,我得先去洗把脸。”他走到后院,用脸盆在接雨水的桶里舀了水,借着冷水洗了手和脸。

他走回房子,直接上了楼,瘫在他最爱的椅子里。他闭上眼睛,听见朗斯洛特喊妈妈。

西尔维也上楼来了。她走到食物柜前,拿出一瓶酒,倒了两杯,一杯递到他手里,亲了亲他的额头,然后坐在他对面,膝盖贴着他膝盖。他品着酒,握过她的手。

西尔维说:“说吧。”

“今天塔里一个犯人受了刑。他图谋加害女王。用刑的不是我——我办不到,那种事我下不了手。我特地把另一个犯人带到隔壁审问,好让他听见尖叫。”

“真骇人。”

“奏效了。我让敌人的奸细成了双重奸细,他成了我的人。可我这会儿还能听见阵阵尖叫。”西尔维捏了捏他的手,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内德说:“有时候,我真厌恶这个活儿。”

“可正因为你,吉斯公爵和皮埃尔·奥芒德之流才不能在英格兰横行霸道,像在法国一样,以信仰为由将人活活烧死。”

“为了不让他们得逞,我变得和他们一样,惨无人道。”

“不,不一样。他们要将天主教强加于人,但你的目的不是把新教强加于人。你为的是宽容。”

“起初的确如此,可如今呢,一抓到秘密司铎,不管他们是否对女王图谋不轨,都一律处死。你可知道玛格丽特·克利瑟罗是怎么死的?”

“就是她因为庇护天主教司铎,在约克被处死了?”

“不错。她被剥光了衣服,五花大绑,扔在地上,接着用她家的大门压住,不断往上面加石块,最后她活活给压死了。”

“上帝啊,我不知道是这样。”

“叫人作呕。”

“但这从来不是你的本意!你只盼望持不同信仰的人可以和睦相处。”

“是,但也许只是白日做梦罢了。”

“罗杰跟我说,你曾跟他说过一句话。那次他问你女王为什么痛恨天主教徒,你还记得吗?”

内德微微一笑。“记得。”

“你说的话,他一直没忘记。”

“看来我也做过好事。我跟罗杰说了什么?”

“你说政治上没有圣贤。但即使并非完人,也可以造福苍生。”

“是我说的?”

“罗杰是这么跟我说的。”

“不错,但愿是真的。”

入夏了,天气晴好,艾莉森也有了盼头。查特里庄园里,知道玛丽和安东尼·巴宾顿秘密通信的只有她和几个心腹,但见到玛丽神采奕奕,人人为之振奋。

艾莉森并没有盲目乐观。要是对巴宾顿知根知底就好了。他生在虔诚的天主教家庭,除此以外,艾莉森对他一无所知。他才二十四岁,是不是真有本事率领起义,推翻这个霸占英国二十七年之久的女王?得知道他的计划才行。

1586年7月,她终于如愿以偿。

最初几封书信往来,目的是取得联络,试探通信渠道是否畅通。确定之后,巴宾顿分条列项地概述了计划。信是藏在啤酒桶里送来的,交由玛丽的秘书克劳德·诺解译。艾莉森、玛丽和诺坐在玛丽的寝室,一字一句地通读。

他们为之兴奋。

“巴宾顿写道,‘这次伟大光荣之举’‘光复先祖信仰的最后希望’,”诺边看译出的明文边说,“他还说,要确保起义成功,必须有六个条件。第一,外国军队入侵英格兰。第二,人马足以克敌制胜。”

玛丽说:“消息说吉斯公爵召集了六万士兵。”

艾莉森盼望消息属实。

“第三,择定大军登陆及补给港口。”

“应该早就办妥了,地图已经交到表弟亨利公爵手里。不过巴宾顿可能不知道。”

“第四,军队抵达时,必须由兵力雄厚的本地军队接应,以免即刻遭到抗击。”

“百姓自然会揭竿而起。”

艾莉森暗想,百姓也许需要动员,不过此事不成问题。

“看来巴宾顿下过一番功夫,”诺说道,“他挑选了多名‘队长’,分别来自西部、北部、南威尔士、北威尔士以及兰卡斯特、德比和斯塔福德等郡。”

艾莉森暗暗佩服,看起来计划周密。

“‘第五,必须救出玛丽女王。”诺大声念道,“本人将同十位绅士以及百名追随者,将陛下解救于敌手。”

“好。埃米亚斯·波利特爵士绝没有一百个守卫,而且大半住在附近村镇,并不住在庄园。等他们赶到时,早已人去楼空。”

艾莉森越发振奋。

“第六,当然是处死伊丽莎白。巴宾顿写道:‘为除掉篡位者——其人早被革除教籍,我等不必顺从;将有六位绅士,均为本人密友,一心效忠天主教大业及陛下,愿肩负此项壮烈的重任。’我看都说得再清楚不过了。”

艾莉森暗暗赞同。想到弑君,她一时不寒而栗。

玛丽说:“我得马上回信。”

诺紧张地说:“咱们笔下得十分小心。”

“我只有一件事要说,就是允诺。”

“倘若这封信落入恶人之手……”

“送信的都是可信赖之人,况且写的是密文。”

“可天有不测风云……”

玛丽涨红了面孔,艾莉森瞧出,二十年来的愤怒和无助让她忍无可忍。“这个机会我必须牢牢抓住,否则再也没有希望了。”

“陛下给巴宾顿的回信可是叛国的罪证。”

“由他去吧。”

1586年7月,内德反思刺探情报一事,感叹这份差事需要不少耐性。他本以为1583年抓到弗朗西斯·思罗克莫顿,就能顺藤摸瓜,拿到玛丽·斯图亚特图谋不轨的铁证,可惜莱斯特伯爵不怀好意,逼得内德没有办法,虽然时机尚未成熟,也只能将思罗克莫顿逮捕。直到1585年,才出现第二个思罗克莫顿,也就是吉尔伯特·吉福德。这回莱斯特伯爵不在英格兰,没法兴风作浪了;伊丽莎白女王命他领兵前往西班牙属尼德兰,支援当地新教徒反叛军,抗击西班牙天主教领主。莱斯特是甜言蜜语、巴结讨好的行家,对领兵杀敌却一窍不通,搞得一塌糊涂,好处是无暇给沃尔辛厄姆添乱了。

总之,这次情势十分有利。玛丽自以为通信无人知晓,其实所有往来都经内德过目。

监视足有六个月了,如今已是7月,内德却还是没拿到他需要的罪证。

玛丽和皮埃尔·奥芒德以及西班牙国王通信频繁,她收到和送出的每封信都流露出图谋不轨之意,但内德需要的是叫人无从狡辩的铁证。巴宾顿6月初写给玛丽的那封信就是确凿证据,他必死无疑。内德忐忑地等着玛丽的回信。这一次,她不得不在信里表明心迹了吧?说不定这封信就是她的罪证。

7月19日,内德拿到了这封回信。足有七页纸。

信又是玛丽的秘书克劳德·诺代笔,自然还是密文。内德吩咐菲利普斯破译,自己焦灼地等着。他没法集中心思想别的事。耶柔玛·鲁伊斯从马德里写来了一封长信,讲述西班牙朝中内务,他读了三遍,还是一个字也不懂。无奈之下,他出了西兴里沃尔辛厄姆府,穿过小桥,回到萨瑟克区家里用午饭。西尔维总能让他安定心神。

西尔维关了店,用酒和迷迭香炖了三文鱼。两人坐在楼上的餐厅,边吃边说巴宾顿的去信和玛丽的回信。他什么事都不瞒着西尔维,夫妻俩是共谋。

刚吃饭完,一个副手把译成明文的回信送来了。

信是用法语写的。内德的法语听说流利,读写却吃力,需要西尔维帮忙。

玛丽开篇褒扬巴宾顿其志可嘉。内德心满意足:“单凭这几句,就能落实她叛国的罪名。”

西尔维却说:“真叫人伤心。”

内德挑起眉毛,诧异地望着她。西尔维可是英勇无畏的新教徒,为了信仰多次以身犯险,想不到她竟然同情玛丽·斯图亚特。

西尔维看内德瞪着自己,说:“我还记得她大婚那天。她不过是个少女,有倾国倾城之貌,并且前程似锦。她是未来的法兰西王后,也许是天底下最好命的女子。可看她落得什么下场。”

“只能怪她自作自受。”

“你十七岁的时候,做的决定都是正确的吗?”

“未必。”

“我十九岁时嫁给了皮埃尔·奥芒德。这叫不叫自作自受?”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内德低头看信。玛丽信中不只有褒奖。她逐条回应巴宾顿的计划,敦促他仔细筹划,接应入侵大军,号召当地反抗军响应,并储备武器粮草。她还叫巴宾顿详述将自己救出查特里庄园的计划。

“越来越妙了。”

还有更重要的,玛丽督促巴宾顿仔细斟酌如何刺杀伊丽莎白女王。

内德读到这一句,觉得好像突然卸下了背上的包袱。证据确凿。玛丽密谋弑君夺位。她罪无可恕,和她亲手杀人一样。

无论如何,玛丽·斯图亚特难逃一死。

罗洛找到安东尼·巴宾顿的时候,他正大肆庆祝。

巴宾顿和几个同谋聚在罗伯特·普利的伦敦大宅,围着桌子大吃大喝。桌子上摆着烤鸡、热腾腾的黄油洋葱、刚烤好的面包,还有几壶雪莉酒。

如此轻浮草率,叫罗洛大惊失色。密谋造反之人岂能白天就喝得酩酊大醉?然而,他们和罗洛不一样,并非久经考验的阴谋家,只是些好高骛远的外行人,准备大干一番。年少轻狂的纨绔子弟视生死为无物。

罗洛这次来普利府,已经坏了他给自己定下的规矩。他平常故意避开天主教徒常去的场所,因为那些地方都有内德·威拉德的眼线。但他一星期都没见过巴宾顿,必须探明情况。

他站在屋外,见巴宾顿看见自己了,就示意他跟过来。普利一家信仰天主教,这是人所皆知的,为稳妥起见,罗洛领着巴宾顿出了府门。毗邻的是座宽敞的花园,一排排桑树和无花果树枝叶繁茂,遮挡了8月的烈日。罗洛还是觉得不安全,花园只有一道矮墙,外面是一条熙熙攘攘的街道,车轮声、叫卖声不绝于耳,路对面正在盖房子,一阵叮咣喊叫。罗洛把巴宾顿带出花园,来到旁边教堂,站在阴凉的门廊下,这才开口问:“情况如何?一直没有动静。”

“英吉利先生,别愁眉不展啦,”巴宾顿得意扬扬,“好消息。”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捆纸,夸张地晃了一晃,交在罗洛手中。

是一封密信,还有巴宾顿译好的明文。罗洛走到拱门边,借着光亮读起来。信是用法语写的,是玛丽·斯图亚特给巴宾顿的回信,信中赞成他的各项计划,并敦促他详细安排。

罗洛的忧虑一扫而空。他日盼夜盼的就是这封信,有了它,计划终于完满了。等他把信送到吉斯公爵手上,公爵就会即刻召集入侵部队。伊丽莎白长达二十八年的邪恶暴政要到头了。

“干得好,”罗洛把信收好,“我明天就动身去法国。我会和主的自由大军一道归来。”

巴宾顿在他背上拍了一下。“好样的。好了,回去跟我们用餐吧。”

罗洛正要谢绝,话还没出口,就察觉出异样。他皱起眉头。不对头。街面上悄无声息,车轮声止住了,小贩不再叫卖,连盖房子那伙人也没了动静。怎么回事?

他抓着巴宾顿的手肘。“咱们得赶快离开。”

巴宾顿哈哈大笑。“干吗要走?普利家的餐厅里还有一桶佳酿,还剩一半没喝呢!”

“闭嘴,你这蠢货,不想死的话快跟我走。”罗洛走进幽暗肃静的教堂,快步穿过中殿,走到尽头的小门前,撞开门锁,外面就是街面。他偷偷向外张望。

他担心得不错,普利府被搜查了。

几个守卫围在街道两侧,那些泥瓦匠、小贩和行人大气不敢喘,驻足旁观。两个高大魁梧的佩剑守卫站在花园门前,离罗洛只隔了几码,显然是提防有人逃走。只见内德·威拉德走到普利府正门前,重重拍门。

“该死,”罗洛骂了一句,他见到一个守卫扭头朝这边张望,连忙关上门,“咱们被发现了。”

巴宾顿一脸惊慌。“是谁?”

“威拉德,沃尔辛厄姆的心腹。”

“咱们躲在这儿,不会被发现。”

“躲不了多久,这个威拉德心思缜密,一定会过来搜。”

“那如何是好?”

“不知道。”罗洛又向外望去。普利府正门已经打开,威拉德看不见了,应该是进门去了。守卫个个严阵以待,不时警惕地四下查看。罗洛关上门。“你跑得动吗?”

巴宾顿打了个响嗝,脸色发青。“我和他们奋战到底。”显然底气不足。他伸手摸剑,这才发觉并没有佩剑;罗洛猜测他那柄剑正挂在普利家门廊。

罗洛突然听到一头羊在咩咩叫。

罗洛皱起眉头。他再凝神听去,才发觉不是一只羊,而是一群羊。他随即想起这条路上有家肉铺,自然是农人赶着羊群去宰杀,这在天底下每个镇子里都再平常不过。

羊群声越来越近。

罗洛第三次向外张望。他看见了,也闻到了。看样子有一百头,把街面堵了个水泄不通,行人一边咒骂,一边闪进门廊让路;头羊刚好走到普利府门前。罗洛灵光一闪,有了脱身的法子。

“准备。”他对巴宾顿说。

那些守卫被羊群冲撞,虽然不忿,却也无计可施。换作百姓的话,他们早就扬起了武器,但受了惊的羊群被人再一吓,只会一个接一个地送死而已。要不是大难临头,罗洛早笑出来了。

头羊经过花园门前的两个守卫,这时卫兵全部被羊群包围了。罗洛喝道:“走!”一把推开门。

他迈到门外,巴宾顿紧随其后。再过两秒,路面就要被羊群堵死了。罗洛沿着街道狂奔,听见巴宾顿跟在身后。

身后响起守卫的呼喝:“站住!站住!”罗洛一扭头,看见几个守卫奋力推开羊群,就要追赶过来。

罗洛斜着穿过街面,从酒馆前跑过。一个闲汉捧着麦芽酒坛子,伸脚要绊他,罗洛闪过了。剩下的人冷眼旁观。伦敦市民对守卫并无好感,那些守卫平日横行霸道,喝醉了尤其讨厌。有几个路人冲着两个逃犯叫好。

罗洛听见一声枪响,但感到没有中弹,巴宾顿也没有放缓步子,看来是打偏了。接着又是一声枪响,还是没打中,不过这会儿路人都赶紧躲了起来,谁都知道子弹不长眼睛。

罗洛拐进一条小巷,一个提着棍子的男人伸手拦住他,口中喝道:“城守!站住!”城守有权力拦住可疑人物盘问。罗洛想直接冲过去,但对方扬起棍子,罗洛感到肩上一麻,脚下一个趔趄,跌倒在地。他就地翻过身,见到巴宾顿手臂挥出半弧,对着守卫的脑袋狠狠一捶,把他撂倒了。

守卫挣扎着起身,似乎一阵眩晕,接着瘫倒在地。

巴宾顿拉起罗洛,两人一路狂奔。

他们转过街角,拐进小巷,尽头是一处街市,两人放缓脚步,在客人堆里挤来挤去。一个小贩举着小册子冲罗洛叫卖,宣讲教宗的种种罪行;一个妓女迎上来说买一送一。罗洛扭头张望,没人追上来。他们逃出来了。也许趁乱逃掉的不只他们俩。

罗洛肃穆地说:“主派了天使来帮助我们。”

“天使化作羊群。”巴宾顿开怀大笑。

艾莉森好不诧异:性情暴躁的埃米亚斯·波利特爵士竟然请玛丽·斯图亚特同自己和几个乡绅去猎鹿。玛丽爱骑马,也爱人多,一口答应。

艾莉森替她更衣打扮。玛丽想打扮得又漂亮又贵气,毕竟这些人不久就是她的臣民了。她用假发盖住灰白的头发,最后扣上帽子。

艾莉森和秘书诺陪玛丽同去。一行人骑马出了查特里庄园庭院,穿过护城河,踏上沼泽地;大家相约在对面的村子碰面。

艾莉森沐浴着阳光清风,憧憬着将来,心情为之振奋。之前有几次解救玛丽的计划,可惜努力都付诸东流,叫艾莉森一次次地失望。但这一次不同,计划毫无破绽。

距玛丽给安东尼·巴宾顿回信,三周过去了。还要等多久?艾莉森算计着吉斯公爵集结军队的时间:两周?一个月?也许会先听到入侵的传言。消息随时可能传来:法国北海岸一支舰队整装待发,数千名士兵披坚执锐,牵马登船。或者公爵不想打草惊蛇,先将战舰分散在各处河岸港口,好打得对手措手不及。

她正想得入神,就见到远远一队人马朝她们疾驰而来。她一颗心跳到嗓子眼。莫非是解救她们来了?

马匹驶近了,总共六个人。艾莉森一颗心狂跳。波利特会不会反抗?他只带了两个守卫,寡不敌众。

艾莉森不认得为首的那个人。她心神不定,但也注意到此人衣着华贵,一身绿色哔叽衣裤,绣工精细。一定是安东尼·巴宾顿了。

艾莉森一瞥波利特,发现他神色毫无异样,心下奇怪。旷野中一队人马疾驰而来,按常理是该警惕的,可看他那副样子,似乎早有准备。

她再放眼一看,不由得大惊失色,队伍最后那个颀长的身影竟是内德·威拉德。那么这根本不是来营救她们的人。二十五年来,威拉德一直同玛丽作对。他如今已近不惑之年,黑发里添了银丝,皱纹也爬到脸上。虽然他跟在最后,但艾莉森知道,他才是首领。

波利特替她们引见。穿绿哔叽衣裤的人是托马斯·戈杰斯爵士,伊丽莎白女王密使。艾莉森突然有种不祥之感,浑身冰冷。

戈杰斯显然打好了草稿。他对玛丽说:“夫人,我的主人女王陛下大惑不解:夫人和她二人早有约定,夫人却密谋推翻陛下及其政权,若不是亲眼见过证据,知道此事绝无虚假,她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

艾莉森这才醒悟,根本没有什么猎鹿,不过是波利特的幌子,只为遣开玛丽的大部分手下。

玛丽惊惧不已,仪态尽失。她语无伦次:“我绝没有……我一直是她的好姐妹……我是伊丽莎白的朋友……”

戈杰斯充耳不闻。“下人都是从犯,也要带走。”

艾莉森急道:“我要留在她身边!”

戈杰斯看了一眼威拉德,对方微微一摇头。戈杰斯对艾莉森说:“你和其他下人关在一起。”

玛丽扭头对诺说:“别让他们得逞!”

诺一脸慌张,艾莉森心有戚戚。区区一个秘书又能做得了什么?

玛丽翻身下马,干脆坐在地上。“我不走!”

威拉德终于开口了。他吩咐身边一个下人:“去那间房舍问一问。”他伸手一指,只见一英里外,树丛掩映之后有座农家大宅,“家里一定有推车,借来一用。要是没办法,就把玛丽·斯图亚特绑起来,用车推走。”

玛丽只好站起身,沮丧地说:“我骑马去。”她又爬上马背。

戈杰斯递给波利特一纸文书,看样子是逮捕令。波利特读过后点点头,没有把文书交还,或者是留作证明——以防情势有变——他奉命不再负责看守玛丽。

玛丽脸上苍白,瑟瑟发抖,颤巍巍地问:“是不是要处死我?”

艾莉森鼻子一酸。

波利特不屑地看着她,残忍地沉默许久才回答:“今天不会。”

负责逮捕的六人准备动身。其中一个冲玛丽的坐骑屁股就是一脚,马儿受了惊,险些把玛丽掀倒,好在她精通骑术,一直稳稳地坐在鞍上。几个人把她围在中间,跟着走了。

艾莉森望着玛丽渐渐远去,终于泪如雨下。她被押到另一座监狱去了。怎么会这样?只有一个原因:巴宾顿计划败露,被内德·威拉德发现了。

艾莉森问波利特:“会如何处置她?”

“以叛国罪受审。”

“之后呢?”

“绳之以法。听凭上帝的旨意。”

巴宾顿竟然销声匿迹了。凡是这个阴谋分子待过的地方,内德都搜遍了,但一点蛛丝马迹也没有。他下令全国通缉,吩咐各郡郡长、码头司务及郡守留意巴宾顿以及同党,还派了两个下属去巴宾顿父母在德比郡的住所监视。每次去信,都申明窝藏叛贼者一律处死。

其实内德并没有把巴宾顿放在心上。此人大势已去,阴谋败露后,玛丽已经被押走,大部分叛贼正在伦敦塔里受审,巴宾顿成了逃犯。那些准备响应入侵大军的天主教贵族,应该把古旧的盔甲束之高阁了。

不过,根据这些年来的经验,内德知道也许有人已经在筹划另一场阴谋了。得想个办法斩草除根。在他看来,玛丽·斯图亚特以叛国罪受审,除了那些狂热的追随者,再也不会有人拥戴她了。

还有一个人,他非捉住不可。每个受审的犯人都提到这个人:让·英吉利。每个人都说他不是法国人,而是英国人,有些说是在英格兰学院认识他的。据他们供认,此人个子略高,约莫五十岁,已经谢顶,样貌并无特别之处。谁也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也不知道他是哪里人。

在内德看来,这个人关系重大,但外人却对他知之甚少,这就说明他极为精明,也极为危险。

罗伯特·普利供认说,搜捕之前的几分钟,英吉利和巴宾顿就在普利家里。很可能就是守卫看见的那两个人:他们从隔壁教堂逃走,正巧有人赶着羊群经过,让他们趁乱跑了。内德这一次与他失之交臂。这两个人十有八九还在一起,和几个跑掉的同伙会合了。

十天后,内德终于收到消息。

8月14日,一个神色慌张的年轻男子骑着汗津津的马匹赶到西兴里。此人姓贝拉米,一家都是天主教徒,但并无谋逆之意。巴宾顿等逃犯敲开贝拉米家的大门,地点是山上哈罗村附近的阿克森顿公馆,在伦敦往西十二英里处。他们又饿又累,请求主人收留。贝拉米一家施舍了饭菜——声称对方扬言不然就杀了他们——但不肯让他们留下,只求他们快走,之后担心被判成同谋而绞死,为表忠心,急忙赶来报信。

内德立刻吩咐备马。

他带着手下快马加鞭,不到两小时就赶到了山上哈罗。听名字就知道,小村坐落在一座小丘之上,周围都是田地,不久前有位农户兴办了一间学堂。内德在村里的客栈打听,得知有一伙衣衫不整的可疑陌生人步行经过,往北去了。

一行人由年轻的贝拉米领路,沿着大路,来到哈罗边界,这里立着一块古老的砂森砾岩 [2] 。据贝拉米说,邻村叫作林地哈罗。出了村子,在野兔旅店,他们追上了这伙逃犯。

内德和手下拔出长剑,准备一场恶战,走进去才发现,巴宾顿等人正等着束手就擒。

内德挨个瞧去。几个人都是邋遢相,头发胡乱剪过,脸上涂了什么汁液,妄图掩盖身份。这些人都是年轻贵族,睡惯了舒服床铺,十天来风餐露宿,眼下被抓,都一副解脱的表情。

内德问:“你们谁是让·英吉利?”

半晌没人回答。

最后巴宾顿答道:“他不在。”

内德满腹无奈,忍无可忍。1587年2月1日,他跟西尔维说打算告老还乡,不再参与朝中事务,只挂个王桥下院议员的头衔,专心帮西尔维打理书店。日子是乏味了些,但无忧无虑。

叫他如此沮丧的,是伊丽莎白。

为了替伊丽莎白除掉玛丽·斯图亚特这个威胁,内德使出了浑身解数。眼下玛丽关在北安普顿郡福瑟林盖城堡,最后还是答应她和侍从关在一起;为了加强戒备,内德派去了铁面无情的埃米亚斯·波利特爵士。十月,玛丽受审时呈上证据,叛国罪名成立。十一月,国会判处玛丽死罪。十二月初,判决的消息传遍各地,举国欢庆。沃尔辛厄姆立刻起草了死刑令,以呈给伊丽莎白签字御准。死刑令交给内德的恩师威廉·塞西尔、如今的伯利勋爵过目,认为措辞妥当。

两个月快过去了,伊丽莎白迟迟不肯签字。

叫内德诧异的是,西尔维却为她开脱。“她不想处死一位女王,不然就成了始作俑者。毕竟她就是女王。况且有这份顾忌的人也不止她一个。要是她处死玛丽,必定在欧洲各国引起轩然大波。谁知道各国君主会怎么报复?”

内德却不以为然。他为保护伊丽莎白鞠躬尽瘁,只觉得女王不领情。

像为了印证西尔维的看法似的,2月1日,法兰西和苏格兰两国大使一同赶到格林尼治宫求见伊丽莎白,请她饶玛丽不死。这两个国家伊丽莎白都不想开罪;不久前,她已和玛丽之子苏格兰国王詹姆斯六世签署了和约。可另一方面,依然有人对女王图谋不轨。1月里,一个叫威廉·斯塔福德的人供认密谋毒害女王。沃尔辛厄姆借机大肆宣传,称歹徒险些得逞,使处决玛丽成为民心所向。虽然是夸大其词,但也叫他们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只要玛丽尚在人世,伊丽莎白就不可能高枕无忧。

两位大使退下之后,内德决定再次呈上死刑令。说不定这天她会愿意签字。

这次和他共事的是威廉·戴维森;沃尔辛厄姆抱恙,由戴维森暂代国务大臣之职。戴维森认为可行——伊丽莎白的谋臣都一心盼着她尽快将此事了结。戴维森和内德把死刑令夹在一摞文书中间,呈给女王签字。

内德清楚,这个小伎俩骗不过女王,不过她或者愿意将计就计。内德隐隐觉得,女王想要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签了字,又是无心之举。倘若这是她的心计,那就顺水推舟好了。

两人进到召见厅,内德看见女王心情正好,不由得松了口气。女王开口说:“二月天气真好。”女王常抱怨燥热。西尔维说是岁数到了——女王已经五十有三。她殷殷问道:“戴维森,你身子可好?可有锻炼?你太操劳啦。”

“我身体康健,多谢陛下关怀。”

女王没有和内德闲话家常。她晓得内德为自己搪塞其词心中不满;他想什么都瞒不过她。她太了解内德了,也许有西尔维那般了解。

女王一向明察秋毫,眼下就是一例。她又对戴维森说:“你胸前捂着那一沓文书,像抱着宝贝儿子似的——其中是不是夹着死刑令啊?”

内德羞愧难当,想不通女王怎么会看穿。

戴维森老老实实地说:“是。”

“拿来吧。”

戴维森抽出死刑令,弓着身子呈给女王。内德满以为女王会大发雷霆,骂他们胆敢瞒天过海,但她只是默读起来,因为眼神不济,举到手臂那么远。读完后,她吩咐:“笔墨伺候。”

内德吃了一惊,忙走到墙边小桌前,拿了笔墨。

她真的要签?抑或只是欲拒还迎,一如对那些求婚的欧洲王侯?女王一直没有嫁人,也许她也绝不会签下玛丽·斯图亚特的死刑令。

女王接过内德递上的羽毛笔,在他手捧的墨水瓶里蘸了蘸,迟疑着没有动笔,对着他微微一笑,叫内德摸不着头脑。接着她大笔一挥,签了字。

内德惊疑不定,接过文书,交给戴维森。

女王神色黯然。“你见到这一幕,难道不为之抱憾?”

戴维森答道:“臣宁愿陛下安然无恙,即便要牺牲另一位女王。”

内德暗暗佩服,这是提醒伊丽莎白,玛丽会不惜一切杀掉她。

女王下令:“把文书交给大法官,加盖国玺。”

内德暗暗心喜,女王看来下了决心。

戴维森答道:“是,陛下。”

女王接着说:“越少人知道越好。”

“是,陛下。”

内德听戴维森一口一句“是,陛下”,答得倒是痛快,可女王吩咐越少人知道越好,到底有何用意?还是不问为妙。

只听女王对他说:“去告诉沃尔辛厄姆吧。”她又揶揄说:“他一定大喜过望,说不定一命呜呼了。”

内德答道:“感谢上帝,他病得没那么重。”

“告诉他,行刑务必要在福瑟林盖城堡内,不要选在草坪上——不是公开行刑。”

“遵命。”

女王沉吟说:“倘若哪一位忠诚之士悄悄地替我分忧。”她声音很轻,眼神避开了两位臣子,“那么法兰西和苏格兰的两位大使就不会怪罪我了。”

内德大惊失色。言外之意是暗杀。他当即决定,绝不蹚这摊浑水,也不向别人提起。女王过后完全可以矢口否认,将刺客绞死,以证清白。

她直视内德,似乎看出他不肯从命,接着又直视戴维森,对方也是一语不发。她叹了口气。“给埃米亚斯爵士写信,送到福瑟林盖堡。说女王听说他没有想到法子叫玛丽·斯图亚特早早归西,十分抱憾,毕竟伊丽莎白朝不保夕。”

即便依照伊丽莎白的原则,也未免太无情了。“早早归西”,如此直白。但内德了解波利特为人。此人循规蹈矩,对犯人苛刻是因为恪守道义,正因此,也不会动用私刑。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杀人是上帝的旨意。他会拒不从命——伊丽莎白极可能会叫他吃些苦头。谁敢拂她的意,她绝不轻饶。

她吩咐戴维森和内德退下。

两人站在候召厅,内德压低声音,对戴维森说:“加盖国玺后,建议大人把文书呈给伯利勋爵。勋爵很可能会在枢密院召开紧急会议,相信会一致同意直接将文书送到福瑟林盖,无须禀告伊丽莎白女王。大家都盼着早早了结此事。”

“那你去做什么?”

“我嘛,我这就去找刽子手。”

玛丽·斯图亚特狭小的宫殿里,唯独她自己没有流泪。

几个侍女彻夜守在她床边。大厅里传来木匠的敲打声,无疑是在搭断头台。大家挤在玛丽的房间里,整夜都听见走廊里靴子咚咚地踱来踱去。波利特担心有人劫狱,一直提心吊胆,故而加派了守卫巡逻。

玛丽六点钟起了床,这时天还没亮。艾莉森借着烛光替她更衣。玛丽挑了一件深红色衬裙,配了件低领的红缎子胸衣,套上黑缎子短裙,最后披上缎面罩衫,衣服上绣着金线图案,袖子开衩,露出紫色里子。福瑟林盖是阴冷之地,她围了一条毛皮领子,抵御风寒。艾莉森替她戴上白色头饰,长长的蕾丝后襟一直拖到地上。艾莉森不由得想起玛丽巴黎大婚时,她亲手捧着那条华贵的蓝灰色丝绒长裙。多么久远。

玛丽穿戴完毕,走进小堂祷告。艾莉森和众侍女守在门外。天亮了。艾莉森隔着窗户望去,这一天阳光明媚。她莫名地为这点琐事生气起来。

八点的钟声敲响,片刻之后,就听见有人重重敲门,大喊道:“各位大人在等着女王!”

艾莉森一直不肯相信玛丽真的会死。她当这是一场骗局,是波利特心怀叵测,故意演戏吓唬她们。又或者伊丽莎白想做做样子,临了会赦免玛丽。她想起威廉·阿普尔特里,此人趁伊丽莎白坐船游览泰晤士河时向女王开枪,被送上了断头台,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传来了赦免令。可要是大臣都到了,那只能是真的了。艾莉森一颗心像灌了铅,沉沉地压在胸口,两腿发软,只想躺在床上,闭上双眼,一睡不醒。

但她得服侍女王。

她举起手,在小堂门上敲了敲,探头向里面张望。玛丽跪在祭坛前,手捧拉丁祷告书,说道:“再等一会儿,等我做完祈祷。”

艾莉森隔着紧闭的大门,转达玛丽的意思,但外面的人没心思迁就。大门一下子敞开,司法官走了进来:“但愿不用我们把她拖过去。”艾莉森听他语气里有一丝惧意,一股同情感油然而生,连自己都吃了一惊。原来他也是有苦难言。

他走到小堂前,没敲门就进去了。玛丽立刻站起身。她面无血色,但镇定自若,艾莉森不由得放了心。她了解玛丽的个性,玛丽会以一国之君的威严面对这个劫难。要是玛丽不仅丢了性命,还丢了尊严,那艾莉森一定抱憾终生。

司法官说:“跟我走。”

玛丽一回身,把祭坛后墙上挂的象牙十字苦像取了下来,一手把苦像紧紧按在臃肿的胸前,一手拿着祷告书,跟上了司法官。艾莉森跟在她身后。

玛丽个子比司法官高。患病加上常年遭软禁,她变得臃肿、佝偻,但艾莉森见她昂首挺胸,神色坚毅,步伐沉稳,不由得悲喜交加。

司法官带她们走到大厅外的小室,说道:“女王只能一个人进去。”

玛丽的下人不服气,但司法官不为所动。“伊丽莎白女王有令。”

玛丽朗声说:“我不相信。伊丽莎白女王冰清玉洁,绝不会让一个女子独自赴死,不准侍女陪伴。”

司法官充耳不闻,打开大厅门。

艾莉森瞥见一个临时搭起的架子,约莫两英尺高,罩着黑布,周围站着一群大臣。

玛丽走到门廊,突然停下脚步,免得大门关上。她高声说:“请求各位大人,让我的人送我这一程,也好让人知道我是如何赴死。”

有人回敬:“她们大概要拿手帕蘸了血,好给迷信愚昧之徒供起来,当作亵渎圣物。”

艾莉森听出早有人担心处死玛丽会引得民意沸腾。她恨恨地想,不管他们如何掩饰,参与这场暴行的人将永世背负骂名。

玛丽答道:“她们不会,我可以保证。”

众大臣聚在一起,艾莉森听见他们交头接耳,最后那个声音说:“也好,但只能叫六个人。”

玛丽答应了。她点了六个人,第一个就是艾莉森,点完就走了进去。

艾莉森走进大厅,环顾四周。断头台立在中央,上面两个人坐在凳子上,艾莉森认出是肯特伯爵和什鲁斯伯里伯爵。另外一张凳子上垫了软垫,自然是给玛丽预备的。凳子正对着砧板,上面也蒙着黑布,地上放着一把砍树用的巨斧,看得出新近磨过。

断头台正前方坐着两个人,一个是波利特,另一个人艾莉森没见过。一个高大魁梧的男子站在台子一侧,看穿着是下等人,这副打扮的屋子里只有他一个。艾莉森一时不解,随即想到他就是刽子手了。一队佩带武器的护卫把断头台围在中央,护卫身后聚了一群人:处决时必须有证人在场。

艾莉森看见内德·威拉德就在人群中。他就是酿成今天这出惨剧的罪魁祸首。每一次,他都棋高一着。可他非但没有得意扬扬,反而神色悚然,望着断头台、斧头和在劫难逃的女王。艾莉森宁可他幸灾乐祸,好更加痛恨他。

巨大的壁炉里火焰熊熊,但大厅里毫无暖意,艾莉森觉得还不如窗外阳光普照的院子暖和。

玛丽走到断头台前。波利特见状站起身,伸手扶她迈上台阶。玛丽说:“多谢好意。”他这份礼貌尤其讽刺,玛丽自然察觉了,冷冷地说:“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再不会给你添麻烦了。”

她昂着头,迈上三级台阶。

她从容地坐在凳子上,面对砧板。

宣读处决令的时候,她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地听着。接着牧师开始念祷词,声如洪钟,语调激昂,他请上帝在玛丽临死前让她改信新教。玛丽不忿:“我信仰古老的罗马公教,根深蒂固。”这句话掷地有声,一派女王威严,“我愿用我的血来见证。”

牧师充耳不闻,继续祈祷。

玛丽转向一侧,背对着牧师,打开拉丁祷告书,静静地诵读祷文,牧师也还喋喋不休。艾莉森心中骄傲,论从容不迫,玛丽无疑更胜一筹。片刻之后,玛丽顺势跪在台上,正对着砧板祈祷,好像面对的是祭台。

祈祷终了,玛丽要脱下外衣,艾莉森上去服侍。玛丽好像急不可待,似乎想早点了事。艾莉森麻利地替她脱下罩衫和短裙,最后摘下头饰。

玛丽穿着血红色衬裙,宛如天主教殉道者,艾莉森这才明白她选这件衣服的用意。

几个下人一边抽泣,一边大声祷告,玛丽用法语劝道:“不要为我哭泣。”

刽子手举起了斧头。

一个侍女捧着白布,替女王蒙上眼睛。

玛丽跪在断头台上,伸手摸索砧板,接着低头俯在上面,露出洁白的后颈。斧头马上就要啮咬那温软的肌肤。艾莉森吓得魂飞魄散。

玛丽用拉丁语高喊:“父啊!我把我的灵魂交托在你手中。” [3]

斧子高高举起,又重重落下。

刽子手砍偏了。这一下没有砍断玛丽的头颅,只砍在后脑。艾莉森不能自已,大声呜咽。这漫长的一生中,这是她见过的最悲惨的一幕。

玛丽一动不动,看不出是否已昏死过去。她没有出声。

刽子手又扬起斧头,这一次瞄准了。利刃切进脖子里,但力道还差一点,头连着最后一丝筋肉,没有砍断。

刽子手像拉锯似的按着斧子头,锯段了筋肉,场面可怖至极。

玛丽的头颅从砧子滚落在下面的草地上。

刽子手揪着头发,举起头颅示众,喊道:“上帝保佑女王!”

可玛丽这天戴了假发,艾莉森惊恐地看到,玛丽的头颅跌落在断头台上,刽子手只抓住了那顶卷曲的棕色假发;玛丽的头上露出花白的短发。

这是最后的屈辱。艾莉森无能为力,只有闭上眼睛。

二十五

西尔维一想到西班牙大军入侵,胸口就恶泛泛的。她怕这是另一场圣巴托罗缪纪念日惨案,眼前又浮现出巴黎街头堆积的赤裸尸体,暴露着骇人的伤口。她本以为自己逃过一劫;不会发生第二次了吧?

伊丽莎白女王的劲敌改变了策略,不再暗中捣鬼,如今光明正大地宣战了。西班牙国王腓力公然召集无敌舰队;他早就蠢蠢欲动,而玛丽·斯图亚特被斩首之后,欧洲各国君主将这次入侵视为天经地义。教宗西斯笃惊闻玛丽被处决,一向一毛不拔的他竟许诺出资一百万达克特金币。

内德对无敌舰队早有耳闻,如今这可谓是欧洲人尽皆知的秘密了。西尔维在伦敦的胡格诺教堂也听见议论。百余艘舰船、千余名士兵赶到里斯本港内和外海,腓力国王无法掩藏。他手下的海军需要几百万吨补给:食物、火药、弹丸以及储存各种补给必不可少的木桶,为此,军需官不得不寻遍欧洲各地。西尔维知道西班牙人甚至还和英格兰人做生意,因为王桥商人以利亚·科德魏纳就因为里通外国被绞死了。

内德千方百计探听西班牙国王的作战计划;西尔维向巴黎的眼线求救,请他们留意一切蛛丝马迹。这期间,他们收到了巴尼的消息。爱丽丝号即将返抵库姆港,暂时在多佛港停锚,巴尼给弟弟写信,说自己几天后到王桥,有个特别原因,盼望和他一聚。

西尔维有个能干的伙计,放心把书店交给他打理;内德也告了几日假。夫妻俩离开伦敦,到王桥的时候,巴尼还没回来。因为说不好他哪天到,两人每天一早就赶到码头,等待库姆港驶来的早船。巴尼的儿子阿福如今二十三岁了,也天天跟来。他还带着瓦莱丽·福尔内龙。

阿福和瓦莱丽成了一对儿。瓦莱丽娇美动人,父亲是胡格诺教徒麻纱商纪尧姆·福尔内龙。阿福继承了巴尼的魅力,加上充满异域风情的俊朗外表,迷倒了王桥数不清的少女;瓦莱丽就是其中之一。西尔维暗暗好奇,不知道纪尧姆会不会放心把女儿嫁给这个模样如此与众不同的女婿。不过看样子纪尧姆只关心一点:阿福是新教徒。倘若女儿迷上了天主教徒,家里肯定闹翻了。

阿福告诉西尔维,他和瓦莱丽偷偷立下了婚约。他紧张地问:“你说船长会不会不高兴?因为我没问他同不同意。”

西尔维沉思片刻,回答说:“先赔个不是,说没征得他同意,因为你们三年没见了;不过你知道他一定会满意。我看他不会不高兴的。”

巴尼第三天才到,还让大伙吃了一惊。他走下驳船,身边伴着一个约莫四十岁的妇人,只见她面色红润、卷发如云,笑容可掬。巴尼一脸得意:“这位是海尔格,我太太。”

海尔格立即对阿福示好。她握起他一只手,另一只手按在上面:“你父亲把你母亲的事都告诉我了,我知道自己永远没办法取代她,不过我盼着能和你好好相处,我不会像故事里那些可恶的继母。”海尔格说英语带着浓重的德国口音。

西尔维暗想,这番话说得恰如其分。

他们从只言片语中了解了两人相识的经过。海尔格家住汉堡,死了丈夫,又没有子女,经营卖酒的生意,家境殷实。她卖的是德国当地的白葡萄酒,呈金黄色,英国人称之为莱茵酒。巴尼最初是个客人,接着变成追求者,最后成了未婚夫。海尔格卖掉了生意,随丈夫来王桥定居,还打算重操旧业,进莱茵酒来卖。

阿福给父亲介绍瓦莱丽,支吾半天,想说已经和她订婚,巴尼打断他说:“阿福,这位小姐是万里挑一,赶快娶回家!”

大伙都笑了,阿福答道:“船长,我正有此意。”

西尔维兴高采烈,看大家拥抱握手,互诉见闻,几张嘴同时说话,个个喜笑颜开。每逢这个时候,她就忍不住想起家人。她家里只有三口人,后来就剩母女俩相依为命。内德这一大家子人,最初让她无所适从,如今她乐在其中,遗憾自己家缺了点什么。

一行人终于寒暄完毕,沿着主路上坡,不一会儿就走到家了。巴尼望着对面的集市广场,吃惊地说:“咦!旧修院是怎么了?”

阿福说:“我带你去瞧瞧。”

他领着大家穿过修院西墙新修的入口,进到四方院子里。院子里铺了路,以免人来人往,踩得脏兮兮的。拱廊和穹顶重新刷过,回廊凹壁被改成一个个摊铺,到处挤满了客人。

巴尼诧异地说:“哎呀,母亲的愿望成了真!是谁做的?”

“是你啊,船长。”阿福答道。

内德解释说:“我用你的积蓄买下这块地,阿福按照母亲三十年前的计划,把这儿改成了室内集市。”

“了不起。”巴尼叹道。

阿福引以为傲:“并且替你赚了不少钱。”

西尔维最懂得客人所需,集市的事上她替阿福出了不少点子。阿福年少气盛,并不去提有人相帮,而西尔维作为热心的婶婶,也不想邀功。

不过说句公道话,阿福天生就有生意头脑。想必是母亲传给他的:听闻她酿的朗姆酒是新西班牙一绝。

巴尼感叹:“人可真多啊。”

阿福说:“我想把旧餐厅也买下来。”他急忙补充说:“前提是你同意,船长。”

“听着是个好主意,”巴尼答道,“过后咱们算一算,不急于一时。”

一家人穿过广场,这才迈进家门,围坐在餐桌旁用午饭,不可避免地谈起了西班牙入侵一事。

“我们辛辛苦苦,”内德语气沉郁,西尔维不由得难过起来,“我们只不过希望国土上的每个人可以自由信仰上帝,而不是鹦鹉学舌一样念祷词。他们偏偏不放过。”

阿福问巴尼:“船长,西班牙有奴隶吗?”

西尔维奇怪他有此一问。她随即想起阿福第一次明白奴隶的意思,那时他十三四岁。他曾听母亲说过,外祖母是个奴隶,大多奴隶都是黑皮肤,和他一样。大人告诉他,英格兰法律不准豢养奴隶,他这才安了心,从那以后,就没有再提起过。此刻西尔维才知道,这件事一直压在他心头。在他看来,英格兰等于自由,而眼下西班牙入侵在即,让他再次忧心忡忡。

“有,西班牙有。我原先在塞维利亚住过,有钱人家里都有奴隶。”

“那奴隶都是黑皮肤吗?”

巴尼叹了口气。“是啊。一小部分是俘虏,通常要在船上划桨,非洲人和土耳其人占大半。”

“要是西班牙侵占了咱们,会不会改变律法?”

“一定会。他们会逼着咱们都改信天主教,这正是该担忧的。”

“也会允许养奴隶?”

“可能。”

阿福严肃地点点头;西尔维琢磨他也许会终生担心自己沦为奴隶。她开口问:“难道就没有办法阻止他们入侵?”

“有,”巴尼答道,“咱们不该束手待毙,先下手为强。”

内德说:“我们已经向女王谏言——出其不意,先发制人。”

“趁他们还没出手,就把他们一举消灭。”

内德要谨慎一些。“趁他们起航前发起突袭,给他们造成损失,至少足以让腓力国王三思。”

巴尼急切地问:“伊丽莎白女王准了没有?”

“女王决定派出六艘船,四艘战舰和两艘轻快帆船。”轻快船船身小巧、船速快,常用作侦察和传信,不适合作战。

“四艘战舰——对付当今最富有、最强大的国家?”巴尼气哄哄地说,“那可不够!”

“毕竟不能出动全部海军!不然英格兰毫无防守之力。不过眼下正号召武装商船加入舰队,倘若大败敌军,有战利品可分。”

“我加入。”巴尼当机立断。

“呀!”海尔格一直没怎么开口,她一脸失望,“这么快?”

西尔维心有戚戚。可她嫁给了水手,而水手的日子注定朝不保夕。

“两条船都带上。”巴尼接着说,他如今有两条船,爱丽丝号和贝拉号,“统帅是谁?”

内德答道:“弗朗西斯·德雷克爵士。”

阿福热切地说:“再合适不过!”德雷克是英国青年人眼中的英雄人物:他曾环游地球,有史以来,只有两位船长做到过,他就是第二个。西尔维暗想,在年少气盛之时,最向往的就是这种不畏艰险的壮举。阿福说:“你跟着德雷克,就可以放心了。”

西尔维说:“有道理,不过我也会祈祷上帝保佑你一帆风顺。”

“阿门。”海尔格接口。

按说谁也不该爱上大海,但巴尼却身不由己。乘风破浪、风满帆张、浮光跃金,这些总让他兴奋不已。

能这么想,必定有点疯劲儿。海上危机四伏。英国舰队尚未遇见敌人,已经折损了一条船——比斯开湾的一场暴风骤雨夺走了马伦戈号。即便天公作美,也要时刻提防敌国船只攻击,甚至有海盗假装是友非敌,最后一刻才露出真面目。做水手的很少长命。

巴尼的儿子阿福也想跟来。他一心要保家卫国,因为他热爱英格兰,尤其眷恋王桥。巴尼坚决不许。阿福爱好经商,这一点父子俩不一样,巴尼最烦账目。还有一点:巴尼自己不怕死,但宝贝儿子绝不能有事。

舰队即将驶入温暖的地中海,此刻变幻莫测的大西洋风平浪静。舰队靠近西班牙西南犄角直布罗陀,巴尼估算离加的斯港约莫还有十英里。这时信号枪响起,旗舰伊丽莎白·博纳文彻号升起信号三角旗,海军中将弗朗西斯·德雷克爵士召唤各船船长集合,参与作战会议。

1587年4月29日,周三,下午四点,天气晴好,西南风推着二十六艘船,以五节航速轻快地驶向目的地。巴尼不情愿地收起爱丽丝号上的风帆,船速渐渐减缓,最后随着海浪颠簸起伏;有些新水手最受不了这种摇晃。

船队中,只有六艘是女王麾下的战舰,其余的二十艘,包括巴尼的两艘在内都是武装商船。腓力国王无疑要指责他们比海盗好不了多少,对此巴尼也不否认。伊丽莎白自然不比腓力,她没有新西班牙取之不竭的银矿资助海军开销,要组成作战舰队,也只有这一个法子。

巴尼命令船员放下小船,朝伊丽莎白·博纳文彻号划去。他放眼一望,其余各船船长也是一样做法。划了几分钟,小船撞在旗舰船身,巴尼顺着绳梯爬到甲板。

这艘大船长一百英尺,配备了重型火力:四十七门火炮,其中包括两尊足尺寸加农炮,用的是六十磅弹。船上哪间卧舱也容不下这么多船长,大家只有站在甲板上。众人中间摆着一把雕椅,谁也没胆量坐上去。

有几艘船掉了队,至少隔了一英里。焦躁的德雷克现身时,还有几位船长没赶到。

德雷克四十开外,身材魁伟,一头卷曲的红发配一双绿眼睛,皮肤白里透粉,就是一些人口中的“好气色”。和壮硕的身子一比,脑袋似乎嫌小。

巴尼脱帽致敬,其余船长也纷纷摘下帽子。德雷克是出了名地傲慢,这种性格或许是身世所致:他生在德文郡贫苦的农户家,后来扬名立业。一众船长也是由衷地敬佩他。德雷克用三年环游世界的历险,每个人都耳熟能详。

德雷克坐在椅子上,抬头看了看天色,说道:“不到日落就能抵达加的斯。”

西班牙舰队在里斯本集结,但德雷克的目标却是加的斯。他从不放过任何消息,这一点和巴尼的母亲一样。他向两位从里斯本来的荷兰商船船长打听过,得知入侵舰队的补给船停在加的斯装货,于是计上心来。补给船更容易战胜,而且货物更值钱;德雷克一向贪婪,也许他看中的是后一点。

德雷克的副将威廉·伯勒是有名的航海家,曾以罗盘为题著书立说。他说道:“可咱们数目不齐,有几艘船还在数英里外。”

巴尼不由得想,德雷克和伯勒这两个人可谓是天差地别。伯勒学识渊博、谨小慎微,擅长记录、文书、图表;德雷克则爱意气用事,看不惯谁畏首畏尾,是个实干家。只听德雷克答道:“现在风向和天气有力,机会不容错过。”

“加的斯湾虽大,但入口极险。”伯勒据理力争,说着晃了晃手里的地图,但德雷克看都懒得看。伯勒并不气馁:“只有一条深水航道,靠近半岛犄角——而且有要塞火炮把守。”

“驶进时不升旗,等他们发现是敌船,为时已晚。”

“港口里泊的究竟是什么船,咱们根本一无所知。”伯勒针锋相对。

“那两个荷兰船长说了,都是商船。”

“说不定也有战舰。”

“战舰都在里斯本——所以咱们才取道加的斯。”

伯勒见德雷克满不在乎,气冲冲地问:“那作战计划呢?”

“作战计划?”德雷克不屑一顾,“跟我来!”

他随即大声号令。巴尼等船长匆忙跳上各自的小船,被德雷克的胆色逗得哈哈大笑,每个人都跃跃欲试。巴尼内心深处有个不安的声音提醒他说,伯勒的谨慎无可厚非,但德雷克这股闯劲儿感染了每个人。

巴尼一返回爱丽丝号,立刻命令船员升帆。船上共有六面帆,每根桅杆挂两面,都是方形帆。几个水手爬上桅杆,矫健得像猴子,不到一分钟,风鼓起了风帆,船首破浪而行,巴尼身心畅快。

他眺望前方,只见海平线上露出一个黑点,驶近了看,原来是一座要塞。

巴尼熟悉加的斯。它靠近瓜达基维尔河河口,逆流而上八十英里就到了塞维利亚,他和卡洛斯还有埃布里马住过的地方——一晃快三十年了。陆上几英里外是赫雷斯,那里盛产一种烈性白葡萄酒,英国人称之为雪莉萨克。加的斯市及其要塞守在长长的半岛尖端,围起一处广阔的天然港。两条河流汇入广袤的海湾,两侧遍布着村落人家。

各艘船只敏捷地列成纵队,跟上了德雷克的旗舰;战舰打头,商船尾随。他们无须命令,自动排成“纵阵”,也就是纵列成一线,这样正前方的敌军开火只能击中一个目标——此时西班牙人的位置就在他们前方。同时,一旦德雷克找到正确的航线渡过浅滩,后面各船也就畅通无阻了。

巴尼提心吊胆,但说来奇怪,这种不安反倒叫他血脉贲张,比喝雪梨酒还痛快。越是命悬一线的时候,他越觉得活力十足。他不是犯傻,他尝过受伤时痛不欲生的滋味,也亲眼见过沉船时落水之人的拼死挣扎。尽管如此,他一想到两军对战,奋勇杀敌、慷慨就义,依然激动不已。

伊丽莎白·博纳文彻号驶入加的斯港,巴尼估计还有一个小时日落。

他审视眼前的要塞。火炮周围没有动静:没人将弹丸填进炮口,没人匆匆提来火药桶、清水桶,也没人拿着螺杆准备清理炮管。他瞧见几个士兵倚着城垛,略带好奇地注视不明舰队驶进。显然没人起疑心。

爱丽丝号驶进港口,巴尼扭头观察镇子。眼前是一处四方广场,挤满了人。镇子里没有配备火炮,原因一目了然:水边密密地泊着船只,开火的话必然会被击中。

巴尼发现有几艘船没挂风帆,桅杆光溜溜地立着,一时摸不着头脑。怎么把帆卸掉了?风帆有时候的确要修补,但不会几张帆全坏了吧。他随即想起内德说过,腓力国王强征了几十艘外国舰船编入无敌战队,船主叫苦不迭。据此推测,也许卸下风帆是为了防止他们偷偷逃跑。眼下这些船寸步难移,躲不开英国的炮弹,可谓是雪上加霜了。

暮色中,巴尼瞧出广场上的人大多背对水面。这些人聚成两拨,等舰队驶近,巴尼才瞧出一拨人似乎围在戏台前看戏,另一群人在看杂耍。从巴尼出生以来,加的斯就没打过仗,据他所知,之前几十年也是歌舞升平,难怪当地人会掉以轻心。船只入港不足为奇,他们也懒得扭头张望。

再过几分钟,他们要大吃一惊了。

巴尼放眼海湾,估计共有六十艘船,一半是大型货船,剩下的是各式小船,有的泊在码头周围,有的在近海处下锚。船员应该大多在岸上,在酒馆里享用新鲜饭菜,和女伴把盏言欢,估计不少混在广场上看戏。英国船宛如狐狸溜进鸡舍,准备一跃而起。巴尼精神为之一振:要是舰队把这些船一举消灭,那对腓力国王的入侵计划该是致命的一击!

他把四周几乎打量个遍,这时往北面一看,只见排桨战舰朝他们驶来。

总共有两艘,刚驶出瓜达莱特河口处的圣玛利亚港。排桨船十分容易辨认:船身狭长,两侧各挂着一排桨,齐刷刷地在水面一起一落。这种船容易倾覆,不适合风暴肆虐的大西洋,但地中海通常风平浪静,因此使用频繁。划桨的都是奴隶,船速极快,容易操控,又不需要借助风力,比帆船有利得多。

巴尼注视着两条船快速驶过港湾。火炮装在船首,只能瞄准正前方的目标。船首通常还装有铁制或铜制撞角,直接撞击敌船,之后由长矛手和火枪手登上受损的敌船,将船员尽数制伏。巴尼暗想,对付二十六艘船总不会只派两艘排桨船,估计是来查看究竟的,他们要盘问舰队的首领。

他们没机会开口了。

德雷克命令伊丽莎白·博纳文彻号掉转方向,利落地对准了两艘排桨船。倘若港湾里一丝风也没有,或者只刮着微风,他怕就要有麻烦了。风平浪静时,帆船寸步难移,而排桨船无须借助风力。这次是德雷克得了天时。

几艘战舰纷纷掉头,分毫不差。

商船鱼贯通过深水航道,在海港里呈扇形排列。

巴尼注视着排桨船。看来每条船约有二十四只桨,五个奴隶操纵一只桨。划桨的奴隶不会长命:他们身上锁着铁链,忍着太阳炙烤,身上又脏又臭,还常常染上各种恶疾。身子弱的只能活几周,就算身强力壮的也顶多熬一两年。奴隶死了,尸体随随便便往海里一扔了事。

排桨船离伊丽莎白·博纳文彻号越来越近,巴尼等着德雷克开火。他刚担心中将拖得太久了,就见旗舰上腾起一股青烟,片刻后,就听见海湾上轰然一声炮响。第一颗弹丸落进海里,目标毫无损伤,这是炮手在估算射程。巴尼当过炮手,深知炮术远非精准学问。第二第三枚接连射偏,巴尼不由得怀疑德雷克这个下属本领不到家。

排桨船没有回击;他们装的火炮较小,目标在射程之外。

德雷克的炮手并非本领不到家。第四颗弹丸击在一只排桨船当腰,第五颗正中船首。

这两炮重火力弹丸都打在致命部位,排桨船即刻沉了下去。巴尼听见一阵呼喊:受伤的水手哀号阵阵,那些侥幸躲过弹丸的则连连惊呼。士兵纷纷丢下武器,跳下船,朝另一艘排桨船游去;那些游不动的攀着浮木。划桨的奴隶哀声乞怜,求士兵替他们解开锁链,但此时人人忙着逃命,哪顾得上这些奴隶?只听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奴隶同船缓缓沉到海中。

第二艘排桨船放慢速度,救起海里的士兵。德雷克不再开火,也许是对水里无助的敌人动了恻隐之心,不过更可能是为了节省弹药。

片刻之后,圣玛利亚港又驶来几艘排桨船,只见船桨整齐地起落,宛如赛马四蹄翻飞的从容。巴尼看出共有六艘船疾速划过平静的港湾。他暗暗佩服这位敌方将领:以六敌二十六,必定胆色过人。

六艘船并驾齐驱,这是他们常用的战术,排桨船没有侧舷火力,可以借此相互守卫。

战船再次掉头,一等排桨船进入射程,四艘船同时开火。

双方展开交战,这时巴尼发现港湾里有几艘船正起锚升帆。看来这几只船上的水手还没来得及下船,船长反应机敏,发觉加的斯遇袭,打算趁乱逃跑。除此以外,大多数船都动弹不得:船员还在花天酒地,一时人手不齐;船上没有船员,想跑也跑不了。

镇子广场上的百姓乱作一团,有些朝家里跑,更多人跑到要塞避难。

巴尼对港湾里没能起锚的船动起了心思。船上顶多有一两个看守。他挨个打量,最后盯上了一艘小巧的三桅圆船,看样子不是战船,而是条货船。甲板上看不见动静。

他吩咐水手收帆,爱丽丝号速度减缓,朝货船驶去。巴尼看见两个身影弃船而逃:他们顺着绳索跳到一只小船上,解开绳子,奋力朝岸边划去。看来他预料得不错,这会儿船上空无一人。

他眺望战舰,只见六艘排桨船不敌火力,开始撤退。

几分钟后,爱丽丝号快要接近货船,于是降下风帆,几乎静止在海面上。水手用钩头篙和绳索将两条船连接固定,跳上货船。船上果然没人。

大副乔纳森·格陵兰下到底舱,查看货物。

他愁眉苦脸地走回甲板,一只手臂下夹着一堆木条,一只手里拎着几条金属箍。只听他厌恶地说:“木桶板,还有铁环。”

巴尼一样扫兴。这些战利品值不了多少钱。不过,毁了这条船就削减了无敌舰队的木桶,也等于断了入侵大军的补给。他命令:“放火烧船。”

水手从爱丽丝号上提来松节油,泼在货船甲板和船底,在各处点了火,匆匆跳上爱丽丝号。

天黑了,烧着的货船照亮了近旁的船只,巴尼又看中一个目标。爱丽丝号朝货船驶近,守夜的同样弃船逃跑。爱丽丝号的水手顺利登船,这次乔纳森·格陵兰从底舱上来时喜滋滋的。“酒,赫雷斯产的。汪洋大海般的雪莉酒。”

英国水手只能喝啤酒,但好命的西班牙佬却有葡萄酒喝,这次入侵舰队得需要成千上万加仑的补给。无敌舰队收不到这批船货了。巴尼吩咐:“通通搬走。”

船员点了火把,把一桶桶酒从底舱搬上爱丽丝号。这活儿可不轻松,但人人兴高采烈。这可是值钱货,卖了钱每个人都有分成。

这艘敌船看来整装待发,腌肉、芝士、饼干也尽数运回爱丽丝号。这也是条武装商船,巴尼缴了火药。巴尼看弹丸大小不对,直接扔进水里,省得用来瞄准英国水手。

底舱清空了,他再次放火烧船。

他环顾海港,看见五六条船都点着了。岸上水边点起了火把,巴尼看见马匹从要塞拖来了火炮。码头和英国掠夺船隔得太远,也许只是为了警告袭击者不要上岸。广场上好像在列队,应该是镇民警觉,猜出船只遇袭是大军入侵的先兆,立即召集了民兵队。他们哪里知道,德雷克的命令是损毁西班牙船队,并不是占领城镇。

这一次几乎不费一兵一卒。巴尼看见一艘巨型战舰朝几艘英国船只开火,但这只是例外,开火的船只再就寥寥无几。大部分掠夺船抢了船货后纵火烧船,如入无人之境。

巴尼四下环顾,寻找下一个目标。

德雷克奇袭加的斯的消息传来,英格兰举国欢庆,玛格丽的丈夫巴特伯爵却闷闷不乐。

各路消息略有不同,不过一致说约二十四艘主力船被毁,几千吨补给或被缴获,或沉入海底。西班牙无敌舰队尚未出征就遭到重挫;至于英格兰一方,除了一只排桨船不幸伤了一名水手,再无一人伤亡。伊丽莎白女王此次出师获利颇丰。

巴特在新堡家中用饭时怒不可遏。“真是厚颜无耻。不提醒,也不宣战,根本是一群海盗烧杀抢掠。”

玛格丽暗暗难过:五十岁的巴特越发像强暴她的公公,而他面色发红、大腹便便,比起父亲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玛格丽不客气地回敬:“那些船要是来了,咱们通通得死,包括我这两个儿子。沉了我倒高兴。”

巴特利特替父亲说话,一贯如此。大儿子二十三岁了,长得像外公,身材修长、满脸雀斑,可惜脾气和巴特一模一样。玛格丽自然疼爱儿子,可他的确不讨人喜欢,这叫玛格丽心中有愧。只听巴特利特说:“腓力国王的目的是让英格兰回归天主教,这正是大多人的心愿。”

玛格丽反驳:“不错,可代价绝不是受外国奴役。”

斯蒂文·林肯大吃一惊。“夫人何出此言?西班牙国王可是得了教宗授意的。”

斯蒂文为人可鄙,但玛格丽还是对他心有戚戚。斯蒂文当了三十年秘密司铎,在天黑后偷偷摸摸地主持仪式,把圣物藏在隐秘角落,好像东西见不得人似的。他一心为主奉献,但却像个罪人一般,日子久了,他一张脸显得苍老瘦削,满心恨意。玛格丽知道,他这次想错了,教宗也错了。她干脆地回答:“我看这只会适得其反。入侵只会让百姓背弃天主教,因为他们痛恨受外国奴役。”

“你怎么知道?”斯蒂文的意思是你一个女流之辈,只是他不敢直说。

玛格丽答道:“我知道,因为尼德兰就是一个例子。当地的仁人志士为新教而战,但他们在乎的不是教义,只是不想再受西班牙欺压。”

罗杰开口了。玛格丽遗憾地想,他小时候可爱极了,如今都十七岁了,蓄起了卷曲的黑胡子。母亲的俏皮在他身上变成一种咄咄逼人的自信,让人忍俊不禁。罗杰生了一对金棕色的眼珠,随了生父内德。幸好巴特这种人从来不注意谁的眼珠长什么颜色,至于旁人,就算怀疑罗杰不是他所生,因为怕他动怒拔剑,也从不敢提起。只听罗杰说:“那依母亲看,如何才能让本国回归天主教?”

儿子能问出这种严肃问题,足见心思沉稳,玛格丽不禁引以为傲。罗杰天资聪颖,打算去牛津王桥学院念书;他笃信天主教,一直热心地帮助母亲接应司铎。尽管如此,罗杰很有主见,这一点也随了内德,虽然有斯蒂文谆谆教导,也没能压抑住这种天性。

玛格丽答道:“只要没人干涉,英国百姓就会在潜移默化间逐渐回归从前的信仰。”

可惜英国百姓注定了要受干涉。

1587年再没见到西班牙无敌舰队的影子,但到了夏末秋初,玛格丽等人终于明白,她们高兴得太早了。本以为德雷克击退了西班牙大军,哪里想到加的斯奇袭只是拖延了入侵计划而已。腓力国王财大气粗,一声令下,就开始建造新船、充足补给。英国上下一片惊慌失措。

伊丽莎白女王和朝臣预备和敌军决一死战。

这年冬天,英格兰沿岸各地紧张地筹备防事。城堡纷纷修补加固,几百年没经历过战事的镇子垒起了土城垛。王桥重新修葺围墙——旧围墙年久失修,不知不觉都建起了房舍。库姆港锈迹斑斑的旧炮清洁一新,点火试射。沿海到伦敦间的山头盖起了一串灯塔,准备传达盖伦船在望的可怕消息。

玛格丽骇然心惊。天主教徒和新教徒要拼个你死我活,可耶稣基督的追随者不应诉诸长剑火炮、砍砍杀杀。福音里写得清清楚楚,嗜血成性的只有主基督的敌人。

玛格丽不由得想起内德,他们两个人都坚信基督徒不应因为教义而互相残杀。内德说伊丽莎白女王对此也深信不疑,不过他也承认,女王并没有说到做到。

1588年初的几个月,新组建的无敌舰队的消息陆续传来,规模之大、武力之壮,令玛格丽心急如焚。听闻这次有一百余艘舰船,这个数目令英人心惊胆战,要知道,英国海军总共也只有三十八条战舰。

朝廷为以防万一,开始拘捕顽固的天主教徒。玛格丽宁愿一家人被关进大牢,至少不必送死。可惜巴特不是朝廷眼中的危险分子。他从来没卷入什么密谋;至于玛格丽,她才是新堡的密探,但她一向谨慎,没人怀疑到她头上。

哪想到堡里竟运来了武器。

这天两架干草车隆隆驶进城堡,拨开草料一看,底下藏着六柄战斧、约莫四十把长剑、十杆火枪、一袋弹丸和一小桶火药。下人把军火抬进房子里,藏进废弃的面包烤炉。玛格丽望着他们来来去去,问巴特说:“这是要做什么?”

她的确不明白。丈夫是要保护女王、保卫国家,还是要为天主教会而战?

巴特毫不掩饰:“我要召集忠诚的天主教贵族和乡民组成军队,兵分两路,一支由我带领,前往库姆港迎接西班牙自由之军;一支由巴特利特率领,一举攻下王桥镇,然后在座堂里庆祝弥撒——拉丁弥撒。”

玛格丽大惊失色,就要反对,又急忙掩饰。要是让巴特知道她的心思,就不会再对她透露计划了。

巴特以为玛格丽只不过厌恶流血,并不晓得她另有打算。她决不能袖手旁观,得想个办法阻止这个计划。

她于是试探地说:“你一个人哪里应付得来。”

“不止我一个,还有各地的天主教贵族。”

“你怎么知道?”

“他们都听你哥哥号令。”

“罗洛?”玛格丽头一次听说这件事,“他人在法国啊。”

“回来了。他正召集天主教贵族。”

“可他怎么知道召集哪些人?”话一出口,她就猜出了答案,又是一惊。

巴特的回答印证了她的猜想。“凡是冒死庇护秘密司铎的贵族,都愿意为推翻伊丽莎白·都铎而战。”

玛格丽觉得胸口像挨了一拳,喘不过气来。她勉强掩饰,不想让巴特看穿,好在巴特并非观察入微之人。“这么说……”她咽一口唾沫,深吸一口气,接着说,“这么说,罗洛利用我派往各地的秘密司铎,正筹划武装叛乱,要推翻伊丽莎白女王。”

“不错。我们都觉着还是不告诉你的好。”

玛格丽恨恨地想,那还用说。

巴特又说:“女人不爱听打仗流血的事。”听他的口气,好像最懂女人心思似的,“不过你迟早要知道的。”

玛格丽心里又气又恨,但不想在巴特面前流露。她问了个平常问题:“你要把武器藏在哪儿?”

“废弃的烤炉。”

“这些给一支军队可不够。”

“剩下的还没运到。烤炉后面的地方足够用。”巴特转身吩咐下人,玛格丽借机走了。

是不是她太傻了?她清楚得很,有事故意瞒着她,罗洛不会犹豫,巴特也一样。她以为罗洛和自己一样,只是为了帮潜心向主的教徒领圣餐。是不是早该猜出他另有所图?

要是能和他说上话,或许就能看穿他的心思了。多年来,她只有在罗洛护送英格兰学院司铎的时候才能见他一面,站在沙滩上远远冲他挥手。因为断了往来,罗洛骗她更是易如反掌。

她想通一件事:以后再不会帮罗洛接应秘密司铎。她之前被蒙在鼓里,不知道这些司铎的另一重使命,如今既然知道了,就要和他们撇清关系,她也不会再替哥哥做任何事。一有机会,她就要给罗洛送一封密信,表明心意。罗洛自然要大发雷霆,玛格丽也就聊以自慰了。

当天夜里,她辗转反侧,之后接连几天都夜不能寐。她打定主意,这么自责下去无济于事,得想个对策。她不必替罗洛和巴特保守秘密。有什么办法能制止这场杀戮,保住两个儿子?

思来想去,她决定去找内德·威拉德。

再过几天就是复活节,按照惯例,玛格丽一家要回王桥赶复活节市集,也会阖家前往主教座堂参加庆祝仪式。巴特如今不敢不去新教礼拜,一怕惹人怀疑,二是承担不起——现在不去教堂的罚款涨到二十镑了。

快到王桥了,树梢之上现出主教座堂的高塔。玛格丽心里一阵愧疚。西班牙入侵,和天主教徒里应外合,难道不该拥护?毕竟英格兰有望回归天主教,这必然是上主的旨意。

自改奉新教之后,复活节变得索然无味。王桥再见不到身着彩衣的仪仗队捧着圣阿道福斯的骸骨走遍大街小巷,教堂里也不再上演圣史剧。如今贝尔客栈的院子里每天下午都有一班演员演出,剧目叫作《世人》 [4] 。新教徒压根不明白,百姓渴望在教堂里看到灿烂夺目的色彩和扣人心弦的传奇。

玛格丽活到四十五岁,不再认为新教等于异端邪说,天主教毫无瑕疵。在她心里,是非善恶的区别在于是暴政还是宽容,是将想法强加于人,还是尊重持不同信仰之人。罗洛和巴特都是独断专行之人,是她所厌弃的。内德则奉行信仰自由,这种人世所罕见。玛格丽信得过他。

第一天她没见到内德,第二天也没有。可能今年复活节他没回来。她遇见了内德的侄子阿福,风光地娶了瓦莱丽·福尔内龙。她还看见内德的德国嫂嫂海尔格,但没见到巴尼;巴尼从加的斯回来,掠来的财物又让他发了一笔财,但他在家里待了没几天,又出海去了。玛格丽不想跟他们打听内德的消息,担心他们以为自己有急事找他。她的确心急如焚。

圣周六这天,玛格丽到旧修院逛集市。如今回廊修了屋顶。她挑中了一匹深酒红色的布料,想自己已经不是少女,也许穿得这个颜色。她朝四方院子一瞥,看到了一个娇小而挺拔的身影,是内德的太太西尔维。

西尔维和玛格丽有很多相似之处,她们俩都清楚。玛格丽不必自谦,她明白自己和西尔维都天资聪慧、性格坚毅又讨人喜欢,说起来,颇像内德那位叫人敬畏的母亲。不错,西尔维信仰新教,还是个勇士,不过这一点也和玛格丽相似:两个人为信仰都不惜铤而走险。

玛格丽想见的不是西尔维,而是内德,但西尔维瞧见她了。只见西尔维面露微笑,朝她走来。

玛格丽灵机一动,不如叫西尔维传口信给内德。她一琢磨,这个法子更好,免得有人跟巴特打小报告,说看见她和内德窃窃私语。

“帽子真漂亮。”西尔维说话带着柔柔的法国口音。

“多谢称赞。”玛格丽戴了顶天蓝色的丝绒帽,她扯过布料问,“你看这颜色怎么样?”

“你还年轻呐,怎么好穿暗红色。”西尔维笑着说。

“真会说话。”

“我看见两位公子了。罗杰都有胡子了!”

“一晃就长大了。”

“真羡慕你。我一直怀不上。我知道内德心里失望,虽然他嘴上不说。”

西尔维无意中透露出和内德心心相印,玛格丽不由得妒火攻心。她心里说,你没有孩子,可你得到了他。她开口说:“这两个孩子可叫我担心。要是西班牙人打来,他们俩都得上战场。”

“内德说女王会派舰队抵御,严防西班牙士兵登陆。”

“咱们的舰船怕不够。”

“也许上帝会庇佑我们这边。”

“我如今不像从前笃定,说不准主会庇佑哪一边。”

西尔维黯然一笑。“我也是。”

玛格丽用余光看见巴特走进集市来了。她必须当机立断。“能不能替我传个口信给内德?”

“当然了。不过他也来了——”

“抱歉,来不及了。告诉他搜查新堡,逮捕巴特、巴特利特和罗杰。废弃烤炉里藏着武器——他们打算和入侵大军里应外合。”她明白这个主意欠考虑,不过她信任内德。

“我会转达,”西尔维瞪圆了眼睛,“可你怎么想让人逮捕两个儿子?”

“这么一来他们就不用上战场了。关在大牢里总好过躺在墓地里。”

西尔维好像吃了一惊。也许她没想过,孩子除了为父母带来喜悦,也会带来痛苦。

玛格丽瞥了一眼巴特;他没瞧见自己。现在和西尔维分开的话,巴特不会知道她们说过话。玛格丽道了声“谢谢”,转身走了。

翌日,她在教堂参加复活节仪式,这次见到了内德。这么多年了,再看到那熟悉的修长身影,玛格丽依然心动。她觉得心跳得很慢,眷恋中夹杂着悔恨,一阵悲喜交加。她庆幸早上穿了新做的蓝外衣。她没有过去和他说话,虽然她很想凝视他的双眼,听他说句揶揄的话,看他眼角卷起皱纹。诱惑强烈,但她抵住了。

复活节后的周二,玛格丽一家离开王桥,返回新堡。周三这天,内德·威拉德上门了。

玛格丽正在院子里,听见城垛上的看守大喊:“王桥方向出现骑兵!十二……十五……约二十人!”

她匆匆进屋,看见巴特跟两个儿子巴特利特和罗杰都在大厅里,纷纷佩剑。巴特说:“应该是王桥郡长。”

斯蒂文·林肯奔出来,惊恐地问:“秘密地点堆满了武器!

我可怎么办啊?”

玛格丽早有准备。“带上圣物箱,从后门走。暂时留在村酒馆,等安全了我们会送消息过去。”村民都是天主教徒,不会出卖他。

斯蒂文连忙走了。

玛格丽对两个儿子说:“你们俩不许说话,不许轻举妄动,听到没有?让父亲和他们交涉,你们就好好坐着。”

巴特接口:“除非我另有吩咐。”

玛格丽跟着重复:“除非父亲另有吩咐。”

这两个孩子都不是巴特亲生,玛格丽一直守着秘密。

她不由得想起内德从加来回到故乡之后,他们就是在这间大厅里重逢,一晃都三十年了。那天那出戏叫什么来着?《玛利亚·玛达肋纳》。和内德亲吻之后,她满心兴奋,戏里演了什么,她根本心不在焉。那时她一心憧憬着和内德白头偕老。她黯然想,要是当时就知道日后的命运,说不定就从城垛上跳下去了。

她听见马队奔进院子,片刻之后,就见到郡长走进大厅。老郡长马修森已经过世,由儿子罗布·马修森接任;他和父亲一般高大,也一般固执,除了女王,谁都休想对他呼来喝去。

马修森身后跟着一群护卫,内德·威拉德也在其中。凑近了看,玛格丽看出他鼻端嘴角添了皱纹,黑发也染了一丝灰白。

内德不言不语,交由郡长领头。马修森说:“巴特伯爵,我要搜查这屋子。”

巴特答道:“你他妈的想搜什么,你这不通礼数的走狗?”

“我收到消息,这里住了一个天主教司铎,叫作斯蒂文·林肯。我要捉拿此人,你们一家留在这间屋子里,不得离开。”

“我才不离开,这是我家。”

郡长走出大厅,手下也跟着出去了。内德在门口停下脚步,说道:“玛格丽伯爵夫人,这件事我十分遗憾。”

玛格丽跟他一唱一和,装作愠怒的样子说:“少惺惺作态了。”

内德接着说:“如今西班牙国王派大军入侵,忠心与否,可不能想当然。”

巴特厌恶地哼了一声。内德没再说话,走出了大厅。

等了几分钟,就听见厅外传来一阵欢呼,想必是内德带马修森到了秘密地点。

玛格丽扭头望着巴特,看样子他也猜出来了。只见他一副又惊又怒的神色,玛格丽心知要有麻烦了。

郡长的手下把武器拖进大厅。马修森说:“长剑,有数十柄!火枪和弹药。战斧、弓箭。都藏在一间小密室。巴特伯爵,你被捕了。”

巴特眼见秘密败露,大发雷霆。他腾地站起身,大喊大叫:“你好大胆子!我可是夏陵伯爵。你是不想活了。”他面红耳赤,敞开喉咙:“守卫!进来!”说着拔出长剑。

巴特利特和罗杰也拔出剑来。

玛格丽惊叫:“不要!”她本是要保住两个儿子性命,想不到却将他们置于险境,“住手!”

郡长和手下也纷纷拔剑在手。

内德没有拔剑,他举起双手喝道:“各位少安毋躁!动手解决不了问题,而且谁敢伤郡长,都是死罪一条。”

两队人在大厅里僵持,巴特的护卫纷纷赶来,立在伯爵身后,郡长的手下也赶来支援。变故如此之快,玛格丽简直不敢相信。一旦出手,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巴特大喊一声:“一个不留!”

他倒下去了。

他宛如一棵树,先是缓缓倒下,最后轰然栽倒在石板地上。

玛格丽见惯了他醉倒,这一次不同,场面骇人。

众人吓得一动不动。

玛格丽跪在巴特身边,伸手按在他胸前,又依次在手腕和脖子上试探。毫无生机。

她凝视着丈夫。这个娇生惯养的男子,一生五十载,只图享乐,从不把别人放在心上。她说:“他死了。”

她只觉得如释重负。

皮埃尔来找路易丝·德尼姆,他这十四年来的情妇。他见到路易丝穿着华丽的裙子,头发盘成复杂式样,似乎要去宫里;自然,宫里绝不会允许她的。皮埃尔总命令她仔细穿着打扮,这样羞辱她就更痛快。教训下人的事谁都做得到,但路易丝可是侯爵夫人。

这个游戏他乐此不疲,也许这辈子也不会厌倦。他不太对她动手,免得手疼;他也不常逼她上床;要让她痛苦,还有更美妙的法子。他最爱看她尊严丧尽的样子。

她逃走过一次。他哈哈一笑,因为知道她的下场。她的亲人朋友只剩那么几个,都怕被冠上异端的罪名不敢收留她,她没人可以投奔。因为从小娇生惯养,她根本不懂谋生之道。和大多走投无路的女子一样,为了填饱肚子只好卖身。她在窑子里待了一晚,就求他把自己带回去。

皮埃尔装作不情愿的样子,看路易丝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只图个乐子。自然,他可舍不得她。

他赶到的时候,微微吃了一惊:养子阿兰坐在沙发上,和路易丝凑得很近,两人正窃窃私语。他喝道:“阿兰和路易丝!”

两个人急忙站起身。

他质问阿兰:“你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阿兰一指椅子上搭的长裙:“是您叫我给她送来的。”

皮埃尔想起来了,自己的确吩咐过。“我可没叫你在这儿扯一下午闲话。快回府去。禀告亨利公爵,说我要去见他,我得到了西班牙国王入侵英格兰的作战计划。”

阿兰扬起眉毛。“您从谁那儿听说的?”

“你别管。在府里公爵屋外等着我。到时候你要记录。”

皮埃尔走到路易丝面前,漫不经心地揉捏她的胸脯。

阿兰走了。

阿兰和路易丝都怕他。他偶尔自省,明白这才是把两人留在身边的原因。他自然不是看中阿兰能替自己跑腿,也不是贪图路易丝的风姿;这都是次要的,他享受的是两人对他的畏惧。这种感觉让他飘飘然。

这两个人有私交,他在乎吗?他觉着无妨,甚至明白阿兰为何亲近路易丝。她是个中年妇人,让阿兰想起母亲。

他手上加了劲。“这一向是你最大的优点。”

路易丝露出厌恶的神色;表情一闪而过,她即刻掩饰过去,但还是叫皮埃尔捕捉到了。他抬手就是一巴掌:“那副表情给我收起来。”

路易丝低声下气:“是我不好。要不要替你吹箫?”

“我没那工夫。我是来告诉你,明天请了客人过来。这个人跟我说了西班牙的作战计划,得嘉奖一番。你伺候我们用饭。”

“是。”

“一丝不挂。”

路易丝瞪着他。“一丝不挂,当着一个陌生男子?”

“你要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只不过没穿衣服。我觉着会博他一笑。”

她噙着眼泪。“什么也不穿?”

“可以穿鞋子。”

她勉强憋住眼泪。“还有别的吩咐吗?”

“没有。就是伺候我们用饭。”

“是。”

瞧她煎熬的样子,皮埃尔不禁欲火焚身,很想多留一会儿,但他急着见亨利公爵,于是转身出了门。关门的时候,他听见路易丝轻轻抽泣。他一边下楼,一边满足地笑了。

内德欢欣振奋:他接到阿兰·德吉斯从巴黎寄来的信,信中详述了西班牙国王的作战计划。

西班牙无敌舰队将取道英吉利海峡,在敦刻尔克海域下锚停泊,并同从尼德兰赶来的西班牙陆军部队会师。领兵的是帕尔马公爵亚历桑德罗·法尔内塞,西班牙国王派往尼德兰的历任统帅中,数他功勋卓著。会师之后,无敌舰队将掉转方向,朝正西航行,径直驶入泰晤士河口。

内德还收到耶柔玛·鲁伊斯的来信,信中说西班牙无敌舰队共有一百二十九艘船。

耶柔玛身在里斯本,她在港口亲眼所见,亲自点数。她此次是陪同枢机前去;一众神父共同前往里斯本,为战舰赐福,并一一赦免两万六千水手和士兵即将在英格兰犯下的罪行。

伊丽莎白女王大惊失色。她麾下的海军总共只有三十八条船。如何打败入侵大军,她毫无头绪,内德也束手无策。伊丽莎白大势将去,腓力国王将统治英格兰,欧洲又是天主教徒的天下。

内德心中惶然,只怕一切是因自己而起,后悔不该怂恿女王处死玛丽·斯图亚特。

耶柔玛的消息得到证实,其他探子纷纷回报,只是具体数目不尽相同。

伊丽莎白吩咐查明帕尔马公爵在尼德兰的兵力以及帅军渡过海峡的打算。内德接到几份情报,但各有各的说法,他决定亲自走一趟。

他做好了赴死的打算。一旦被逮捕,暴露了英国探子的身份,绞死都算是幸运的结局。但这场祸事多少因他而起,竭尽所能扭转局面是责任所在,搭上性命也在所不惜。

他搭船来到安特卫普。这个城市生气勃勃,来者不拒,想必只要按时还债,人人都可以有立足之地。卡洛斯·克鲁兹说:“也不信取利是罪那通鬼话。”

内德对卡洛斯十分好奇。他听说了卡洛斯的不少轶事,但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远房亲戚。卡洛斯五十一岁,身材魁梧,蓄着乱蓬蓬的灰白胡子。内德觉得他颇像荷兰画里尽情欢乐的快活乡民,很难相信他和巴尼当年因为赌牌而失手杀了一位军官。

卡洛斯住在码头附近,地方宽敞,后院的炼铁作坊规模惊人。女主人伊玛可端庄秀美,笑容可掬地招待他。除了夫妻俩,家里还住着女儿女婿和两个外孙。男子衣着朴素,女子却穿鲜艳的颜色,像亮蓝、鲜红、浅粉、淡紫。屋子里摆满了昂贵的装饰品:装裱的油画、乐器、镜子、摆设用的壶碗和玻璃器皿、皮革装订的书籍、地毯、窗帘。尼德兰人似乎颇重视居舍,喜好在家中各处彰显富贵,内德引以为奇,他在别处从没见过。

这次一行,内德需要卡洛斯帮忙,至于对方会不会答应,内德没有把握。卡洛斯生在西班牙,又信仰天主教,同时他也受到教会欺压,去国离家。他会不会帮忙对付无敌战舰?很快就会见分晓了。

内德到来当晚,卡洛斯多年的搭档埃布里马·达博和太太艾微也来用晚饭。埃布里马七十岁了,一头花白的卷发。艾微戴了一条金项链,挂着钻石吊坠。内德想起巴尼说过,埃布里马做奴隶的时候,曾和贝琪奶奶有一段情。他的经历真是精彩:本是西非的农人,被抓了壮丁,成了战俘,被运到塞维利亚当奴隶,在尼德兰再次当兵,最后成了安特卫普富甲一方的铁匠。

卡洛斯慷慨地给众人倒酒,自己也开怀畅饮。大家边吃边聊,卡洛斯和埃布里马提起西班牙无敌舰队,内德听出两人也不无担忧。

“西班牙没能平复尼德兰之乱,部分也归咎于伊丽莎白女王,”卡洛斯说的是法语,大家都能听懂,“西班牙国王一旦攻克英格兰,就不用担心女王插手这儿的事了。”

埃布里马说:“司铎当权,生意就要遭殃。”

卡洛斯跟着说:“要是独立军被击溃,宗教裁判庭就肆无忌惮了。”

内德心中暗喜。他们的担心对他有利。他觉得时机成熟,决定就此说明来意。

他反复筹划过。安全起见,最好和卡洛斯同去,因为对方通荷兰语,熟悉路线,并且人脉广泛。问题是卡洛斯也有性命之忧。

内德深吸一口气,说道:“要是你们想助英格兰一臂之力,倒是有一个法子。”

“说来听听。”卡洛斯说。

“我这次来,是为了探查西班牙派往英格兰的兵力。”

“啊,”埃布里马似乎恍然大悟,“我正奇怪。”

卡洛斯说:“西班牙军队主要驻扎在敦刻尔克和尼乌波特两地。”

“我在想,你们可愿意卖一批炮弹给西班牙人。出兵在即,他们一定需要几千颗。要是我和你们带着几车弹药过去,不但不会引人怀疑,还会畅通无阻。”

埃布里马说:“别指望我了。我祝你顺利,只是我一把年纪,不想冒险了。”

内德心里一沉,这可不是好兆头。说不定卡洛斯也会推辞。

只见卡洛斯咧嘴一笑。“那就跟从前一样。”

内德放下一颗心,多喝了几杯。

翌日,卡洛斯把所有的炮弹都装上马车,又在安特卫普四处联系,最后总共装了八车。两辆车挂在一起,由两头牛拉着。第三天,两个人出发了。

去往尼乌波特的路沿着海边,内德此次为侦察敌情而来,很快就见识到了。岸边到处泊着崭新的平底船;每间船坞都忙着赶造新船。这些船工艺粗糙、船身笨重,只可能有一个用处:搭载大批人员。有几百艘船,每艘能装载五十到一百个士兵。帕尔马公爵手下有几千人马?内德知道,国家的命运就系在这个答案上。

很快,他们遇见了士兵。他们在岸上扎营,围坐在篝火堆旁,掷骰子、玩纸牌,百无聊赖,和一般士兵无异。一群士兵和他们打个照面,瞧见车里的东西,冲他们叫好。打着运送炮弹的幌子果然畅通无阻,内德不由得松了口气。

他暗暗查点人数,但营帐总望不到头。八头牛拉着沉沉的大车,在土路上缓缓而行,接连几英里都是部队。

他们绕过尼乌波特,赶往敦刻尔克,一路上还是同一番景象。

到了敦刻尔克要塞,两人毫无阻碍地进了城,朝码头边的集市走去。卡洛斯和一个队长讨价还价,内德趁机来到海滩,对着海水沉思。

看来当地的士兵人数和里斯本的兵力应该相差无几。此次入侵英格兰的士兵,加起来有五万余人。这支军队声势浩大,欧洲几十年都没见过如此阵仗。内德知道最大规模的一次出兵是马耳他之围,当时土耳其派了三四万人马。想到一支战无不胜的军队一心要吞并故土,内德心下张皇。

不过敌军还没打到英格兰。

这些平底船能否载着士兵漂洋过海,抵达英格兰?这要看运气——一旦遇到风浪,平底船必定倾覆。更可能是将士兵送到海岸附近下锚停泊的大船,而盖伦船要一一平安入港,得耗上几个礼拜。

内德眺望海港,仿佛看见成千上万的士兵坐船驶向近海停泊的盖伦船,蓦地悟到,这是西班牙国王作战计划中的疏漏。一旦大军登陆,必定势不可当。

这个结论让人沮丧。要是入侵大军战胜,又将有人活活烧死。菲尔伯特·科布利在王桥教堂前葬身火海时凄厉的叫喊,内德这辈子也忘不了。这一幕不至于在英格兰重演吧?

唯一的希望就是在海峡击退无敌舰队,阻止大军登陆。伊丽莎白的海军以寡敌众,机会渺茫。但他们别无他法。

二十六

1588年7月29日,周五,下午四点,罗洛·菲茨杰拉德再一次见到了英格兰,顿时心旷神怡。

他站在西班牙旗舰圣马丁号甲板上,双腿自然地适应海浪起伏。此时此刻,英格兰只不过是北面地平线上的小黑点,不过水手自有办法确定所在位置。测探手站在船尾,拿一根绑着铅块的绳子,一边下放一边测算。绳子距海底只有二百英尺,再加上小桶里舀上的白沙,有经验的领航员一看就知道,舰船已经驶入英吉利海峡西端入口。

解救玛丽·斯图亚特的计划败露后,罗洛从英格兰出逃。内德·威拉德对他紧追不舍,好在他熬过了那几天焦灼的日子,顺利逃走,没落在内德手里。

他直奔马德里,因为英格兰的命运就握在西班牙手里。他仍然以让·英吉利自称,孜孜不倦地协助、怂恿西班牙出兵。他声名在外。先后派驻伦敦和巴黎的大使唐贝纳迪诺·德门多萨向腓力国王呈报,天主教信仰得以在新教英格兰的土地上延续,英吉利厥功至伟,论身份仅次于即将出任坎特伯雷总主教的威廉·艾伦。

无敌舰队出征的日期一拖再拖,总算在1588年5月28日这天起航了。罗洛随同舰队出征。

西班牙将此次出兵称为以攻为守:英国海盗屡屡侵犯大西洋船队,伊丽莎白女王协助尼德兰叛军,德雷克突袭加的斯。罗洛却自认是十字军。他即将从异教徒手中夺回祖国,结束这三十年的暴政。此次随无敌舰队回国的有不少天主教徒,船上还有一百八十位司铎。罗洛坚信,凡是对传统信仰始终如一的英国人,都会欢迎这支自由之师。至于他本人,多年来不畏艰险,在内德·威拉德眼皮底下为信仰奔波,他的回报是王桥主教之职。王桥主教座堂将恢复真正的天主教仪式,以十字苦像和焚香祝圣弥撒,而罗洛将身披与身份相符的华丽法衣,主持弥撒。

无敌舰队的统帅梅迪纳·西多尼亚公爵年仅三十八岁,却早早谢顶。他是西班牙陆地上最富有的庄园主,对于大海却知之甚少。他的座右铭是小心驶得万年船。

确定方位之后,梅迪纳·西多尼亚命令主桅上升起特殊旗帜——这面旗由教宗亲自赐福,并由仪仗队捧入里斯本主教座堂。他接着又在前桅上升起X形红十字王旗。其他舰船纷纷升起旗帜:卡斯提尔的城堡、葡萄牙的龙、众贵族的三角旗、主保圣人的徽章。各面旗帜迎风招展,飒飒有声,彰显着舰队的勇猛与威力。

圣马丁号连发三枪,示意众人祈祷上主保佑,随后卷帆下锚;梅迪纳·西多尼亚召集作战会议。

罗洛也围拢过来。他在西班牙住了两年,也算粗通西班牙语,听人说话毫不费力,必要的话也可以交流。

梅迪纳·西多尼亚的副手是俊朗的胡安·马丁内斯·德·李卡尔德,葡萄牙的圣胡安号指挥。李卡尔德当了一辈子海军军官,已是六十二岁高龄,舰队中数他经验最丰富。当天早前,他俘虏了一条英国渔船,审问过船员,得知英格兰舰队窝在普利姆河口,即南部沿岸第一个大港口。此时李卡尔德说:“要是立刻赶往普利茅斯,攻其不备,就能歼灭一半英国海军,也算是报了德雷克偷袭加的斯之仇。”

罗洛大喜,一颗心怦怦直跳。这么快就胜利在望?

梅迪纳·西多尼亚踌躇不定:“腓力国王陛下明令指示,此行目的是同帕尔马公爵及其驻扎在敦刻尔克的尼德兰大军会合,不得有误。国王打算派军入侵,不是打海战。”

“话虽如此,咱们都知道途中早晚要和英格兰舰队狭路相逢。敌军必然要阻止咱们前去会师。既然能趁机击溃敌方,错过了岂不是傻子。”

梅迪纳·西多尼亚转身问罗洛:“你可熟悉此地?”

“熟悉。”

在许多英国人眼里,罗洛无疑是个叛徒。要是让他们看见他坐在入侵大军的旗舰上,替敌军出谋划策,必定会治他死罪。这些人不明白他的苦心。凡人没资格评判他,唯有交给主。

他说:“普利茅斯港入口狭窄,只容两三条船并行通过。此外,入口还有火炮防御。不过一旦驶入港口,用不了几条盖伦船,就能打得他们落花流水。异教徒无处可躲。”

西班牙船装配的是短炮管的重型加农炮,不适合远距离对射,但接舷战中火力无敌。此外,无敌舰队的甲板上多是跃跃欲试的士兵,英格兰战舰上则以水手居多。罗洛翘首以盼,这次必是一场屠杀。

他最后说:“普利茅斯镇约有两千人口,不足我们的十分之一。他们只有束手待毙。”

梅迪纳·西多尼亚陷入沉思,静默半晌说:“不。我们按兵不动,在这里等掉队的舰船赶上。”

罗洛灰心丧气,不过也许梅迪纳·西多尼亚的决定是正确的。西班牙兵力远胜英国,他没必要冒险。何时何地同伊丽莎白的海军交战根本无所谓:无敌舰队必胜无疑。

巴尼·威拉德等人在普利茅斯高地待命。这处园地位于一片低矮山崖之巅,正对着港口入口。英国舰队人数不多,由霍华德勋爵担任司令。从高地眺望,整支舰队尽收眼底,只见不少船只正在装运淡水和食物。皇家海军只有寥寥几艘战舰,剩下的都是较小的武装商船,其中就有巴尼的爱丽丝号和贝拉号;港口里的泊船约有九十艘。

西南方向徐徐吹来微风。咸咸的海风总让巴尼神清气爽,但此时的风向不尽如人意,正适合西班牙无敌舰队从大西洋驶入海峡,一路向东进发。

伊丽莎白女王这一次好比孤注一掷。她召集霍华德勋爵、弗朗西斯·德雷克爵士和约翰·霍金斯爵士三位海军将领商讨对策,决定将大部分海军兵力派往海峡西端,迎战西班牙无敌舰队。这样一来,守卫东端“窄海”的只余几艘战舰,兵力空虚,而这却是帕尔马公爵预备率陆军攻入的地点。他们都明白此次是兵行险着。

普利茅斯高地上,人人如绷紧的弦。英格兰的命运握在他们手中,而敌我实力又如此悬殊。巴尼知道,海战中胜负全凭变幻无常的天气。眼看风向不利,人人心中忐忑,唯独一个人例外,那就是德雷克中将。德雷克总是满不在乎的样子,这是出了名的;他正和一群当地人玩木球。

巴尼紧张地眺望水面,见到港湾中驶来一条轻快帆船。这艘小船重约五十吨,风帆全部扬起,像只鸟儿般掠过水面。巴尼认得这条船:“是金鹿号。”

众人一阵窃窃私语。此次英军派了几艘快船巡逻英国西面水域,监视入侵大军的迹象,金鹿号是巡逻船之一。巴尼寻思,金鹿号疾驰而来只有一个原因。他紧张得寒毛直竖。

他注视着金鹿号驶入海港,降下风帆,泊在岸边。没等缆绳系好,就有两个人影跳上岸,朝镇里赶来。几分钟之后,两匹马踩着轻快的步子停在坡前。德雷克撂下木球戏,一瘸一拐地穿过草地——他从前右小腿中过弹。

年纪稍长的那个人报上姓名:托马斯·弗莱明,金鹿号舰长。他气喘吁吁地报告:“黎明时见到了西班牙人,我们立刻乘着顺风一路赶来报信。”

查尔斯·霍华德上将五十二岁,蓄着银灰色的胡子,精力充沛。他对弗莱明先是赞赏一句:“好样的。”接着又说,“说说你们见到的情况。”

“五十艘西班牙船,在锡利群岛附近。”

“什么船?”

“大多是大型盖伦船,一些补给船,外加几艘加莱塞桨帆炮舰。”

突然间,巴尼莫名觉得心如止水。这个威胁时时悬在头上,让他们日夜担惊受怕,如今终于成真了。这个所向披靡的国家即将入侵英格兰。疑惧不再,他有种奇异的解脱感。如今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和敌军决一死战。

霍华德问:“西班牙佬朝哪个方向进发?”

“他们寸步未动,勋爵。他们收了帆,看样子是在等掉队的船只。”

前来出征的贵族帕明特勋爵问:“伙计,数目你可确定?”

“我们不敢靠近,万一被擒,就没办法赶来报信了。”

霍华德勋爵予以赞许:“做得对,弗莱明。”

巴尼心里一算,锡利群岛和普利茅斯相隔一百英里,而弗莱明赶过来用了不到一天。他紧张地计算,无敌舰队速度没这么快,但如果抛下速度缓慢的补给船,那天黑前赶到应该不成问题。

帕明特和他想到一块去了。只听他说:“得立刻起航!必须迎战无敌舰队,阻止他们登陆。”

帕明特不是水手出身;巴尼知道英国人最不希望的就是硬碰硬。

霍华德勋爵客气而耐心地解释:“要涨潮了,现在刮的又是西南风。船要逆着风浪驶出港口实非易事,出动整支舰队更是难如登天。不过等到晚上十点退潮时分,就是出海的好时机。”

“可那时候西班牙佬已经杀过来了!”

“也许吧。幸好他们的指挥官看样子打算休整。”

德雷克第一次开口。“我可不会等,”他从不羞于自夸,“当断不断,必受其患。”

霍华德微微一笑。德雷克大言不惭,但有这位战友能振奋士气。“西班牙人当断不断,但尚未受患,不幸得很。”

德雷克说:“无论如何,咱们情况不利。无敌舰队在咱们逆风向,他们占优势。”

巴尼阴郁地点头。以他的经验,海战中胜败全取决于风向。

霍华德问:“要是咱们处在敌方的逆风向,可否做得到?”

巴尼深知顶风航行困难重重。要是想叫船偏着风向行驶,只要调整风帆角度,就可以朝着和风向垂直的方向迅速前进,譬如刮的是北风,船除了朝南顺风航行,朝东西两个方向也是轻轻松松。倘若舰船制造精妙,配上经验老到的船员,那么朝东北、西北行驶也不成问题,这需要拉紧缭绳、收小帆角。这就是所谓的“迎风航向”,十分危险,稍有不慎,船就可能向上偏转到顶风,继而减慢速度甚至停滞不前。眼下,倘若英国舰队想顶着西南风朝西南方向前进,那就需要走之字形航线,先向南、再向西,这个技巧叫作迎风转向,既耗时又费力。

德雷克犹豫不决。“那不仅要迎风转向,还不能叫敌人察觉,否则他们会改变航向,把咱们拦腰截住。”

“我问的不是难度如何,而是可否能做得到。”

德雷克咧嘴笑了,他爱听这种话。“可能。”

德雷克这种举重若轻的态度让巴尼备受鼓舞。除此之外,他们一无所有。

霍华德勋爵说:“那就来吧。”

星期六,罗洛几乎一整天都站在圣马丁号左舷,凭栏远眺。圣马丁号顺风顺水,沿着英吉利海峡驶向普利茅斯。无敌舰队浩浩荡荡,由战舰领航断后,保护中间的补给船。

罗洛望着康沃尔怪石嶙峋的海滩,狂喜中夹着愧疚。这是他的故土,而他则是入侵大军的一员。他清楚这是主的旨意,但隐隐觉得此举未必会光耀门楣。他不在乎谁战死,这种事他从来不放在心上——生死有命,这是世道常情。他怕的是万一战败,他将被斥为千古罪人,这种想法挥之不去,让他深深不安。

英格兰瞭望台等待的一刻终于来临,只见远山上相继燃起烽火,火焰的警钟迅速传遍海岸,船速远不能及。罗洛担心英国海军收到警报后会驶出普利茅斯港,向东航行,以免在港口中无处可躲。梅迪纳·西多尼亚太过谨慎,这一耽搁就坐失良机。

无敌舰队偶尔贴近岸边,罗洛看见山崖上挤满了人,一个个目瞪口呆,动也不动,好像惊得呆了:有史以来,谁也没有目睹过这般庞大的舰队。

天色近晚,西班牙水手发现浅滩以及黑黢黢的狰狞礁石,知道埃迪斯通暗礁到了,于是掉转航向。这片水域位于普利茅斯正南,是出了名地危险。没过多久,罗洛看见东面远远地有几面帆反射着余晖,心中一紧,这是英国舰队首次露面。

梅迪纳·西多尼亚命令无敌舰队下锚,保证己方舰队守住上风面。明天一战在所难免,不能让敌方占据优势。

这天晚上,圣马丁号上几乎无人成眠。士兵们磨快武器,反复检查手枪和火药筒,把盔甲擦得锃亮。炮手在库房里堆满弹丸,绑紧了固定火炮的绳索,提了海水灌满木桶,预备灭火。两侧船舷的绊脚物一律挪走,方便木匠迅速抢修受损船体。

凌晨两点,月亮升起来了。罗洛立在甲板上眺望远方,想观察英国海军,可惜只看到朦胧的轮廓,是雾气也说不定。他祈祷主保佑无敌战舰和自己活过明天这一仗,活到当上王桥主教那一天。

夏天天亮得早,经确认,前方有五艘英国船。天色大亮,罗洛回头张望,不禁大吃一惊:英国海军竟然在无敌舰队背后。怎么如此神出鬼没?

前方的五条船必然是诱饵;主力战舰悄无声息地迎风转向,从后面包抄无敌舰队;此时此刻,英军占据有利位置,蓄势待发。

西班牙水手无不诧异,谁也没料到英国人改良出的这种低窄帆船如此灵活。罗洛心中沮丧。真是出师不利!

他往北一看,只见英国舰队最末一条船沿着海岸行驶,水面狭窄,船只不断迎风转向,忽而向南,忽而向北,十分吃力。罗洛吃惊地看到打头的舰船行驶到最南端拐点,突然向无敌舰队北翼开火,射光了炮弹之后迅速迎风向北。所幸炮弹都射偏了,白白浪费了弹药。西班牙人越发诧异,先是折服于敌方的航海技术,继而佩服起这位英国舰长的勇敢无畏。

炮声已然打响。

梅迪纳·西多尼亚鸣炮升旗,号令无敌舰队迎战。

这下轮到英国人大吃一惊了。西班牙舰队向东航行,和霍华德率领的主力舰队拉开距离,继而摆出防御队形,论严密细致,英国海军望尘莫及。仿佛冥冥中有手在指引,无敌舰队在海面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覆盖数英里,宛如一轮新月,月牙尖儿凶狠地对准英军。

内德·威拉德站在皇家方舟号甲板上,代替沃尔辛厄姆随旗舰迎敌。方舟号是艘四桅盖伦船,船身长逾一百英尺,本是探险家沃尔特·罗利爵士所造,之后由伊丽莎白女王买下;以女王锱铢必较的性格,罗利没有拿到钱,只从所谓的欠债里扣掉了五千镑。这艘船配有三十二尊加农炮,分别装在两层炮甲板和艏楼,火力威猛。内德没有分得自己的船舱,得和另外四个人挤一张铺。这已经算享受了:水手一律睡在甲板上,另外还有三百船员、百余士兵,挤在这条最宽处也只有三十七英尺的船上。

内德注视着西班牙舰队列队,像看法术一般。他发现补给船夹在中间,战船要么列在前排中央位置,要么守在尖端。他立即看出,能攻击的位置只有月牙尖儿;要是冲进新月弧,不仅无风借力,而且腹背受敌。除了最末一条船,每艘船都由后方船只掩护;这个阵型着实精妙。

西班牙无敌舰队叫内德心惊,不只有阵型这一个原因。每条舰船都漆得五颜六色,隔得老远也能看到甲板上的士兵盛装丽服:深红、品蓝、紫、金色的紧身衣裤,就连加莱塞桨帆炮舰上的划桨奴隶也穿着鲜艳的红外套。这究竟是打仗还是赴宴来了?至于英军,只有贵族才一身华服,就连德雷克和霍金斯两位副司令,穿的也不过是普通的灰黄色羊毛紧身裤和皮外套。

霍华德勋爵站在方舟号艉楼甲板。艉楼位于主桅之后,高于甲板,舰队的大部分船只以及敌船都尽收眼底。内德站在他不远处。后方的英国舰队排成歪歪斜斜的一条线,丝毫不显军威。

内德看见一个水手在主甲板上撒锯末子,一阵纳闷,半晌才明白,这是免得流血滑脚。

霍华德大喝一声,方舟号率舰队出战。

霍华德直取新月北端尖角;远远的南部水面,德雷克的复仇号直逼另一端尖角。

方舟号从后方接近西班牙舰队尾端船只,这是一艘盖伦大帆船,霍华德料定是拉塔·科罗纳达号。眼看着方舟号就要撞上拉塔号船尾,西班牙舰长立即掉转方向,两艘船并着舷侧交错而过,同时开火。

内德听见耳边炮声隆隆,好像挨着拳打脚踢一般。火药腾起的烟幕比大雾还要浓厚,等硝烟散去,他才看清两条船均未受损。霍华德清楚,西班牙人一心要靠接舷战抢船,他必须小心和敌船保持距离,结果没能造成损伤。至于西班牙一方,因为船上装配的都是短射程的重型火炮,同样没有射中。

内德就这样经历了生平第一场海战,没想到双方毫发无损。

跟在方舟号后面的几艘舰船对准拉塔号和近旁的三四艘盖伦船开火,同样收效甚微,仅仅打中了帆索。这次交战,双方均未受到严重损失。

内德向南眺望,看样子德雷克分舰队在月牙南角的攻击也并无成效。

阵地不断东移,等到西班牙舰队失掉了攻击普利茅斯的机会,英国舰队功德圆满,开始撤退。

内德心情沉重。此次战果寥寥,无敌舰队几乎毫无损伤,依旧驶向敦刻尔克,预备同尼德兰的西班牙陆军会师。英格兰的险情丝毫没有缓和。

这个星期,罗洛一天比一天乐观。

无敌舰队浩浩荡荡地向东航行,虽然有英国海军追击滋扰,但航线并未阻断,行程也没有延误。这好比一条狗对着拉车的马吠叫不休,迟早要给踢中狗头。西班牙舰队因为意外损失了两条船,德雷克擅自离队——这也在众人意料之中;他把其中一艘罗萨里奥号盖伦船拖了回去,船上货物价值不菲。尽管如此,无敌舰队依然势不可当。

8月6日星期六,罗洛的目光掠过圣马丁号船首斜桅,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轮廓:法国加来港。

梅迪纳·西多尼亚下令在此下锚。此时此刻,无敌舰队距离敦刻尔克还有二十四英里;帕尔马公爵率领陆军和运输船在那里准备同他们会合。可眼下有个难题。加来以东,近海处的浅滩沙洲绵延十五英里,除非领航员对这片水域了如指掌,否则就有全军覆没的危险。此外,要是刮起西风,再加上涨潮,舰队可能被风浪打到东面。梅迪纳·西多尼亚一向主张小心为上,再一次决定不去冒险。

圣马丁号上信号枪一响,舰队各船同时降帆,整整齐齐地停船下锚。

英国舰队跟在半英里之后停船,动作七零八落。

舰队沿着海峡航行,罗洛恨恨地望见英国海岸不断有小船驶向英国舰队,送去一桶桶火药、一块块熏肉。西班牙舰队上一次得到补给还是在科鲁尼亚;英西之战中,法王主张两不相帮,命令商人不得同无敌舰队做生意。虽然君命如此,但罗洛多次路过加来,知道当地人对英国人恨之入骨;三十年前收复加来一战中,镇长没了一条腿。罗洛当即建议梅迪纳·西多尼亚派几个手下上岸,好言好语再加上小小心意,果不其然,无敌舰队获准购入所需。不幸的是,这里的补给远远不够,找遍加来,也不足上星期消耗火药的十分之一。

随后梅迪纳·西多尼亚接到消息,大发雷霆:帕尔马公爵尚未准备就绪。他的补给船都是空空如也,士兵也尚未登船。要准备妥当、向加来进发,还需要几天时间。

在罗洛看来,统帅这通火未必是有的放矢。帕尔马不可能让军队早早登上小船,漫无限期地等下去;相反,按兵不动,等接到舰队赶到的消息才行动,这才合情合理。

天色近晚,罗洛看见又有一支英国舰队从东北方向朝加来驶来,暗暗吃惊。他猜测这该是伊丽莎白寒酸的海军舰队,但没有派去普利茅斯抵御无敌战舰。看得出,大多数舰船都并非战舰,而是小型武装商船,火力不强,和威武的西班牙盖伦船相比,根本不是对手。

无敌战舰依然占尽上风,这次耽搁也并无大碍。一周以来,他们逼得英国舰队无法靠近,现在只要等待帕尔马赶来会师。这不成问题。胜利唾手可得。

内德清楚,英国舰队御敌失利;西班牙无敌舰队几乎毫发无损,如今又得到补给,即将和帕尔马公爵率领的尼德兰陆军部队会合。届时,敌军离英国海岸只有不到一天的航程。

礼拜日早上,霍华德勋爵在皇家方舟号甲板上召开作战会议。要阻止西班牙入侵,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眼下,正面攻击无异于送死。无敌舰队船多炮多,英国舰队本来在灵活性上占据些微优势,但派不上用场。在海上交战,西班牙部队的新月阵型又似乎毫无破绽。

还有什么法子?

几个人异口同声,提议用纵火船。

在内德听来,这实在是下下策。这需要牺牲造价高昂的船只,将其点燃后冲向敌方。风向变幻莫测,加上水流不定,很可能导致火船偏离目标方向,此外敌船也可能灵活地躲开。总而言之,火船能否驶近目标,完成引燃敌船的目的,根本是未知之数。

可谁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于是舰队中选出八条旧船,修缮过后,拖到舰队中央,不想打草惊蛇。船舱里塞满沥青、布头、柴火等易燃物,桅杆上则涂抹焦油。

内德想起曾和卡洛斯说起安特卫普之围,当时荷兰起义军采用了类似战术,于是建议霍华德将火炮装填弹药;火药受热会自动引燃发射,走运的话,那时火船已经驶入敌军阵营。霍华德认为主意不错,命手下照办。

内德监督装填,按照卡洛斯描述的办法,弹丸以外又装填小包弹药,将火力提升一倍。

火船船尾各系一条小船,以便几个英勇的骨干船员在最后关头逃生。

内德失望地发现,他们的举动没能逃过敌军的眼线。西班牙人可不傻,他们很快猜出英军的意图,随即派出几艘轻快帆船和小艇,在两军之间隔出了一道屏障。看来梅迪纳·西多尼亚想好了对策,但内德猜不透他有什么主意。

夜幕降临,风力大增,潮头掉转;到了午夜,正是天时地利,几个骨干船员升起风帆,乘着一片漆黑的火船驶向无敌舰队的点点灯火。内德纵目眺望,可惜月亮尚未升起,黑黢黢的海面上,只能看到几个模糊的黑影。两支舰队相隔仅半英里,但感觉总等不到头似的。内德一颗心狂跳。胜负在此一举。他不常祈祷,这一次忍不住热烈地求上天庇佑。

猛然间,火光大作。八条火船接连腾起火焰。借着彤红的火光,内德看见水手们纷纷跳上逃生艇。八颗火球似乎汇成一团,宛如地狱;燃烧弹借着风势,无情地向敌舰漂去。

罗洛一颗心怦怦直跳,喘不过气来。眼看火船逼近,木头和焦油烟味儿扑鼻而来,甚至能感觉到一股热浪。

梅迪纳·西多尼亚已派出几条小船组成屏护舰队,其中两条轻快帆船分别驶向两侧的火船,船员拼死抛出抓钩,钩住后立刻将火船拖开。罗洛只怕性命不保,不由自主地颤抖,但也不由得佩服西班牙水手的过人胆色和高超技术。火船被带向远海,将徒然地烧成灰烬。

还剩下六条火船。两条轻快船故伎重施,驶向火船两侧。罗洛寻思,照这个法子,这六条船可能被两两带离,无法发挥作用。梅迪纳·西多尼亚的办法奏效了。罗洛情绪高涨。

这时轰然一声炮响,他悚然心惊。

此时火船上不可能有人生还,但火炮却魔法般地发射了。难道是撒旦在飞舞的火舌之中装填炮弹,和那群异教徒狼狈为奸?罗洛随即猜出,弹药提前装好了,火药遇热燃烧,引爆了火炮。

这景象惨不忍睹。只见橙黄色的火光之中,轻快船上一个个黢黑的轮廓猝然扭曲,宛若地狱中群魔乱舞。他们身中数弹,看来炮筒里塞了弹丸或是石块。受伤的船员似乎在哭喊,但烈火咆哮、炮声隆隆中,别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船员或死或伤,有的倒在甲板上,有的跌入大海;将火船拖离的计划宣告失败。火船顺着浪潮,气势汹汹地驶来。

此时此刻,无敌舰队除了出航躲避,别无选择。

圣马丁号上,梅迪纳·西多尼亚打响信号枪,命令各船起锚开船。这其实是多此一举。罗洛借着橙黄的火光,看见每条船上的船员都涌向桅杆,匆忙升帆起航,情急之中,不少人顾不得起锚,直接提起短斧,砍断手臂粗细的锚索,把锚留在了海床中。

圣马丁号慢得急死人。舰船都是顶风下锚,以求稳固,圣马丁号也不例外,因此需要先利用小帆掉头,操作起来十分吃力。罗洛认定了圣马丁号来不及驶开就要着火,打算跳船逃生,尽力游向岸边。

梅迪纳·西多尼亚指挥若定,他派出一条轻快船向各船传达命令:向北撤离,等待重新集结。罗洛担心各船未必会乖乖听命。熊熊燃烧的火船已经把大部分水手吓得魂飞魄散,除了逃命,也无暇他顾。

舰队掉头完毕,风帆总算张满,眼下的难题是避免相互碰撞。通行无阻之后,大部分舰船借着风浪全速驶离,也顾不得方向。

这时一条火船朝圣马丁号漂来,间不容发,火星儿点燃了前桅帆。

罗洛低头望着黢黑的海水,犹豫着不敢跳。

好在船上早有准备,甲板上备了一桶桶海水,还有一摞摞空桶。一个水手抓起一只木桶,泼向烧着的风帆。罗洛见状也抓过一只桶,依样照做。其余船员纷纷赶过来,不一会儿火就扑灭了。

盖伦船终于鼓满风,逃离了危险。

船驶出一英里,不再前进。罗洛望向船尾,看见远处的英国舰队按兵不动。他们处在上风向,不必担心着火,可以冷眼旁观。无敌舰队依然乱作一团,人人心有余悸。虽然舰船均未着火,但险情历历在目,大家只想着逃命,容不下别的念头。

此时此刻,圣马丁号落了单,难以防守。但天还没亮,他们无计可施。好在舰队保住了。明天梅迪纳·西多尼亚要面对重新集结的艰巨任务,但事在人为。入侵依然是大势所趋。

加来上空,天色破晓。巴尼·威拉德站在爱丽丝号甲板上,看见火船计失败了。加来沿岸,几条火船的骨架还冒着黑烟,但没有一条敌船烧着。视线所及,只有圣洛伦佐号受损,无助地漂向峭壁。

他看见西班牙旗舰圣马丁号和另外四艘盖伦船的轮廓,停在北面约一英里之外,除此之外,浩浩荡荡的无敌舰队都不见踪影。敌军七零八落,乱了阵脚,但实力丝毫未损。巴尼注视着那五艘盖伦船掉头向东,加速前进。梅迪纳·西多尼亚去集结走散的船队了;重整旗鼓之后,他将雄赳赳地杀回加来,按原计划同帕尔马公爵会师。

尽管如此,巴尼认为英国人还有一线希望。眼下无敌舰队士气低落,舰船分散,无力还击,或者可以围攻一两条船,分而破之。

此外,如果将敌军逼向尼德兰沙洲,那更添了几分胜算。巴尼频繁经过安特卫普,走得熟了,德雷克对这片沙洲同样了如指掌,但对大部分西班牙领航员来说,那里是未知的风险。他们眼前摆着一个机会,而这个机会稍纵即逝。好在霍华德勋爵和他所见略同,叫他深感欣慰。

皇家方舟号响起信号枪,德雷克的复仇号起锚升帆。巴尼大声喊醒船员,他们揉着惺忪的睡眼,立即各就各位,好比一支久经训练的唱诗班唱起牧歌。

英格兰舰队对五艘西班牙盖伦船紧追不舍。

巴尼站在甲板上,海浪固然汹涌,他毫不费力就站稳了身子。8月风暴频繁,风力风向都是瞬息万变,时不时暴雨大作,视野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这在海峡中再平常不过。巴尼享受着乘风破浪之感,呼吸着咸咸的空气,任凭冰冷的雨点打在脸上,盼着这一天以得到战利品收尾,一时心旷神怡。

英军仗着船速,不断逼近盖伦船,不过西班牙撤走的计划奏效了,一穿过海峡,进入北海,就有不少走散的战舰赶来集合。尽管如此,现在敌弱我强,并且相隔越来越近。

上午九点,巴尼估计七英里外就是尼德兰小镇格拉沃利讷。这时梅迪纳·西多尼亚认为再逃无益,于是掉头迎敌。

巴尼下到炮甲板。炮手长比尔·库里皮肤黝黑,是北非人。巴尼对他倾囊相授,如今比尔和师傅相比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巴尼命令比尔吩咐爱丽丝号上的炮手准备迎敌。

他看见德雷克的复仇号逼近了圣马丁号,两条船分别抢近对方舷侧。这九天以来,这种境况发生了数百次,但损害都微不足道。但这一次不同。巴尼看见复仇号竟然铤而走险,太过靠近敌船,心中愈发忐忑。德雷克嗅到了血腥,或者嗅到了金子,和敌船相隔不足一百码,巴尼不由得担心这位英格兰的英雄性命不保。要是德雷克在第一次交锋中阵亡,那么英军必然大挫锐气。

两艘船对射船首炮,这种火炮威力甚小,至多能扰乱敌方阵脚,但无法击沉敌船。接着,两艘巨船齐头并进,这时就要看风向优势了。西班牙船处于下风向,因此船身向后倾斜,炮管垫得再低也指向半空。英国船处于上风向,船身向敌船倾斜,距离如此之近,炮管自然而然地对准了敌船甲板和薄弱的船体。

双方交火。两条船的炮声各有特点。复仇号的火炮有如鼓点,缓慢而有节奏,每尊炮调整到最佳角度才开火,这种井然有序,叫当过炮手的巴尼心驰神往。圣马丁号的炮声更为深沉,但毫无规律,似乎炮手想节约弹药。

两条船随着海浪起伏,好像软木塞一般。但距离如此之近,纵然海面波涛汹涌,射偏的可能也微乎其微。

复仇号接连被大颗弹丸击中。因为对方炮管角度偏高,炮弹只击中帆索,可一旦桅杆折断,船也就瘫痪了。圣马丁号的损伤则不同:德雷克用的是各种不寻常的弹药,有的是一包包铁块,也就是所谓的“骰子弹”,能削去皮肉;还有的是两颗弹丸用铁链相连,击中帆索后旋转而下,可以击落桁端;甚至还有废金属片,能割裂风帆。

硝烟漫天,什么都看不见了。巴尼听见炮响的间隙伤员连连惨叫,鼻端嘴里都是火药味。

两条船各自撤开,同时发射船尾炮。两条船驶出烟雾团,巴尼看见德雷克没有减速掉头,继续攻击圣马丁号,而是直奔近处的另一艘西班牙舰船。这样看来,复仇号受损并不严重,巴尼这才松了口气。

英国舰队的第二主力无双号随即对圣马丁号发起猛攻。其主帅效仿德雷克的战术,逼近敌船,令人不禁捏一把汗;好在距离仍不够对方用多爪锚钩住登船。又是一阵炮声隆隆,这一次巴尼听出敌船炮弹数目比上次少,想必是重装速度慢。

旁观了这么久,该参战了。得叫人看见爱丽丝号攻击西班牙船,这一点至关重要:巴尼和船员能否分得一份战利品就取决于此。

下一艘圣费利佩号已被英国舰船团团围住,毫不留情地猛攻。巴尼不由得想起英国人的一大乐趣就是欣赏狗群扑咬熊。英国船和敌船极为接近,巴尼看见一个英国士兵发了狂,竟然一跃跳上敌船甲板,随即在西班牙一支支利剑下身首异处。他随即想到,九天来,这是第一次有人登上敌船;这足以证明英国人成功打乱了西班牙最擅长的接舷战术。

爱丽丝号紧随羚羊号战舰,逼近圣费利佩号,发起攻势。巴尼向海平线处投去一瞥,惊愕地发现一支西班牙船队疾速赶来加入战斗。敌强我弱之时,能前来支援勇气可嘉,看来西班牙佬的确勇气过人。

巴尼把心一横,扯着嗓子吩咐舵手驶进距圣费利佩号一百码之内。

敌船上的士兵端着滑膛枪和火绳枪不断射击,两船相隔太近,爱丽丝号甲板上又挤满了人,不免有人中枪。巴尼急忙跪倒,这才幸免于难;六个船员不幸受伤,血溅甲板。这时比尔·库里开炮了,爱丽丝号上炮声震耳。小型弹丸擦过敌方盖伦船甲板,击倒一排水手和士兵,大型炮弹在船体木板上砸出一个个窟窿。

爱丽丝号连发八枚小型弹丸,盖伦船以一枚大炮弹回击,击中了船尾;巴尼觉得腹中咚的一声。守在甲板上的木匠等的就是这一刻,他立即冲到甲板下抢修。

巴尼上过战场。他并非无所畏惧——无畏之人在海上总不长命;只是一旦打起来,忙都忙不过来,压根顾不得是否危险,过后想来才会心有余悸。他浑身是劲儿,扯着嗓子指挥船员,从这头奔到那头观察,每隔几分钟就冲到炮甲板,对汗流浃背的炮手喊命令、鼓劲儿。烟雾呛得他直咳嗽,洒在甲板上的血叫他脚下打滑,不时给死伤者绊倒。

他命令爱丽丝号掉头,跟随羚羊号,这一次下令左舷开火。后桅被敌船一枚炮弹击中,巴尼忍不住咒骂一声。紧接着,他觉得头皮剧痛,一伸手,从头发里摘出一根细木条,随即觉得又暖又湿。好在流血不多,只是皮肉伤。

桅杆没有折断,木匠急忙抢过去,用支杆加固。

等充满硫黄臭的浓烟散去,巴尼看到无敌舰队正缓缓回归新月阵型,不由得佩服敌方将领和船员,在炮火猛攻之下仍然纪律严明。西班牙舰船难以击沉,叫人忧心,眼下又有援军全速赶来。

巴尼再次命令爱丽丝号掉头,且战且走。

激战持续了一整天,到了下午三点左右,罗洛满心绝望。

圣马丁号上弹洞累累,三口重炮脱离炮架,无法发射,好在还有不少完好的火炮。几个船员潜到水中,冒着枪林弹雨用铅板和麻絮填补漏洞,称得上是勇士中的勇士。罗洛环顾四周,船员或死或伤,不少伤者祈求上主或是偏爱的圣徒,让他们解脱。血腥和硝烟弥漫在空气中。

玛利亚·胡安号严重受损,无力支撑,罗洛绝望地注视那条威武的大船缓慢而无助地沉入北海冰冷的灰浪中,再也看不见了。圣马特奥号苦苦挣扎,为了避免沉没,船员把能扔的通通扔到水里:枪支、格栅、折断的木料,甚至是战友的尸体。圣费利佩号残破不堪,无法控制方向,不由自主地脱离阵线,漂向海滩。

西班牙舰队以寡敌众,但战败还另有原因。虽然士兵勇敢无畏,水手精通航海,但他们一向凭借接舷登船取胜,而英国人琢磨出克制的法子,令他们无法靠近,并逼得他们展开炮战,这样一来就占了下风。英国人琢磨出一种速射的技巧,令西班牙人无力还击。无敌舰队的大型火炮装填困难,有时候为了填塞炮弹,炮手得攀着绳索悬在船外,激战之中,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总而言之,无敌舰队被打得落花流水。

战败似乎在所难免,偏偏风也来添乱,突然转向北,断了往北的退路。东南两个方向都是沙洲,英军又从西面步步紧逼。西班牙军队逃无可逃,依然拼死抵抗,但这样耗下去,要么被击沉,要么搁浅。

无敌舰队走到了绝路。

下午四点,天色大变。

西南方向刮来了风暴,内德站在霍华德勋爵的皇家方舟号甲板上,被狂风吹得摇摇晃晃,浑身都湿透了。风吹雨淋他都无所谓,他担心的是西班牙无敌舰队被隔在雨帘之后了。英国舰队试探地追到敌军位置,但扑了个空。

怎么会这么快就撤走了?

半个小时后,风停雨住,可谓来去匆匆。突如其来的阳光洒满海面,内德失望地看见西班牙舰队退到两英里以北,正全速驶离。

方舟号扯起风帆,全力追击,其余各船紧随其后。但一时半刻追赶不上,内德知道,入夜前不会再战了。

两支舰队都贴近了英格兰东海岸。

夜幕降临。内德筋疲力尽,和衣倒在铺位上睡了。第二天黎明时分,他来到甲板上张望,看见西班牙舰队依然在两英里之外,全速向北航行。

霍华德勋爵站在艉楼甲板的老位置,端着淡啤酒喝。内德礼貌地问:“大人,情况如何?咱们似乎追赶不上。”

“不用追,”霍华德答道,“瞧啊,他们逃走了。”

“逃去哪儿?”

“问得好。据我揣测,他们只能绕过苏格兰北端岬角,掉头向南,穿过爱尔兰海——那是片未知海域,你也晓得。”

内德并不晓得。“这十一天以来,我每时每刻都紧随大人左右,可我还是不明白这场仗怎么会如此收场。”

“内德爵士,根本原因在于岛屿难以夺取,入侵大军处在劣势。一来补给匮乏,二来军队登船和上岸时防守虚弱,第三是不熟悉地形海域,容易迷失方向。我们的主要策略就是不断骚扰敌军,对方迟早会陷入上述困境。”

内德点头说:“看来伊丽莎白女王出资筹备海军是明智之举。”

“不错。”

内德的目光掠过水面,注视着西班牙无敌舰队越撤越远。“这么说,咱们赢了。”难以置信。他知道自己该欢腾雀跃;等他缓过神来,八成的确会手舞足蹈。此时此刻,他只有震惊的份儿。

霍华德微笑着说:“不错,咱们赢了。”

“嘿,活见鬼了。”

二十七

皮埃尔·奥芒德被养子阿兰叫醒了。阿兰告诉他:“枢密院召开紧急会议。”阿兰看起来紧张兮兮的,自然是怕打扰了主子休息被呵斥。

皮埃尔坐起身,眉头一皱。这次会议是个意外,而他最讨厌意外。怎么他一无所知?出了什么“紧急”情况?他一边沉思一边在手臂上抓痒,皮屑纷纷,落在绣花床单上。“还有什么别的消息?”

“奥传话过来。”顶着“奥”这个怪姓的弗朗索瓦是亨利三世国王的财务总管,“他要我转告您,务必请吉斯公爵前去。”

皮埃尔望着窗外。天还没亮,外面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倾盆大雨敲击着房顶,在窗户上溅得噼啪响。躺在床上是打听不出消息的。他起身更衣。

离1588年圣诞节还有两天,皮埃尔等人住在布卢瓦行宫。这座王室城堡在巴黎西南方向一百多英里外,规模宏大,至少有一百个房间。皮埃尔独占一处奢华的套间,和主子吉斯公爵的房间一般大小,仅次于国王的住处。

皮埃尔效仿国王和公爵,运来了自己的名贵家具,包括华贵而舒适的大床,还有那张大得惊人的写字桌——不为实用,更为摆设。此外,他还有一件珍藏品,一对御赐的银质簧轮式点火手枪。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得到国王赏赐;他把手枪摆在床头,随时能开枪。

阿兰总管他的一众仆婢。他二十八岁了,经过皮埃尔这些年的调教,对他俯首帖耳、忠心耿耿。此外皮埃尔还带上了畏畏缩缩、讨他欢心的情妇:路易丝·德尼姆。

在皮埃尔的辅佐之下,吉斯公爵亨利已成为欧洲举足轻重的人物,权倾法国朝野。皮埃尔跟着主人如日中天。

亨利国王和皇太后卡泰丽娜一样,是个和事佬,总想纵容法国那群信奉新教的异教徒,就是所谓的胡格诺派。皮埃尔从一开始就看出苗头不对,于是建议公爵组织天主教同盟,联合所有天主教忠坚力量,防止异教趋势蔓延。但皮埃尔做梦也想不到,同盟势力会如此庞大。如今天主教同盟已掌握了法国朝廷,控制了巴黎等几大城市,甚至凭借其威权逼得亨利国王撤离巴黎,迁宫布卢瓦。皮埃尔又用计让公爵当上了王室军队中将,这等于让国王交出了兵权。

自10月起,法国国家议会三级会议开始在布卢瓦行宫议政。皮埃尔建议吉斯公爵以百姓代表的身份同国王谈判,实际上他是国王的反对派之首;皮埃尔的真正目的是逼迫国王妥协,答应同盟的一切要求。

眼看主子妄尊自大,皮埃尔不免有些担心。一周前的吉斯家宴上,亨利公爵的弟弟洛林枢机路易举杯致敬“我的长兄,法国新国王”。如此大逆不道之言自然立刻传到国王耳中。皮埃尔料定亨利国王没胆量报复,尽管如此,公爵如此招摇,只怕要吃苦头。

皮埃尔套上昂贵的白色紧身上衣,衣服袖子开衩,露出金色丝绸里衬。他头皮干痒,白屑时时掉落,这个颜色看不明显。

时值仲冬,白昼姗姗来迟,这天乌云压顶,大雨如注。皮埃尔叫一个侍从举着蜡烛,穿过一处处昏暗的走廊门厅,七拐八拐地来到亨利公爵的住处。

替公爵守夜的侍卫首领姓科利,是瑞士人;皮埃尔谨慎地买通了此人。科利见他来了,和气地寒暄,说道:“他在索芙夫人那儿留了大半夜,三点才回来。”

夏洛特·德索芙生性放荡,是公爵现在的情妇;公爵想必希望睡个懒觉。皮埃尔说:“我得叫他起床。叫人端一杯麦芽酒来;他没空用早饭了。”

皮埃尔进了寝室。里面只有公爵一个人;公爵夫人留在巴黎待产,这是夫妻俩第十四个孩子了。皮埃尔摇了摇公爵的肩膀,亨利公爵很快醒了。他不到四十岁,精力充沛。

“什么事这么要紧,枢密院连早饭都不让人吃了。”公爵没好气;他直接抓起灰色缎子外衣,套在睡衣上。

皮埃尔不愿承认自己一无所知。“国王为三级会议烦恼。”

“要不是怕那些家伙可能趁我不在合谋害我,我真想装病。”

“不是‘可能’,是‘一定’。”这就是胜利的代价。三十年前亨利二世早逝,自那时起,法国王室就一蹶不振,这给了吉斯家绝佳的机会。然而,每当他们的权势滋长,就有人妄图夺权。

一个下人端来麦芽酒,公爵接过来一饮而尽,打了个响亮的酒嗝,说道:“这下好多了。”

缎子外衣单薄,走廊里又冷飕飕的,皮埃尔于是替公爵披上斗篷,免得去会议厅的路上受寒。公爵拿起帽子手套,两个人出了门。

科利在前面带路。公爵不论去哪儿都带着护卫,就算在宫里走动也不例外。三人爬上宏伟的楼梯,公爵和皮埃尔迈进会议厅;因为护卫不得入内,科利就在楼梯平台候着。

壁炉里火烧得正旺。亨利公爵脱下斗篷,和众位议员在长桌前落座。他吩咐下人:“去给我端些大马士革葡萄干来。我空着肚子呢。”

皮埃尔和一众谋士贴墙站着,听议员讨论赋税。

国王召集三级会议,原因是入不敷出。所谓三级,包括教士、贵族和富贾,作为第三级代表,商人不愿把辛苦赚来的钱上交国家,为此百般阻挠,甚至胆大包天,派了账房核查王室财政支出,最后宣布,国王无须加高赋税,只要量入为出就行了。

财务总管弗朗索瓦·奥开门见山:“第三级代表必须向国王妥协。”他把目光对准了亨利公爵。

公爵答道:“会的,假以时日。他们碍于面子,不会马上让步。”

皮埃尔暗想,这样好得很。等商人最终屈服,功劳簿上又添了公爵一笔。

“这也不算马上了吧?”奥咄咄逼人。“这都两个月了,他们还在跟国王作对。”

“让他们慢慢来。”

皮埃尔伸手在腋下搔痒。何必要紧急开会?这件事已经讨论很久了,看起来也没有什么新进展。

下人端着盘子回来了。“阁下,没有葡萄干了,只有普罗旺斯的李子干。”

“放下吧,”公爵说,“我饿得羊眼也吃得下。”

奥不依不饶。“我们每次叫第三级代表讲讲理,你猜他们怎么回答?”他自顾自地说下去,“他们说,他们不用妥协,因为有吉斯公爵撑腰。”他顿了一顿,环顾长桌一周。

公爵摘下手套,往嘴里塞李子干。

奥冲着他说:“阁下自称斡旋于国王与百姓之间,实际上却百般阻挠双方和解。”

皮埃尔暗叫不妙。这句话好似宣判。

亨利公爵咽下一颗李子干,看样子无言以对。

就在他犹豫的当儿,门开了,只见国务大臣雷沃尔从隔壁套间走了进来,那正是国王的住处。雷沃尔走到亨利公爵面前,声音低微而清晰:“阁下,国王传您说话。”

皮埃尔大惑不解。一早起来,遇到两个意外了。一定有什么事,但他给蒙在鼓里。他预感凶多吉少。

公爵听到国王传召,还是不紧不慢,十分放肆。他先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只贝壳形状的镀银果盒,装了几颗李子干,又放回口袋,看样子是想边听国王说话边嚼零食。他站起身,披上斗篷,冲着皮埃尔一晃脑袋,示意他跟过去。

他们进到隔壁,里面有一队侍卫把守。侍卫长蒙泽里凶狠地瞪着公爵。这队护卫叫作“四十五人卫队”,个个经过精挑细选,享受极高的俸禄。之前亨利公爵依照皮埃尔的建议,奏请国王解散侍卫队,以节省开支——自然,也会进一步削弱国王势力。可惜这次皮埃尔算错了,国王断然拒绝,结果是这四十五名卫士对公爵怀恨在心。

亨利公爵吩咐皮埃尔:“在这儿等着,说不定一会儿要叫你。”

蒙泽里过去替公爵开门。

亨利公爵朝门口走去,没走几步又转身对皮埃尔说:“我想了一想,你还是去听枢密院议事吧,也好知道他们背着我说了什么。”

“遵命,阁下。”

蒙泽里打开房门,只见亨利国王站在殿上。亨利即位十五年,如今三十七岁,脸颊肥厚,但镇定自若、不怒而威。国王望着亨利公爵说:“总算来了,这就是众人口中的法国新国王。”他随即面向蒙泽里略一点头,动作虽轻,但绝没有看错。

皮埃尔这才意识到大难临头。

说时迟那时快,蒙泽里利落地拔出长匕首,刺向公爵。

锋利的刀刃刺破公爵单薄的缎子外衣,深深嵌进他健硕的胸膛。

皮埃尔呆若木鸡。

公爵张开了嘴,似乎要叫喊,却发不出声音。皮埃尔立刻明白,蒙泽里一刀致命。

但侍卫们不肯罢休,他们把公爵团团围住,用刀剑连连砍刺。公爵口鼻流血,身上也全是血窟窿。

皮埃尔吓得动弹不得。亨利公爵瘫倒在地,各处伤口流血不止。

皮埃尔朝国王望去。国王冷眼旁观。

皮埃尔如梦初醒。主子被杀,他说不定是下一个。他一声不响,急忙转身穿过护卫厅大门,回到议事厅。

桌子旁的枢密院议员全都盯着他,一语不发;皮埃尔一下子明白他们都是知情人。所谓的紧急会议不过是个幌子,好叫吉斯公爵不加防备。他们早有预谋。

这些人在等他开口,因为他们还不知道侍卫动手了没有,就在他们犹豫的片刻,皮埃尔抓住机会,快步穿过房间,一语不发地迈出房门。他听见背后一阵哗然,接着房门嘭地关上了。

皮埃尔看见公爵的护卫科利吃惊地瞪着自己,但来不及理他,径直跑下楼梯。一路没人阻拦。

他惊魂未定,一路气喘吁吁;天气寒冷,他却发觉自己出了一身汗。公爵死了,被人刺杀而死,显然是国王的命令。亨利公爵变得自高自大。皮埃尔也一样,他料定了亨利国王软弱无能,绝不会有这般大胆果决,结果他棋错一着,满盘皆输。

皮埃尔保住一条命,实在是侥幸。他在行宫中匆匆穿行。国王和那些同谋极可能只计划除掉公爵,下一步如何还没有打算。现在公爵死了,他们正该筹划如何巩固这场胜利。第一是要除掉公爵的两个弟弟——路易枢机和里昂总主教,然后才会对付公爵最依赖的谋士——皮埃尔。

接下来的几分钟必然一团混乱,这就是他自保的机会。

皮埃尔跑过走廊,想到眼下亨利公爵的长子夏尔是新公爵了。夏尔十七岁了,足够担起大任——亨利当上公爵的时候不过十二岁。要是能顺利逃出去,皮埃尔要故伎重施:百般讨好公爵遗孀,成为小公爵倚重的谋士,劝服母子二人以报仇为己任,假以时日,这位新公爵就会如老公爵一般大权在握。

他不是没遭遇过挫折,总是越挫越勇。

他喘着粗气,赶回房间,看见养子阿兰在客厅里。

他喝道:“备三匹马,只带钱和武器。务必在十分钟内离开。”

阿兰问:“往哪儿走?”

真是蠢材。不问为什么走,却问往哪儿走。他厉声说:“我还没想好,你照办就是了。”

皮埃尔进到卧室,看见路易丝穿着睡衣,正跪在祈祷台上拨着念珠祷告。他命令道:“赶快换好衣服,不然小心我扔下你。”

路易丝站起身,双手合十走到他面前,好像还在祈祷。她开口说:“你惹上麻烦了。”

“可不是惹上麻烦了,不然我干吗要走,”皮埃尔大不耐烦,“快穿衣服。”

路易丝张开双手,露出一柄短匕首,对着皮埃尔的脸就是一刀。

“主啊!”皮埃尔大喊一声,但痛还在其次,他实在吃惊。就算这匕首跳起来刺他,他都不会这般诧异。这可是路易丝,整天担惊受怕、走投无路、任他羞辱玩弄的妇人;她竟然用匕首刺他,还不是轻轻一划,而是在他脸颊上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血喷涌而出,顺着下巴流到脖子。“贱人,看我不割开你的喉咙!”他气得尖叫,向她猛扑过去,想抢过匕首。

路易丝敏捷地向后一闪。“魔鬼,你的死期到了,我解脱了!”她一边大喊,一边匕首一挥,刺在他脖子里。

他感觉到利刃吃进肉里,痛彻心扉,依然想不明白。怎么回事?她怎么自以为解脱了?软弱的国王杀了公爵,软弱的妇人又刺伤了皮埃尔。他想不通。

路易丝是个拙劣的刺客,她不知道一刀毙命的道理,给了对方可乘之机。她等着受死吧。

皮埃尔怒火攻心,右手捂住脖子上的伤口,左手挡开她的匕首。他受了伤,但死不了,他要杀了路易丝。他朝路易丝猛扑过去,她来不及出手,站立不稳,跌倒在地,匕首也从手中滑落。

皮埃尔捡起匕首,一时打不定主意:刺哪里好呢?脸蛋?胸脯?喉咙?小腹?

突然间,他右肩横里挨了重重一下,身子向左一斜,右臂一阵酸麻,匕首从手中滑落。他重重跌在路易丝身上,随即滚落在地,仰面朝天。

他一抬头,看见是阿兰。

这小子举着那两把御赐的簧轮点火手枪,对准了皮埃尔。

皮埃尔瞪着枪口,一时间不知所措。这两把枪他开过几次,一向好用。虽然不清楚阿兰枪法如何,但隔着两步距离,几乎不可能射偏。

一时间,屋子里寂然无声,皮埃尔听见雨声噼啪。他随即意识到,公爵被杀一事,阿兰是知情人,所以他问的是往哪儿走,而不是为什么。路易丝同样是知情人。这么说,两人谋划好了,趁皮埃尔心慌意乱之时对他下手。他们还能逍遥法外,人人都会以为皮埃尔的死和公爵一样,都是国王的命令。

怎么可能?他可是皮埃尔·奥芒德·德吉斯,三十年来翻云覆雨。

他望向路易丝,又望向阿兰,只见两个人的表情一模一样:憎恶中夹着一丝喜悦。他们的出头之日来了,两人心满意足。

只听阿兰开口说:“你对我没有利用价值了。”他的手指钩住了枪管下方长长的蛇杆。

这话是什么意思?明明是他利用阿兰,不是吗?他漏掉了什么?皮埃尔还是想不通。

他张开嘴想喊救命,但喉咙受了伤,喊不出声。

簧轮咔嗒一转,两点火星一闪,枪声同时响起。

皮埃尔感觉胸口被大锤砸中,痛彻骨髓。

他听见路易丝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你从地狱来,该回地狱去了。”

他眼前一黑。

巴特利特伯爵给长子取名叫斯威森,随孩子的曾祖,二儿子取名罗洛,随舅祖父。斯威森和罗洛不畏强权对抗新教,巴特利特也坚定不移地信奉天主教。

这两个名字玛格丽都不满意。斯威森为人可憎,罗洛更是骗子、叛徒。好在两个孩子渐渐表露出个性,名字也跟着变了。斯威森爱爬来爬去,小名叫小迅;罗洛胖嘟嘟的,家里都管他叫伦伦。

玛格丽白天喜欢帮巴特利特的妻子塞西莉亚带孩子。这天,塞西莉亚抱着伦伦喂奶,玛格丽喂炒蛋给小迅吃。塞西莉亚总爱着急,好在玛格丽从容不迫。玛格丽暗地里想,大概当祖母的都是这样吧。

小儿子罗杰来婴儿房逗侄子。他说:“等到了牛津,我准要想念这两个小家伙。”

玛格丽注意到,罗杰一来,年轻的保姆多特就爱搔首弄姿。罗杰性格沉稳,讨人喜欢,似笑非笑的表情也叫人着迷。多特无疑想嫁得这么个金龟婿。这么看来,他去念大学倒是好事;多特人品虽好,又懂得照顾孩子,但眼界狭窄,怕耽误了罗杰。

想到这里,玛格丽不禁好奇罗杰眼界如何,于是问道:“你想过没有,从牛津毕业后有什么打算?”

“我想学法律。”

玛格丽来了兴趣。“为什么?”

“因为法律太重要了。法律造就国家。”

“那么你感兴趣的其实是治国。”

“也许吧。记得父亲从国会回来,讲起议员如何纵横捭阖、从中斡旋,为某种观点口若悬河,我总是听得津津有味。”

巴特伯爵对国会并不感兴趣,在上议院开会只是碍于职责;罗杰的生父内德·威拉德才精于政治。血缘这东西真是奇妙。

玛格丽说:“说不定你能当上王桥议员,在下议院参政。”

“不少伯爵家的小儿子就是这个出路。不过王桥已经有议员了,内德爵士。”

“他迟早要告老还乡的。”玛格丽猜想,内德自然乐意把这份差事交给儿子。

这时楼下一阵喧嚷;罗杰出去查看,回来说:“罗洛舅舅到了。”

玛格丽大吃一惊。“罗洛?”她以为听错了,“他多少年都没到新堡来了!”

“呐,这不就来了。”

巴特利特在楼下大厅里大声欢迎心目中的英雄,抑制不住喜悦。

塞西莉亚高兴地对两个孩子说:“来见见舅爷爷。”

玛格丽可不急着见罗洛。她让罗杰抱着小迅,说道:“我待会儿再下去。”

她出了婴儿室,沿着走廊回到卧室;大獒马克西穆斯乖乖跟在她身后。最舒服的房间自然腾给了巴特利特和塞西莉亚,不过伯爵遗孀的住处也十分可心,包括卧室和梳妆室。玛格丽走进梳妆室,关上房门。

她满腔愤恨,但发不出火来。当年她得知罗洛偷偷利用自己的天主教徒人脉策动暴乱,当即用密文修书一封,言简意赅地说自己不会再帮他接应偷回英国的司铎。罗洛没有回信,兄妹俩从此就断了联系。她曾费尽心思,想重逢之时如何将他痛斥一番,如今他回来了,可玛格丽一时间不知该对他说什么。

马克西穆斯伏在壁炉前烤火。玛格丽站在窗前张望。12月了,下人裹着厚重的斗篷在院子里穿梭。城堡围墙外,庄稼地又冷又硬,光秃秃的树枝丫杈指向铁灰色的天空。她本想借此镇定心神,却发觉久久不能平静,于是拿起念珠,叫自己冷静。

她听见门外走廊里下人提着沉重的行李走近,看来罗洛要住在他从前的房间,正对着她的新居。不一会儿,敲门声响起,罗洛随即进来了。他快活地嚷:“我回来了!”

罗洛如今掉光了头发,胡子一片灰白。玛格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为什么回来?”

“我见到你也很高兴。”他语带讽刺。

马克西穆斯轻声吠叫。

“你到底指望些什么?你骗了我那么多年。你明知道我最不愿见到基督徒因为教义而互相残杀,可你偏偏为了这个目的而利用我。是你毁了我一生。”

“我只是履行上主的旨意。”

“我不信。想想你的阴谋害死了多少性命——包括苏格兰女王玛丽!”

“她如今是升天的圣人。”

“无论如何,我绝不会再帮你,你也休想利用新堡。”

“我觉着以后也犯不着密谋了。苏格兰女王玛丽已死,西班牙无敌舰队战败,不过呢,要是又出现别的机会,也不只有新堡一个地方。”

“全英格兰唯有我知道你就是让·英吉利。我可以向内德·威拉德揭发你。”

罗洛微微一笑。“但你不会那么做,”他胸有成竹,“你揭发我,我也能揭发你。就算我不想把你牵扯进来,严刑拷打之下,我十有八九会交代。你多年来庇护司铎,这可是死罪。你会被处死,大概和玛格丽特·克利瑟罗一般死法——让石头一点一点压死。”

玛格丽惊恐地瞪着他。她没想到这一层。

罗洛接着说:“而且不只你一个,帮着接应司铎的还有巴特利特和罗杰。看吧,倘若你揭发我,那就等于害死两个儿子。”

他料得不错。玛格丽左右为难。罗洛纵然十恶不赦,玛格丽却只能替他保守秘密。她无奈又恼火,却束手无策。她瞪着他那得意扬扬的嘴脸,沉默半晌才说:“你罪该万死,活该下地狱。”

圣诞假期的第十二天,王桥的威拉德一家欢聚一堂。

本来新堡年年请戏班子演戏,但这个传统已经被打破了。多年来天主教徒备受排挤,英格兰伯爵的薪俸一年不如一年,夏陵伯爵无力大摆筵席。这一年,威拉德一家就在自家庆祝。

一家六口围坐在桌前。巴尼回家来了,因为击退西班牙无敌舰队而意气风发。他坐在桌首,太太海尔格坐在他右边,儿子阿福坐左边。西尔维瞧阿福已经发福了。阿福的太太瓦莱丽抱着小女婴。内德的座位正对着巴尼,西尔维挨着丈夫坐。艾琳·法夫端上一大盘苹果烤猪肉,配的是海尔格卖的金黄色莱茵白葡萄酒。

巴尼和内德两兄弟不住回忆海战的一幕幕;西尔维则和瓦莱丽用法语聊天。瓦莱丽一边吃烤肉一边奶孩子。巴尼说这孩子将来准像她奶奶贝拉;西尔维却不以为然,因为小丫头只有八分之一的非洲血统,眼下皮肤只透着一点粉黑。阿福跟父亲说打算翻新室内市场。

西尔维听着一家人七嘴八舌,看着桌子上摆满酒菜,感觉着炉火的温暖,心中很安定。英格兰打败强敌——纵然日后总还会有敌人,但暂时可以高枕无忧了。内德收到情报,皮埃尔·奥芒德死了,和主子吉斯公爵在同一天被人杀死。天下自有公道。

她环视一张张笑脸,感到心满意足。

饭后,一家人披上厚重的外套,去了贝尔客栈。新堡不再摆戏台之后,客栈雇了戏班子,在宽敞的院子里搭起临时戏台。威拉德一家付了钱,挤在人群中看戏。

这天这出戏叫作《葛顿老太太的针》,讲一位老妇人把唯一一根针弄丢了,没办法缝衣服,是一出风俗喜剧。剧里还有一个叫迪恳的丑角,装模作样地召唤魔鬼,把下人霍奇吓得尿湿了裤子。观众简直笑破了肚皮。

内德心情正好,于是和巴尼出了院子,去前院酒铺买葡萄酒。

戏台上,老太太和邻居查夫人打作一团,观众给逗得合不拢嘴。偏有一个人没笑,西尔维不由得多瞧了一眼。她觉得这人似曾相识。他脸颊瘦削,神色间透着狂热,她见过就忘不了。

对方发觉她瞧着自己,但看样子并不认得她。

她猛地想起当日在巴黎,看见皮埃尔·奥芒德站在自家门口,给一个司铎指路;那人额前头发稀疏、蓄着红胡子。她喃喃地说:“让·英吉利?”她不敢相信。莫非这就是内德苦苦要找的人?

她见到对方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出院子。

她拿不准是不是他,但她知道,绝不能让他这么走了。决不能让他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让·英吉利既是新教的死敌,也是丈夫的对头。

她想到此人或许心狠手辣。她四下找内德,但他买酒还没回来。要是等他回来,这个可能是英吉利的人说不定就找不到了。她不能等。

为了信仰以身犯险,西尔维从来不曾犹豫。

她跟了上去。

罗洛打算回泰恩堡去。他清楚,以后没办法借新堡做掩护了。玛格丽怕连累她两个儿子,不会有意出卖他,但说不定她一时大意,说漏了嘴,那就危险了。还是让她什么也不知道的好。

他还领着泰恩伯爵的薪俸,为掩人耳目,时不时地替伯爵打理法律事务。他想不出以后还能有什么秘密任务可做。天主教叛乱失败,但他热切盼望天主教徒东山再起,使英格兰回归真信仰,而他一定要出一份力。

去泰恩堡途中,他在王桥留宿,遇见一队去伦敦的旅客,于是相约同行。这天正巧是圣诞第十二日,贝尔客栈庭院里有一出剧目,大家就来看戏打发时间,第二天一早启程。

罗洛才看了一分钟,就嫌内容粗俗不堪。观众捧腹大笑的时候,他发觉一个身材瘦小的中年妇人怔怔望着自己,似乎看他面熟。

他没见过这个妇人,也想不出她会是什么人,但瞧她双眉紧锁,就觉得心中不安,于是掀起斗篷风帽,转身出了庭院。

走到集市广场,他抬头望着主教座堂西墙,恨恨地想,我本该当上主教的。

他踱进教堂,心中失落。新教徒把这里弄得枯燥黯淡,石龛中的圣徒和天使像被砍掉了脑袋,以防偶像崇拜。透过墙上薄薄的白漆,依稀看得出从前的壁画。奇怪的是,美轮美奂的彩绘窗却完好无损,或者因为换玻璃太破费。可惜正是冬日午后,彩绘的色彩不算上佳。

罗洛暗想,我本有机会改变这一切。我会给百姓带来色彩、华服、珠宝,才不是这种冷冰冰、没有一丝人情味的清教东西。想到失去的机会,他胃里一阵火辣辣的刺痛。

教堂里空无一人,想必牧师都去看戏了。他转过身,看见中殿尽头站着一个妇人,正是之前那个盯着他瞧的人,竟然跟到教堂里来了。两人四目相对,妇人开口了,声音在拱顶下回响,宛如末日审判。她说的是法语:“C’est bien toi——Jean Langlais?果然是你——让·英吉利?”

他急忙转身,飞快思考对策。现在命悬一线。对方认出他是英吉利了。看样子她不认得罗洛·菲茨杰拉德,但也用不了多久,她随时可以跟认得罗洛的人指认他就是英吉利,譬如内德·威拉德——那他只有死路一条。

得甩开她。

他匆匆穿过南面侧廊。墙上有一扇门,进去就是回廊。他一扳把手,才发现打不开,随即想到,四方院子让阿福·威拉德改成了集市,门自然是堵死了。

他听见轻盈的脚步声,知道那妇人沿着中殿跑过来。看样子她想凑近了打量自己,好确定没有认错人。不能让她得逞。

他沿着侧廊,匆忙走到交叉甬道,四下张望,寻找出路;得在她看清自己的样貌前混进人群。南侧耳堂墙上开了一扇小门,通往高塔。他担心门后又连着新集市,推开门一看,只有一座窄窄的螺旋楼梯。他当机立断,迈到门后,带上门,沿着台阶上楼。

他一路张望,盼着有门通向正南面侧廊上方的长廊,爬着爬着才发现这天不走运。他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只能接着往上爬。

爬了一阵,他开始气喘。他五十三岁了,爬台阶比从前吃力。不过话说回来,后面那个紧追不舍的妇人并没有比自己年轻多少。

她是什么人?又怎么会认得自己?

显然是法国人。她对自己直呼“toi”,而没有用“vous”,要么因为她对自己十分熟悉——但情况并非如此,那只能说明她以为自己不配用敬称“您”来称呼。她一定是见过自己,要么在巴黎,要么在杜埃。

既然是法国人,又住在王桥,那十有八九是胡格诺教徒。倒是有一家姓福尔内龙的,不过老家在里尔市,而罗洛从来没去过里尔。

对了,内德·威拉德娶的是法国太太。

那么身后那个气喘吁吁、紧追不舍的,就该是她了。罗洛想起来了,她叫西尔维。

他时刻希望下一个转弯处连着拱道,巨大的石雕下也许藏着许多条走廊。螺旋楼梯没有尽头似的,宛如一场噩梦。

总算走到台阶尽头,他气喘吁吁、筋疲力尽。面前是一扇低矮的木门,罗洛一把推开,寒风扑面。他弯着腰从过梁下钻过,劲风之下,门砰地关上了。他发觉自己站在交叉甬道位置的中央塔楼,脚下是石头铺的走道,自己和几百英尺下的地面只隔着一道墙,高度不及膝盖。他低头查看,下面正对着唱经班的屋顶,左边是墓园,右边是旧回廊围成的四方院子,改成室内市场后也盖了屋顶。背面的集市被宽大的尖塔挡住了,看不见。风猛烈地掀动他的斗篷。

走道环绕尖塔一周,塔尖上矗立着那座巨大的天使石像;从地面上看,却和真人一般大小。罗洛快步沿着走道查看,寻找另一处楼梯,梯子,或是什么台阶。他绕了半圈,俯视脚下的集市。都去“贝尔”看戏了,集市里没几个人。

他没找到别的出口。他绕了一圈,看到那妇人从门洞里走出来。

狂风呼啸,她被头发遮住了眼睛。她撩开头发,直视着他。“是你,你就是我在皮埃尔·奥芒德家门口看见的司铎。我得确定没认错。”

“你是威拉德夫人?”

“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在找让·英吉利。你来王桥做什么?”

他猜得不错,妇人不知道他是罗洛·菲茨杰拉德。两个人在英格兰从没有见过面。

直到今天。现在秘密被她发现了,他会被逮捕、受严刑拷打,最后以叛国罪绞死。

他随即想到,还有一个简单的出路。

罗洛向她逼近:“你这傻瓜,你难道不知道自己有危险?”

“我不怕你。”她说着就朝他扑过来。

罗洛死死抓住她双臂,她尖叫着奋力挣扎。罗洛生得高大,但她也不好对付,又扭又踢,最终抽出一只手,朝他脸上抓来。罗洛躲开了。

罗洛把她推到角落,背贴着矮墙,但扭打之下,不知怎么被她绕到身后,最后是他自己背对着地面。她使出全身力气,猛力一推,好在他力气大,又把她按在墙边。她尖声喊救命,但声音被风声吹散,谁也听不见。他用力一扯,叫她向一侧歪倒,紧接着绕到另一侧,眼看要把她推下去了,不料她双腿一软,瘫倒在地上,随即挣脱了,手脚并用地爬了两步,站起身,拔腿就跑。

罗洛忙追过去,沿着走道狂奔,小心地绕过拐角,生怕踏错一步就要跌下深渊。眼看她就要跑掉了——她已经奔到门前,这时门又被风带上,她只好停下脚步去开门。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罗洛一把抓住她的衣领,另一只手攥住她外衣下摆,把她拽回走道上。

罗洛拖着她后退,她双手乱挥,脚跟拖在石路上。她故伎重施,双腿一软,但这次行不通了,反倒叫罗洛省了力气。他退到了角落。

罗洛一只脚踩在墙沿上,想把她拽上去。墙根凿了排水孔,她一只手死死抠住孔眼,接着抓住墙沿。罗洛对着她胳膊就是一脚,她松开了手。

她半个身体悬在墙外,脸朝地面,吓得失声尖叫。罗洛放开她的衣领,想抓住她两只脚腕往下推,但只抓住一边脚腕,另一只却够不着,只好作罢,把手高高抬起。她就快翻下去了,但双手还紧抓着墙沿不放。

罗洛于是抓着她一只胳膊;她松开了手,身子栽了下去,但最后一刻却抓住了罗洛的手腕,险些把他也带下去,好在她体力不支,手还是松开了。

他一时脚下不稳,双手乱摆,连忙站回走道上。

她身子向反方向跌去,仿佛噩梦一般,缓缓地从护墙跌落。他半是满足半是害怕,望着她慢慢地向下掉落,身子不断转圈,尖叫声消散在风中。

罗洛听见咚的一声,见她跌在唱经班屋顶,身子向上弹起,又向下滚落,脑袋古怪地歪向一边,看样子是扭断了脖子。她软绵绵地顺着屋顶斜坡滚落,摔下屋檐,撞在一条飞扶壁顶上,又落在北面侧廊的单坡屋顶,顺着屋檐滑落,最终掉在墓地里,再也不动了,只剩毫无生气的躯壳。

墓地里没有人。罗洛朝对面张望,只看见一重重屋顶。没人看见两人扭打。

他弯腰穿过低矮的门洞,把门关好,以最快的速度顺着陡峭的螺旋台阶下了楼。他脚下踩空了两次,险些摔倒,但他必须抓紧时间。

他走完楼梯,停下脚步,站在门后探听动静。四下静悄悄的。他把门打开一条缝。没有说话声,也没有脚步声。他向外窥探。看样子教堂里空无一人。

他迈进耳堂,带上门。

他沿着南面侧廊,掀起斗篷的风帽,匆匆走到教堂西门前,轻轻推开门。集市广场上有几个人,但谁也没往他这边看。他迈出门,脚不点地地往南走,穿过室内集市入口,刻意没有四下张望——他不想被人认出来。

他一直走到主教府后,拐上了主街。

脑海里念头一闪:马上离开镇子,再也不回来。可好几个人知道他在镇里,况且他和一队旅客约好了第二天一同上路。要是他突然离开,反倒会惹人怀疑。城守说不定还会派骑兵追赶,把他缉捕归案。还是该留下来,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他朝集市广场走去。

戏散场了,观众三三两两地涌出“贝尔”院子。罗洛看见理查德·格赖姆斯,他是个家境富裕的建筑工匠,也是王桥议会一员。罗洛彬彬有礼地寒暄说:“午安,议员阁下。”格赖姆斯会记得看见罗洛是背着河边方向走上主街的,绝没有去过教堂。

格赖姆斯和他多年不见,十分诧异,正要开口攀谈,这时就听见墓地那边传来一阵阵惊叫。格赖姆斯赶过去查看,罗洛也跟上了。

一群人围在尸体周围。西尔维显然摔断了四肢,一侧脑袋血肉模糊,叫人不忍直视。有人跪在她身边试探心跳,其实一看就知道她死了。格赖姆斯议员推开人群,说道:“她是西尔维·威拉德。怎么回事?”

“她从屋顶摔下来了。”说话的人是苏珊·怀特,罗洛从前的相好。当年她是个动人的姑娘,生着一张心形面孔,如今也五十多岁了,头发已经斑白。

格赖姆斯问她:“你看见她摔下来了?”

罗洛浑身一僵。他本来以为没人看见,可要是苏珊在那一刻抬头张望,十有八九会认出是他。

苏珊答道:“没,我没看见,不过很明显,是吧?”

人群中分开一条路,是内德·威拉德赶来了。

他先是瞪着地上的尸体,随即纵声咆哮,宛如受伤的公牛:“不要!”他颓然跪在西尔维身旁,轻轻扶起她的脑袋,看到她一半脸面目全非。他啜泣起来,口中一直念着“不要,不要”,但声音很轻,还发出一声声深沉的抽咽。

格赖姆斯望着众人问:“有谁看见她摔下来吗?”

罗洛准备好了逃跑,但没人答话。没人看到他杀人。

他逃脱了法网。

玛格丽站在坟旁,望着西尔维的棺材沉到地下。天气又干又冷,微弱的光线在云层后时隐时现,玛格丽却觉得被卷进了旋风。

她替内德心碎。内德捂着手帕泪流不止,说不出话来;巴尼和阿福一右一左,站在他身边。玛格丽了解内德,知道他和西尔维情比金坚,他痛失知音。

谁也想不出西尔维为什么要去塔楼。玛格丽知道罗洛那天在镇里,心念一动,想他也许知道,不过西尔维死后第二天他就动身离开了。玛格丽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跟人打听,问他们可在罗洛动身前见过他,有三个人回答得差不多:“见了,看戏的时候,他就站在我旁边。”听内德说,西尔维一直想去塔楼欣赏风景,或许她觉着那出戏没意思,得空去了结这个心愿。玛格丽思来想去,觉着这个原因最合情合理。

玛格丽为内德感伤,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西尔维不幸离世,也许终于成全了她这三十年来的渴望。这个念头叫她羞愧不已,但事实摆在眼前:内德是自由身,可以娶她了。

可就算如愿以偿,她又能否不再受煎熬?她得对内德守着秘密。要是揭穿罗洛的身份,也就害了两个儿子。她能不能守住秘密?是欺骗她深爱的人,还是叫两个孩子去送死?

牧师开始念祷词,玛格丽向主许愿:永不要让她做这个选择。

失去西尔维,仿佛砍断了手足一般。有一部分永远地随她去了。好比断了腿的人走路,我总觉得少了什么东西,空空荡荡的。我的生命里有一个裂口,一个深渊巨口,永远填不上了。

但死去的人还活在我们的想念中。我想这就是所谓的鬼魂吧。西尔维从尘世上离开了,但她的音容笑貌每天都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她会提醒我哪个同僚不可不防,取笑我觊觎哪个年轻女子的身姿,和我一起嘲笑自以为是的议员,为小孩子生病而流泪。

悲愤的暴风渐渐止息,我的心绪平静下来,无奈地接受了现实。玛格丽回到了我身边,仿佛一位故友从海外归来。到了夏天,她搬到伦敦,住在斯特兰德街夏陵府,很快,我们每天都要见上一面。我开始懂得了“苦乐参半”这个词的含义,一颗灿烂的果子,既带着失去的酸涩,又饱含希望的甜蜜。我们两人结伴看戏剧,骑马驰骋在威斯敏斯特田野,乘舟游玩,在里士满野餐。我们耳鬓厮磨,时而早上欢爱,时而午后缠绵,时而晚上云雨,偶尔不分时候。

沃尔辛厄姆最初对她抱有戒心,但玛格丽以她的风情万种和非凡智慧,叫他甘拜下风。

秋天,西尔维的幽魂叫我向玛格丽求婚。她说:“我自然不介意。我在世时得到了你的爱,现在你可以把爱交给玛格丽了。我只希望在天堂里看到你快乐。”

圣诞节那天,我们在王桥主教座堂结为夫妻,这时西尔维离开快一年了。仪式很简单;婚礼通常是一对年轻人携手迈向新生活,但我们的结合仿佛意味着结束。我和沃尔辛厄姆联手保住了伊丽莎白女王,捍卫了她所坚信的宗教自由;我和巴尼以及英格兰水手击退了西班牙无敌舰队;我和玛格丽最终走到了一起。我们的生命线终于接起来了。

可我想错了。事情还没有结束,还差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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