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见‘旅客’是第一次,但我有这方面知识。”帕克桑博士领头上楼梯,走得东倒西歪,“可以用那种宝玉,回去看看现世得情况吧?”
“是的。”
“这样做,需要跟刻在剑把上一样的图案吧?要的话,这里也有图案。在放观测仪器的房间。跟我来。”
缓缓的弧形楼梯上至一半处,有一间观测室,跟迄今见过的房间不同,墙壁和地板都用白晃晃的半透明石头建造。表面打磨细腻,光可鉴人。房间呈圆形,观测仪器放在正中央。在辛·申西小屋所见的东西,在这里足有十倍大。置于基座之上的是巨型望远镜。筒型部分指向半透明圆拱天花板,这一点颇像一门大炮。
“太阳一下山,天花板就变成透明。”博士手一挥,解释道,“一受光就变白浊、光一消失就透明——它被做成这个样子。这种不可思议的石头只产于阿利基达特定的矿山。”
博士在望远镜长筒的正下方站定。
“请过来。”博士站在白石上指点着,“这里有图案。但是,现在看不见。因为只有图案部分是用天花板的石材建造的,所以有阳光期间,图案与地板石头的颜色混杂不清。天黑起来后,就会变得清晰。”
博士转向跟说:“在此之前,我有些话要跟你说。刚才你救了我弟子,非常感谢。再次向你致意。”
博士弯腰深鞠一躬。
“我亲眼见证了你的勇敢、你的同情心和你的直率。”
被夸奖呢。不过博士神色严峻注视着亘。
“但是,我还是有话说,因为我确信你一定能理解。”
亘不由得敛容以对。
“我说过——幻界映照你的心来改变模样。同样的话,拉奥倒是也告诉你了。”博士说道,“你想想看,这话是什么意思。假如在幻界发生的事是反映出你内心的想法,那为什么会有种族歧视?为何非要人柱不可呢?”
这正是亘的疑问。我正是为了得到答案而来——
“为何如此不合理、如此残忍的事情存在于幻界?”博士强调似的重复一遍之后,慢慢地说下去,“答案就只有一个,明白吗,那是因为在你的心里,也存在那些不合理的东西。讨厌与己不合的东西、排斥不同的想法,嫌弃某样东西,厌恶某人,希望自己的想法总是胜于他人、仇视别人持有的东西,要夺为己有——正因为在你在你身上,也存在为一己幸福而希望他人不幸之心。幻界的面貌,只不过是映照着这些,使之成形而已。”
“请、请等一等。”面对意想不到的非难,亘不禁大叫起来,“那些事情——我……”
“我知道、我知道。”帕克桑博士抬手阻止亘,“你很勇敢。你有同情心。你关心他人。关心别人。你很善良。但是,在这么一个你的身上,有憎恨、有妒忌、有破坏。这是无何奈何的真实。无可回避、无法逃脱的真实。”
震撼的言辞令亘瞠目结舌,但他还是回想起来了。那种感觉。就如同冷不防被扇耳光而猛醒一样。
在伤心沼泽看见的那个幻影。带着笑容杀死酷似父亲的雅哥姆的亘的分身。杀害酷似父亲情人、被产自她腹中的石头婴儿斥为没有心肝的杀人犯、慌忙逃走的亘。
那不也是真实的自己吗?在此意义上,那并不是幻觉。那也是亘的一部分。亘心中期盼的事显现在幻界。
“不仅仅是你,人都一样,没有例外。不存在拥有纯善之心的人。假如有的话,那比纯恶还要邪恶吧。假定有映照这样的心思而成形的幻界,我但愿自己不必去那个地方。”
“博士——”亘膝头发软,“您事说,我心中的憎恨合愤恨,采取了歧视合人柱的形式,折磨着幻界的人们吗?如果是这样,假如我离开,这样的苦难和不合理的情况就会结束,是吗?”
“根本不是。不是这么回事儿。”
“那——该怎么办呢?”
帕克桑博士向亘走近一步,像在研究室那样,双手拉起亘的手。
“一切在乎你的决心。幻界通过映照你而出现。在知道这一点的情况下向前走。该怎么才能抵达女神所在命运之塔,你得在迷惑探索。那才是‘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您这话的意思,我不明白呀!”
亘想抽出手,但博士紧握不放。
“你既带有歧视、破坏、憎恨,也具备友爱、同情和勇气。你即为不愿自己一人成为人柱而焦急,也对要选为人柱的女神感到愤怒。你既会歧视其他种族、想把世上不平之事都归结于他们,也会奋不顾身地救助他人。你已经数次历险。幻界有人想要杀你。这也是你。但另一方面,也有朋友不记得失地帮你,支持你。那也是你。”
老身教徒们。那个断头台。信口胡扯自己一伙不久要统治南大陆的安卡族少年。
米娜的歌声。基·基玛的笑容。
全都产生于亘的心灵。
“请注视你自己。憎恨与愤怒、同情与勇气,都同属于你。在正视它们的基础之上,再得出结论:所谓改变命运,是怎么一回事。在你获得答案时,通往命运之塔的道路将打开。而打开道路之时,你就会知道,该向女神请求什么。并不是见到女神就会得到答案。达至女神的‘正确道路’,它本身就是你的答案。”
亘摇头:“可人柱呢?我不能接受这样的事情。我不赞同。更讨厌自己被当成人柱!所以,我甚至希望,只要有可能我立刻就前往命运之塔,要求停止人柱一事。”
“然后你就回现世。”帕克桑博士平静地说,“你的命运什么也没改变、你自己什么也没变化,就这样回去。曾经如此强烈的心愿——不息踏足幻界,也就一无所得了。”
“如果我说即便那样也无所谓呢?”
“现在没问题。可能一年也没问题。也许五年都行。”
但是将来如何?
“漫漫人生中,你总有后悔的时候吧。你可能会恨自己:屈服于可能被选为人柱的恐惧、屈服对人柱这一残忍规则的愤怒,让一次可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付诸东流。你会憎恨伙伴们:就因为不想让那个水人和猫族姑娘成为人柱,自己竟让出了大好机会。如果没有那些人在,如果没有在幻界对自己友善的伙伴在,我才不管谁被选为人柱呢。你会痛恨不已吧:只要自己不当人柱,快快超越另一名‘旅客’,迅速地改变命运,返回现世就太好了。在现世降临自身的一切不幸和厄运,凭籍在幻界的一次决断了结吧。而你的心——你的憎恨怨仇、在现世受到的伤害,将被映照成幻界,产生较之种族歧视、人柱远为残忍的事情吧。”
我无法说——我不会变成那样。
“明白吗,你还没有找到正确的道路。”帕克桑博士的声音变得亲切了,“所以,你此刻所下的决断,全都背叛将来的你。必定背叛。萨卡瓦的长老说的对,不妨就那样解释,不是出谜语或别的。找出正确的道路,去见女神吧。我也只给同样的忠告。只能那样忠告而已。”
帕克桑博士放开亘的手,仰望圆拱型天花板。
“等太阳下山,你在星空下踏上图案,暂且返回现世。我不会问你要见谁、跟谁说什么话。你回来后我也一概不问。你尽可随心所欲。但是,关于结果,假如你得出了放弃这次旅行的结论,请到我的研究室来。因为我会致信拉奥导师,使你能通过要御扉。”
“迄今,有‘旅客’这样做过吗?”
“有。中断旅程的‘旅客’并不鲜见。古文书上清楚地记载着。既有返回现世者,也有为数不多的人就此留在幻界。也许生活在照原样反映自己心思的世界上,更容易接受吧。”
亘垂下头。我做不到。此时我无法逃回现世。“我去一见下妈妈。”跟抬起头,说道。
通过光的通道返回处,仍是病房。不过这次不是晚上,而是黄昏。三谷邦子坐在床上,欠起了上半身,笼罩在浅红色的余晖中。她呆呆地把目光投向窗外。
亘从光的通道来到床边,然而邦子没有察觉。阳光下,看得出她脸颊上的泪痕。
妈妈瘦多了,看似突然老了许多。但她还是亘的妈妈。亘一时喉头哽噎,心中充满依恋之情和歉疚之情。
“妈妈。”亘呼喊道。但声音之弱,连自己都吃一惊。此刻一定要亘妈妈说话的冲动,和不想见到如此伤心的妈妈、妈妈也不想被人这么看见吧——这样的感觉如汹涌波涛袭来,令亘迟疑、沮丧。就此离开吗?就这样了结一切、归来时再解释清楚,不是挺好的吗?不该在远没看见出路时便说出来,徒增担忧吧?
这样宽慰自己,亘差点儿一旋踵离去。此时,邦子突然抬起手,擦拭眼角。
她还是在哭泣。
这个感觉动摇了亘。不能因我不在而让妈妈独自哭泣,使之担心更不好,绝不能那样做。此时置之不问的话,在我回来之前,妈妈一定会想坏身体,耗尽心力。
这次冒险、这次旅行,已不是亘一个人的事。而身在幻界的亘所需要的东西,噎时在现世等待母亲所需要的。
那就是——希望。
“妈妈。”
亘这次喊得清晰有力。垂着头的邦子瞪大眼睛,然后“刷”地转过脸来。
“亘?”她小声嘟哝道。亘向床边走近一步,邦子震惊的眼中闪烁光彩。
“亘!”
邦子喊一声,两手扒开被子、推开毛毯,就要下床。亘伸出双臂扑上前,紧紧抱住母亲。很久以来,都没有这样拥抱妈妈了。亘还知道:记忆中妈妈的身体更加结实,不是这样瘦削的。
“亘、亘,是亘吧?”
邦子一边掉眼泪一边笑,紧抱着亘摇晃着,又松开手臂,双手拢着亘的脸庞,注视着亘的眸子。
“哎呀,真的是亘!回来了呀!你究竟到哪里去了?怎么会不见了呢?”邦子大声哭泣起来。
“对不起,妈妈。”亘也哭了。心涨满了整个身体内部,每一根手指、每一根发梢、每一片脚趾甲,都包含眼泪和喜悦。
“对不起,让您牵挂了。抱歉让您一个人待着。可我无时无刻都想着妈妈。”
“之前你在哪里?谁带你走的?你是逃出来的吗?没有被虐待吗?”
亘用手试去脸上泪珠,让旧握着母亲的手,郑重其事地回答母亲含泪的询问。
“妈妈,我正在旅行,是一次改变自己命运的旅行。”
母亲当然不可能立刻接受。“你说什么?怎么回事?妈妈不明白。你是说,你自己一个人前往什么地方?”
说着,她摊开紧紧握住的亘的双手,又从头顶到脚尖,仔仔细细地把他打量一番。
“怎么会这副打扮?怎么会——穿这么奇怪的衣服?系在腰间的是剑吧?怎么带着这么危险的东西?在哪里弄来的?”
光的通道开启时间很短,必须赶紧。亘控制住激动的心情,说道:“还是妈妈先告诉我吧。您的身体如何?一直在医院吧?医生说哪里不好?”
“我自己根本无所谓的呀!”
“不行。你看,我多精神嘛。对不?我什么地方都没问题。平安无事。妈妈比我多吸了很多煤气吧?”
原本就苍白的邦子的皮肤更加没有血色了。“你——妈妈真浑——差点儿把你弄死了……”
“没事没事。我根本没生气。妈妈累了,对所有的事物都厌倦了嘛。没有办法的呀。我没事。我比妈妈好多了。因为有朋友的帮忙。芦川美鹤帮忙呢。他带我去幻界了。”
“幻界?”
一下子难说清楚。亘的叙述反反复复,内容前后交错,越说邦子脸上的困惑越明显,她紧紧揽着亘的肩头。仿佛怕不明物体带走亘似的。
“我希望改变自己的命运。让父亲不见田中理香子,不丢下我们。我希望重回以前的生活。为此,我要前往命运之塔。”
然而,在旅途中,我自己迷惑起来了。
“我发现即便改变了命运,自己却是不变的。假如我不改变,无论怎样摆弄命运,悲伤和憎恨都不会消失。幻界让我看到这一点。它将我的内心原原本本地反映出来,让我看清楚自己。”
没错,就是这样。是这么回事儿。亘在向母亲解释的同时,终于开始理解了。这样叙述着,能感觉到帕克桑博士的话,萨卡瓦长老的忠告、拉奥导师的教诲,将成为自己的血肉。
“我最初想,假如能让什么事都不发生,那就行。又能过幸福的生活。可那想法不对。如果仅仅这样子,又遭遇别的悲伤和痛苦时,就又跟之前一样了。所谓改变命运,不是消除讨厌的事情。因为即便能消除既成事实,也消除不了我的心里障碍。”
即使恳求女神把人柱惯例取笑了,也消除不了人类心灵的弱点——只愿自己不要成为牺牲品。即使请求以女神之力取消了种族歧视,也无法消除这种偏见——将降临自身的坏事情。都归咎于与自己有某些不一致(外貌、习惯等)的人们。跟这些情形一样。幻界映照着我的心思。就是那么一回事儿。
“亘……”
脸颊虽仍濡湿,邦子已不流泪。她困惑、儒怯的表情没有改变,但在她注视儿子的眼神中,闪烁着迄今未曾见过的、新的神采。虽然只是小小的火焰,但的确在燃烧。
这孩子在说什么?像在梦中、神志不清似的,像是过分投入喜欢的电视游戏中,无法从中脱身似的。
可时——可是这孩子毕竟……变得坚强了。
邦子醒悟到:虽然亘说话如坠梦中,但这孩子确确实实成长了。
“我也有害怕的时候,也有伤心的时候。不知所措的事情太多了,以后也会由有的。不过,妈妈,我要继续旅行。一定要找出正确的道路,走到命运之塔。那里肯定会有我想要的东西。虽然不是我当初所要的,但会是我真正需要的。所以,妈妈,您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的,请等待我结束旅行归来。”
有力的话语,让邦子放开儿子的手,像祈祷般十指交叉紧握。在帕克桑博士的研究室里,向女神祈祷的罗美也是同样的姿势。
“一定能回来吗?”
“绝对!”
“你——你单独一人?”
亘用力摇摇头:“不是一个人,有伙伴!”
“去旅行的话——你——真的……”
邦子停住了,眸子透着惊慌之色,“下落不明的,不仅仅是你,还有叫芦川的孩子……”
“我知道。他也在幻界。不过,我会找到他的,跟他一起回来。我们一定会一起回来。”
亘的话,不是内容,而是蕴涵其中的、乐观的力量,开始传给邦子。邦子的内心开始被感染。
“妈妈该怎么做?”
“相信我、等着我。”亘爽快地说,面带笑容。
邦子脸上浮现出动人的微笑,仿佛母亲送走孩子时才有的,灵魂最纯粹部分开出的花朵一样。
“这样就行?”
“嗯!”
从光的通道传来催促返回的钟声。啊,到时间了。
亘再次紧紧拥抱母亲,说道:“快点好起来吧。跟奶奶和‘路’伯伯说一声我很好。”
邦子也紧紧拥抱了亘。通过母子间的天然纽带,她身上注入了新的力量。
“那好,我走了。”
亘就要离开床头时,病房响起了敲门声。有个声音在喊:
“邦子女士,你醒了吗?”
们开了,出现的是‘路’伯伯。亘停住了迈向光的通道的脚步:“伯伯!”
“路”伯伯呆立在踏入房间一步处。他瞠目结舌,手中的大纸袋掉在地上。
“这、这、这……”‘路’伯伯连呼几声才回过神来,“这不是亘吗!”
“路”伯伯冲过来了。但亘耳畔响起了钟声。比刚才紧迫得多的钟声。光的通道入口处,像警示灯一样一亮一熄。
“伯伯。”亘意志脚踏入通道入口,大声喊道:“我没事!伯伯!妈妈拜托你啦!请等我,我一定回来,一定会回来的!”
亘跃入通道。“路”伯伯伸出的手臂扑了空。
“对不起,伯伯!”亘冲过通道,——通道已开始从脚下消失,他扭头喊一声:“我走啦!”
亘跑在通道中,新的眼泪又冒出来。他奔跑着,也不去擦拭。他一边跑,通道随之在他的脚跟下消失。
幻界一侧的出口出现了。亘身体前倾,跑啊跑啊,甩开追赶而来的混沌,冲向出口。
撞上了什么沉重的东西。他“哟”一声接住了亘。“咦!是亘——是亘吧。”
是基·基玛。大家围绕图案站立。米娜也在。帕克桑博士、伦美尔队长、罗美都在。
“太好啦!”米娜扑了过来,“通道眼看要消失了,真急人呀!”
亘抱住基·基玛。他宽阔的胸膛、结实的肩膀和粗壮的手臂,令亘想起刚刚离开的“路”伯伯。米娜亲切温暖的声音,令他想起了妈妈。啊啊,是这样,就是这样的。
现世也好幻界也好,人同此心。
“还好吧?”帕克桑博士问道。他的语气是洞察一切,了解一切的沉稳。
“是的,我还好。”
帕克桑帛书机满意地点点头。
“真担心你呀,亘。”基·基玛把亘放在地板上,搓着他宽阔的胸口。
“紧急集合已经启动了,”米娜说道,溜圆的眼睛透出坚定的光芒。“我们高地卫士已获得新的指令,整治南大陆的混乱情况。”
亘点点头。他与伦美尔队长的蓝眼睛视线相遇,他郑重地点点头说:“明白。出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