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是“就在前方”。
在平坦宽广的原野中央,筑起了好看的圆形白色石垣,围住城镇。在面向大道的一侧有个比加萨拉镇小得多的门,大个子看守在瞭望台上抽烟。
漠然觉得,这里不同于迄今为止所见的城镇。他边走边想是哪里不同,这时,看门人向他大声喊话。
“喂——,那位走过来的小家伙,你来提亚兹赫云镇有事吗?”
亘不暴露出腿上的痛楚,思考着如何回答。刚才的潦草字体浮现眼前。现在的我幸福吗?
最终,他坦率地答道:“我不清楚。我迷路了——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还在博鳌国里面吗?”
看门人把烟卷叼在嘴边,纵身跃下地面,向亘走来。
“毫无关系。这里是阿利基达国。说来,阿利基达好大哩。从这里去与博鳌交界的关口,从这里去阿利基达的首都还近。你是从哪里来的呀?”
“从利利斯郊外过来。”
看门人“嘿”地发出惊讶之声,连烟卷也掉在脚下。他是个眼睛湛蓝的兽人。
“从那么远来?步行?好像受伤了嘛。”
当亘说明自己被龙卷风刮到添上,坠落伤心沼泽时,看门人又吃了一惊。不过,他感到吃惊的,似乎并不在于龙卷风。
“你说什么?掉在伤心沼泽?”他胡子颤动着,呻吟到,似乎承受不了这个消息。
“哎,小家伙,你在沼泽边见到了什么?”
亘说了自己求助于黑衣女子。可他还没说到一半,看门人已经挥舞着两只手,一副晴天霹雳的模样。
“你说小屋?你说那女人住在小屋?糟啦糟啦!雅哥姆那家伙,真的自己搭建了小屋啊!”
他仰天喊叫着,要来背亘,说是亘脚痛不便:“小家伙,你得来一趟提亚兹赫云!镇长想见你。”
进入镇内,刚才不协调感觉的缘由马上就明白了。镇上的建筑都是平房,房顶平坦,檐槽极粗大,而且建筑物都紧挨着。看样子屋顶面积加起来,要比全镇道路面积加起来要大得多吧。
“很罕见的房子。”亘在看门人的背上说。
“啊,是嘛。小家伙对这里情况一无所知啊。”看门人笑道,“这种造法,是为了哪怕多接一滴天上降下来的雨水,将雨水严格地,一滤再滤之后,我们便制作出‘泪水’。”
“泪水?”
“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清的水啦,用作给病人的药或者最高级化妆品的原料。”
镇长之家位于连体立方体般的建筑物的中间。为了走到那儿去,要一再打开住户的大门,从中通过,亘一直提心吊胆要被人家责骂。
“因为这个城镇是这样的建法,所以会有通行用的房子。”
的确如此。亘深以为然:怪不得看不见家具,但未几抵达了“镇长办公室”,也是煞风景地空荡荡,与通行用的房子没有多大差别,仅有俭朴的办公桌和椅子,小桌而已。
“哎呀呀,我是镇长马谷。”
马谷镇长是水人族。他比基·基玛更有鱼类的味道。头顶上有大大的红色鱼鳍,像鸡冠般立在那里。一吃惊,圆眼睛便骨碌碌转动。
在这里,由其他种族担任要职,而不是安卡族。说说在托利安卡魔医院遭遇老神教信徒的事应无妨吧——亘简单说明了这些,连在沼泽遇上黑衣女子的事也说了。不过他听从她的忠告,不提安慰过她的话。
“哎呀呀,这可又叫我吃了一惊哩。”马谷镇长又带蹼的大手“啪啪”地拍打自己的脑袋,“亘先生,你这么小年纪就是高地卫士了吗?了不得、了不得。可你的伙伴很担心你吧。”
不过,说到水人族。
“从这里折向西,过博鳌国境再往西去,就是你伙伴的故乡萨卡瓦啦。他们从事运输,消息灵通,所以你找到那里,可能会找到你伙伴的行踪。”
亘松了一口气,好开心。
“谢谢您啦。我马上到萨卡瓦去看看。”
“哎呀呀,你还是等伤好了再去为宜啊。这里可有好药哩。用‘泪水’煎制的药,比药店卖的药功效好多啦。”
镇长看来挺会做生意的。
“不如这样吧,镇长——”原先一旁待着的看门人慌慌张张地催促道,“该喊雅哥姆的老婆来了吧?”
镇长快速地瞥一眼亘。不是怀疑的目光,反倒是担心的样子。
“亘先生虽说是个出色的高地卫士,但还是小娃子嘛。被卷进这种事情,我也不乐意啊。”
“可是,那女人自从被流放以后,谁也没去看她吧?能从亘先生处打听,可就省事啦。”
“流放?”亘随即反问道,“那女人是被赶出镇子的?”
她是说过,“我原本是提亚兹赫云的居民——”
“好吧。”马谷镇长悲伤地垂下头,简短地说了一句,站起来,“亘先生,清跟我来,马上就到的。”
因为不用背亘啦,镇长让看门人返回岗位,自己牵着亘的手出门。通过一个通道之家,打开下一道门时,镇长朗声说道:
“哎,妇女们,大家今天还好吗?”
这里似是个病房。明亮温暖的房间里,摆放着六张俭朴的床。其中的五张有人。随然种族各异,但都是女人。
“咦,莎拉,探视母亲吗?”
最近前的床上躺着一个瘦削、脸色很差的安卡族女人。旁边依偎着一个上幼儿园大小的女孩,神色黯然。镇长抱起女孩,亲亲她的脸颊,说:
“莎拉是个俊丫头啦。不过,还得再打起精神。白天得到太阳下玩一玩。”
女孩很可爱。因为视线相遇,亘向她显露出笑容,但她还是眼神忧郁。
“对不起,镇长先生,”床上的女人脑袋耷拉在枕上,用有气无力的声音表示歉意,“我已经好了很多……。”
“别操心了呀,萨达米。在你说来呢,千万别老惦记这事儿,好吗?连‘泪水’煎制的药也不能治愈的病,这世上只有一种药可疗救。那就是‘时间之药’啦。”
镇长把莎拉放在床上,抚摩她的头,脸上笑眯眯的。
“好啦,我得带这位小客人外出,各位就按医生的吩咐放心养病,好吗?”
亘向大家点头致意,紧随着镇长返回办公室。两人相对坐下,镇长的眼神变得和莎拉一样阴沉。
“亘先生,”镇长开口道,“你在伤心沼泽边上遇到的女人,是这个镇的居民,叫莉莉·茵娜。三个月前,她因某个原因,被逐出本镇。未得到我——和我所代表的居民们同意,莉莉不得返回这里。也不得搬往别处。因为被提亚兹赫云流放的人,是没有任何村、镇会收留他们作为居民的。”
“受到如此严重的惩罚,是因为她做了什么事吗?”
马谷镇长叹了一口气,头顶上的鳍摆动起来。
“在说这点以前,得先大致说明一下提亚兹赫云的建立过程和历史。”
据说,提亚兹赫云在南大陆形成联合国家之前很早,便以“悲伤之城”广为人知。
“本镇的生活方式,在与其他城镇并无特别不同。所不同的,仅是这里的绝大多数居民,他们移居此地的目的,是为了回味和慰藉自己在故乡的那些撕心裂肺的伤心事。也就是说,这里是‘心病医院’,是伤心病治愈前的临时栖身之所而已。所以,房屋、家具、用品,一切从简。”
悲伤一消失,随时可离开这里。每一任镇长,都要对离开的居民说:
“但愿永不相见!”
据说这样的告别是规矩。
“悲伤的原因各种各样。有失去心爱之物的,有被自己信任的人背叛的。我们不会深究因由。只是一起生活、互相扶持,静待时间过去、伤口愈合而已。既有半年便离去的人,也有十年不愈的人。因为心灵被伤到何种程度,是在因人而异。”
据说,由雨水精制“泪水”,以此维持城镇生计,并非很久远的事。
“真正开始精制‘泪水’,是约三十年的事,我的前任镇长脑子特别好使,他发现此地的雨水尤其清澈而精制水的工作,需要耐心,虽然是安静、单纯的事,却不能作为副业对待的,所以沉浸在悲伤里的人很适合这工作。”
城镇以此为业,建起了现在的房子。“泪水”在阿利基达国内,以高得惊人的价格出售,据说城镇因此财政充裕。
“此地降雨为何如此清纯,原因尚不清楚。据沙沙雅的读星术大学者说,西边遥远的安德亚高地常年被纯白的雾笼罩,白雾被风刮下来,正好在此地变为雨水。”
安德亚高地——就是神秘的迪拉·鲁贝西特别自治洲的所在地。没错,事信仰老神的地区。
“不过,无论多么清纯的雨水,若不经过滤,不会变成‘泪水’。如果过滤了,水将变纯,剩下不洁之物。我们将这些不洁之物丢弃在离镇子不太远的、鸟不至鱼不游的黑暗沼泽地。那就是‘伤心沼泽’了。”
那么说,那沼泽地等于垃圾场了。亘回想起那种冷飕飕的泥浆感觉和波澜不起的水面。
“这里就是这样的城镇。”马谷镇长继续说,“居民来自各地,人口众多。所以,有很多重要的规矩。因为大家都为疗治悲伤而来,所以要互相关怀、互相照顾、互相体谅。在提亚兹赫云不可再出现争执或纠纷,不可成为新的悲伤根源。然而,莉莉·茵娜事我们镇子漫长历史中第一个公然打破这个规矩的人。”
据说她偷了别人的丈夫。
“病房中那个瘦弱、患病的女人叫萨达米,她的丈夫叫雅哥姆,是个行商,不知何时起,莉莉和雅哥姆二人暗通情款,竟然怀上了孩子。二人还打算私奔。”
亘眼前一片通红,耳鼓压过来海啸般的巨响,一瞬间听不见声音了,只看见马谷镇长悲伤的面孔和一张一合的双唇——
那女人就是田中理香子。
做了田中理香子一样的事情。
和田中理香子一样是侵略者。
是吞噬他人幸福的野兽。
“我们了解情况后,立即将莉莉·茵娜流放。因为萨达米希望原谅丈夫,挽回婚姻,所以把他留在镇上。无论花多长时间,都希望他们和解。可是,被莉莉·茵娜迷住了的雅哥姆竟然出走,似乎一边做行商生意,一边往那女人身边跑呢。”
镇长说,莉莉·茵娜是单独流放的,所以那小屋应是雅哥姆为情人搭建的吧。
“莎拉真可怜。”
马谷镇长揉揉眼睛,又说道。
“萨达米他们原先是因为什么伤心事,来到镇上的?”
亘好不容易才挤出声来问道。
“他们都是博鳌人。因流行病,失去了萨达米的双亲和莎拉的妹妹。到这里约是一年前的事。”
“那个女人——莉莉·茵娜呢?”
“据说未婚夫因病亡故。父亲是沙沙雅的读星人,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据说去世的未婚夫也是天生极具读星素质的人。”
亘又大汗淋漓,衬衣的后背湿乎乎的,心脏狂跳,就像在奔跑中。
他回想起莎拉暗淡无神的眸子。妈妈被田中理香子责难时,被她宣称怀孕而气得发昏时,被她说要领走亘而向她扑过去时,瑟缩着藏身自己房间床底的亘,一定也是那样一种眼神吧。如果莉莉·茵娜是田中理香子,莎拉就是我。衰弱消瘦地躺在床上的萨达米是妈妈。
他不禁冲口而出:“决不容许!”
马谷镇长歪着大脑袋看着亘,问道:“你说什么?”
亘用手抹了一下脸,说:“得想办法让雅哥姆醒悟才行。”
镇长双目瞪得大大的:“那自然是的。”
“假如雅哥姆往莉莉·茵娜的小屋跑,也就是说,有机会直接见他、说服他吧?”
“那自然是,但我们提亚兹赫云的居民,是不能接近‘伤心沼泽’的,因为会沾染污秽。”
“我去,”亘毅然宣布道,“我不是这里的居民,没关系。”
马谷镇长一时不知所措,说道:“可是,你——亘先生,你是个孩子啊……”
“不过,我也是高地卫士。”
“那倒也是。”
“镇长,我跟莎拉是一回事儿。我的父亲也抛弃了我和母亲,到别的女人那里去了。他还摆出很自以为是的理由,一副正正当当的面孔。所以,我很明白被抛弃者的心情,实在太明白了。请让我把雅哥姆带回来。为了莎拉,请让我去吧!”
马谷镇长嘴巴时张时合,红色鱼鳍乱颤,两手时而抱肩时而放下,好长一会儿不知如何是好。后来,他终于轻吁了一口气,说道:
“好吧,拜托你啦。总之,光是我们成不了事。你能表达莎拉的心声——就拜托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