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靖婚礼的后半场,许悠妙感觉自己是行尸走肉。她看着眼前过度喧闹的热闹,看着她哥和他新婚妻子半生不熟的亲密,看着来宾的兴奋和唐突,只觉得这一切和她没有关系。这世俗的一切是巨大的谎言,人们都穿着虚伪的外衣在世俗的规则下伪装体面,这也是大部分人愿意服从世俗的原因,因为是他们需要规则去做人,可能大部分人本身不知道该怎么为人。
许悠妙经常把目光放在彭珍身上,彭珍和许汉生今天算是另一双主角,儿子结婚是大喜事,他们也结伴给每桌来宾敬酒。许悠妙发现,她的父母站在一起的时候,父亲总是比母亲要高出一截,这不仅仅是身高上的差距,更是家庭地位的差距,父亲总是在前面挡住了一半的母亲。而母亲也甘愿有一半在后面。他们这对夫妻和来宾说笑,给来宾分发红包和烟,很多时候丈夫想到了什么总会回头对妻子嘱咐两句,然后妻子就会赶紧跑去做,丈夫则继续应酬来宾谈笑风生。妻子跑前跑后,丈夫稳如泰山继续指挥,那场景像分工也像“奴役”。许悠妙忽然明白到为什么在她所生活的环境里,总是上一代的女性在教育施压下一代的女性,因为上一代的女性已经被身边的男性所驯服。她们接过所谓父亲或者丈夫递来的权柄,无知无觉无声无息替他们继续规训着下一代女性。
当许汉生和彭珍敬酒到那位姓王女士的桌上时,许悠妙在彭珍脸上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尴尬和不屑还有紧张,这让她整个人看上去很复杂。彭珍努力保持得体的笑,许悠妙的内心却在此刻爆炸了,她倏然站起身拿上包离开了酒宴。
许悠妙回到家,把家里的喜字和彩带都撕了,把每个气球都扎破了,把热闹的喜糖都丢进了一个黑色大垃圾袋里,然后她把这些垃圾都一脚踢到了门口。一堆垃圾堵在门后,像极了他们的生活藏污纳垢。
做完这件事,许悠妙愤愤上了楼,把自己锁进了房间里,关了手机。她知道要是大家发现她离场消失,一定会疯狂给她打电话,而她不想解释不想和任何人说话。
婚礼是在傍晚举行的,散场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主人家清完场回到家就是深夜了。
许汉生和彭珍讨论担忧着许悠妙去向回到家,他们打开门感觉到门后卡着东西,许汉生便用力推了一把,探进身伸手先打开了玄关的灯,然后他就看到了一堆垃圾。
“妙妙回来了?”彭珍疑惑。
许汉生抬脚踢开了垃圾走进屋,看到屋里被野蛮扯掉的喜气,皱眉点了点头说:“应该是的。”
而彭珍在这时看到了许悠妙的鞋子,浅粉色镶着点深红的运动鞋,这鞋看在母亲眼里就想起女儿,那是可爱又奶气,可就这么一个小女孩做些事情气势汹汹。彭珍看了眼一地被扎成碎片乱飞的气球,生气低声道:“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彭珍放下包打算上楼收拾许悠妙,许汉生拉住她说:“算了,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别骂孩子。”
彭珍甩开了他的手说:“我忍不了了,她最近脾气越来越大,今天是她哥结婚都没有给人好脸色,再不教要上天了。”
许汉生还是极力阻拦彭珍,可彭珍心里也憋着一团无名火,她奋力甩开许汉生喊道:“你别碰我!”
许汉生不由往后退了一步,一时间,在灯光下两人看着对方都无处可躲。二十多年夫妻,他们对对方了如指掌,很多时候,他们都处在要爆发的临界点,但总有什么无声制止着那一瞬间的发生。
家里安静得吓人,但彭珍忽然转开了脸,一切又归于平静,她走向楼梯。
彭珍敲许悠妙的房门,许悠妙听到了一开始没有回答,因为她很怕面对彭珍。当彭珍的敲门声越来越大,她感受到了彭珍的怒火,才翻身下床去开门。许悠妙的性格有点天不怕地不怕,要说她真的怕谁,其实就是怕彭珍。彭珍很少生气发火,所以每次彭珍真的发火,许悠妙就知道事情真的很严重了。
房门打开,母女俩一个站在门里一个站在门外,互相注视着对方。
“你怎么了?为什么把家里弄得乱七八糟?”彭珍先开了口。
“把家里弄得乱七八糟的不是我。”许悠妙答。
彭珍闻言冷静了片刻,试图讲道理,她问:“为什么把那些喜字都拆了?”
“我看到很烦。”许悠妙答。
彭珍皱眉打量许悠妙,又问:“你哥结婚,你为什么这么不开心?还在因为你投资款的事情置气?”
“一半是这个一半不是。”许悠妙很干脆。
“妈真是越来越不明白你想要什么了,妙妙?你为什么心这么大,什么都想要?爸妈也没有亏待你,不是吗?”彭珍不解。
“我没有什么都想要,我想要的只是能做事业。”许悠妙急道。
“我们没有不支持你,我们只是叫你等一等。你又不愁吃穿,赚钱的事情根本不需要马上就去做。”彭珍道。
许悠妙听着这话看着彭珍,满腹的委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憋着口气许久,她问彭珍:“妈,你觉得不愁吃穿就是幸福吗?”
“那你还想要什么?”彭珍反问,她真的感到很无力,她不知道许悠妙小小的身体里到底藏着什么。
许悠妙闻言一把把彭珍拉进了房门,一把关上了门,她一鼓作气说:“我想要自由要尊重要权利要忠诚,少一样都不行。妈,我知道你以前家庭条件不好,生活很困难,但是现在你都有了,人生也要进行优化,追求更大的价值。”
“妈不懂你想说什么,妙妙,人要学会珍惜和感恩。你到底要妈去追求什么价值?”彭珍无奈到火气都要被浇灭了。
许悠妙怔住,等她回神已经脱口而出:“爸有外遇你知道吗?”
彭珍面色煞白,难堪慢慢爬满她全身,她瞪着许悠妙好像在看一个怪物,或者说她看到的是她自己心里的怪物。她听到自己的女儿劝她离婚,她像丢了魂魄,看到自己的窘迫,她精心维护的家庭如此不堪一击,竟是儿女根本不会去珍惜的港湾。她一生的梦想是给自己的孩子一个幸福的家,她不希望他们伤心受伤,现在她的梦想彻底破碎了,她的女儿狠狠给了她一巴掌。她所有的妥协和伪装都被撕下,只剩下一事无成的可笑和委屈。
“妙妙,你闹够了没有?”彭珍声音沙哑颤抖说,“哪有孩子逼父母离婚的?我和你爸的感情在你眼里就那么不堪?我们两个人对你来说就是那么十恶不赦的人,到了不能过日子的地步?”
彭珍眼里有眼泪,她盯着许悠妙充满了愤怒和无助。
许悠妙震惊了,她没有料到彭珍会这么和她说,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的母亲和自己是完全不同的人,她们有着完全不同的追求不同的价值观道德观。她也像被人打了一巴掌,也是极其悲愤站在了原地。她们不是在沟通,她们只是在互相撕裂对方。
“你要这个家庭支离破碎,你才满意是吗?这就是你要追求的真相是吗?”彭珍问。
彭珍的这句话让许悠妙彻底心碎了,这比她知道许汉生出轨时的那一下打击还要重,她仿佛要倒地不起死去了,或者她就此要成为一个没有家的孤儿了,她的妈妈不要她了。没有自我的母亲和没有母爱的家,对许悠妙来说都是空壳。
母女俩开始大吵起来,她们也不知道在吵什么,但是她们对着彼此嚷嚷大喊大叫,说着对对方的不满。许汉生听到楼上的动静,惊慌跑上来劝架,许悠妙看到许汉生就更生气了,所有错误的根源都是父亲,却又不仅仅是父亲。这个世界是混乱的,没有规则和真理,所以所有的人都抱团取暖,渴望约定俗成的标准去衡量对错,大家都怕陷入混乱,许悠妙却成为了那个制造混乱的人。她用力愤怒推开许汉生跑出了家门。
这晚,许悠妙孑然一身,除了身上的衣物什么都没有从家里带走。她入住了一家酒店,等第二天天一亮,她就坐最早的那班车离开了家乡城市回到了自己的出租屋。她的人生从彩色变到了黑白,从今往后,她要自己开始重新一点点上色。
假期剩余的几天,许悠妙都在床上睡觉,她不接单不回信息不接电话。期间彭珍和许汉生来过,他们在她门口敲门,她始终不开,她只在门内说:“我不会再回去了。”
许悠妙的强硬和固执让两人只能无奈走了。回去之后,许汉生给许悠妙卡里打了她要的投资款。
许悠妙收到入账信息没有什么波澜,她坐在床上感到人生迷茫而毫无意义。她放下手机,倒头又是睡。
假期结束的那天下午,许悠妙终于缓了些神过来,她又开始处理工作,也下定了决心要转专业。她打开电脑去看转专业的信息,她告诉自己如果没有勇气死那就是还不想死,既然不想死的话,那就好好活。
许悠妙一边查资料一边给自己叫了点外卖,打算开始好好吃饭。所以门铃响的时候,她就起身去开门,结果她发现门外不是外卖员,而是风尘仆仆的周斯时。
许悠妙愣住了,下一秒她的眼眶红了,她不由上前一把用力抱住了周斯时。周斯时没有说话也紧紧回抱许悠妙。而许悠妙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她说:“周斯时,我妈恨我!”
周斯时的心在许悠妙的哭声里碎了,他看到他们无数个小时候,他们互相打闹拥抱拉扯,彼此是对方最好的朋友和玩伴,也是世上有着最纯粹亲密关系的两个人。
许久,周斯时冷酷又温柔说:“那就让她恨吧,你不要恨自己。”
许悠妙哭得更大声了,她的愤怒委屈在这一刻都宣泄在周斯时的怀里。而她的嘶声力竭,吓得奔波赶时间的外卖员不敢靠近。周斯时抱着许悠妙,余光察觉到旁边来了人,他目光冷冽扫过去,发现是焦急的外卖员之后,他缓缓伸出一只手接过了外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