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老鸨带着人返回的时候,看到那个满身酒气的慕容家大公子居然已经醒了,自行下了楼,踉跄地走出门来,朝着镇国公府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呀……”纵然是良薄妓家也忍不住怔了怔,老鸨嘀咕着,“没想到这个还是个有担当的男人,居然自行回去投案了!”
蓬头乱发的天香从昏迷中醒来,发了疯一样的追出来,却只看到了那个满身酒痕的孤独背影。她的嘴唇颤抖着,想要喊一声,却终究不敢。他就这样孤身一人走了,走向了那一座黑沉沉、深不见底的深宅大院。
她看着看着,忽然间捂着脸哭了起来。
“披头散发的哭什么丧!”老鸨看着自己的摇钱树,声音立刻冷了,“慕容家靠不住了,前面正好来了藩王的子侄,还不打扮一下去接待?”
慕容隽在阴影里站住身,回望着兄长奔赴镇国公府的背影,眼神也是复杂而悲凉——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杀局里,他本来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联合各方势力,剑指帝都,意图直接夺得云荒的控制权,然而最后功亏一篑,竟落入了这样被动的局面。
药膳司的那一场大火,本来应该成为他们这一方胜利的最终篇章。
那时候,家臣们不惜违背他的命令,将失去控制的少主死死按在大雨里,不让他靠近半分。那些人在对他说,主人,你要冷静,这是最后分出胜负的时刻,容不得丝毫软弱和感情用事——这场火必须燃尽一切,白墨宸也必须死!
只有这样,这一局才算是完美收官。
他只能眼看着火焰在眼前熊熊燃烧,烧死他的政敌,同时,也焚烧了他这一生最爱的人。在大火里,他几乎能听到恶魔低低的笑声——是的,在他眼前进行的是一场血淋淋的祭献……如果他要拿到梦想的一切,那么,就要眼睁睁地看着最重要的东西在面前燃为灰烬!
那一刻地狱般的折磨,在他的感知中,几乎漫长如恒久。
然而,当火焰熄灭,白墨宸毫发无损地出现在废墟里时,一切计划都成为泡影了。
和所有的人一样,他在清晨冷雨里定定看着最后的结果,忽然觉得全身发冷,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可能!那个男人……居然活着?在那样的大火里,堇然都已经成为枯骨飞灰,可是,他却还完好无损地活着?他为什么会活着!
这是天意么?还是……
他颓然将手覆盖在脸上,说不出话来。
想到这里的时候,耳边传来了北阙尘的声音:“城主,现在是不是要去见冰族的使者了?都铎说,那些人在螺舟里已经等不及了。”
“等不及要我的命么?”慕容隽冷笑了一声,“就再让他们等两个时辰吧。”
“可是……”北阙有些为难。
“可是什么?反正我现在也不怕那些冰夷了。还有一些事情必须处理。”慕容隽蹙眉,“在白墨宸的人包围镇国公府之前,库里剩下的黄金都已经全部运出来了么?”
“是。”北阙低声,“已经按照公子的吩咐从地道里秘密运出来了,没有落到骁骑军手里——属下粗粗计算了下,一共还有八十石左右。”
“不到一半了,”慕容隽叹息了一声,摇了摇头,“这次用掉了那么多黄金,最后却什么也没有做成,反而让我自己也暴露了,沧流元老院会暴怒吧?”
“……”北阙顿了顿,道,“属下愿陪城主去见冰族人,如果他们真的要对主人不利,属下……”
“不必了,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慕容隽转头看着他,一字一句地交代,“你要留下来辅佐我那个怯懦的哥哥——从此后他就是镇国公府的主人了,四大家臣里唯有你幸存,你要像效忠于我一样效忠于他,知道么?”
“是。”北阙咬牙回答,眼眶却有些红了。
“哭哭啼啼,没出息。”慕容隽看着这个自幼一起长大的家臣,拍了拍他的肩膀,“走!我们跟着去镇国公府,看看下面的热闹!”
云荒的冬日,白昼短暂,不到酉时天便黑了。
当最后一丝日光消失的时候,白墨宸坐在马上,冷冷地斜觑了一眼脚下的人群——慕容府的人看到白帅这样的眼神,个个噤若寒蝉,有些胆小的便已经放声大哭起来。
骁骑军统领骏音心里知道不好,生怕等一下真的要下狠手,连忙想找白帅的心腹幕僚穆星北商议。然而那个青衣谋士在看到被割舌的天官苍华之后,居然不知道去了哪里。
“糟糕。”骏音顿足,看着前厅地下黑压压那一大群妇孺老幼,急速想着方法。
昨夜帝都禁宫里到底发生了怎样的事情,他还不曾来得及细问。在他带兵杀入帝都的时候,禁宫里已经血腥遍地,经历了数场杀戮。药膳司大火如山,吞噬了所有——然而万幸的是,当那场大火熄灭后,白帅居然奇迹般地从火窟里幸免于难。
不过,在那个瞬间看到墨宸的表情,他就觉得有一股冷意从脊背升起。那是恨不能食其肉喝其血、非杀之而后快的黑暗眼神,充满了仇恨、恶毒和杀戮气息——从来不曾在这个熟悉的同僚身上看到过。
难道……卷入那一场政变的人里有慕容隽?或者说,殷夜来的死和那个人有关?否则现在为什么他会带兵包围了镇国公府?
“点火!”正在揣测,耳边却忽然传来一声低喝,骏音霍地回头。
白墨宸坐在马上,用右手压着左臂手肘处,似乎那里有伤口在痛,脸色越见阴沉。在夜幕降临的一刻,他断然挥手,语气狠厉:“好,既然慕容隽做了缩头乌龟,那么,少不得就要让他的族人来顶罪了——来人!”
“是!”左右一声应答,如狼似虎的战士们齐刷刷站了出来。庭中那些男女老幼爆发出了一阵哭喊,拼命地挣扎着,一时间混乱不堪。
“墨宸,要三思啊!”骏音连忙阻拦,却被一手推开。
“骁骑军听令!”白墨宸举起了手,将一物在掌心里摊开——那是一枚青铜错金的虎符,左右合璧,完整无缺,象征着整个云荒上的军权所在。这枚虎符经历了昨夜的大火,已经被熏得有些黑了,然而在看到它的时候,骏音还是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单膝跪地。
是的,他是军人,只能服从元帅的命令。
“以十人为一组,把慕容氏满门都给我推到火里烧死!”白墨宸手握虎符,冷冷地凝望着镇国公府的大门口,一字一句下令,“除非慕容隽出现,不得中止行刑!”
“是!”军令如山,立刻有士兵上前动手。
“住手!”一个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暮色里,只见一个少女从侧面跳出,拦在了白墨宸的马头前,“你还要来真的啊?这里那么多人,你都要杀?”
然而马上的元帅只是冷冷看了她一眼,淡淡:“对,差点把你给忘了——来人,把这位九公主也一并给我绑到火上去!”
“谁敢?”广漠王大喝一声,率众冲上。
来自西荒的卡洛蒙家族,身体里留着盗宝者悍勇无畏的血,这次他们来叶城虽不过是观潮兼见驾,只带了两百人随行,然而这些大漠上的男儿个个是百里挑一的勇士,一听到王的命令,个个唰的拔刀出鞘,将琉璃护在了中间,和骁骑军对峙。
“墨宸!你想做什么?”骏音连忙对挚友低声耳语,“广漠王不好惹,你该不会真的想把他的独生女儿烧死吧?这样的话,我们就要四面树敌了!”
“是她自己和我打的赌,”白墨宸用鞭梢指着琉璃,冷冷,“愿赌服输。”
“慕容一定会来的,”琉璃强调,似是说服对方,又似是说服自己,“一定!”
“哈……”白墨宸笑了起来,握紧了刀柄,眼神森冷,“到了现在,你还相信那家伙?!夜来都被他活活烧死了,他还会顾及这些不关痛痒的人?做梦吧!”
“他不是这样的人!”琉璃抗声,“他一定也不希望殷仙子被烧死!”
听到那个名字,白墨宸的眼神瞬地变冷,眼里有一股暗色迅速地蔓延上来,琉璃不由得略微颤抖了下,避开了视线。是的。这个人身上有一股奇特而可怕的力量……这种力量,竟然连来自于隐族的她都深感畏惧。
“是么?”白墨宸咬着牙,一字一句,“正因为你这么想,所以你的结局,也是像夜来一样被活活烧死!”
“他一定会来的!”琉璃转过头,一直看着镇国公府的大门,大声道——然而暮色里,门口空空荡荡,只能看到那一对石狮趴在那里。眼看着日光一分分地消失了,然而那个人还是没有出现。少女的神色渐渐地变了,明亮的眼神黯淡了下去。
“还不死心么?”白墨宸冷冷。
琉璃回过头看着他,忽然大声道:“你以为我害怕么?”她推开父亲和卡洛蒙家族的战士,直走过去,抬起头和那个军人对视:“愿赌服输,我当然不会逃!”
“阿九!”广漠王吃了一惊。虽然知道这个女儿一向天不怕地不怕,但也未曾料到她居然真的在这个当儿上和白墨宸叫板,连忙想拉她回来,然而琉璃一甩手,继续看着白墨宸,道:“不过,你烧了我,就不许再烧这些人了!”
“……”她的眼神明澈,令白墨宸居然微微迟疑了一下。他捂着左臂的断处,感觉那种灼热的感觉还在继续,杀意在胸中如潮汹涌,不由得蹙眉,冷冷:“他们都是慕容氏的人,族长犯下如此重罪,他们是九族之内,自然也该连坐。”
“灭九族?你太过分了吧!”琉璃愤然看着马上的军人,眼神却忽地一改,脱口道,“奇怪!你……你的身上有什么东西?”
白墨宸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护住了左手手肘。
昨夜大火里的那一幕遥远如幻象,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否听到过那个声音,又是否许下过诺言——然而被斩断的手臂完好如初却是事实。他,是否曾经真的做过某种交换?——每一念及此,那种烦躁愤怒就呼啸卷来,顿时令他不能思考。
琉璃越看越心惊,不由得伸出手:“让我看看?”
白墨宸自然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听这样一个小丫头的话,看了她一眼,指了指垒得有两人高的柴堆,冷然:“好!如果你肯自己上去受火刑,那么我答应你就让这些人多活一天!”
“好!”琉璃居然脱口应允,毫无畏惧。
“阿九!”广漠王大惊失色。
“父王……”琉璃却在后面偷偷拉着他的衣襟,不住递眼色。广漠王怔了一怔,却听女儿在后面轻声道:“没事的。”
那一瞬,广漠王半边铜面具后的眼里掠过一丝震惊和领悟,下意识地松开了手,看了一眼她脖子里挂着的那块古玉,喃喃:“难道你……”
“是呀!”琉璃对着他偷偷眨了眨眼睛,“别担心,反正时间也快到了。”
“你要在大庭广众之下那么做么?”广漠王看到她脖子里的那块古玉的双翼眼见就要完全分离,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却依旧有些不快,“还是别这样了,若是闹大了,我估计帝都白塔上的祭司都会被惊动。”
“白塔上的女祭司已经死了,”琉璃低声嘀咕,说出了一个谁也不知道的秘密,又道,“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白帅把慕容家的人全部杀光么?”
“……”广漠王迟疑了一下,不再阻拦,只是低声:“自己小心些。”
“嗯!”琉璃听到他终于同意,欢喜地笑了一声,从他身边走出去,对着白墨宸大声道:“卡洛蒙家的女儿,大漠上的白鹰,当然说话算话,愿赌服输!”她甩开了父亲,在众目睽睽之下灵活地一跃上了柴堆,在最高处站定,挑衅似地说:“来啊!点火!”
白墨宸定定地看了她一瞬,那一刻,他眼里有一丝动容——这个少女的眼眸明亮而无所畏惧,映照着暮色,似乎有一种纯净的光华。
那一刻,他充满了杀戮和憎恨的心似乎静了一静。
然而只是一瞬的犹豫,左手上的剧痛又开始蔓延,从手肘辐射向肩膀和肋骨,让他不能呼吸。“别忘记她是怎么死的!”有一个声音在心底喊着,昨夜的一幕幕再眼前回闪。
“我不想死在看不见你的地方。”
她曾经对他那么说,用尽了最后的力气。那是一生骄傲、宁折不弯的女子隔了十年漫长的岁月,第一次用这样柔软和依赖的眼神望着自己,吐露真正的心意。那一刻,他觉得自己骤然拥有了整个世界。
然而,那一场火把一切化为乌有。
他记得她在最后一刻奔向自己,穿过烈火和掉落的木石,毫无畏惧。他却眼睁睁地看着虚弱到极点的她被坠落的大梁砸中,拦腰压住——烟火和巨木隔绝了他们的视线,他知道她正在身侧不远处一分分地死去,然而用尽全力,却也无法触及,甚至再也无法看到彼此生命最终的样子。
——只是咫尺之隔。她,毕竟还是死在了看不见他的地方!
那种感觉令他痛苦得几乎发狂,此生此世都不会忘记!
回忆在眼前一幕幕闪现,引起了剧痛,仇恨如疯狂的藤蔓在心底蔓延。白墨宸的眼睛瞬地变成了没有光的黑色,没有一丝犹豫,只是一挥手,左右的人立刻上去抓住了琉璃。
“烧死她。”他开口道,声音里没有任何感情。
烧死这个女孩……烧死所有和慕容隽有牵连的人!哪怕只是一丝一毫的血缘牵扯,哪怕只是名分上的关联,无论杀多少人,只要能加诸分毫痛苦于那个人身上,对他而言,都是不惜一切渴望的报复手段!
悲哀,愤怒,憎恨,这一切酿成了毒酒,他却饮鸩般甘之如饴。
看到琉璃被拖走,卡洛蒙世家的大漠勇士们发出了一声呼喊,齐齐拔刀,想要抢身过来救出公主,然而广漠王却竖起手摆了摆,阻止了下属的冲动。“让她去。”父亲轻声看着火堆上的女儿,唇角露出一丝莫测的表情。
“王!”铜宫的勇士们发出了大喊。
“大漠的儿女,言出必行,”他站在那里,看着骁骑军应声上去点燃火堆,铜面具后的眼神复杂而沉静,“阿九自己愿赌服输,就让她去实践诺言吧。”
“王……王!您……怎么能这样说?!”珠玛说不出话来,忍不住哭得全身哆嗦——王不是一向最钟爱这个独生女儿么?如今居然怎么忍心眼睁睁看着她被烧死!
“哥哥!”一辆马车的帘子掀起,一个头上裹着布巾的产妇踉跄着滚落下来,哭喊,“快,快拦住他们!别让他们烧死阿九——求你了……哥哥!”
“唉,”广漠王看到刚生产完的翡丽公主,叹了口气,不知道怎么解释,只道,“你快回车上去吧!刚生完孩子的女人不能受风寒——”
“不!”翡丽脸色蜡黄,却死死不肯松手,“你不能让他们烧死阿九!”
然而话音刚落,只听蓬的一声,火光猛然涌起!
白墨宸手下的士兵已经将琉璃推到了庭院里高达一丈的柴堆上,拿出锁链将她的双手捆在背后,一等令下,便纷纷将手里的火把投入其中——火舌迅速地顺着干燥的木材蔓延,轰然烧了起来!
“阿九!”翡丽公主撕心裂肺地叫了起来,不顾一切地想要冲过去,然而却被兄长一把拦住,强行拖回了马车上。产后的女子身体本来就极其衰弱,情绪激动之下便昏了过去。
广漠王凝望着那一团熊熊燃烧的火,叹了口气。
又是火刑……眼前的这一切,让人彷佛恍然回到了十几年前看到若衣的时候。那一年,当他们两兄弟不顾一切地冲入火里去救人的时候,那个被捆绑的女子在火里却安然无恙。火焰灼烤着他们两兄弟的血肉,然而,她却在火海里微笑——那是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的美丽笑容,令人九死不悔。
“点火!”一声令下,暮色中,烈火熊熊燃起,迅速地从柴堆的底下蔓延上去,如同一朵红色的莲花将顶端的少女合拢包围。然而琉璃不退不让,只是站在那里看着炽热的火舌舔舐上了她的裙角,眼眸里居然隐约露出雀跃的光,就像一个玩火的孩子。
当火舌舔舐到她的时候,仿佛碰到了什么,火光呼啦一声大盛,从下往上烧去,瞬地裹住了整个人,顷刻间便已经看不清那个少女的身影。
庭中被锁链锁住的慕容族人发出了低低的惊呼,恐惧地看着火堆上的被活活焚烧的人,交换着不可思议的眼神——这个少女,和他们慕容氏非亲非故,甚至几次三番退了婚约,令镇国公府大伤颜面。可是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候,她居然肯为他们赴汤蹈火?!
“王!”卡洛蒙家族的勇士再也忍不住,往前冲了一步。
“没事。”广漠王只是看着火里的人影,眼神有些恍惚,竟一动不动。
“九公主就要被他们烧死了!王!”大漠里的都是血性男儿,岂能忍受这样眼睁睁的羞辱?虽然广漠王没有下令,铜宫的侍从们却不约而同地往火堆上冲过去,不顾一切地想要把公主从大火里救出来——白墨宸微微一挥手,骁骑军的长刀也铮然出鞘,紧紧地逼住了那一些沙漠上来的人。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门外忽地传来一阵骚动,有一行人往内走了进来,听到有人一路直着嗓子大喊:“停手,停手!我……我回来了!别、别杀了!”
白墨宸霍然一惊,回头看向来处。
怎么?难道,慕容隽终于是来了么?他的嘴唇抿紧了一下,眼神深暗。
听到那声音,骏音也松了一口气。慕容隽自行来投案那就最好了,给了双方一个台阶下。不然如果真的在这里把慕容氏几百口人都杀了,也实在忒不像样了,只怕要激起朝野哗变。
“城主!是城主回来了?!”听到门外的喊声,绝境里的慕容氏个个眼睛放光,灰败的脸上恢复了生气,相互惊喜地低语——是的,镇国公虽然年轻,但待人处事沉稳老练,遇事不惊慌有担当,备受各方推许,在这样紧急关头断无一走了之的事。
果然,浓重的暮色里,只见一个男子从镇国公府外踉跄而来,跌跌撞撞地一下子撞在了白墨宸的马头上,满身酒气地挥舞着双手:“我来了……哈,我来了!”
“慕容逸?”骏音看清了来人,失声。
——这个来者不是镇国公慕容隽,而是他的长兄慕容逸!
“你?”白墨宸有些意外地看着这个醉鬼,眼里露出了一丝怒意,“你来有什么用!”
眼看来的人不是镇国公,庭中被锁住的人齐齐发出了一声哀叹,几个脆弱一些的干脆哭了出来,咒骂着慕容隽的绝情绝义。慕容逸却看着白墨宸,嘀咕:“我……我才是慕容家的嫡长子,怎么没有用?”
“你要替慕容隽死么?”白墨宸的眼色更加阴沉。
“不!”慕容逸忽地拔高了声音,叫骂,“我……我为什么要替他死?镇国公的位置本来应该是我的!是他用卑鄙阴险的手段,夺了我的位置!我才是嫡长子……我才是!”
“……”白墨宸看着他,不作声。
中州人固守长幼有序的规矩,慕容老城主昔年因为偏爱庶出的幼子,不惜废长立幼,这在当时也是轰动一时的事情,他不是没有耳闻。然而,白墨宸只是冷笑了一声:“既然慕容隽没来抵罪——左右,一起拿下!”
骁骑军一声应合,冲过来扭住了慕容逸的双臂。
“把他给我推入火堆,一并烧了!”白墨宸毫不容情,抬眼看了看那一堆已经烧得如同通天之塔的猛烈火焰,忽然间,眼神微微一变——火焰燃烧得出乎意料的猛烈,已经把火堆上的琉璃全部裹住,大火里只凸显出一个人形。火焰颤动着燃烧,那个人形也在变化着。然而,那种却不是肉体被烧后的扭曲挣扎,而是……而是像里面有什么东西,要破火而出!
“这是……”旁边的骏音也发现了不对劲,失声,“火里有东西?!”
就在大家微微错愕的瞬间,只听呼啦一声响,火焰忽然向着两边分开,就像是一朵忽然间怒放的巨大曼珠沙华!彷佛被无形利刃凭空劈开,炽热的火焰翻卷开来,显露出里面的人——那一瞬间,在场的所有人都发出了不敢相信的惊呼。
红莲一样的烈焰中,闪现出一道洁白的光——此刻柴堆已经燃透,火焰炽热,宛如炼狱。然而那个少女却好端端地站在大火的中央,竟然毫发未伤!
火里的少女微微闭上了眼睛,双手交叉着叠在心口,面容安详而宁静,竟似乎在烈焰里沉睡。火光映照下,所有人都清晰地看到了她的身体正出现某种惊人的变化——骨骼缓缓延展,后背的皮肤开始变薄,双肩后忽然展开了一对巨大的雪白翅膀!
那一对翅膀在大火里徐徐展开,宛如舒卷的白云。翅膀展开之处,火焰向两边分开,犹如被利刃斩过般熄灭。那样的情景宛如梦幻,竟然让在场所有人都看得呆了。
“天哪……”来自铜宫的人怔怔看着,有些年长的人脱口喃喃——这……这不是二十多年前的景象再现么?那个来自异乡的女子,琉璃的母亲,也曾经抱着卡洛蒙家的两个王子,从大火里展翅飞起!
那一刻的震惊,二十几年后还刻在心头,令当时目睹的人无法忘记。
原来九公主的身体里,留着和母亲一样的血?!
唯有广漠王看着展翅从火焰里的少女,脸上没有丝毫的惊讶,只流露出一种久远的憧憬。是的……若衣当年,也就是这样从大火里展翅飞起,将他们两个兄弟托出了火海。而这一次,在火里涅磐而飞的少女背后有着比若衣更加纯白的翅膀——她用双手握着脖子上那一块古玉,然而指缝里却依旧射出夺目的光!
看来,是时间提前到了么?
他的心里激动莫名,几乎无法自持,恨不能立刻动身前往南迦密林。
“请神救救我们……救救我们吧!”然而那一边,绝望中的慕容族人看到这一幕,立刻纷纷下跪,痛哭流涕。这是什么……神迹?是传说中的云浮翼族降临了?
仿佛真的听到了这些绝望的祈求,火焰里的少女忽然睁开了眼睛!
目若琉璃,流光溢彩。只是静静地一回眸,所有在场的人忽然都觉得她盯着自己,似乎看到了灵魂深处,不由得悚然警惕,一时间几百人的大院子里居然寂然无声。
扑簌簌一声响,在所有人震惊的注目之中,琉璃挥舞着翅膀从火中飞起,盘旋着在镇国公府上绕了一圈,最后停留在了白墨宸的头顶。她俯视着马上的军人,忽地开了口:“喂!你还真是不讲信用!不是说好了我如果肯自愿被你烧一下,你就让镇国公府的人多活一天的么?怎么说话不算话,又要把慕容逸给烧了?”
她的声音清脆动听,和平日没有两样。
白墨宸原本眼里有疑虑也有敬畏,然而在她开口的一瞬,迟疑就消失了——是的,无论怎么变幻外形,这个人其实就是个小丫头而已,根本不值得作为神一样的敬畏!
“我只是答应你宽限当时在场的所有人一日,并没有包括这个后来者。”他冷冷回答,“慕容逸不是慕容隽,他就算投案,也不能抵消他兄弟的罪过。”
“你好不讲理!”琉璃怒道,“怎么那么讨厌啊!这不是逼着我动手么?”
她嘀咕了一声,忽地张开双翅俯冲了过来!
一股凌厉的气流扑面而来,白墨宸的战马受了惊吓,直立而起,不住地往后退,几乎把主人掀下了马背。周围所有的士兵都下意识地退开了几步,顿时让白墨宸身侧空出了一个三丈见方的空地来。
“小心!”骏音大呼,策马逆风而上,“保护白帅!”
然而琉璃没有对白墨宸不利,只是趁着那一瞬俯下身抓起了慕容逸,闪电般地升高,飞向了夜空,嘴里轻笑:“哼!那我就把这个你唯一可以杀的带走……”
话音未落,一支箭呼啸而来,又快又狠地穿过她的羽翼,几乎将她射落下来。琉璃没料到对方在颠簸的马上还能如此迅疾地发箭,半空中吓得一顿,一下子下坠了几丈,差点又重新跌到火堆里。慕容逸发出了一声痛苦的惨呼,原来是垂落的双脚已经被火舌舔到。
“呀呀,对不起对不起!”琉璃连忙伸手将他用力的提起,然而臂力不够,没有办法平举,只能咬了咬牙,把他横抱在双臂上——一个少女怀抱着一个大男人,悬空停在火堆的上空,这样子非常古怪,然而在这样的气氛里却谁也没有心思去笑上一笑。
白墨宸已经从马背上跃下地来,手上夺了士兵们的一张劲弩,抬头冷冷地看着她:“放他下来!”
琉璃知道他箭法厉害,连忙抓紧慕容逸,急速回旋着上升。然而地上传来刷刷一片上弦声,低头看去,已经有上百张弓对准了半空中的他们。她不由得变了脸色,连忙想从肩后抽出随身携带的夜狩来——然而双手抓着一个大男人,哪里还能腾出手来?
慕容逸被身不由己地拎到半空,居然也不见得如何惊惶,只是看着她苦笑:“九公主,还是放我下地吧——跟着你似乎更加危险些?”
“……”琉璃讪讪,安慰他,“别怕,我很厉害的!”
她轻轻摇了摇脖子,吐了一口气,似是定了定心神。肩后的翅膀忽然一扇,一股风凭空卷来,呼啸着围住了那一堆火——那种风似乎有着一种奇特的力量,就像透明的墙一样围过来,只是一瞬,熊熊燃烧的火堆便猛然熄灭!
“啊?”地下的人发出了脱口的惊呼。
完成展翅需要消耗极大的力量,琉璃提着慕容逸才不过片刻,就觉得手臂有点酸疼,翅膀一敛,降落在熄灭的火堆上。那巨大的、雪一样的羽翼收拢起来,居然一分分的变薄,到最后只合拢成了一片,喀喇一声消失在了她的肩胛骨里,就如一把精巧的折扇。
“给我把他们两个拿下。”白墨宸却毫无惧色,冷冷。
白帅治军严谨,此刻军令如山,骁骑军们虽然有些忐忑,却依旧硬着头皮冲上了火堆,试图将他们拉下来。然而火虽然熄灭了,虚空里似乎还保留着无形的屏障,所有人到了离他们一丈的地方就再也无法上前,无论是冲撞敲打、还是刀劈剑砍,居然寸步不能入。
身经百战的战士们有些惊惶地收了手,相顾失色——这……是术法么?这个有双翅的少女,难道真的是天上下来的神?
“哈,跟你说过我很厉害吧?”琉璃得意洋洋。
“……”慕容逸一时有些无语,多打量了这个女孩几眼。他虽然多年沉湎酒色,但也听说这个广漠王的九公主本来是二弟心属的未来妻子人选,偏偏眼高于顶、架子极大,镇国公府派人几次求婚均被拒绝,真是被伤透了面子——然而此刻,当他们慕容家有大难的时候,她怎么反而会出现在了这里?
这个丫头,难道和二弟之间有什么暧昧的深交么?
然而,不等他们有机会再说下去,庭院里被囚禁的人们又发出了一阵恐惧的哀号。两人一惊看过去,发现是骁骑军已经上前将刀架在了慕容氏族人的脖子上,寒光凛然。站在最前面的几个,赫然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以及同族叔伯,还有……他的妻子。
“你、你快下来啊……”她对着他哭喊,刀子架在咽喉上。
他叹了口气——成亲也有十年了,可是这个所谓夫人却一直被他冷落,独自守着空房,不但没有子女没有家庭,到今日还平白地牵连在内。说起来,自己亏欠她已经良多。
“你以为靠着区区幻术,就能诓骗所有人么?”白墨宸神色冷定,“给我下来,否则先杀光这里的人!”
“喂,你太过分了!你明明答应过我只要我肯被你烧一下就——”琉璃不由得有些愤怒了,然而不等她把话说完,慕容逸却叹了口气,自顾自地走下了火堆。
“你干嘛?”琉璃吃了一惊。
“我还是回去自行投案好了——毕竟我是慕容氏的嫡长子,在这个时候怎么能扔下族人不管?九公主,多谢你的好意了,”慕容逸走出了结界,回头看着她笑了一笑,“真可惜我二弟没福分,没能让你做我的弟媳。”
琉璃怔怔地看着他,满身酒气的人脸上甚至还带着几分醉意,然而眼神却是清醒而无所畏惧的,就这样一直走到了士兵们面前,伸出了双手,无所谓地笑了笑:“好了,放了我妻子和族人,来抓我吧!”
那一刻,满院子的慕容氏族人看着他,屏声敛息,眼神复杂。
这个慕容家的大少爷一直声名狼藉,被族人视为百无一用的废物,没想到在这样大难当前的时候作为家主的慕容隽逃得看不见人影,倒是他居然肯挺身而出。沉重的镣铐甩上了他的手臂,多年来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人猛然踉跄了一下,几乎跌倒。
“既然是慕容家的嫡长子,就从你开始吧。”白墨宸淡淡道,“看不出,你倒是比你弟弟有种。”
眼看着慕容逸被士兵锁住拖走,忽然间,又有一个声音从外面传来,厉喝:“住手!”
所有人倒抽了一口冷气——又是谁?居然敢在白帅面前驳斥他的命令!
什么?那一刻,所有人都因为震惊而屏息。
琉璃张大了嘴巴,在熄灭的火堆上看着这匪夷所思的一幕——这……这是怎么回事?这个女人,是白族的悦意公主,空桑的新皇帝?可是悦意公主不是白帅的妻子么?为什么她忽然跳了出来,要不顾一切地维护慕容家的长公子?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难道是……
看来,这回丑闻是怎么也包不住了。骏音忍不住失声,然后立刻克制住了自己,迅速地看向了一边的白墨宸——后者的脸上还是没有表情,只是握着刀的手上指节用力得发白。白墨宸吸了一口气,默不作声地抬起手,对着后面挥了一下。
骏音明白过来,厉声,“所有人退开十丈!没有号令不得接近!”
“是!”军队接到了指令,齐刷刷地往后退了几步,从镇国公府院子里撤离,一下子将整个中庭空了出来,留给这一对奇特的夫妻。
“琉璃,快过来!”广漠王趁机拉住了女儿的衣袖,低声,“我们也避开一下。”
“为什么?”琉璃却是不依,“我不去!”
“这里有女帝在,还轮不到我们说话,”广漠王毕竟经历过大风大浪,敏锐地觉察出了此刻气氛不对,低声对女儿道,“女帝既然来了,一定会救慕容氏的,你放心。”
“可是……”琉璃担心地看了一眼白墨宸,喃喃,“这个人身上的‘气’很不对劲啊……今晚估计是一定要打开杀戒才甘心。如果慕容他真的不回来,而女帝又镇不住白墨宸的话……那、那事情就大了。”
广漠王低声:“我们只是先避出去一会儿,就在门外等着——如果待会儿真的连女帝都镇不住局面,我们再来看看,如何?”
“好吧。”琉璃无奈,只能随着父亲暂时离开。只留下慕容氏一族被锁在原地,妇孺老少睁大惊恐的眼睛,看着这出人意料的一幕——女帝?怎么一夜之间,空桑的皇帝就变成了女人呢?昨天晚上,帝都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全场寂静中,唯有慕容逸的目光是炽热而清醒的。
他只是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纤弱女子,全身都在微微地颤栗,眼神片刻不曾离开——是的……这不是做梦!那是千真万确的、实实在在的。
十一年过去了,他终于再一次看到了她!
“小意?”停顿了片刻,他的咽喉里终于艰难地吐出了两个字,伸出的手在夜风里停留了许久,却始终不敢触摸到她的衣角,“是你么?真的……真的是你?”
太遥远了……十一年来,醉生梦死的生涯里,他无数次梦见过这个美丽任性的皇族少女。然而她被囚禁在云荒的最高处,那白塔的尖顶上,他只能日日买醉——当这一刻到来,他却反而不敢相信这近在咫尺的人是真实的。
“逸。”似乎听到了他的低语,她回头对着他一笑,低声回答,伸出戴着皇天的手来紧紧握住他的手——她的手是有温度的,颤抖而用力,苍白消瘦的素颜下,那个笑容依旧美丽而轻盈,宛如汀上的白芷花。
那一瞬,似乎有闪电击中,令他的眼前一片雪白,几乎无法呼吸——是的,隽说的没错,来的是她……果然是她!
到了最后,来救他、救慕容氏的人,果然是她!
不同于记忆中的模样,此刻,她头顶上带着金色的帝冕,象征着云荒无上的荣耀和权力,然而露在秀发后的脖子却依旧如此纤细,似乎无法承受这样沉重的负担——然而,如此尊贵而纤细的她,却不顾一切拦在了他面前,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就如昔年在伽蓝白塔上,她曾经那样不顾一切地在父亲和丈夫面前承认自己爱着另一个男人,并发誓绝不屈从白帝的旨意一样。
不到片刻,四周的人都退下了,天色已经全黑。空旷的庭园里,只有白墨宸坐在马上,看着自己名义上的妻子和她护在身后的那个男人,一直没有说话。
离上一次他获得白帝许可、去伽蓝白塔顶上探望被禁锢的她,已经是一年过去了。这还是他们夫妻获得自由之后的第一次相见——解开了镣铐的她已经戴上了帝冕,然而脸色却还是苍白如纸,薄唇紧抿着,纤细敏感,激烈易怒,完全还是昔日被金锁锁住时的模样。
“你,一定要在天下人面前丢自己的脸,丢白族王室的脸么?”他沉默的眼里掠过一丝冷光,低声,“刚登基,就要把丑闻传播天下?”
“哈……”悦意冷笑了起来,“丢脸?丢脸也比被囚禁强!”
想起了她这些年的悲惨遭遇,他沉默了一下,语气稍微温和了一些,道:“你应该知道,囚禁是你父亲的意思。”
“所以,我不会为他的死流一滴泪。”悦意咬着牙,一字一句,“不过,父王把我抓回来关在了白塔上,也是遂了你的心意吧?——呵,听说这些年你在外头偷偷地养了个名妓,别以为我不知道……”
“闭嘴!”面前的人忽地变了脸色,一道冷光在面前急斩而下。
“女帝!”千钧一发之时,只听叮的一声响,刀光猛然一震,偏了开去。黎缜大总管白胖的身躯忽然间迅捷得如同闪电,一下子掠过来,挡在了悦意面前,眼神警惕,看着从马上跳下来的空桑元帅。
“……”悦意这才回过神来,脸色白了一白。白墨宸从马上跳下,一刀在她面前不到一尺之处斩落,激起的劲风将她头上带着的玉胜摇得叮当作响。
怎么……他、他方才,居然要杀她?!
白墨宸看着自己名义上的妻子,冷冷:“你,再敢妄谈夜来一句,别怪我不客气!”
夜来?是那个他在外面养着的女人的名字么?他居然为了她提了那个名字一次,就想对空桑的帝君动手!悦意女帝看着他,却忽然笑了起来:“原来,你居然还是真的爱她啊?可惜,听说她昨夜入宫献舞,结果也被烧死了,不是么?”她眼里露出了一丝残忍的讥诮,越笑越是畅快:“报应……也让你尝尝我这十一年来的滋味!”
“……”白墨宸说不出话来,在她的笑声里只觉得刺心的痛。
是的……她没说错。这是报应。
十一年前,当时还是二皇弟的白烨为了笼络最得力的下属,将唯一的女儿悦意许配给了爱将白墨宸。他那时候二十五岁,已经到了成家的年龄,却还是孤身一人在军中。对于一个玄之一族平民出身的年轻武将来说,白族藩王的允婚,不啻是一场天大的恩赐。
所以,那时候的他也并无反对,甚至觉得欢喜。
和世间每一个男人一样,年轻的他也对自己的伴侣有某种期待和好奇。然而白族的公主是藏于深闺的贵族,作为一个军人,他只听说那个十六岁的少女是白烨的独女,很美,从小受宠——这样的女孩,或许会有一些贵族的骄纵和坏脾气吧?不过这些也没有什么,他是男人,多忍让一些也就行了。
那时候,还是一个年轻武将的他在心里这样想,对着即将来临的新生活有着一些憧憬和忐忑。顺带着,他和白烨之间结成了更加牢固的同盟。
然而年轻的武将所不知道的是,他这个未来的妻子早已有了意中人,而因为白烨不愿意将女儿许配给中州人,导致两人无法结合。悦意公主性格倔强刚强,不愿听从父亲的安排,竟在大婚前几日偷偷离开王府,秘密逃往叶城!
家丑不可外扬,只可秘密处理。他奉了白帝的密令,带人急渡青水,星夜兼程截住了那个出逃的公主。作为未婚夫,当时他极力控制着自己,没有表达出真实的愤怒和受辱,只是例行公事般地淡淡说了几句,要把她带回帝都。悦意却没有停止反抗,在归途上几度想要刺伤他,却被他一次次阻止。
在终于将她带回白族王宫的那一刻,他清楚地记得她眼里的恨意和轻蔑。
“你真的想娶我?”那个少女扬着头,挑衅似地看着他。
他想了片刻,沉默地点了点头,道:“我会把这一切都忘了,就像重头认识你一样。”
“真厉害……连自己妻子红杏出墙都可以忘?”她却大笑起来,语气讥讽,“我不爱你,所以不嫁给你。也算是敢作敢当——可是你身为堂堂的大将军,竟然不惜娶一个像我这样的女人!你还算是个男人么?”
她挣扎不脱,便用锋锐的话不停地刺伤他。他却始终沉默不语。
“你就算逃,又能逃到哪里呢?”他将她提上马背,向着帝都疾驰,只是淡淡地回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无论逃到哪里,迟早都会被抓回来,何苦。”顿了顿,他说出了最锋锐的一句:“何况,那个人,并不肯和你一起逃。你又能去何处?”
她本来在滔滔不绝地尖刻骂着,忽然颤抖了一下,脸色苍白。
是的……逸没有来。他没有出现。
在她不顾一切出逃,来到青水边的时候,并没有看到他在约定的地方等待自己。她忽然不敢去想——他是一个温柔俊秀的情郎,也许下过许多山盟海誓,但是在风暴真正到来的那一刻,他却没有出现在应该在的地方。
“看看这个吧。”他从怀里抽出一封信,扔在她面前,“怯懦的中州人。”
信是她的笔迹,在一个月前偷偷命人送到了镇国公府。上面写的是中州人远古诗篇《诗经》里的一首《大车》。在那个生僻的诗篇里,用灼热的文字讲述了一个女子勇敢却绝望的爱情:
“大车槛槛,毳衣如菼。岂不尔思,畏子不敢。
“大车啍啍,毳衣如璊,岂不尔思,畏子不奔。
“谷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皎日。”
云荒人或许看不懂这一首中州人的诗,但是身为中州人后裔的慕容逸肯定看得懂她在信里说的是什么样的誓言——
“宫车奔驰声隆隆,青色毛毡做车篷。
“车中的我怎能不思念你呢?但怕的是你不敢爱我啊!
“宫车慢行声沉重,红色毛毡做车篷。
“不是我不想跟你走,我是怕你顾忌太多,不愿意与我私奔!
“既然我们在活着时不能成为夫妻,只愿死后同穴而埋。
“不要不信,在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头顶有天日昭昭!”
一个空桑的公主,从未接受过中州的教育,却居然能引用这样一首诗来表达自己的激烈而绝决的内心——这些年来,她为了深爱的男人学会了那么多东西,包括深奥艰涩的中州古语。而最后的用处,居然是私奔前写的这封信上。
“慕容逸收到了你的这封信。他不敢隐瞒,立刻把这封信呈给了白帝,”他淡淡地对自己的妻子说着,眼里露出了一丝讥诮,“白帝原谅了他,并未降罪慕容氏——所以,我才会领命来这里把你带回。”
她定定看着那一封自己送出去的信,那一股激越无畏的气息终于消散了,眼里有一颗晶亮的泪水滚落下来,打湿了那封信。
是的……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彼此身份的悬殊,也知道将来的无望。但即便如此,她终究不曾退缩,向他发出了最后的邀约,那一封信,是勇敢的表白,也是绝决的相激——可是,那种生则异室,死则同穴的梦想,终究还是折断于男人的退缩和缄默之前。
她在马背上哭得全身颤栗,将那一封信一片片撕碎,吞了进去!
年轻的将领只是沉默着策马,带着被抓回来的妻子向着帝都疾驰,任凭她伏在自己背后哭泣,泪水湿透了重甲——那一刻,他的心里不是没有复杂的感慨和震动,混杂着苦涩,失落,以及对未来的茫然。
那时候,他还是一个杰出的青年将领,年轻有为,野心勃勃。那时候,他还没有遇到夜来,常年在军队里,心里还是一片空白……所以在那个时候,身为一个年轻的武将,他和世上所有其它男子一样,其实对这门婚姻隐隐抱有期待。
那时的他,也曾经想过要好好地爱惜这个美丽骄傲的白族公主,要做一个好丈夫、好男人,呵护她,尊重她,令她以自己为骄傲,一生无忧无虑。
——然而,梦想尚未开始,现实便已一地狼籍。
原来,这世上的一切都是有代价的。二十五岁的他,在迎娶了这个新娘后登上权力的高峰,然而随之带来的便是一次失败的婚姻——而且他知道,自己将毕生都无法挣脱这个女人带给他的枷锁,正如他无法再离开名利场一样。
天亮之前,他带着她回到了叶城的行宫,将私奔的妻子抱下马背。冷月下,她紧紧闭着眼睛,泪痕满面,却不发一语,倔强地甚至不肯再看上他一眼。
或许……等她为那个人流干了泪,将心清空,便能容下新的人了吧?夫妻毕竟是一辈子的事,他们还有很多的时间去慢慢的学习相处,适应彼此——那是在西海上和冰夷出生入死搏杀多年的人,第一次试图在其它的战场上获得胜利。
那时候,他曾经那么想。
不过,当时情况复杂,危机重重,白烨篡权的密谋已经展开,他和素问日夜为这一颠覆天下的计划而忙碌着,暂时已无法顾上这一点儿女私情。
六个月后,他带领人马血洗帝都,杀死白帝白煊,将白烨推上了帝位。他们三个人完美地实现了那个计划——白烨夺取了天下,便如约将自己唯一的女儿作为奖励赐给功臣。在登基后的第三个月,大婚典礼举行,倔强的她终归被父亲被强迫着嫁给了他,同时赐予的,还有价值连城不可计数的国库珍宝,以及元帅的头衔和天下的兵权。
他的人生达到了一个显赫的顶峰,然而他却并不十分欢喜。
——因为在那个时候,他已经遇到了夜来。
那个在黑夜里出现的女子宛如一束光照进了他的生命,让他本来只充斥着搏杀、权谋、相互攀附和利用的人生忽然沉静了下来。到那一天为止,年轻气盛的他从来未曾后悔过什么,然而在遇到她那一刻却忽然隐约地惊觉自己的婚姻是个致命错误——正是因为野心和功利,将令他毕生不能真正得到最爱的人。
然而,趁着他放松了戒备,悦意公主竟然第二次连夜出逃,再度去了叶城!
在回雁川追上她的时候,他毫无怜惜地打了她一个耳光,一言不发地将她拖上马背——已经到这样的地步了,这个女人居然还不死心,还要再去找那个怯懦的男人?烦躁、愤怒、屈辱在他内心燃烧起来,最后一丝期待和怜悯也消失了,令他再也无法保持冷静。
“我不相信!逸不是这样的人……我要找他当面问个清楚!”
“求求你,让我见见他吧……只要听到他亲口说一句,我死也甘心!”
她被捆绑在他的背后,一路哭喊,哀求,怒骂……他默默地听着,忽然回过头,冷冷地说:“认了吧。就算你只是一具尸体,我也要把你带回去,把你埋在王室的墓地里——这是我作为一个丈夫的责任。”
她恨恨地看着他,忽然一低头咬住了他的肩膀!她咬得那样的用力,那样的狠毒,几乎恨不得咬下一块肉来。他根本没有回头看她,只是策马疾驰而去——那一天,是白帝七年五月十九日,头顶星空灿烂,冷冷俯视着大地。
也是从那一天开始,他的生命里,便再也没有那个名义上妻子的位置了。
他对自己说:从现在开始,她之于他,不过是一个路人。
那之后,她又几次试图出逃。终于有一天,她那个已是九五之尊的父亲终于无法忍受,对外宣称悦意公主得了癔病,把这个丢尽脸面的女儿带回了伽蓝帝都——而对于这个决定,他并不曾阻拦和反对,只是沉默着任凭白帝将她带走,幽禁在万丈白塔顶上。
他和她之间的共同回忆,也就到那一刻截然而止。
从此后,他们之间便隔着深广的大海,有着毫不相关的人生。所谓的家庭,所谓的婚姻,所谓的夫妻,对他们来说都是形同虚设的可笑东西——十一年来,他在西海率军浴血奋战,她在白塔上幽闭终身。
两人之间唯一的联系,是每年他入京述职的时候会顺路去塔上看她一次。然而,她却也始终没有半句话要对他说。他们之间虽然有夫妻之名,相互羁绊了十几年,但,所有的感情在萌发前便早已夭折。
然而世事难料,十一年后,她那个帝君父亲在一场血腥的宫廷阴谋里驾崩,那一条锁住她的黄金锁链终于断裂。一夜之间,那个在白塔顶上幽禁了十一年的女子,居然以凌驾天下之上的姿态返回人间,重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那个痴狂任性、敢爱敢恨的女人回来了。
她要扼住他斩落的刀,不让他为夜来复仇;她为了护住那个怯懦的昔日情人,竟然不惜脸面,公然和他决裂!十一年前,她曾经背叛过他;十一年后,这个女人还要再度羞辱他么?
那个软弱无能、纵情声色的中州小白脸,到底有什么样的魔力?
隔了十几年,慕容逸看着身侧已经是帝王的女子,眼神变换了许久,最后只说了一句话。然而,那句短短的话,立刻就完全击溃了她——
“其实,在那一年,我并没有收到你的信。”
在听到这句话那一瞬,女帝身子摇晃了一下,眼里露出了不敢相信的光芒,定定看着他,喃喃问了一句“什么?”然而,只是一转眼她就明白过来了,发出了一声狂喜的喊声,扑过去一把抱住了他!
“真的么?真的么?”女人的眼里充满了光芒,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个帝王。
“是的……那一封信,当时落在了我弟弟的手里——他买通了我身边几乎每一个仆人,”慕容逸喃喃,语气不知道是仇恨还是麻木,“是他向父亲告了密……父亲害怕镇国公府会因此引来大祸,就把我锁了起来,然后,又把那封信献给了白帝。”
“……”悦意说不出话来。
——所以,在那一年的夜里,青水之畔,冒了大险私奔而去的她并没有等到情郎,等来的却是来抓自己回去的丈夫。不是他不来,而是,那封信根本没送到他手上!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喃喃,不知不觉失去控制地喊出了声音来,泪流满面,脸上却充满了狂喜而释然的笑意,紧紧抱住了他,“我就知道你不会负我!“
“事情过后,我想,你一定是误会了我,再不肯原谅我了……”慕容逸喃喃说着,“我实在是个没有用的人……既斗不过我的弟弟,也不敢忤逆我的父亲。我只能这样活着……我等了十几年,只希望还有一丝机会可以看到你。”
“我一定要再见你一次,否则,死不瞑目。”
女帝流着泪,哽咽地点头,说不出一句话。
这十年来,她被自己的亲生父亲用镣铐锁着,幽禁在万丈高的白塔顶上,除了女祭司外再也见不到一个人——如果不是心里还有唯一的希望,又如何能捱过那么漫长岁月的摧残?是的……她咬牙忍着,只为等到某一天还能看到他。
到那时,就能亲口问一问他:那一天,为何不曾来?
如今她终于等到了梦寐以求的答案,这十几年的时光便已然值得。
白墨宸在一边,冷冷地看着这两个人在眼前又哭又笑,眼神深处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表情。许久,等悦意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他终于开了口:“谁通知你来这里的?”他冷冷问,眼里有杀意,“慕容隽还是慕容逸?”
“是谁不重要,”虽然几乎被方才那一刀斩到,悦意却没有退缩,咬着牙瞪着自己的丈夫,“冤有头,债有主——我在这里,绝对不许你滥杀无辜!”
“滥杀无辜?”白墨宸一字一句地吐出,看着她,语气可怖,“慕容隽害死了夜来,策划了昨夜那一场内乱,不但是宰辅,连你父王的死也和他脱不了关系!——我查抄镇国公府,可以说有十足的理由,怎么是滥杀无辜?”
一语出,悦意和慕容逸都震了一下。
慕容逸脸色苍白,心里也是猛跳——日间在酒楼做最后告别时,他就隐约猜测到隽一定是犯了什么事,所以不得不做如此的嘱托。然而,却没有料到是这样大的罪名!
犯上作乱,杀死重臣,弑君夺位,火烧帝都……哪一条不是触目惊心?
然而,悦意只是略微地吃惊,定了定神,不惜一切维护自己爱人的念头令她立刻反驳道:“即便你说的都是真的,但慕容氏藏有先祖光华皇帝御赐丹书铁券,即是有谋逆大罪也只诛首恶一人,不得株连九族!”
“丹书铁券?”白墨宸冷笑,“慕容隽都逃得没影了,丹书铁券又在哪里?”
“这……”悦意公主一时语塞。
“在这里!”慕容逸却上前一步,将一物握在手心高高举起,朗声,“太祖光华皇帝御赐的丹书铁券在这里!请白帅放了这里无辜的慕容氏族人。”
白墨宸定定看着他,忽地冷笑:“你们两兄弟,一搭一档,倒是唱得天衣无缝!是慕容隽让你这么做的吧?他呢?他人在哪里!——杀了夜来,他以为自己可以逃掉么?!”他眼里的杀气又骤然涌现,忽然一刀砍了过去!
“小心!”黎缜再度低喝,一把将慕容逸往后拉去。
千钧一发之际,刀锋从掌心划过,差点把手掌斩断。慕容逸却没有松手,任凭血从掌心沁出,也不肯丢下这几乎被劈成了两半的丹书铁券。
“逸!”悦意失声惊呼,厉声,“怎么?白墨宸,莫非你要反了?”
“逆反?”白墨宸看着她,眼里的不耐终于到了极点,忽地冷笑起来:“你以为你是谁?——只是戴上了皇天,换了一套帝袍,你就真的以为自己是云荒的主宰者了?老实说吧,你现在的处境,其实能比被锁在白塔上时好得了多少?”
他语气锋锐,毫不留情,令女帝变了脸色。
“白帅,请谨言慎行!”旁边的黎缜大总管忽地发话,白胖喜气的脸上忽地换上了一副凛然的表情,“神庙中女祭司带来神谕,令女帝继位。六部均服,乃天下之主——悦意公主既为女帝,白帅自然可以加封亲王,摄政平权,君临天下,此刻万不可做如此言论。”
“……”白墨宸怔了一怔,看了一眼对方。
是的……这个历经了三朝始终屹立不倒、在昨夜瞬息万变的深宫斗争里一直保持沉默的大内总管,如今终于站了出来,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和态度!
“原来……你竟是站在这一边的么?”他有些意外地看着这个笑脸米勒一样的内臣,喃喃,“果然是真人不露相,好身手,好眼力。”
黎缜顿了顿,只道:“在下只听从白塔女祭司的神谕。”
白墨宸点了点头,语气里忽然露出了一丝悲凉:“加封亲王……摄政……平权。你以为白某血战半生,所求的就是这些东西么?”
“白帅已经位极人臣,在下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值得您索求,”黎缜顿了下,语气冷了一冷,“莫非白帅还想要更进一步,觊觎王位?”
骏音在一旁听着,默不作声地吸了一口气,似被说中了心思。
“王位?”白墨宸却低声笑了起来,喃喃,“是啊……在我年轻的时候或许曾想过这些东西,要不然我也不会在白帝把女儿许配给我的时候觉得喜出望外。可是,到了现在,”他顿了顿,只觉得心里有奔涌的热流,哽咽在喉头,令语气颤抖——
“到现在,我只想要夜来能活着。”
“……”在场所有人都沉默下来,表情各异。
骏音暗自叹了口气,拉了拉同僚的袖子,低声:“人死不能复生,墨宸,你也要为将来打算打算——现在是个好机会,有什么条件尽管开口,女帝一定答应。”
然而,白墨宸似没有听到同僚的耳语,只是看着悦意和慕容逸,眼神一分分地变暗。是的,时隔多年,他们这一对苦命鸳鸯总算也活着相见了,可他自己呢?——就算他登上顶峰,也将永远见不到想要见的那个人了!
“我不想死在看不到你的地方。”
她临死前的低语还在耳畔回荡。然而,就在离他咫尺之遥的地方,她终究被慕容氏的人包围在药膳司、放火活活烧死!他们在烈火里呼喊着彼此的名字,却再也无法看到彼此。
一念及此,一种巨大的愤怒、憎恨、嫉妒和狂热忽然间席卷了他的头脑。记忆中的那个声音,忽然演化成了妖魔般的低语,一字一句引诱着。灼热的感觉在心底蔓延,一种隐约的嗜血冲动令他的左手再度不可抑制地握住了刀,随着一声厉喝,刀锋下斩,顿时将匍匐在脚边的一个人斩杀在地!
“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她能活着——”
“既然不能,那么,就以血还血,以命偿命!”
血溅了他半面,令他的眼神显得如同修罗恶鬼一样可怖。看到这样的情景,满地被囚的慕容氏族人都惊呼起来,纷纷拖着铁索手足并用地逃离。
“住手!”慕容逸失声,挺身上前,赤手空拳地想去阻拦。白墨宸看到那张和慕容隽相似的脸,杀气如涌,反手一刀便斩了下来!
“白墨宸!”悦意厉声喊了起来,不顾一切地冲过来,几乎将头颅送到了刀锋底下。白墨宸一时收手不住,只听咔嚓一声,纯金的帝冕被一斩直劈到底,秀发披散下来,一行血从发际流下额头,让她显得宛如疯狂。
白墨宸显然没有料到差点失手杀了她,也有些震惊地顿住了手。
“女帝!”黎缜猝不及防,惊呼一声抢身过来。
“白墨宸!如果你要是再敢动手,那么……”悦意嘶声喊,忽然反手拔下了头上的一支玉胜,对准了自己的咽喉!
白墨宸一怔,冷笑起来:“别傻了……你以为我会在乎?”
“我知道你不在乎我的命!但是,你只不过是平民出生的一介武夫罢了,如果不是靠着我和我父亲,在各位藩王眼里你什么都不是!如今,只要我一死,你就将失去在六部里赖以凭借的贵族身份,”悦意厉声,语气激烈,“来的时候我就留下了遗诏,如果我的死讯一传出,就等于昭告六部,说你是为了篡夺帝位而再次弑君!”
再次弑君?白墨宸的刀还停在第三个人身体里,听到那样的一番话,终于顿住了手。他回头看着这个女人,眼神疑虑而震惊,还有隐约的愤怒。
这些话,是一个刚当上帝君的人能说的出来的么?
这个女人被关了十年,放出来后一下子成了皇帝,是不是发疯了?
“哈哈哈……你猜猜,到时候会如何?”悦意冷笑起来,语气有些失控,“刚达成平衡的政局一夕崩溃,王位悬空,天下大乱!只怕西海上的冰夷会长驱直入,灭亡空桑吧?——哈哈哈……白墨宸,就算我死了,也让你不得安宁!”
“……”白墨宸的手握紧了刀兵,手上青筋突兀。
“真是妇人之见,”他咬着牙,“竟为了一个男人搅乱天下!”
“彼此彼此,你还不是为了区区一个女人屠戮无辜?”悦意低声冷笑:“杀百万人是杀,杀几百个人难道便不是杀了么?我是妇人之见,你又算是什么!”
她说得锐利,白墨宸眼眸一暗,杀气忽地凝聚。他扬起滴血的军刀,忽地指住了女帝的眉心,厉声,“你知不知道昨夜那一场大火是怎么回事?知不知道多少人死在慕容隽手里?——你知不知道这该死的慕容家作了多少恶,杀光也不足以赎罪!”
“我不管这些!”悦意女帝抓紧了身侧男子的衣袖,冷笑,“这个空桑,和我有什么关系?你杀慕容隽我不管,但如果要动逸,我做了鬼也不放过你!”
刀锋指向新即位的女帝,停顿了良久。
沉默的夜里,只听到风簌簌而过。许久许久,白墨宸顿了一顿,咬着牙,“好……慕容逸可以不死,但其它所有人要死!”
“不可以。”不等女帝说什么,慕容逸却已经往前踏了一步,语气坚定,“若要杀我的族人,先将我一并杀了罢。慕容逸身为嫡长子,绝不苟且偷生!”
“你想在这个时候逞英雄么?”白墨宸蹙眉,怒不可抑。
慕容逸却是毫无退让,一字一句地清晰说出来:“慕容隽到底做了什么令白帅如此狂怒的事,在下并不清楚。我只知道逝者已矣,不能再滥杀无辜——白帅,你是空桑的元帅,你的刀,不应该指向手无寸铁的同胞,而是应该用来对付冰夷才是!”
“说的好!”忽然间,居然有人鼓掌。
庭院中的三个人一起抬头。暗夜里,只见庭园围墙外的树梢上站着一个少女,身姿轻盈,收敛了那奇特的羽翼,正攀在墙头看着里面的情景——却是广漠王的九公主琉璃。
“你,身上的煞气太重了!”她站在树梢,指着白墨宸,“保护不了自己的女人是你自己的错!却还要滥杀无辜,迁怒旁人,真是一点都不招人待见……早知道殷仙子拼死入宫去救的是你这样的人,当时在非花阁我一定会拦住她的!”
她的话令白墨宸微微一震,回过头看着这个少女,喃喃:“你……认识夜来么?”
“是啊……我很喜欢她。她差不多是我在这云荒上见过的最喜欢的女人了,”琉璃看着白墨宸,“你知道么?那时候,缇骑扣住了星海云庭的人,胁迫殷仙子入宫。她为了让姐妹不遭罪,才不得不跟随缇骑入京去见那个色鬼皇帝的——”
“……”白墨宸没有说话,只是屏息听着她的每一句话,眼神专注,近乎贪婪——那一场大火已经把一切都焚为灰烬,什么都不剩下了。如今,哪怕是从旁人口里听到一点一滴关于她的事,也足以令他觉得珍贵无比。
“可是,你看看你现在做的事,和那些该死的缇骑又有什么不一样?”琉璃见他不说话,忍不住噼里啪啦地把所有话都竹筒倒豆子一样说了出来,指着他,“殷仙子如果知道你要杀这几百个毫无过错的人,只怕在地下都会被你气得活过来呢!”
“……”他依旧是沉默着,然而,握刀的指节却已经缓缓松开。
是的,她如果知道……如果知道的话……
就在各方僵持、庭院内的局面变得微妙而关键的时候,忽然间外面传来了辚辚的车马声,似有一辆车由远而近地奔了过来,停在了外面。
“哎呀!一定是慕容来了!”琉璃忍不住欢呼了起来,“我说过,他定然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