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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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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热热闹闹的,一下凉掉了。李大成把说书队教育了一通,几个盲人摸索着站起来,小孩似的听训,李豁子讪讪地笑,想解释解释:

“这一路都这么唱过来的,没别的意思,想让大伙乐一乐。”

李大成说:“乐一乐?你们这是缺少思想觉悟!”

李大成说话永远一套一套的,章望生听过许多次,月槐树的社员们也听过不知多少次,大伙都会背了。他要赶说书队走,说是新社会了,他们这些人说来说去就爱讲上不了台面的那一套,这是思想堕落,会教坏社员,公社怎么能管这种人吃喝?一群瞎子,不劳动,靠一张张嘴就想吃饭,简直伤天害理。

说书队被骂的头都抬不起来,他们劳动的,在老家过了农忙出发,一路默默念叨着山神保佑河神保佑,才到了一个又一个地方,说到底,还是为了口吃的,人活着,就这么点儿事。

李大成越骂越有劲,没一个社员吭声,大伙儿都起了身拍屁股上的土,那样一些灰尘飞舞,月亮都跟着不那么皎洁。

章望生觉得李豁子脸上难为的很,月亮照在他一条条皱纹上,那么深,那么重,他是领队,要是不能带点干粮上路太对不起队员了,也对不起日日夜夜走的每一步路。

李豁子看不见月亮,看不见社员,只能听见李大成的声音。

最后,是马老六出来说:“人大老远来一趟不易,再说,毕竟眼睛瞧不着东西学习肯定有困难,慢慢接受教育嘛,是不是大成?”

李大成最烦马老六仗着资格老指点这指点那的,都是贫农,他觉得马老六可没他觉悟高,只爱当老好人和稀泥。

两人在那争论起来,南北打心眼里讨厌李大成这个人,她觉得他真坏啊,他一来,说书队就不唱了,她从章望生身上下来要回家。章望生背起她,回头瞅了眼月亮地里的说书人,心里很替他们忧愁,他们往后到哪里去?有饭吃吗?夜里住哪儿?

这世上的事可太复杂了,不是他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能解决什么的。李豁子的眼,在月亮下头黝黝的黑,像兔子洞,章望生瞧着那样一双眼,觉得眼前也黝黝的黑,南北催着快走,他沉默地背着一个小娃娃,往家去了。

南北本来叽叽喳喳的,很快没了声,她困,嘴巴张着淌了章望生一后背口水,黏糊糊的。章望潮两口子正在篱笆院子里忙着绑茄子棵,趁月亮光好干活。这是片自留地,基本家家户户都有,就在房前屋后,凤芝每天干完队里的活,剩下所有心思都在这片自留地上。

章望潮下了学会帮忙,他手巧,给豆角扎架,大葱培土,西瓜压秧,什么都做的比别人规整漂亮。凤芝手也巧,她就是补补丁都能补出个花来,大姑娘小媳妇们喜欢找她帮点小忙,免个裤脚,做个书包,那走线比缝纫机都整齐。

“望生,回来这么早?”凤芝见他驮着南北回来了,努努嘴儿,“南北睡了?”

章望生把李大成去的事一说,两口子对视一眼,都没说话,凤芝摆摆手:“望生,你把南北放床上去,过来看看西瓜,咱们的西瓜这就能吃了。”

南北听见嫂子的声音,平时睡的像死猪,这会可灵醒,揉着眼忙不迭就要下来看瓜。这西瓜她天天都得看,从顶着花苞苞,她就开始幻想啃西瓜的那个滋味,她没吃过,听嫂子说西瓜是甜的。

西瓜当真又大又圆,跟月亮一样,南北摸来摸去,问:“明天能吃吗?”

凤芝敲了敲,说:“再等个两三天吧?”

“那这个呢?”南北早就数清楚了,除却半道死的,还有五六个瓜呢。那个死去的,都有花苞了,南北伤心地哭过一场。

章望生已经非常了解她了,替她摸一遍:“你就问嫂子哪个能吃吧。”

南北怨怨地瞪他,好像他破坏了自己在三哥嫂子面前的形象,凤芝看看章望潮,对南北说:

“你背个文章明天咱们就吃西瓜。”

这难不倒人,南北能背古诗,背乘法口诀,还会背文言文,见人记分员打算盘,她瞅几回就知道怎么打,慢慢的,都知道章家捡的这孩子鬼精鬼精的。

南北吃上了西瓜,红红的瓤子,漆黑的籽儿,真漂亮,水灵灵的西瓜怎么这么好吃!南北吃的哪儿哪儿都是,手上,嘴上,胳膊上,她光着上半身不愿意穿短褂,小肚子挺老高,蹲在月槐树下,边吃边尿,把西瓜皮啃到发白。

“南北,咱们是姑娘家,解手要去茅房,知道吗?”凤芝这话其实早说过,南北有时记得,有时一遇到吃的就忘。

她还在吮手指头:“我怕去茅房回来就没有了。”

晌午头家里只她两个,兄弟俩在学校忙期末考,一个西瓜,四分之三都叫南北吃了,她贪心得不得了,本来想给二哥三哥留几块,但架不住脑子里两个小人打架,懂事的那个输了。

天热,回头搁到晚上别坏了,南北这么安慰自己,反正嫂子还给留了一个呢。凤芝并不计较这些,她想着小孩子嘴馋是难免的。

“早起我见嫂子摘了四个西瓜呀!”

凤芝说:“有两个送说书队了。”

南北哦了声:“辣椒也是给说书队的吗?”

凤芝点点头,她一大清早摘了点辣椒大葱,合着两个西瓜,给李豁子他们送去了。李豁子不好意思拿,凤芝说家里也没什么好东西,估摸公社能给点干粮,这辣椒大葱改改味儿吧。

李豁子说闺女你真是厚道呐,凤芝直笑,哎呦,我不是闺女,我结过婚了。

这么一听,李豁子从褡裢里摸出木头刻的小鸟,对嘴吹可响快了。李豁子说这个给你娃娃,凤芝有点脸红,说还没娃娃呢。李豁子说,那不打紧,总会有的,给娃娃留着。

凤芝一上半天都在生产队挖河,晌午回来做饭,又给南北切西瓜,这才得空想起这个小鸟,给了南北。

南北得了新玩具,神气得很,一直吹一直吹,也不嫌晒跑出去炫耀一圈,小孩儿都觉得新鲜,想摸一摸。南北嘴巴一撅,歪着脑袋抱在胸前:“你别给摸坏了!”

“就摸一下,不能坏的。”小孩儿们七嘴八舌挤在一起,眼巴巴看着。

南北想了想,不是很情愿但还是答应了:“那就摸一下,你们小心点儿。”

小孩儿们轮流摸,摸完了哪里够,还想吹一吹,能吹出南北那样响的动静多有意思啊。南北死活不肯了,说:“你们又不刷牙,嘴巴臭,把我的小鸟都弄臭了。”

可大家又开始求她,也不晓得刷牙是干什么的,只想吹小鸟。

南北被缠的烦了,说:“算啦算啦,你们一人吹一下,回去我再洗洗。”

平时,马老六的小儿子八福跟她玩儿得最好,她就打八福开始,叫人排队。

等小孩儿摸完吹完,对这小鸟兴致缺缺了,南北发现大树下头有个小男孩一直没往跟前来,她认出是孙婆婆家的外孙冯长庚,冯长庚比她大一岁,就跟着孙婆婆,不晓得父母在哪里。

“冯长庚,你想不想摸?”南北喊他。

冯长庚这小孩自尊心强的很,天天没啥表情,看着跟人都欠他工分似的。

“不想。”他没啥表情地看着南北。

南北笑了,眼睛看着八福说:“你们看冯长庚傲的吧,还不想,冯长庚,你不想你在那老看我们做什么?你就是想!”

八福跟着说:“你想!”

冯长庚露出个不屑的表情,扭头就走,这下气坏了南北,冯长庚居然不稀罕她的小鸟!

她气冲冲带着小鸟回家,一直到晚上,凤芝开始做饭,南北才把小鸟丢一旁,看嫂子拿青椒炒瓜皮,又用辣子炸油浇在切成细丝的葱段上,别提多香了。吃肉是件难事,凤芝就想法子把饭菜弄的有味道些,她在烙馍,鏊子烧得滚烫,南北帮忙拿着擀面棍翻馍,火烤着脸,一会儿汗透透的。

章望生不让她帮忙,她确实想溜号,可一天没见三哥她想他,想把今天的事情高兴的不高兴的再给三哥讲一遍,因此,两人蹲那一起帮凤芝翻馍。

“冯长庚可傲了,明明想摸我的小鸟,还装不想。”

凤芝听见了,说:“那孩子爸爸好像在县城,家里有些变故,才住姥姥家的,不太爱说话。”

南北在凤芝跟前也不怎么拘束了:“他都不跟我们一起玩儿,老耷拉着脸,我们都不喜欢他。”

凤芝劝道:“别呀,他就是不爱说话,你们小孩儿在一块儿玩儿多好。”

南北嘻嘻笑,一身黏黏的往章望生身上蹭:“等放暑假了,三哥就能天天跟我玩儿了。”

章望生暑假要温书,要放羊,要割草,像半大不大的牛犊子那样忙活。他像是没听见南北说话,没搭腔。

南北又喊他:“三哥!”

章望生有心事,今天学校里来了几个干部,找二哥谈话,不光找了二哥,还找了一个从城里借调过来的英文老师,那老师也会俄文。老师们平时上课,课下也不闲着,种菜挑粪,什么都做。

章望生想不出有什么事要找二哥,但莫名的,心里就是紧张,兄弟俩回来的路上,他问二哥,二哥只说没事。章望潮这人虽年轻,可看起来永远平平和和的,不会跟人红脸。

烙馍卷葱可真好吃,南北正咬的香,有干部来了。一个妇女,一个李大成,妇女干部是外边来的,打着手电筒。

“呦,这晚上还弄两个菜呢,章望潮,你们家这生活水平可真不赖。”妇女干部一边说,一边用手电筒把桌上的饭菜和人统统照了一遍。

章望潮两口子早站起来了,筷子搁下,招呼两人。

李大成说:“章望潮,这是刘主任,来了解了解情况。”

章望生拽了南北一下,南北机灵,把嘴一抹也跟着站起来,她是小孩子,轮不到她说话的。

“刘主任吃了吗?”凤芝赶紧问,刘主任一笑,说吃过了,说完就在章家到处看,章望潮两口子在后头跟着。

“你家这房子石头的呢,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我看啊,一百年都毁不了它!”

社员们的房屋大都是麦秸和泥盖起来的,要用到公社的牛。章家是石头房,很少有,章文良会点石匠活,自己就能敲敲打打盖房子。

章望潮把来龙去脉说清楚,李大成接道:“你哒从山上背的石头?”

凤芝抢忙说:“没叫人帮忙,哒哒力气足都是自己一块块背下来的。”她唯恐李大成以为章家又雇劳力干活,可李大成什么不晓得?

李大成慢悠悠说:“这山,可是公家的,山上哪怕是只蚂蚁臭虫,那都是公家的,章文良从山上开石头那就是侵占国家财产!刘主任,您说是不是?”

那石头,在山上不晓得存在了多少朝,多少代,有能耐弄下来的就弄来盖房子,还得会手艺。章望潮很耐心地听李大成教育完自己,他说:

“是哒哒疏忽了,我也没尽到提醒的责任,这事儿确实是我们家做的不对。”

南北听大人说话,这会安静的很,她不懂,山上的野石头为什么不能砌房子?她只觉得来的人很讨厌,本来一家人高高兴兴吃饭,全被搅和断了。

章望潮让望生带南北出去玩一会儿,但不要跑远。章望生懂二哥的意思,带着南北出来了。

他牵着她的小手,攥很紧。

“三哥,李大成跟那个女的,为什么来咱们家?”

“没什么,问问情况。”他不自觉跟二哥学会了,语气很像。

南北说:“为什么要问情况?什么情况?”

这个问题可太难了,章望生不知道怎么说,反而问起她的小鸟呢。

星光漫天,南北欢快地从裤兜里掏出小鸟,吹了起来。

小鸟的声音可真响,也真脆,好像能直达远远的高高的夜幕。

章望生想,小孩子真好,可他像南北这么大时似乎就已经知道忧愁是怎么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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