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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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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员们心里早都合计了哪些人挨不到开春,千算万算,不成想马老六唯一的幺儿竟没活到六五年的年尾。马老六那天拉着八福,倒在了雪地里,没有走到县城。

小孩子不能入土,找个草席子,朝身上一裹,扔到山脚,也就算完了。死了小孩子,为人父母的自然要伤心,伤心了怎么办,只能哭,马老六的媳妇哭得撅过去,掐人中又醒了,接着哭,她一边哭,一边捶马老六,鼻涕眼泪把声音糊的凄厉:

“你个天杀的要面子,我说把狼牙要回来,你不要,我说要回来,你不要……”

马老六任由她搓打,这下月槐树公社的社员们就都知道了,八福这一灾,替章家捡的女娃娃挡过去了,没那个狼牙,指不定死的是谁。可这话传着传着,也没什么意思了,毕竟,章家的章望潮看着是没几天好撑的了,这家人晦气。

天这样冷,八福在山脚躺着就像睡着了,夭折的孩子,都在这里呆过。活着的小孩子们,疏远了南北,认定她是索命的。

供销社照例卖着诱人的玩意儿,年关热闹,可这热闹,跟章家一点关系都没有了。南北没去生产队听放炮的,她白天受了奚落,一群小孩子冲她吐唾沫。

只有冯长庚没这么做,但他也没什么表示,冷冷站着,像看笑话的。

除夕夜,凤芝打起精神做饭,章望生打下手,等饭做好了,不见南北。地上的雪没化完,一到黄昏,又硬邦邦冻上了,特别的冷。

其实,做饭前头,南北就说要出去玩一会儿,两人也没在意。凤芝让章望生去街上找一找,章望生找了半天,人都回家吃年夜饭去了,哪里还有人?

他难免有些急,到狼孩家借手电筒,又跑了出来。

风一刀刀地割脸,真疼,天上的星星升的老高,亮亮的,没化完的雪映着月槐树人家的炊烟,远方有鞭炮声传来,提醒着人们,又是一年过去了。过去的,就这样过去了,新的一年并没什么可悲痛或者可欣喜的,但过年能吃口肉,那就没什么好抱怨的了。

“南北!南北!”章望生大声喊她,冷风灌进来,嗓子眼就跟着一噎又一疼。

他走到村口时,看见个人影,很像南北。那人影一看就是个小孩子,确实是南北,她一个人去山脚了,天黑着,家家户户都忙着备年夜饭。只有她自己,往山脚跑了,她一边在风里跑,一边喘粗气流眼泪,那是吓的。

风实在太大,鬼哭狼嚎的,她记得这条路没这么远的,可走起来没完没了。

至于怎么回来的,她也说不好,只管跑,踉踉跄跄,摔了几回。

直到一束亮光打在脸上,她手一挡,很快就有一只手把自己给拽过去了。

章望生显然带着气,他没跟她发过火,这会忍不了了:

“你跑哪儿去了?我跟二哥嫂子都快急死了,你乱跑什么啊?你不知道家里这会儿都在等你吃饭吗?”

南北冻的嘴冰凉,她扁扁嘴,说:“我去找八福了,把狼牙还给他。”

章望生很惊讶:“你说什么?你疯了吗?”

南北忽然就哭出来了:“你不要再怪我啦,我心里难受,你干嘛对我那么凶!”她呜呜直哭,不停用袄袖子蹭眼睛,她快冻死了,又冷又怕,都不晓得八福到底在哪个位置,反正她把狼牙丢了过去。

“我早知道不要他的狼牙了,可我不知道……”南北越哭越难受,她大约晓得死是怎么回事了,死这个事儿,还会落到二哥头上,人一死了,再不能说话,再不能吃饭,就只能孤零零冷冰冰躺那儿,谁也不会去陪他。

她把狼牙还给八福,八福也不会再喘气,不会跟她玩儿了。

人都在过年,就八福小子一个人躺山脚,南北觉得太痛苦了,简直都没法呼吸。

章望生把她抱在了怀里,揉揉她的脑袋,太冷了,她没戴帽子头发都像是被冻冰了。

“没怪你,只是你出去得跟我说一声对不对?这么晚,我们都找不到你,家里很担心的,况且二哥还病着,你以后要是去哪儿都先跟我打个招呼行不行?”

南北闭着眼,眼泪把睫毛濡湿了,她什么也看不见,脸在章望生凉凉的袄面上贴紧了:“我怕我说了,你不让去。”

章望生说:“你怎么知道我不让去,你跟我说了,我就会带你上山。”他在她脸上抹了两把,“八福的事,不是你的错,你不要听人乱说话,他们说的都不对。”

南北嗯了声,章望生把手电筒给她:“你给我照路,咱们回家吃饭。”

“三哥,你说八福会不会怪我?他生我气吗?”

章望生说:“不会的。”

“我想叫八福一直活着,我还想跟他一块玩儿。”

这样的心愿,章望生没法回应她。

南北趴他后背上,章望生一步步往家走,就眼前一点亮光,她盯着那亮光看,三哥章望生的棉鞋在光里一会露个黑头,一会儿露个黑头,她心里想,我永远都不要离开三哥。

家里饭热了两茬,凤芝见他们回来赶紧迎上去,把南北摸了又摸,抱她下来。章望潮在被窝里坐着,下地很费劲,得把饭菜端过去吃。南北一见二哥跟嫂子,又拘谨了,她怕夫妻俩骂她。

章望生让她自己说,南北小声说了,屋里很静。

“人平安回来就好,吃饭吧,南北肯定饿坏了。”章望潮根本没有责备她,他觉得八福很可怜,南北也可怜,她把闲言碎语当了真,一个小孩子家,除夕夜自己跑山上去,大人也不敢的。

“二哥,我以后听话,再不乱跑了。”南北拿了个热馍馍,递给章望潮。

章望潮笑起来像坏了的白菜帮子,南北看着,心想要是能把坏的边边揪掉就只剩好的了。

不管怎么说,一家人还能在一块吃年夜饭,南北很快忘了冷,忘了八福,她吃得很香,小肚子圆滚滚的。她吃撑了,特别有劲跳到床上给章望潮凤芝表演绝活——学人吆喝:

“磨剪子来呵,戗菜刀!”

“哎,小——鸡呦,卖小鸭!”

“豆腐乳臭豆腐大疙瘩老咸菜!”

“麦子换苹果,换西瓜,一斤换一斤!”

吆喝得起势,一板一眼,调子悠长,好嗓子那是不能少的,南北学的可像了,章望潮笑得咳嗽起来,脸都红了,他一笑,南北更卖力,又蹦又跳,小辫子都散了。

直到凤芝劝她歇歇,她才滚到章望生怀里大喘气地笑。章望生摸摸她脑门,出了点薄汗,他帮她拨弄几下流海,南北小声说:“你看二哥高兴不?”

章望生点点头,他说二哥累了,你过来我带你玩儿。

东屋里章望潮在跟凤芝说话,这两人,跟别的夫妻不一样,两人总爱凑一块说话,和和气气地说话。章望潮既不是那种一脚踹不出屁的闷葫芦,也不是那种骂女人打女人的,他斯文,好像从不生气。凤芝就更好了,她勤快,通情知礼,嘴里从不说人的不是,不乱嚼舌根子。

章望潮知道自己的身体,对于死亡这个事,他恐惧过,成宿成宿不能安眠,他想,不求长寿但求哒哒那个岁数总行的吧,可老天是无情的,它既不好也不坏,不会帮任何人也不会惩罚任何人,万事万物,该什么样就什么样。

“你跟我这几年,没什么好日子让你过,尽是伤心事,伺候完哒哒又伺候我,真是太苦了你了。”章望潮在煤油灯里看凤芝,她才二十出头,年轻,健康,是这样的好,他对不起这样的好。

凤芝人有些麻麻的,她太累了,生产队的活累,照顾一家子累,这是她们女人的命,嫁给谁,都要这样累的。可她很知足,她嫁给喜欢的男人,所以做什么都心甘情愿,如今,老天爷连这份心甘情愿都要收走吗?她疲倦地伏在他膝头,泪是咸的:

“我不苦,只要你好好的,我就不苦。”

章望潮摸着她油黑的好头发,半晌不言语。

“人这辈子,好像越求什么越没有,我也没求什么,不贪心,再累再苦都不怕,可就这点儿心思老天都不看顾……”凤芝声音飘飘忽忽的,“那几年,日子多难,人都肿了身上一摁一个坑,半天起不来,现如今总比那会儿好过些,我想着好好干生产队的活,把咱家自留地也好好打点了,你教书,望生上学,咱们再添个娃娃……”

她说不下去了,她跟望潮哥没孩子,她还幻想着,有个孩子,孩子就是希望,可从头到尾都没人给这个希望,她想不通,想不通的事太多了,没地方说理去。

章望潮便说下去:“凤芝,总归是我亏欠你,你这辈子还长着,要是有好人家……”

凤芝抬手捂住了他的嘴,眼泪直流:“你这说的什么话,别说了,别说了。”

章望潮不能不说,他声音转低,又说了什么,凤芝哭得很厉害,这叫西头的章望生听了去,那种压在面缸里似的声音,极难受。

“是嫂子在哭吗?”南北正跟他一起剥瓜子,剥了很多,都放在碗里,等攒够了她拿给二哥吃。

章望生看她一眼,示意别说话,果然,东屋里头凤芝出来了,她眼睛红红的:“望生,你二哥有话跟你说,你过去。”凤芝走过来摸摸南北的脑袋,“吃花生糖了吗?”

章望生拍拍手,他往东屋里来了。

“望生,来,坐这儿。”章望潮摆摆手,他胳膊真细,像秋天的一截芦苇杆子,摆动时,章望生觉得脸上过了阵秋风。

“二哥。”他不晓得应什么,就喊一声。

章望潮觉得弟弟长高了,什么时候长的?他有点恍惚,仔细瞧瞧,望生的鼻尖也不晓得什么时候生了颗淡淡的痣,他记得,望生小时候没有这颗痣呢。

他看到弟弟的脸,心里头是另一种痛苦了。他觉得望生太可怜了,他一走,望生太孤单了,再没一个血缘至亲,望生还没长成人……章望潮想到这点,眼泪流了下来。

我真想看着你再长大些,望生,我见了哒哒跟娘该怎么说?

这些话,在章望潮脑子里滚了又滚,他觉得都没脸见哒哒跟娘,他觉得这具肉|体,正在离开,没有人跟他是一样的,凤芝不是,望生不是,南北也不是,他在等死的边缘里是一个人。

可还有这口气,有这口气,就得用上。

“望生,过了年开春你就满十五了,书还能不能念,不好说,学校的事情老师们也做不了主,万事不要强求,遇着了就是遇着了,这条路走不通了就换一条,懂吗?”

章望生说“知道”。

章望潮握住他的手:“如果有一天,你嫂子要离开这个家,你不要怪她,你自己要想法子过下去,带着南北,你俩做个伴儿,人活着有个伴儿还是好的,不到过不下去那一步,都别扔下那孩子。”

他这是替望生打算的深远,哪怕有只小猫小狗,趴脚边呢,都是个慰藉,何况一个活生生的人?

章望生低头哭,他知道时候又到了,只要是人,都有这样的一个时候,但二哥的时候来的太早,早到他无法理解,不晓得该去问谁。

二哥说了许多话,他有一瞬间觉得二哥也许明天就好起来了,二哥好久没说这么多话了。二哥说什么,他都答应,二哥最后说饿,章望生把剩的饺子端过来给他吃了两个。

章望潮吃完饺子,在凤芝的搀扶下去了茅房,拉了个干净,拉完了,他就仰面睡倒了。

老人们讲,能吃得下一口饭,就还有活路。章望生心里存了点盼头,春风快点吹,快暖和起来,二哥的病跟着雪一同化了吧。

初一一大早,凤芝起来,身边的章望潮已经断了气,几时过去的,谁也不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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