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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夜半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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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早,刘病已起床未久,正和许平君吃早饭,就有个陌生人上门找他。

“请问刘病已刘爷在家吗?”

听到来人说话,刘病已心中,自刘弗陵来后,一直绷着的弦咔啦啦地一阵轰鸣,该来的终是来了。

他忙放下碗筷,迎到院中:“我就是。”

七喜笑着行礼,刘病已忙回礼,笑说:“一介草民,不敢受公公大礼。”

七喜笑道:“刘爷好机敏的心思。我奉于总管之命来接你进宫,马车已经在外面候着了。”

许平君听到“进宫”二字,手里的碗掉到地上,“咣当”一声,摔了个粉碎。

刘病已回身对许平君说:“我去去就回,水缸里快没水了,你先凑合着用,别自己去挑,等我回来,我去挑。”

许平君追到门口,眼泪花花在眼眶里面打转,只是强忍着,才没有掉下。

刘病已深看了她一眼,抱歉地一笑,随七喜上了马车。

许平君扶着门框无声地哭起来,心中哀戚,只怕他一去不能回。

屋里的孩子好似感应到母亲的伤心,也哭了起来,人不大,哭声却十分洪亮。许平君听到孩子的哭声,蓦地惊醒,她不能什么都不做地等着一切发生。

进屋把孩子背上,匆匆去找孟珏。

这是她唯一能求救的人。

马车载着刘病已一直行到了宫门前的禁区,七喜打起帘子,请刘病已下车步行。

刘病已下车后,仰头看着威严的未央宫,心内既有长歌当哭的感觉,又有纵声大笑的冲动。

颠沛流离十几年后,他用另外一种身份,卑微地站在了这座宫殿前。

七喜十分乖巧,在一旁静静等了会儿,才提醒刘病已随他而行。

宫墙、长廊、金柱、玉栏……

每一个东西都既熟悉,又陌生。

很多东西都曾在他午夜的噩梦中出现过,今日好似老天给他一个验证的机会,证明他那些支离破碎的梦,是真实存在,而非他的幻想。

往常若有官员第一次进宫,宦官都会一边走,一边主动介绍经过的大殿和需要留心的规矩,一则提醒对方不要犯错,二则是攀谈间,主动示好,为日后留个交情。

今日,七喜却很沉默,只每过一个大殿时,低低报一下殿名,别的时候,都安静地走在前面。

快到温室殿时,七喜放慢了脚步:“快到温室殿了,冬天时,皇上一般都在那里接见大臣,处理朝事。”

刘病已对七喜生了几分好感,忙道:“多谢公公提醒。”

未央宫,椒房殿。

前来觐见皇后的霍光正向上官小妹行叩拜大礼。

小妹心里十分别扭,却知道霍光就这个性子。不管内里什么样子,人前是一点礼数都不会差。

她是君,他是臣。

所以她只能端端正正地坐着,如有针刺般地等着霍光行完礼,好赶紧给霍光赐座。

霍光坐下后,小妹向两侧扫了一眼,太监、宫女都知趣地退了出去。

小妹娇声问:“外祖父近来身体可好,外祖母身体可好,舅舅、姨母好吗?姨母很久未进宫了,我很想她,她若得空,让她多来陪陪我。”

霍光笑欠了欠身子:“多谢皇后娘娘挂念,臣家中一切都好。皇后娘娘可安好?”

小妹低下了头。

先是宣室殿多了个女子,紧接着霍府又被人奏了一本,这个节骨眼上,这个问题可不好答。祖父想要的答案是“好”,还是“不好”呢?

与其答错,不如不答,由祖父自己决定答案。

霍光看小妹低头玩着身上的玉环,一直不说话,轻叹了口气:“皇后娘娘年纪小小就进了宫,身边没个长辈照顾,臣总是放心不下,可有些事情又实在不该臣操心。”

“你是我的外祖父,祖父若不管我了,我在这宫里可就真没有依靠了。”小妹仰着头,小小的脸上满是着急伤心。

霍光犹豫了下,换了称呼:“小妹,你和皇上……皇上他可在你这里……歇过?”

小妹又低下了头,玩着身上的玉环,不在意地说:“皇帝大哥偶尔来看看我,不过他有自己的住处,我这里也没有宣室殿布置得好看,所以没在我这里住过。”

霍光又是着急又是好笑:“怎么还是一副小孩子样?宫里的老嬷嬷们没给你讲过吗?皇上就是应该住在你这里的。”

小妹撅了撅嘴:“她们说的,我不爱听。我的榻一个人睡刚刚好,两个人睡太挤了,再说,皇上他总是冷冰冰的,像……”小妹瞟了眼四周,看没有人,才小声说,“皇上像块石头,我不喜欢他。”

霍光起身走到小妹身侧,表情严肃:“小妹,以后不许再说这样的话。”

小妹咬着唇,委屈地点点头。

“小妹,不管你心里怎么想,皇上就是皇上,你一定要尊敬他,取悦他,努力让他喜欢你。皇上对你好了,你在宫里才会开心。”

小妹不说话,好一会儿后,才又点点头。

霍光问:“皇上新近带回宫的女子,你见过了吗?”

小妹轻声道:“是个很好的姐姐,对我很好,给我做菜吃,还陪我玩。”

霍光几乎气结:“你……”自古后宫争斗的残酷不亚于战场,不管任何娘娘,只要家族可以帮她,哪里会轻易让别的女子得了宠?何况小妹还是六宫之主,霍氏又权倾天下。现在倒好!出了这么个不解世事、长不大的皇后,本朝的后宫可以成为历朝历代的异类了。

小妹怯怯地看着霍光,眼中满是委屈的泪水。

小妹长得并不像父母,可此时眉目堪怜,竟是十分神似霍怜儿。霍光想到怜儿小时若有什么不开心,也是这般一句话不说,只默默掉眼泪,心里一酸,气全消了。

小妹六岁就进了宫,虽有年长宫女照顾,可毕竟是奴才,很多事情不会教,也不敢教,何况有些东西还是他特别吩咐过,不许小妹知道,也不希望小妹懂得的。

小妹又没有同龄玩伴,一个人守在这个屋子里,浑浑噩噩地虚耗着时光,根本没机会懂什么人情世故。

霍光凝视着小妹,只有深深地无奈,转念间又想到小妹长不大有长不大的好处,她若真是一个心思复杂、手段狠辣的皇后,他敢放心留着小妹吗?

霍光不敢回答自己的问题,所以他此时倒有几分庆幸小妹的糊里糊涂。

霍光轻抚了抚小妹的头,温和地说:“别伤心了,外祖父没有怪你。以后这些事情都不用你操心,外祖父会照顾好你,你只要听外祖父安排就好了。”

小妹笑抓住霍光的衣袖,用力点头。

霍光从小妹所居的椒房宫出来。

想了想,还是好似无意中绕了个远路,取道沧河,向温室殿行去。

沧河的冰面上。

云歌、抹茶、富裕三人正热火朝天地指挥着一群太监做东西。

云歌戴着绣花手套,一边思索,一边笨拙地画图。

抹茶和富裕两人在一旁边看云歌画图,边唧唧喳喳。你一句话,我一句话,一时说不到一起去,还要吵几句。

虽然天寒地冻,万物萧索,可看到这几个人,却只觉得十分的热闹,十二分的勃勃生机。

而椒房宫内,虽然案上供着精心培育的花,四壁垂着长青的藤,凤炉内燃着玉凰香,可肃容垂目的宫女,阴沉沉的太监,安静地躲坐在凤榻内、自己和自己玩的皇后,让人只觉如进冰室。

霍光在一旁站了会儿,才有人发现他,所有人立即屏息静气地站好,给他行礼问安。

霍光轻扫了他们一眼,微笑着,目光落到了云歌身上。

云歌看到霍光,暗暗吃了一惊,却未显不安,迎着霍光的目光,笑着上前行礼。

霍光笑道:“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不俗,老夫真没看走眼。”

云歌只是微笑,没有搭话。

霍光凝视着云歌,心中困惑。

自云歌在宣室殿出现,他已经命人把云歌查了个底朝天,可这个女孩子就像突然从天上掉下来一样。

没有出身、没有来历、没有家人,突然就出现在了长安,而且从她出现的那天起,似乎就和霍府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先是刘病已,逼得他不能再假装不知道;紧接着又是孟珏,女儿成君竟然要和做菜丫头争孟珏。一个孟珏搅得霍府灰头土脸,赔了夫人又折兵,还拿他无可奈何。

她摇身一晃,又出现在了刘弗陵身旁。虽然不知道皇上带她入宫,是真看上了她,还是只是一个姿态,无声地表达出对霍氏的态度,用她来试探霍氏的反应。可不管她是不是棋子,霍氏都不可能容非霍氏的女子先诞下皇子,这个女子和霍氏的矛盾是无可避免了。

霍光想想都觉得荒唐,权倾朝野、人才济济的霍氏竟然要和一个孤零零的丫头争斗?

也许把这场战争想成是他和皇上之间力量的角逐,会让他少一些荒唐感。

……

云歌看霍光一直盯着她看,笑嘻嘻地叫了一声:“霍大人?”

霍光定了定神,收起各种心绪,笑向云歌告辞。

霍光刚转身,云歌就继续该做什么做什么,没事人一样。

富裕看霍光走远了,凑到云歌身旁,期期艾艾地想说点什么,又犹犹豫豫地说不出来。

云歌笑敲了一下富裕的头,“别在那里转九道十八弯的心思了,你再转也转不赢,不如不转。专心帮我把这个东西做好,才是你的正经事情。”

富裕笑着挠挠头,应了声“是”,心下却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知道以后的日子经不得一点疏忽。

未央宫,温室殿。

刘病已低着头,袖着双手,跟着七喜轻轻走进了大殿。

深阔的大殿,刘弗陵高坐在龙榻上,威严无限。

刘病已给刘弗陵行礼:“陛下万岁。”

“起来吧!”

刘弗陵打量了他一瞬,问道:“你这一生,到现在为止,最快乐的事情是什么?最想做的事情又是什么?”

刘病已呆住,来的路上,想了千百个刘弗陵可能问他的话,自认为已经想得十分万全,却还是全部想错了。

刘病已沉默地站着,刘弗陵也不着急,自低头看折子,任由刘病已站在那里想。

许久后,刘病已回道:“我这一生,到现在还谈不上有什么最快乐的事情,也许儿子出生勉强能算,可当时我根本分不清楚我是悲多还是喜多。”

刘弗陵闻言,抬头看向刘病已。

刘病已苦笑了下:“我这一生最想做的事情是做官。从小到大,颠沛流离,穿百家衣、吃百家饭长大,深知一个好官可以造福一方,一个坏官也可以毁掉成百上千人的生活。见了不少贪官恶吏,气愤时恨不得直接杀了对方,可这并非正途。游侠所为可以惩恶官,却不能救百姓。只有做官,替皇上立法典、选贤良,才能造福百姓。”

刘弗陵问:“听闻长安城内所有的游侠客都尊你一声‘大哥’,历来‘侠以武犯禁’,你可曾做过犯禁的事情?”

刘病已低头道:“做过。”

刘弗陵未置可否,只说:“你很有胆色,不愧是游侠之首。你若刚才说些什么‘淡泊明志、旷达闲散’的话,朕会赐你金银,并命你立即离开长安,永生不得踏入长安城方圆八百里之内,让你从此安心去做闲云野鹤。”

刘病已弯身行礼,“想我一个落魄到斗鸡走狗为生的人,却还在夜读《史记》。如果说自己胸无大志,岂不是欺君?”

刘弗陵刚想说话,殿外的太监禀道:“皇上,霍大人正向温室殿行来,就快到了。”

刘病已忙要请退,刘弗陵想了下,对于安低声吩咐了几句,于安上前请刘病已随他而去。

不一会儿,霍光就请求觐见。

刘弗陵宣他进来。

霍光恭敬地行完君臣之礼后,就开始进呈前段时间刘弗陵命他和几个朝廷重臣仔细思考的问题。

自汉武帝末年,豪族吞并土地愈演愈烈,失去土地的百姓被迫变成无所凭依的流民。此现象随着官府赋税减轻有所好转,却还未得到根治。

若不想办法治理土地流失,这将会是汉朝的隐患,万一国家在特殊情形下,需要提高赋税应急,就有可能激发民变;但如果强行压制豪族,又可能引起地方不稳,以及士族内部矛盾。

霍光结合当今边关形势,提出奖励流民边关屯田和引导流民回乡的两项举措,同时加大对土地买卖的管制,严厉打击强买霸买,再特许部分土地垄断严重的地区,可以用土地换取做官的机会,慢慢将土地收回国家手中。

采用柔和政策压制豪族,疏通办法解决流民,调理之法缓和矛盾。霍光的考虑可谓上下兼顾,十分周详。刘弗陵边听边点头,“霍爱卿,你的建议极好。我朝如今就像一个大病渐愈,小病却仍很多的人,只适合和缓调理。这件事情就交给你和田千秋办,不过切记,用来换田地的官职绝不可是实职。”

霍光笑回道:“皇上放心,那些官职的唯一作用就是让做官的人整日忙着玩官威。”

刘弗陵想了会儿又道:“朕心中还有一个人选,可以协助爱卿办理此事。”

田千秋是木头丞相,凡事都听霍光的,所以霍光对田千秋一向满意,但皇上心中的另一个人?

霍光打了个哈哈:“皇上,此事并不好办,虽然是怀柔,可该强硬的时候也绝不能手软,才能有杀一儆百的作用。地方上的豪族大家往往和朝廷内的官员士族有极深的关系,一般人只怕……”

刘弗陵淡淡地说:“此人现在的名字叫刘病已,大司马应该知道。”

霍光眼内神色几变,面上却只是微微呆了一瞬,向刘弗陵磕头接旨:“臣遵旨。只是不知道皇上想给刘病已一个什么官职?”

“你看着办吧!先让他挂个闲职,做点实事。”

霍光应道:“是。”

霍光本来打算说完此事,提示一下皇上,宫里关于皇上何时临幸皇后的规矩,可被刘弗陵的惊人之举彻底打乱了心思,已顾不上后宫的事情,先要回去理顺了刘病已是怎么回事情:“皇上若无其他事情吩咐,臣就回去准备着手此事了。”

刘弗陵点点头,准了霍光告退。

霍光刚走,刘病已从帘后转了出来,一言未说,就向刘弗陵跪下:“臣叩谢皇上隆恩。”

刘弗陵看了眼于安,于安忙搬了个坐榻过去,让刘病已坐。

“病已,刚才大司马对此事的想法已经阐述得很明白,如何执行却仍是困难重重。此事关乎社稷安稳,必须要办好,朕就将它交给你了。”

刘弗陵十分郑重,刘病已毫未迟疑地应道:“皇上放心,臣一定尽全力。”

云歌听七喜说霍光已走,此时和刘弗陵议事的是刘病已,两只眼睛立即瞪得滴溜溜的圆。

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口往里偷看,见刘病已穿戴整齐,肃容坐在下方,十分有模有样。

于安轻轻咳嗽了一声提醒刘弗陵,刘弗陵看向窗外,就见一个脑袋猛地闪开,紧接着一声低沉的“哎哟”,不知道她慌里慌张撞到了哪里,刘弗陵忙说:“想听就进来吧!”

云歌揉着膝盖,一瘸一拐地进来,因在外面待得久了,脸颊冻得红扑扑,人又裹得十分圆实,看上去甚是趣怪。

刘弗陵让她过去:“没有外人,坐过来让我看看撞到了哪里。”

云歌朝刘病已咧着嘴笑了下,坐到刘弗陵的龙榻一侧,伸手让刘弗陵帮她先把手套拽下来:“就在窗台外的柱子上撞了下,没事。你请大哥来做什么?我听到你们说什么买官卖官,你堂堂一个皇帝,不会穷到需要卖官筹钱吧?那这皇帝还有什么做头?不如和我去卖菜。”

刘弗陵皱眉,随手用云歌的手套,打了云歌脑袋一下:“我朝的国库穷又不是一年两年,从我登基前一直穷到了现在。如今虽有好转,可百姓交的赋税还有更重要的去处。而我这个皇帝,看着富甲天下,实际一无所有,能卖的只有官。”

刘病已笑说:“商人想要货品卖个好价钱,货品要么独特,要么垄断。‘官’这东西全天下就皇上有,也就皇上能卖,一本万利的生意,不做实在对不起那些富豪们口袋中的金子。”

刘弗陵也露了笑意:“父皇在位时,为了筹措军费也卖过官,利弊得失,你一定要控制好。”

刘病已应道:“臣会十分谨慎。”

云歌听到“臣”字,问刘弗陵:“你封了大哥做官?”

刘弗陵微颔了下首。

云歌笑向刘病已作揖:“恭喜大哥。”

刘病已刚想说话,七喜在外禀奏:“谏议大夫孟珏请求觐见。”

云歌一听,立即站了起来:“我回宣室殿了。”

刘弗陵未拦她,只用视线目送着她,看她沿着侧面的长廊,快速地消失在视线内。

刚随太监进入殿门的孟珏,视线也是投向了侧面。

只看一截裙裾在廊柱间摇曳闪过,转瞬,芳踪已不见。

他望着她消失的方向,有些怔怔。

回眸时,他的视线与刘弗陵的视线隔空碰撞。

一个笑意淡淡,一个面无表情。

孟珏微微笑着,垂目低头,恭敬地走向大殿。

他低头的样子,像因大雪骤雨而微弯的竹子。

虽谦,却无卑。

弯身只是为了抖落雪雨,并非因为对雪雨的畏惧。

刘弗陵处理完所有事情,回宣室殿时,云歌已经睡下。

他帮她掖了掖被子,轻轻在榻旁坐下。

云歌心里不安稳,其实并未睡着,半睁了眼睛问:“今日怎么弄到了这么晚?累不累?”

“现在不觉得累,倒觉得有些开心。”

难得听到刘弗陵说开心,云歌忙坐了起来:“为什么开心?”

刘弗陵问:“你还记得那个叫月生的男孩吗?”

云歌想起往事,心酸与欣悦交杂:“记得,他一口气吃了好多张大饼。我当时本想过带他回我家的,可看他脾气那么执拗,就没敢说。也不知道他现在找到妹妹了没有。”

刘弗陵道:“他那天晚上说,为了交赋税,爹娘卖掉了妹妹,因为没有了土地,父母全死了,这些全是皇帝的错,他恨皇帝。赵将军不想让他说,可这是民声,是成千上万百姓的心声,是没有人可以阻挡的声音,百姓在恨皇帝。”

云歌心惊,刘弗陵小小年纪背负了母亲的性命还不够,还要背负天下的恨吗?

难怪他夜夜不能安稳入睡,她握住了刘弗陵的手:“陵哥哥,这些不是你的错……”

刘弗陵未留意到云歌对他第一次的亲昵,只顺手反握住了云歌的手:“这么多年,我一直想着他,也一直想着他的话。到如今,我虽然做得还不够,但赋税已经真正降了下来,不会再有父母为了交赋税而卖掉儿女。只要今日的改革能顺利推行,我相信三四年后,不会有百姓因为没有土地而变成流民,不会再有月生那样的孩子。如果能再见到他,我会告诉他我就是大汉的皇帝,我已经尽力。”

云歌听得愣住,在她心中,皇权下总是悲凉多、欢乐少,总是残忍多、仁善少,可刘弗陵的这番话冲击了她一贯的认为。

刘弗陵所做的事情,给了多少人欢乐?皇权的刀剑中又行使着怎样的大仁善?

云歌乌发半挽,鬓边散下的几缕乌发未显零乱,反倒给她平添了几分风情。

灯影流转,把云歌的表情一一勾勒,迷茫、困惑、欣悦、思索。

刘弗陵突然心乱了几拍,这才发觉自己握着云歌的手。心中一荡,低声唤道:“云歌。”

他的声音低沉中别有情绪,云歌心乱,匆匆抽出了手,披了件外袍,想要下榻:“你吃过饭了吗?我去帮你弄点东西吃。”

刘弗陵不敢打破两人现在相处的平淡温馨,不想吓跑了云歌,忙把心内的情绪藏好,拉住了她的衣袖:“议事中吃了些点心。这么晚了,别再折腾了。我现在睡不着,陪我说会儿话。”

云歌笑:“那让抹茶随便拿些东西来,我们边吃边说话。这件事情,我早就想做了,可我娘总是不许我在榻上吃东西。”

云歌把能找到的枕头和垫子都拿到了榻上,摆成极舒适的样子,让刘弗陵上榻靠着,自己靠到另一侧。

两人中间放着一个大盘子,上面放着各色小吃。

再把帐子放下,隔开外面的世界,里面自成一个天地。

云歌挑了块点心先递给刘弗陵,自己又吃了一块,抿着嘴笑:“我爹爹从来不管府内杂事,我娘是想起来理一理,想不起来就随他去。反正她和爹爹的眼中只有彼此,心思也全不在这些琐碎事情上。我家的丫头本就没几个,脾气却一个比一个大,一个比一个古怪,我是‘姐姐、姐姐’地跟在后面叫,还时常没有人理我。”

“你哥哥呢?”

云歌一拍额头,满面痛苦:“你都听了我那么多故事,还问这种傻话?二哥根本很少在家,三哥历来是,我说十句,他若能回答我一句,我就感激涕零了。所以晚上睡不着觉时,我就会常常……”云歌低下头去挑点心,“常常想起你。”云歌挑了点心却不吃,只手在上面碾着,把点心碾成了小碎块,“当时就想,我们可以躲在一张大大的榻上,边吃东西,边说话。”

小时的云歌,其实也是个孤单的孩子。因为父母的性格,她很少在一个地方长待,基本没有机会认识同龄的朋友。她的父母和别人家的父母极不一样,她的哥哥也和别人家的哥哥极不一样。别人家的父母养着孩子,过着柴米油盐的日子,可她的父母有一个极高远辽阔的世界,父母会带她一窥他们的世界。可那个世界中,她是外人和过客,那个世界只属于他们自己。哥哥也有哥哥的世界,他们的世界,她甚至连门在哪里都不知道。父母、哥哥能分给她的精力和时间都很有限,她更多的时间都只是一个人。

刘弗陵一直以为有父母、哥哥的云歌应该整日都有人陪伴,他第一次意识到云歌欢乐下的孤单,心中有怜惜。

他的手指轻轻绕在云歌垂下的一缕头发上,微笑着说:“我也这么想过。我有时躺在榻上,会想盖一个琉璃顶的屋子。”

“躺在榻上,就可以看见星空。如果没有星星,可以看见弯弯的月牙,如果是雨天,可以看雨点落在琉璃上,说不定,会恍恍惚惚觉得雨点就落在了脸上。”云歌微笑,“不过,我是想用水晶,还问过三哥,有没有那么大的水晶,三哥让我赶紧去睡觉,去梦里慢慢找。”

刘弗陵也微笑:“水晶恐怕找不到那么大的,不过琉璃可以小块烧好后,拼到一起,大概能有我们现在躺的这张榻这么大,有一年,我特意宣京城最好的琉璃师来悄悄问过。”

云歌忙说:“屋子我来设计,我会画图。”

刘弗陵说:“我也会画……”

云歌皱眉撅嘴,刘弗陵笑:“不过谁叫我比你大呢?总是要让着你些。”

两人相视而笑,如孩子般,怀揣着小秘密的异样喜悦。

在这一刻。

他脱下了沉重沧桑,她也不需要进退为难。

他和她只是两个仍有童心,仍肯用简单的眼睛看世界,为简单的美丽而笑、而感动的人,同时天真地相信着美好的少年和少女。

劳累多日,现在又身心愉悦,说着话的工夫,刘弗陵渐渐迷糊了过去。

云歌叽咕了一会儿,才发觉刘弗陵已经睡着。

她轻轻起身,帮他把被子盖好,看到他唇畔轻抿的一丝笑意,她也微微而笑。可瞥到他衣袖上的龙纹时,想着只有凤才能与龙共翔,笑意蓦地淡了,心中竟然有酸涩的疼痛。

人躺在枕上,想着刘弗陵,想着上官小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他们一个皇上,一个皇后,其实十分般配。两人都很孤单,两人都少年早熟,两人都戴着一个给外人看的壳子。

如果在这个尔虞我诈、云谲波诡的宫廷中,他们这对龙凤能夫妻同心,彼此扶持,也许陵哥哥就不会觉得孤单了。

昨日晚上,刘弗陵也不知道自己何时睡着的,只记得迷迷糊糊时,云歌仍在絮絮说着什么。

枕头和垫子七零八落地散落在榻周。

他横睡在榻上,因为榻短身长,只能蜷着身子。

以云歌的睡觉姿势,昨天晚上的点心只怕“尸骨凌乱”了,随手一摸,果然!所有点心已经分不清楚原来的形状,这大概就是云歌的娘不许她在榻上吃东西的主要原因。

幸亏他和她各盖各的被子,他才没有惨遭荼毒。

自八岁起,他就浅眠,任何细微的声音都会让他惊醒,而且容易失眠,所以他休息时一定要四周绝对的安静和整洁,也不许任何人在室内。

可昨天晚上,在这样的“恶劣”环境中,伴着云歌的说话声音,他竟然安然入睡,并且睡得很沉,连云歌什么时候起床的,他也丝毫不知道。

于安端了洗漱用具进来,服侍刘弗陵洗漱。

抹茶正服侍云歌吃早饭,云歌一边吃东西,一边和刘弗陵说:“今日是小年,我找人陪我去沧河上玩。你待会儿来找我。”

刘弗陵点头答应了,云歌却好像还怕他失约,又叮嘱了两遍,才急匆匆地出了屋子。

刘弗陵看了抹茶一眼,抹茶立即搁下手中的碗碟,去追云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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