亘冲入光的隧道,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原先有图案的地方——教堂废墟。本是跑过来的,却并不觉得气喘,也没有出汗。
岩场上,基·基玛慢腾腾地站起来。他身旁是米娜苗条的剪影。在野地的黎明、艳丽的朝霞中,二人的脸背光,看不清表情。
亘默默登上岩场。基·基玛和米娜对视一下,基·基玛沉默地转过头去。大概是“什么都不要问为好”的意思吧。
“卡茨和托伦先回去了。”基·基玛像平时一样爽朗地说道。他是努力这样做给我看的吧?“我们也回去,吃早饭!”
亘回过头来,眺望野地、草原和岩场,眺望“幻界”的大地。吹过草原的风进了眼睛。
流眼泪是因为这一阵风,亘心想。景色太美了,想让独卧病床上的妈妈也看一眼——并不是因为心中掠过这样的念头而流泪的。因为我已经不爱哭鼻子了。
可是脸颊还湿着,他对眼泪不断涌出毫无办法。基·基玛停了一会儿,驻足望着亘,又慢慢迈开步子。用眼神示意米娜“由得他哭吧”。
米娜也跟了基·基玛几步,但迟疑了一下,悄悄返回亘身边。
“亘,见到妈妈了?”
“噢。”亘用力点点头,然后用手臂去擦干脸。
“啊,太好了!”米娜轻抚一下亘的后背。
“因、因为睡着了,没、没有说话。”亘断断续续地说道,“短时间内很难说清楚那么多事情。”
“我看也是。不过,你妈妈一定明白的。她即使睡着了,也一定感觉得到你来过她身边。”
亘揉揉眼睛,回看米娜。她带着鼓励的笑容。
“据说妈妈就是这样的。母子分开了,妈妈也明白孩子的。所以,你要振作精神呀。如果你委靡不振,就会传递给妈妈了啊,明白?”
亘眨眨眼,滴下最后一颗泪珠。“噢!”
通过诊所医生的鉴定,获悉教堂废墟的井水混入了强力的农作物杀虫剂。另外,医生听说了亘在地下祭坛遇到了大量信徒骸骨的事之后,表示很想调查那些骸骨。
“调查骸骨,应能发现残留的杀虫剂。他们都是喝了这种水死掉的吧。这样一来,以‘治病’为借口所做的部分事情,多少可以因此而弄清楚了。”
“好像为时已晚了。”
亘喃喃道,一副想起便后怕的样子。不过,医生两耳一竖,一字一句地说:“的确,不管事后如何调查,死去的人亦不能复活。可是,卡克达斯·维拉是怎样一个人,尽可能揭露更多事实的话,当以后还有类似的人物出现时,大众便可能不会上当受骗了。”
米娜已开始愈合的伤口,因在洞窟大显身手而有点倒退。她被医生责备了一番,涂上背伤的药,疼得她大叫一声。
不过,她与初见时相比,开朗的像换了一个人。
米娜来自何方?为何与北方难民的安卡族少年混在一起?为何如此身手敏捷?还有,为何身挂真实之镜作为护身符呢?想知道的事情多极了。亘便在当天下午,和基·基玛一起探访米娜的病房。
“你是想了解我的身世吧?”大概米娜也察觉到亘带着种种疑问而来吧,她有点不好意思地提及了身世。
“所谓‘猫族’,原先在南大陆几乎不存在。”
三百年前,在加玛·阿格利亚斯一世成为北大陆漫长内战的胜利者,创立现在的统一帝国之时,许多种族人士因畏惧偏激的安卡族中心议会压迫其他种族,比现在的难民早得多就南逃过来了。
“我的祖先就是这样逃过来的。现今居住在南大陆的猫族,大部分是这些移民的后代。”
米娜的祖上在商业国博鳌安顿下来。米娜的曾祖父很有生意头脑,开了一家经营农产品的批发店,生意很成功,一家人过上了安稳、富裕的生活。
“哟,那么说,米娜可是大家闺秀啊。”
米娜对基·基玛的感叹报以羞涩微笑。但笑容马上就消失了。她寂寞的瞳仁望向虚空,仿佛回到遥远的过去。
“在我七岁那个极炎热的季节,我们——爷爷奶奶、父母亲和我五人,住在城镇的一个小湖边,有一天晚上,我们受到了袭击……”
米娜说,因为那时还小,事情已记不清了。只记得半夜里突然被母亲叫醒,母亲神色严峻地叮嘱她说:躲到床底下去,在父母再喊你以前,不管发生任何事情都不能出来,即使有人喊你的名字,也不能回答。那时母亲的脸色是从未见过的严厉和恐惧。
“当时,妈妈给了我这个……”米娜摸摸悬挂在胸前的真实之镜,说道,“她说,你带着这个,好好保管,因为它是你的护身符。妈妈眼里微微含着泪光,我好害怕好害怕,缠着说要跟妈妈在一起,可妈妈走出了房间。”
年幼的米娜遵照吩咐,一直躲藏在床底下,时而听得见偌大的家中有“咚咚”的跺脚声,或者有人在吼叫,也有类似于惨叫的声音。米娜虽然怕得要死,还要强忍眼泪缩成一团。
亘回想起当事情闹到父亲的情人要打母亲邦子时,自己也是缩成一团,躲进了床底下。当然,情况完全不同。亘只是要逃避眼前的混乱不堪,完全不危及生命安全。不过,他觉得自己多少能体会米娜的感受。
“这当中,开始响起三四个人在家里来回跑动的脚步声。”米娜小声地往下说,“好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听起来都是男人在大声地问和答,还有人在下命令。我更加害怕了,屏息躲在床底下缩成一团。”
好像是找不到想要的东西,闯入者开始翻箱倒柜,打砸家中的东西。米娜还是强忍着躲藏不出,可不久,开始飘来了烟味儿。
“我悄悄从床底爬出,窥探走廊的动静,看见有火光。那边在熊熊燃烧……”
这时,远处传来急促的敲钟声音。是消防队!
“我走出阳台,看见消防队的车子向这边走来。之前完全没有察觉到,此时已到黎明时分。天亮得可以看见车子扬起的尘土。”
米娜虽然被救出,但房子已陷火海,无法抢救。从废墟中发现了米娜的爷爷奶奶的尸骸,但父母亲则不知所踪。
“人们对我说,是强盗杀了我的亲人,抢走了钱,点火烧毁的房子后逃走了。只有我幸运获救。”
和市街不同,米娜家房子没有左邻右舍。因为没有目击者,当地警备所也只能根据米娜的证言,得出这样的结论。
“可这样的话,爸爸妈妈身在何方呢?虽然我只是小孩子,但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这个结论,而且我还觉得,闯入家中的人好像是在寻找东西,这跟妈妈将护身符托付给我可能有某种联系吧……”
父亲的一家亲戚住在博鳌首都兰卡,他们接收了米娜。他们是经商的。但岁月的流逝却不能使米娜淡忘这件事。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父母怎么样了?现在还活着吗?米娜在“想查清楚”“想追到底”的冲动驱使下,终于离开亲戚家出走了。那时她十一岁。
“那么做,真是太莽撞了!”米娜不好意思地笑着说道。
“真的哩。”亘也笑起来,“找到线索了吗?”
“毫无线索。不过,那时候正好有一家大马戏团在兰卡演出,亲戚家除了经营食品批发,还开了一家餐馆,请了许多生意客户去看马戏表演,我也去过几次马戏团,跟团长先生说过话。”
米娜说,她想过了,马戏团可以周游各地,打听各种消息,也能认识很多人,而如果只待在一个地方,永远不能解开过去的谜团。辗转各地途中,也许能碰巧抓住线索。
“于是,我就去找团长,说了情况,请他把我留在团里干活。”
所幸卜卜荷团长很有同情心,在谈妥附带两个条件之后,接受了米娜的请求。一个条件是她在团里努力工作;另一个是她在团里坚持读书学习。
“马戏团呀,怪不得身手敏捷呢!”
基·基玛拍着手掌,恍然大悟的样子。不过,亘还有未能释然的地方。
“那,你就一直待在这个马戏团里,对吧?”
“嗯,是叫做‘空中飞人马戏团’。马戏团以高空表演为卖点,专在令人目眩的高度荡秋千或做惊险杂技。团的名字也是由此而来。”
米娜颇为自得。
“我也表演过使用绳索的空中惊险杂技呢,是团长亲自传授的,很受欢迎。”
“你跟那些安卡族少年在那里认识的?为什么跟他们在一起?好像一直被他们胁迫的样子。”
米娜顿时神色黯然:“那……是我做了蠢事。”
据说大约一年前,那些少年还待在博鳌国内的难民收容所,高空飞人马戏团前去做慰问演出。米娜有机会在那里和他们说话。
“于是……那些孩子说……在逃离北方之前,他们的父母是‘外族人管理局’的干部,能了解许多不为世人所知的内情。”
所谓“外族人管理局”,据说是北方帝国政府的一个管理机构。在北方,安卡族以外的种族通称为“外族人”,他们生活中的事情巨细无遗,都受到这个管理局的严格控制。
“他们管理什么?!”基·基玛愤然道,“所谓管理,就是没收财产,关进收容所,强制劳动!据水人族的难民说,为了制作和修理风船,在几乎没有工具的条件下,要他们不吃不喝二十四小时干活。一天不到就有五到十人倒下,但不仅没有医生,连药都没有。身体衰弱下来的人便不再理会,死了丢进大海!据他们说,这样死去的水人族的尸体堆积如山!”
米娜垂下视线,点点头说:“我也听说了许多类似的事。”
“那两个人说他们知道什么?”
“他们说,北方帝国悄悄绑架南逃的外族人的后代,送回北方去。”米娜的声音略带颤抖,“自二十年以前就在干这种事了。那些孩子的父母亲,因为在收容被绑架者的特殊机构里工作,所以他们知道。”
亘和基·基玛对视一下。
“那些孩子听了我说的情况,说我的父母一定也是这样被绑架回北方去了,所以废墟中找不到尸体。我就觉得自己寻找的答案终于找到了。爸爸妈妈可能还活着,身在北方帝国。”
米娜的眼睛亮了起来。
“可是,北方帝国政府为何干这种事呢?”
“不知道。那些孩子说,他们也不清楚。不过,那些先南逃的难民中。有人原先是那些孩子父母的上司,如果能见那些人的话,应该能知道更多情况。所以我就……”
“噢噢噢。”基·基玛叹气道,“于是,米娜就相信他们的话,帮助他们逃跑了?然后被他们的话套住,一直跟着他们?”
米娜没有回答,头低得几乎看不见脸。这就是答案。
“那么,‘空中飞人马戏团’的人,一定还担心着米娜哩。”亘说道,“你一定是偷偷出走的吧?”
“嗯。因为我觉得要是说出来,他们一定会阻止我……”
“肯定会阻止你的呀!要是我,也会阻止你,那种混小子的话也当真,米娜毕竟是单纯的乖孩子。”
基·基玛十一开玩笑的口吻说的,但米娜却是一脸认真。
“不过,有一点也弄清楚了。那些孩子也不完全是胡诌的。”
据说执行这一无法理解的粗暴任务——强行绑架南逃难民送回去的,是叫做“西格德拉”的特种部队。
“那些人是军人?”
“和帝国军队没有关系。据说当今皇帝阿格利亚斯七世和帝国军队统帅亚扎将军虽自幼相识,其实关系不睦。这在北方帝国是众所周知的,虽然不能公开谈论。”
在北方帝国,相当于这边的治安机构——舒丁格骑士团或高地卫士的,是帝国军队的下属组织,没有独立权限。所以阿格利亚斯七世建立一支特种部队,以便自己随意支配,不必事事与亚扎将军商量。这就是“西格德拉”。
基·基玛伸一下舌头,抚过头顶。
“怎么啦?那副怪摸样。”
“哦?好烂的名字嘛。什么‘西格德拉’。”
北方帝国将“老神信仰”奉为国教,认为创立幻界的是老神,女神则是欺骗老神的假神。
“西格德拉,是老神明白被女神所骗,愤而回归时带的一头怪物的名字。据说它有毛茸茸的三头六脚,尾巴前端分为两叉,各连着一个蛇头。在我们水族人的传说中,这西格德拉只是头丑陋的怪兽,住在混沌深渊,吞食误入者的灵魂。”
“三头……六脚……”
“它总是饥肠辘辘,吃掉任何东西。一旦见到食物,便穷追不舍,绝不放过。所谓西格德拉,在安卡族的话里,是‘恶狗’的意思。”
米娜的父母被如此可怕的组织抓走了……
“亘,我有一个请求。”米娜的大眼睛望着亘,“你踏上旅途的时候,把我带上,好吗?”
在米娜热诚的注视下,亘脸红耳热,心慌意乱起来:“咳,旅、旅行?一、一起走?”
“求求你!我会有用的!跟你走,一定比马戏团走更快、更远。对吧?所以……”
米娜步步紧逼。亘手足无措地瑟缩着,终于差一点从椅子上翻滚下来。
基·基玛脸上笑成一朵花,他揪住亘的后颈。
“被可爱的女孩子拼命恳求,不好推吧,亘?”
“哦,哦,”亘拭去脸上的汗,:“而且,米娜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太好了!谢谢!”
对高兴得跳起来的米娜,亘说了一个“但是”:“但是,米娜。在我们出发前,你得先告诉空中飞人马戏团的所有人,你现在很好。”
“是空中飞人马戏团。”米娜笑嘻嘻地说,“好吧,就按你说的办。”
“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们大家一起去那个空中飞人马戏团。米娜可以见到大家,亘也可以获得新的信息。这主意不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