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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黑暗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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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马谷镇长还是开出了条件——在亘的伤势好起来之前,不得接近“伤心沼泽”。接受条件也不难。用“泪水”煎制的外伤药奇迹般地奏效,再长也只需等待十天便会好起来。

其间,亘参观了精制‘泪水’的工场,自己也学习了一点儿手艺,还到镇上各处转了转。在提亚兹赫云,每天早晚都响起“沙沙”声,下不到一个小时的雨。所以,全镇承接雨水的贮水槽都是満満的,怎么过滤都不缺乏材料。

用于精制雨水的是有光泽的、平滑的白布。这些白布也都是本镇居民手工织成。有一种叫做“忽忽尔奈”的特殊野草,可纺其纤维制线,据说仅此已是很高级的产品了。实际上,在“泪水”工场工作的人,必须身穿这种“忽忽尔奈”纺线的工服,而据说仅购置这身工服的钱,足可在物价便宜的纳哈托轻松生活一年了。

据镇长说,萨达米在‘忽忽尔奈’布的纺织工场工作,而不是在水工场。纺织工场也要求集中精神,,也许是适合妇女吧,工场纺织工大半是女性。莎拉除了在母亲的病房之外,一般都在这里。也许因为这里有萨达米,她们关心、照顾着她吧。亘一看见她,便主动打招呼,说“你好”“在玩什么呢”之类的,但莎拉似乎认生,不是马上躲开,就是藏身旁边的大人背后,总是难以接近。

提亚兹赫云镇上孩子很少,以夫妻、家庭方式待在这里的人少得可怜。据说独自一人前来的占压倒多数,不少人长期不与外部通信。

“不过,想来也属正常。因为身边的家人或朋友而深陷悲伤,或失去家人,朋友成了悲伤的原因——无论属哪种情况,本人都是孤单一人的,最早寄生此镇时,不仅背负着悲伤,还有孤独。”

这是那个看门人说的话。看门人属兽人族,名叫布托。他自称出生于纳哈托,真实身份时流浪者,他本人不是本地居民,是马谷镇长的雇工。

“大约五年前吧。在流浪途中的一个关卡,我遇到一个人,他说想去提亚兹赫云,但担心独自路上不安全,我便把他送到这里来了。”

据说,布托就此住了下来。

“这里女人居多,加上为数不多的男人忙于汲水、运水的力气活儿,看门、巡视之类的男人人手不足,所以镇长便找了我。”

亘心想,虽然他是个心地好、印象颇佳的人,但说不定手上的劲儿很厉害吧。

“我懂事时已是个流浪汉了,一直是单身一人,所以不觉得一个人很孤独。也许挺不可思议的吧。如果孤独仅此而已,决不是有害的东西,但若与愤怒或悲伤结合起来,就变成了极恶劣的东西啦。”

过午时分,亘和布托并坐在门上。他吧嗒吧嗒的抽着烟,亘则晃悠着腿。

“看门嘛,也没有什么大事。有人从大路走来,就确认他是否到提亚兹赫云的客人。如果是,就开门;如果不是,挥挥手拜拜。如果达鲁巴巴车来了,就帮忙搬货卸货。仅此而已啦。其余的时间嘛,就晒太阳啦。”

布托为何不离开这里呢?流浪汉心思挺野的吧?是对本镇人的同情,把他留在了这里?亘正想着,从博鳌方向的大路出现了模糊的人影。人影迅速接近。来人骑着乌达。

“嗨——!”布托双手拢在嘴边喊话,“那边的行人,你是到提亚兹赫云办事的吗?”

骑乌达的人一只手离开缰绳,大幅度摆动着回喊道:“我是行商。你们有事要我帮忙吗?”

“你有香烟吗?”

“有、有。好多种哩。”

行商是个安卡族小伙子,他的货柜除装有香烟,还有点心和玩具。小小的木雕吸引了亘的目光。木雕虽然简单,但那笑容很可爱。

“这种,我买一个。”

亘对布托解释道:“我要送给莎拉。”

布托笑了:“你真是个好哥哥呀。”

行商下了乌达,自己也点上了一支烟,聊起天来。他谈起前不久在利利斯北面的森林,出现过不可思议的银色龙卷风,亘留心听起来。

“城镇完好,可修罗树林却彻底荡平了。”

布托也兴趣盎然地听着,但对身边的亘也被那次龙卷风带到此地的事,却完全不露声色。他不多嘴,不愧是“伤心之城”的护卫。

“不过嘛,”行商小伙子吸完烟,翻身跨上乌达,又想起什么似的说道,“你们听到传说了吗,最近市场上出现了‘泪水’的仿制品哩。”

布托转过身来,问道:“什么?”

“噢,我也是在阿利基达的港镇偶然听说的。说是在提亚兹赫云以外的地方制作的‘泪水’,正私下以高价进行买卖,还说有人用那种仿造品煎药服用,患者死了。”

“哎呀,这事可不能小视。”布托认真起来。

“也就是说,有人在推销仿冒产品,进行诈骗?”亘问道,“没有辨别真正的‘泪水’的方法吗?”

这似乎是任何人都能仿造的东西:因为外观只是普通的水,所以装瓶并贴上标签就成了。

“当然有啊。”布托答道,“很简单,鱼不能待在‘泪水’泪水里。小鱼之类,数十下之内,就会浮上来。当然,不是因为有毒,是因为实在太洁净了。从这里发货时,也会在交易处预备小鱼,进行抽样检查。”

“哎呀,那就更有问题了!”亘站起身,“那些仿制品为了欺骗顾客,会在普通的水里混入让鱼浮起来的坏东西呀!”

“哪里哪里,不会的啦,小家伙。”行商小伙子摇摇头,“阿利基达的高地卫士强手云集,厉害得很。接到病人离奇死亡的报告后,扣留了残留的水,进行调查。没有出现有毒物质。据说验出来的,只有所煎的药的成分。”

布托把拳头抵在鼻尖,“噢噢”地哼着。“连警备所都动起来了,可不是开玩笑的。这可就麻烦啦。”

他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转动着,显得怒不可遏:得马上报告镇长,尽快收集详细情况。

“如果真的出现那种情况,可是关系提亚兹赫云生死存亡的大事!”

亘也神情险峻地走出镇长的办公室。通过穿行房子来到蓝天下,看见纺织工场那边,莎拉正拼命挪动一双小脚板,向大门口方向跑去。

“莎拉,怎么啦?”

亘边追边喊,莎拉头也不回,一口气冲到大门边,要用双手推开大门。

“哎、哎,莎拉,怎么啦?”

布托从上方问道。

“乌达呢?”莎拉问道,“说是大门口有乌达呀。”

“噢噢,那是刚才的行商乌达。已经走啦。”

莎拉的小脑袋失望的耷拉下来。追上来的亘,看见莎拉孤独、伤心的后背,一时语塞。

布托从大门上方探出身子,亲切地对莎拉说话:“莎拉,如果你爸爸的乌达回来了,我布托一定大大声地喊叫,让莎拉不管在什么地方都能听见。所以呢,你就放心玩吧。”

原来是这样。莎拉听说大门口有乌达,心想是不是父亲回来了呢?于是赶紧跑过来。亘深为所动。

“这位哥哥呀,”布托向亘这边摆摆手说,“他说有好东西赠送莎拉哩。是什么呢?”

亘在提示之下,慌忙向兜里掏出木雕人偶。他弯腰到与莎拉眼睛平视的高度,说:“来,给你。”

莎拉有一会儿倒背双手,盯着小人偶看,然后才望着亘的脸。

“给莎拉的吗?”

“对。”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它的脸很像莎拉。”

莎拉怯怯地伸出手,用手指摸摸人偶。亘把它轻轻放在她的掌心里。

“谢谢。”莎拉小声说,“叫什么名字?”

“我?”亘指着自己的鼻尖问。

“不是啦。是问人偶的名字。”布托笑道,“这位哥哥说过,想起一个莎拉喜欢的名字哩,”

“托奇。”莎拉用手指抚着人偶的头说道。

“托奇?好名子呀。”

“是妹妹的名字。”

是死于流行病的妹妹吗?

“妈妈说,托奇因为变成了天上的星星,不会回来了。不过爸爸会回来。会回来吧?”

“如果莎拉有乖又有精神就会的。”布托说道。亘目送摇摇晃晃地跑开去的莎拉,握紧了拳头。

两天之后,得到了如下消息:有人看见了雅哥姆骑乌达出现在伤心沼泽附近。据说是来运走“泪水”的达鲁巴巴车驭者从驾车台上看见。

亘当即决定前往伤心沼泽。腿伤已好,加上马谷镇长借给一匹乌达。亘还收下了厚厚的蹄垫,说是要过湿地时,可给乌达的蹄子套上,效果很好。

“只要给乌达套上这个,它就不会陷入泥水中不能自拔啦。”

亘还没有想清楚见了雅哥姆之后该怎么说服他。不过,因为痛切地了解莎拉想念父亲的难过之情,只要能原原本本地表达,肯定会有很好的效果。亘自信満満。

穿过森林,接近莉莉·茵娜的小屋,小屋的窗户下了帘子,看得见烟囱没有冒烟。林子里没有绑着乌达的迹象。轻叩门窗,也是一片静谧,没有回音。

二人外出了?干等了一会儿,情况依然如故。亘重新跨上乌达,向沼泽走去。他们不会去那种潮乎乎的地方散步的,但既无奈地住在这种地方,也许会有什么事吧。

伤心沼泽的水,即便在阳光下,也漆黑一片,微波不起。知道过滤雨水后的所有一切不纯物质都弃置这里后,此刻面对沉寂的水面,殊觉不祥,里面隐含骇人之物的感觉挥之下去。沼泽的水本身成了阿米巴变形虫似的大生物体,屏息静气,卑躬屈膝于此。不过,如果有人不留神靠近了,那生物体会敏锐地感知,以身体一部分为触手,伸出来袭击人吧?它吞噬猎物之后,马上又恢复安静平滑,回到其庞大漆黑的泥浆水模样。

——即便事丑陋污秽之物,因为那样的存在,也必须不断地摄取能量。

为什么要这样想呢?只会自己吓坏自己而已吧?亘轻敲脑门,用脚踝轻触乌达侧腹,让它加快脚步沿空无一人的水边走。

就在此时,听见一声极轻微的“吱——”声。

亘让乌达停步,侧耳倾听。是幻听吗?不,的确听见了。不过,声音是发自这鸟声不闻的沼泽吗?

“吱、吱——咕咕咕。”

似是动物的声音,很微弱。环顾四周。这时又听见了,很近。

前方类似芦苇的草丛中,哗哗动着。草丛中有红色鸟羽似的东西晃了一下。

亘下了乌达,拔出勇者之剑,慢慢上前。他用另一只手拨开草丛,随即看见了红色的翅膀。不是鸟。它长的是鳞,而不是翅膀和羽毛。鲜红的鳞。它的手虽然与亘的手大小相约,却明白无误是钩爪。

——是龙。

亘悚立着,震惊得忘记了呼吸。一条龙侧卧着,身上沾满伤心沼泽的黑水和泥浆。它半个身子浸在沼泽里,双翼和双手虚弱地动弹着,显得很辛苦。

龙转动眼珠,看着亘。深色的瞳仁因吃惊变大了,长颚抬起,嘴巴一张一合。一颗颗锐利的牙齿,排列如同珍珠项链,晶莹闪烁。

“哟,是人类的孩子!”龙发出声音,“孩子,帮我一下行吗?”

亘哑然。那威严的模样——即便此刻虚弱、倒卧,威严依然如故——可是,它说话声音挺没气势、挺孩子气吧?

“你怎么了?”亘留神脚下陷入泥淖中,走进龙时。这时,龙身处长舌,发出“刷”的声音。亘悚然,一时呆住了。

“不能光手光脚沾这沼泽的水!”龙说道。

刚才的怪声像是为了提醒他注意。

“没关系,我穿了靴子,只要不摔倒就没事。”

龙眨巴着眼睛。“是嘛。好孩子,我觉得你可以收起那把剑了。我不会咬你。”

亘收起勇者之剑,更加接近龙了。他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摸摸龙的脖子,感觉到干干的皮肤和体温,有点像基·基玛的肩膀。

“你受伤了?”

龙伤心地垂下视线说:“做杂技飞行时,一时忘形做过了头。失去了平衡,于是就……”

真有点滑稽:龙也会这样失手?

“就这样掉下来了吧?不过,幸亏掉在柔软的湿地上……。”

龙打断亘的对话,一边用双手扒拉着烂泥,一边说:

“哪里的话!这沼泽的水就像是麻醉药!身体稍浸了一下,麻痹便漫延开去,最后动弹不得!我已经有半个身子动不了啦。能动的就是脑袋和两只手——我身体最小的部分!加上这里的泥巴使不上劲儿,怎么都无法脱身了。”

这条龙似乎是龙族的孩子。说是孩子,身长也超过两米了吧。亘一个人根本就不可能把他从水里拖出来。“怎么办呢?”亘正想着,猛然灵机一动,问道:

“如果能在泥巴上使上劲,有可能靠自己的力气爬出来吧?”

“噢,有可能的。”龙点点头,“如果双翼是干的,就又能飞了。”

“那好,请等一下!”

亘匆匆回到乌达处,把套在乌达蹄上的两只蹄垫卸下,跑到龙的身边。

“哎,把这个戴在受伤试试吧。有了它,应该可以在泥巴表面使上劲了吧?”

龙套上蹄垫试一试,虽然只是一点一点地,但它终于凭着自己的力量撑起了身体。

“嗨——嘿!”龙使劲晃着头,脸红脖子粗地挣扎着——估计是。因为它原本就是鲜红色,所以不能肯定。

“一、二——三!”

双翼终于露出水面了!刚才浸在沼泽里的部分,的确像是打了麻药般耷拉着,失去了力气,亘有点镇骇。

“嗨!嗨!”

“还差一点了,加油啊!”

亘为他助力,推一下他的后背,拉扯脖子。终于,龙的大半个身体露出了水面,只剩尾巴浸在水里了。

“只剩下一点儿啦。”

此时,龙发出“哦?”的一声,双目圆睁。

“糟啦!是凯伦!”

“咦,什么?”

龙慌忙地扭动着身躯,回头望向自己的尾巴。

“是凯伦呀!凯伦咬住了我的尾巴尖!”

亘望向沼泽水面,只见刚才平静之处,翻起了小小的水波。

“什么‘凯伦’?”

“是这沼泽的鱼!凶恶的馋鬼!”龙用双手忙乱地拍打着泥浆,“哎哟哟,怎么办呢?要被它扯下去啦!被它拖进水里,我可要从脑袋开始被啃掉啦!”

手脚忙乱之际,龙的庞大身躯的确一点一点地被拖回到沼泽的水中。蹄垫拖出了一条印迹。水面的涟漪变得更大了。

“那条鱼,我们干掉它!”亘拔出勇者之剑,摆出架势。龙连连摇头,将亘赶离沼泽。

“不行不行!那么一把小剑,奈何不了凯伦哩。不如砍掉我的尾巴!”

亘来回看着龙惊惶失措的脸孔和绷紧如钓鱼丝似的尾巴。“砍掉尾巴?”

“没错,我这就鼓足劲,尽量将尾巴往回甩。你呢,就尽量帖着水面砍掉我的尾巴。明白吗?尽量将尾巴往回甩。你呢,就尽量贴着水面砍掉我的尾巴。明白吗?尽量贴近水面!可别砍多了,会痛哩!我会打信号,你一剑砍掉,可别慢吞吞,会痛哩!”

龙使劲浑身力气甩动尾巴。亘把一切置之度外,高举利剑,对准露出水面瑟瑟抖动着的尾巴砍下去。

“咔嚓!”

有砍中目标的手感。龙发出一声惨叫。伤心沼泽的水“哗啦”地荡起波澜。波心处,像圆锯似的东西露出水面一下,随即消失在水中。

“痛死人啦!”龙两手乱拍,眼泪直掉,“你好过分啊,你肯定没有贴着水面砍!”

亘喘着粗气,一时说不出话来。好不容易说出来的话是:“刚才那是什么?”

“什么‘什么’?!就是凯伦嘛!”

“就是那圆锯似的东西?那是嘴巴?”

“就是凯伦的背鳍呀。牙齿就就更不得了啦。”

龙一边流泪,一边检查自己的尾巴。切口正好有萝卜大小,正流着鲜红的血。亘心里一慌,脊背发凉,但龙的伤口眼看着愈合了,血竟比流泪还要止得快。

“啊啊,好冷!”

龙浑身颤抖。它一动,周围的草丛也随之摇晃。

“你退后一点好吗?”

亘后撤一步。

“不止啦。再退再退,远远地退,知道乌达那里。”

亘依言后退。龙深深吸气,扭头向沼泽方向用力吐出:

呵呵呵呵呵呵呜!

亘目瞪口呆地愣在那儿。烈火从龙嘴里喷出。简直是个特大的火焰喷射器!

火焰产生的热浪包围了龙,甚至直逼亘而来,如同刮起一阵风,呼啸而过。亘感觉到瞬间的高热和之后留下的焦糊味儿。

——头发烧焦了。

“好啦,干啦、干啦!”

龙満意地扑扇着双翼,不哭了。

“你没事吧?太谢谢你啦,虽然剑耍得差一点儿,不过你救了我的命哩。”

“哪里哪里,谈不上吧。”

亘双膝哆嗦着,动弹不得。龙轻快地移动双脚,一步一步朝亘身边走来。

“你从哪儿来?要去哪里?看你骑着乌达,是行商吗?”龙问道。

“啊……。对。也说不上。”

“是嘛。好吧,作为报答,送你好东西。”

龙抬起相对庞然的身去而言的小手——从自己揪一片鲜红的鳞片。

“给你。”

亘接过鳞片。鳞片像是红宝石做的鞋拔子。

“你拿到利利斯去,交给手艺好的工艺师傅,请他做成笛子吧。这就是龙笛。无论你在哪儿,一吹响它,我都能听见。我马上就会飞来,把你驮在背上,送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不过你可得注意,”龙又接着说,“龙笛只能使用两次,因为它很快就坏,不能长时间拥有。”

“谢、谢谢啦。”

“我说谢才是。好吧,告辞啦。”

龙挥动着小手,算是说告别吧,开始缓缓扇动双翼,速度渐次加快,从空转进而真正启动发动机。

当龙从沼泽地抬起粗大的腿时,亘叫声“哎呀,”大喊起来:“你叫什么名字?我是三谷亘!”

龙一边加速扑动双翼,一边回答:“我叫乔佐。是火龙后代乔佐!”

乔佐起飞了。它卷起了强劲的旋风,亘不由得低头护脸。等旋风过去时,乔佐已变成正午天边的一颗红色小星星,随即消失在云朵之间。

哎哟哟,看到真龙哇。关于龙,迄今幻界的人只提起过一次。卡茨谈过火龙的传说,仅此而已。至于与龙交谈、看它扇翼,从天上摔下孤立无助的真龙,则片言只语都没有听说过。

亘怔怔地骑上乌达,恍如梦中,慢吞吞走起来。他满脑子都是乔佐喷吐的烈焰和那鲜红的色彩。阴森的沼泽和潮湿的风都失去了现实感。

也许是这个原因吧,当前方湿地上停着的一头拉小货车的乌达映入眼帘时,亘一时间竟完全没有反应。货架的货架上堆满小瓶子。乌达的驭者离开货车,在沼泽地上弯着腰,不停地做着什么。

——他把手浸到水里。

一瞬间,亘如梦初醒地大叫起来:“喂!不行不行,接触池水很危险!”

在没有鸟鸣和树叶声响的伤心沼泽,喊叫声惊人地响亮、尖锐。水边弯着腰的人条件反射似的站直了,望向亘。

亘连忙策骑上前,随着接近,看得见水边的人摆开了戒备的架势。他头巾蒙面,完全看不见脸。

亘走进了,那人仍然没有动弹。不过,头巾眼部开孔,能感受到他的视线注视着亘的举动。

亘下了乌达,说道:“您迷路了吗?如果口渴,我有饮用水。不能碰沼泽的水。”

那人脚瞪结实的皮靴,一身俐洛窄袖衬衣,配一件有许多口袋的皮马甲。他手中握有一个瓶子,和货车货架堆放瓶子一模一样。瓶口濡湿。

“这沼泽的水跟麻药似的……”

话一出口,亘猛然醒悟。也许是身上藏了个聪明的小不点,替总不开窍的亘着急,在他身体里头给了脑子一闪棍吧。亘就这样突如其来地明白了。

货架上堆放的瓶子。头巾蒙面的人。在水边摆弄着什么。

——市场上出现了“泪水”的假货。

——有病人死了。

知识与眼前的情景相联系,亘看出了端倪。就在这一瞬间。蒙面人把手中瓶子掷向亘。

亘避开瓶子,差点儿就被击中了。蒙面人撤腿就跑,冲向拉货车的乌达。

“站住!”

亘叫道,反射般地拔出勇者之剑。蒙面人见亘亮剑,急停止步,靴尖几乎插入软泥中。他回头望来。

“不识好歹的家伙!”头巾下传来低沉的声音,“你拿出那玩意儿,是像抓我啦?”

是男人的声音。亘清楚地感觉到,对方态度改变了,而且是朝危险地方向改变。

“没错,我要逮捕你,绝不会置之不理!”亘卷起衬衣袖口,露出火龙护腕,“我是高地卫士!”

蒙面人笑起来:“吓我一跳!警备所也太草率啦。把如此重要的火龙护腕交给晚上还要妈妈唱摇篮曲的小家伙。小鬼趁早说实话:刚才声称高地卫士是撒谎吧?护腕是真东西吗?是在玩高地卫士游戏而已吧?”

亘不理睬他,仍旧正颜历色道:“你灌装这沼泽的水,是要假冒提亚兹赫云的‘泪水’出售吧?这是典型的欺诈,还害死了人。你知道自己干的事有多伤天害理吗?”

蒙面人不但没有害怕,反而拍手狂笑起来:“你真不识好歹啊,小毛孩。”

他敏捷地伸手入马甲里掏出一件东西,对准亘。

这是——枪。它比亘在现实见过的枪的造型更复杂,但能想象是枪。

亘不由地倒退一步,蒙面人逼前一步,说道:

“嘿,小家伙,知道这是什么?佩服、佩服。这个嘛,叫作魔导枪,是阿利基达最新发明的武器,比刀剑好多啦。你挥剑要来劈我时,我用不着逃走,只需手指一动,就能在你头上开一个小洞。”

“枪的话,我知道。”亘平静以对。虽然心脏狂跳,声音颇难控制,但还是按捺住了。

“知道就好,省得费口舌。小家伙,想保命的话,老实待着别说话,我马上就走。我离开后,你要忘记我,不对人说。你也不想丢了小命,让妈妈痛哭流涕吧?”

亘向右移半步。魔导枪的枪口也随之移半步,依然对准亘。

“想逃可是白费劲,这可是躲不了的。说你是小毛孩放你走,你小子还不识好歹。”

“我不是小毛孩,我是高地卫士。我有责任保护提亚兹赫云的人们,有责任保护人民免遭你假货‘泪水’的毒手!”

“这个蠢蛋。”蒙面人不屑地说,“这种破坏地方的人,有什么保护价值可言!整天哭哭啼啼磨磨蹭蹭的,乌合之众而已嘛。”

亘火冒三丈:“你怎么知道?纯粹就是无知!”

“还真不巧,偏偏提亚兹赫云的事我都知道。因为我前不久还被这个可恨的城镇拘禁起来。”蒙面人一只手搭在乌达的鞍上,“没工夫跟你侃。”

他打算纵身跨上乌达。亘紧握勇者之剑,不顾一切地扑上去。

蒙面人手一枪,把魔导枪直指亘,扣动扳机。“砰”的一声响,亘刚伏下身子,眼前闪过一道白光。

“咦?”

情形跟上次在教堂废墟低下与怪物搏斗时一样。亘握勇者之剑的手擅自动了起来。它在亘面前自左向右移动,不偏不倚正好挡住魔导枪射出的弹丸,猛力反弹开去。

蒙面人也呆住了。他低头望望手中的魔导枪,然后慌慌张张地又抬起枪口。

“小子别得意!”

枪声再次响起。亘这回不慌了,他沉住气,任由宝剑行动。勇者之剑再次挡开弹丸。跳弹也许落在沼泽中了,泛起小小涟漪。水珠有一二滴落在亘脸上,冰凉。

“枪里装了几发子弹?”亘慢慢逼近蒙面人,“试试一发不剩都打光,如何?”

“混帐,岂有此理。”

蒙面人怒骂一句,飞身跃上乌达。然后在鞍上一扭身,枪口对准连接乌达和货车的绳结,一枪轰断。

一瞬间,一个严肃、亲切的声音悄然响在亘的脑际:

(亘,出动勇者之剑!)

声音来自剑——嵌在剑锷的宝石,通过亘的手指,上传至手臂,直接诉诸头脑。

(挥剑吧,它也能发射魔弹。)

亘毫不犹豫地抬起手,像刚才蒙面人举枪那样,剑尖直指蒙面人。对准他眼看就要挥鞭抽打乌达的手腕。

剑行动了。他在空中画了一个十字,剑尖返回十字中心。在这个行动进行之时,亘念出浮现在心中的话:

“伟大的女神,神圣的精灵魄力啊,您出现吧!”

剑锷宝玉闪亮。剑尖迸出白光,射向蒙面人。

光弹击中男子右肩,他一声惨叫跌下乌达。

乌达受惊逃窜,蹄子差一点踩中倒地的蒙面人。亘冲向男子。兴奋和激动让他双颊发烫。能用勇者之剑做这种事!它隐藏着这种力量啊!

男子悟住肩膀呻吟。他跌倒时头巾歪了,暴露了鼻子和下颚。胡子拉碴的下巴沾满泥巴。

“高地卫士竟然使用魔法剑?”男子的声音因受惊而变了调,“而且还是这么一个小毛孩——你究竟是什么人?”

亘在男子身边蹲下,他对男子的话几乎充耳不闻,另一件事让他很吃惊不已。这个下巴的形状。这个鼻子的感觉。他想谁呢?如此令人怀念的感觉——

竟然是……。不会吧?

理智压到了闪现的直觉。然而无法抑制内心的翻腾。亘的左手伸向男子的头巾。住手!不要扯开他的头巾,不能这么做——你一定会后悔。身体里的小精灵在叫喊。可是止不住了。

亘扯下了男子的头巾。

眼前呈现的一张脸,是父亲的脸,酷似三谷明的脸孔,连总是沉着冷静、甚至有时让人觉得无情的眼神也一模一样。

骗人的。不可能有这种事。

酷似父亲的男子瞪着亘,眼神里充满敌意。也许是伤口的痛楚让他紧要牙关。

“你是——谁?”亘好不容易才出声问道。他像舌头麻痹了一样,发声艰难。

“名字没有意义。”男子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我是一个男人。想你这么小鬼是难以明白的——我并不是坏人。我只是想寻找自己的幸福,做自己能做的事而已。”

他刚才说漏了嘴——他最近被关在提亚兹赫云。

亘醒悟了:“噢,你是雅哥姆。”

男子第一次显得畏怯。他移开了视线。

“你就是雅哥姆!抛弃了妻子和莎拉,试图和莉莉·茵娜私奔,失败了。莉莉·茵娜被逐出城镇,现在居住在这‘伤心沼泽’边上……”

这下子明白了。

“你之所以出售‘泪水’,是为了养活莉莉·茵娜吧?是你为她搭建了小屋,对吧?建房的钱,也是这样挣来的?”

雅哥姆眯起双眼,脸色阴沉起来。

“小家伙,你怎么知道我和莉莉的事,而且还这么详细?谁向你灌输这种事情?”

“不是别人灌输的。我见过莉莉·茵娜,也见过你的妻子萨达米,也知道莎拉的事。我很清楚莎拉有多想念父亲。仅此而已。”

雅哥姆一身泥浆站了起来,一只手悟着中了魔法弹的肩头,别过脸不看亘。不知是对“莎拉”这个名字有反应,抑或“父亲”一词刺痛了他,他黯然地望着沼泽。

“像你这样的小孩,总是自以为是……”

他的嘟哝也显得无精打采。

“既然如此……”

雅哥姆扭头望向亘,从正面看,这张脸真的与三谷明一模一样,亘感觉心里一阵刀割似的痛楚。

“可是,小家伙。人是有‘想法’的,有些事讲道理行不通,萨达米肯定不是坏女人。她是个诚实的劳动者、温柔的女人。可是,我既然邂逅了莉莉,和莉莉相爱了。就不可能再回头。既然有了真爱,就不可能回到假的那边去了。”

亘竭力挤出声音来:“你如何能分清楚——和萨达米的爱是假冒品,和莉莉·茵娜的爱是真爱呢?”

雅哥姆嘴角一撤,小小道:“你成了大人,就知道啦。”

“那种事情,我根本不想知道!”

亘喊道,声音之大连自己也吃了一惊。动荡的心在体内晃悠到这边碰了壁,有晃悠到另一边碰了壁。亘拼命对自己说:他不是爸爸,是雅哥姆。他是行商雅哥姆,不是我爸爸三谷明。他是另一个人。不管样子有多像,不管他也做了类似伤害妈妈和我的事,这家伙不是爸爸。不是,不是的。

“懂得爱情,对人而言是最重要的。”雅哥姆一副说教腔调,“一旦得到真爱,要放弃它,比死还要难受。小家伙,你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后,肯定也会明白的。只不过,你能否遇到真爱,我也无法保证。”

雅哥姆“嘿嘿”一笑,这模样也跟爸爸一模一样。在亘自以为是地谈到一些事情时,爸爸总让他尽量表达,然后才欠一欠身,一板一眼地对亘说:我现在来验证一下,你的看法有哪些地方是不对的——这是的三谷明就是这个样子。

——亘,你的想法好像有一些不对头呢。这样微笑着开头的三谷明,就是这个样子。

亘终于无法忍受,他低下头望着脚下的泥巴,说道:

“萨达米的心情如何呢?萨达米对你的‘爱’又如何?不也是真爱吗。如果你刚才说的话是对的,不也可以认为,要萨达米放弃对你的爱,比死还要难受——这也是对的吗?”

雅哥姆摇摇头说:“萨达米并不是爱着我。她为了生活,缠着我不放而已。”

“请别自以为是地下结论!”

“你还是个孩子,别过分插手别人家的事!”

亘并不畏缩:“莎拉怎么样?莎拉对身为父亲的你的‘爱’又如何?”

“父母和子女的爱令当别论。”

“你卑鄙,就会抱着对自己有利的死理。每当又乌达路过提亚兹赫云,莎拉就冲到大门口来看:是不是爸爸回来了,你没有见过她这副样子吧?你只要看她这样子一次,肯定不会再吹嘘刚才那一番谬论。”

一瞬间,雅哥姆沉默了。然后,他突然用没有受伤的手猛力地抓起一把身边的泥巴,掷向亘。亘急闪避开。但泥浆飞沫落在他下巴上。“你这是干什么?”

雅哥姆双眼灼灼逼人。和他刚才拔枪相对时一样,憎恨的光芒闪烁在他眸子里。

“孩子、孩子、孩子!”雅哥姆绝望地叫道,“孩子又怎么样!原本就是我给予的生命嘛!如果主张孩子就绝对拥有束缚父母一生的权利,那我也有话说:如果说,没有了我这个父亲,就活不下去了,这样的生命根本没有意义!让我亲手结束莎拉的生命吧!萨达米也一样。如果说,没有我就无论如何活不下去,让我亲手杀了她吧!”

亘感到喘不过气来。他觉得自己双颊发烫。雅哥姆伸出的下巴,越说越起劲,几乎是唾沫横飞的嘴巴。倒挑的双眉。坚持己肩的眸子。是爸爸。亘爸爸一模一样。不,就是爸爸本人。刺耳的也并不是雅哥姆的声音。这是爸爸的声音。是三谷明对亘宣称自己的主张。

——孩子又如何?原本就是我给予的生命嘛。亘,如果只因为你是我的孩子,就主张拥有束缚我一生的权利,那我也有想法。如果说抛弃你残酷无情,那就按你想要的办吧。

——爸爸不会抛弃你的。

——没有爸爸的话,你原本就不会诞生在这世上。

——所以爸爸就当你没有降生到这世上。

——那就不抛弃你,把你从世上抹掉吧。

亘,这就是你期望的吗?

亘感觉一阵目眩,脚下轻飘飘,愤怒在心里有沸腾,却不知何故一下子变得很遥远。

——要倒下了。

亘双手在空中划动,想抓住东西。当然是不可能得,他向旁边趔趄一大步。

“怎么啦,小家伙?”雅哥姆探问道。他的声音比之前小得多,就像是隔着玻璃说话。不,不仅仅是雅哥姆,周围的一切,就连伤心沼泽的凉气阴风,也像是隔着一道透明的墙壁,是另一边的事情。仿佛就亘一个人落到了玻璃杯里头。

“小家伙,你还是回家吧。”雅哥姆带着一丝笑容说道,“回家去,问问自己父母。问问看我和你谁对。当然,你父母可能会说我错了。可是,小家伙。那是假话。不是真是的回答。不是为人父母的真是想法。即便是你的父母,假如也跟我一样,在只能拥有一次的人生里面临重大抉择的话,也必然会得出跟我一样的结论。这样一来,你们这些孩子就要被抛弃。明白吗?生命原先得自父母。生命是免费得到得,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心怀感激之情,乖乖被抛弃,这样才是本分!”

亘的视界转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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