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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蒙德·钱德勒Ctrl+D 收藏本站

一只乌黑发亮,长着一颗粉红脑袋和粉红斑点的甲虫沿着兰德尔那光滑的办公桌桌面慢吞吞地往前爬,一面四处挥舞着两根触须,像是在探测风力,准备起飞。它边爬边左摇右摆,像是个拿了太多包裹的老太婆。一个无名警察坐在另一张桌子上,对着一部安了话筒扩音器的老式电话机压低了嗓子说个不停——他的声音因此听起来就像是有人在隧道里窃窃私语。他说话的时候两眼半闭,一只有疤痕的大手搁在他面前的桌子上,食指和中指的指节间夹着一支燃着的香烟。

那只甲虫在兰德尔的桌子上爬到了头,接着一头冲进了空气中。它背部着地,落在地上,无力地在空气中挥舞着几条疲乏的瘦腿,接着开始装死。没人在乎,于是它又挥起了腿,最后终于挣扎着翻了过来。它拖着沉重的步子缓缓爬进一个角落,没有目标,也无处可去。

墙上的警局扩音器里这时传出了一条简讯:四十四街以南的圣佩德罗街发生了一起劫案。劫匪是一名身穿暗灰色套装、头戴灰色毡帽的中年男子。他最后一次被人看见时正沿着四十四街向东逃窜,随后躲进了两栋房子中间的夹缝。“接近他时要小心,”广播员说,“嫌犯持有一把点三二口径左轮手枪,并在南圣佩德罗街3966号劫持了一名希腊餐厅店主。”

一声模糊的咔哒声过后,这名广播员下线了,接着另一名广播员又接过话筒,开始播报一份被盗车辆清单,嗓音缓慢单调,每项内容都要重复两遍。

门开了,兰德尔拿着一沓信纸大小的文件走了进来,上面的内容都是用打字机打好的。他轻快地穿过房间,隔着桌子在我对面坐下,然后把几张东西推到我面前。

“签字吧,一共四份。”他说。

我于是在四份文件上签了字。

那只粉甲虫碰到了房间的一处墙角;它伸出触须,寻找适合起飞的地点。它似乎有一点儿泄气。它沿着踢脚板朝另一个角落进发。我点了一支烟,那个对着话筒扩音器说话的警察突然站起身来,走出了办公室。

兰德尔坐在椅子上,身子向后一靠,模样和平常一模一样:他永远是那么镇定,那么从容,时刻准备着凶相毕露或是好言好语——一切都视情况所需。

“我要告诉你一些事情,”他说,“只要你别再继续玩儿头脑风暴就行。只要你别再到处乱窜、出谋划策就行。只要你看在耶稣的分儿上,在这件事情上就此罢手就好。”

我等着他继续。

“垃圾堆里没有指纹,”他说。“你知道我说的是哪座垃圾堆。那人用拔掉电源线的方法关掉了收音机,可一开始把音量开得老大的也许是她本人。这是显而易见的。醉鬼喜欢吵吵嚷嚷的收音机。如果一个人戴上手套实施谋杀,那他也可以用同样的方式把收音机关掉。可凶手采用的并不是这种方式。那个女人的脖子被人拧断了。在那家伙开始左一下右一下砸她的脑袋之前,她就已经死了。既然这样,那他为什么还要左一下右一下地砸她的脑袋呢?”

“我洗耳恭听。”

兰德尔皱了皱眉。“他也许不知道自己已经拧断了她的脖子。她惹得他很恼火。”他说。“这是我的推理。”他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

我吐出一口烟,挥手把烟雾从面前扇开。

“那么,她为什么惹得他那么生气呢?当初他在弗洛里安的店里因为俄勒冈州的那起银行劫案被抓起来以后,警局支付了一笔丰厚的赏金。这笔钱付给了一名滑头律师——此人如今已经死了——可弗洛里安两口子也许分到了一杯羹。或许马洛伊隐隐猜到了这一点。或许他了解得一清二楚。又或许他只是想要从她嘴里逼问出实情。”

我点点头。这分析值得你点头。兰德尔继续往下说:

“他只掐了她的脖子一次,他的手指没有打滑。如果我们抓住了他,我们也许能通过指印的间距证明掐住她脖子的正是他的双手。但也说不准。医生估计凶案发生在昨天晚上,而且时间挺早的。至少是在电影晚场的时间段吧。到目前为止,我们不能确认马洛伊昨晚去过那栋房子,没有一个邻居看到他。可这案子看起来确实像是马洛伊干的。”

“没错,”我说,“就是马洛伊。不过,他也许并不是有意要杀她。他只是太强壮了。”

“这一条帮不上他什么忙。”兰德尔阴郁地说。

“我想也是。我只是想指出,马洛伊在我看来不像是个杀手。如果被逼入绝境,他会杀人——可他不会为了取乐或是为了谋财杀人;而且他通常不杀女人。”

“这一点很重要吗?”他用干巴巴的语气问道。

“也许你见多识广,知道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我是不知道。”

他瞪着我,瞪了许久,警局广播员因此有了足够的时间又播出了一条简讯,内容还是关于发生在南圣佩德罗街上那家希腊餐厅的劫案。嫌犯目前已被拘留。事后证明,他是一名十四岁的墨西哥男孩,手中武器是一把水枪。目击证人可真够不靠谱的。

兰德尔等到广播员打住后才继续往下说道:

“今天早上我们处得挺友好。让我们继续把友好保持下去。回家去吧,躺下来好好休息一下。你看上去病殃殃的。马里奥特被谋杀的案子就让我和警局来处理吧,我们也会找到驼鹿马洛伊,顺带解决其他问题的。”

“在马里奥特的事情上,我是拿了钱的,”我说,“我把事情给搞砸了。现在格雷尔太太雇用了我。你想要我怎么着——就此退休,靠我的身上的脂肪过活吗?”

他又拿眼睛瞪着我。“我知道。我也是人。他们给你们这帮伙计发了执照,这当然意味着他们指望你们拿着执照做点事情,而不只是把它们挂在办公室的墙上。可另一方面,随便哪个发了脾气的代理警监都能让你玩完儿。”

“有格雷尔夫妇在我背后撑腰,那可就不一样了。”

他想了想这句话。他怎么也不乐意承认我的话也许有那么一点儿道理。于是他皱起眉头,叩了叩桌子。

“我这么说只是为了让我们理解彼此,”他停顿了片刻后继续说道,“如果你要在这个案子上捣蛋,你会有麻烦。说不定你这次能从麻烦当中脱身。我不知道。可一点一点的,你会在这个部门里积累起一堵敌意的墙,以后你想再做任何工作都会难上加难。”

“每个私家侦探都要面对生活中的每一天——除非他只接离婚的案子。”

“你不能接谋杀案。”

“你已经说了你想说的话了。我也听你说了。我不指望自己出了这个门以后能完成连一个庞大的警察部门都完成不了的壮举。如果我有了一些个人的小小想法,那它们也不过如此而已——小小的,个人的。“

他隔着桌子慢慢地探过身来。他那几根瘦削的指头不安分地在桌子上哒哒地叩个不停,就像那几枝一品红嫩芽叩着杰西·弗洛里安家的前墙。他米灰色的头发在闪光。他冷静镇定的双眼直直地与我的眼睛对视。

“我们继续吧,”他说,“接着把剩下的那点事儿讲完。亚姆瑟外出旅行了。他的妻子——兼秘书——不知道,或不愿意说他去了哪里。那个印第安人也消失了。你是否要对此二人提出控告?”

“不。我无法证明控告的内容属实。”

他看上去松了一口气。“他老婆说她从没有听说过你。至于那两个贝城警察——如果他们真是的话,他们超出了我的管辖范围。有一件事我非常确定——亚姆瑟和马里奥特之死无关。塞在那几支香烟里的名片只是栽赃。”

“索德伯格大夫呢?”

他两手一摊。“整栋房子里的人都跑光了。地检官办公室的人悄悄地摸了过去。事先完全没有联系贝城方面。房门上了锁,里面空无一人。他们当然还是进门了。那些家伙逃跑前匆匆忙忙地试图掩盖痕迹,可里面还是有指纹——许多指纹。要梳理完我们取得的证据得花上一周时间。他们此刻正在处理一个壁式保险柜。里面也许有麻药——以及其他东西。我的猜测是,索德伯格应该有协助堕胎、治疗枪伤、更改指纹或是非法使用麻药的违法记录——不是本地的,而是别的地方的。如果他的行为触犯了联邦法令,那我们就能得到许多帮助了。”

“他说他是一名医生。”我说。

兰德尔耸耸肩。“也许曾经是。又也许他一直没被定罪。棕榈泉附近的一个家伙直到今天还在行医,可他五年前曾在好莱坞被指控贩卖麻药。他的罪行昭然若揭,可保护伞起了作用。他逃脱了。还有什么事情让你发愁?”

“你对布伦特的了解——有什么能跟我讲的吗?”

“布伦特是个赌徒。日进斗金。而且不费吹灰之力。”

“好吧,”我说完便开始起身,“这听上去很合理。可这并没有让我们离这个杀死马里奥特的珠宝抢劫团伙更近一步。”

“我不能什么话都跟你讲,马洛。”

“我不指望你这么做,”我说,“顺便说一句,杰西·弗洛里安告诉过我——在我第二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曾经在马里奥特家里做过女佣。这就是为什么他一直寄钱给她。有什么证据能支持这一点吗?”

“有。马里奥特的保险柜里有几封她寄来的信,她在信中感谢了他,而且说了同样的事。”他看上去像是马上要发脾气了。“现在,你能不能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回家去,不要再管闲事了?”

“他这么用心地保留这些信件,真是温情啊,你说呢?”

他抬起眼睛,直到目光停留在我的头顶上。然后他垂下眼睑,遮住了半个虹膜。他就这样看着我,足足看了漫长的十秒钟。然后他微笑了。他今天可真是太爱笑了,用光了整整一周的配额。

“我对此有一个猜测,”他说,“它听上去很疯狂,可这是人性。马里奥特的生活状况决定了他是个时时感受到威胁的人。所有的坏蛋都是赌徒——或多或少;所有的赌徒都很迷信——或多或少。我认为杰西·弗洛里安就是马里奥特的幸运符。只要他照料好她,他自己就不会有事儿。”

我扭过头去,寻找那只粉脑袋的虫子。他已经尝试过了房间的两个角落,此刻正沮丧地掉头挪向第三个角落。我走过去,用手将它拾起,带着它回到桌旁。

“看,”我说,“这个房间离地面有十八层楼。这只小虫子一路攀登,爬到了这里,就是为了交个朋友。我。我的幸运符。”我把那只虫子小心翼翼地叠进手帕较柔软的一角,然后把手帕塞进口袋。兰德尔的眼睛瞪得像铜铃,嘴巴抽了一下,但没有吐出一个字。

“不知道马里奥特又是谁的幸运符。”我说。

“不是你的,伙计。”他的声音十分尖酸——冰冷又尖酸。

“估计也不是你的。”我的声音平淡无奇。我走出房间,带上房门。

我乘快达电梯下楼,来到位于斯普林街的入口,然后沿着市政厅的前门廊走出大楼;我走下几级台阶,来到花坛边。我把那只粉甲虫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一株灌木后面。

搭计程车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它又要花多长时间才能再度爬进凶杀组办公室呢。

我从公寓楼后面的车库里取出我自己的车,在好莱坞吃了点午饭,然后朝北城进发。对于山下的海滩而言,这是一个美丽凉爽,阳光明媚的午后。我在第三大街处驶离了阿尔盖洛大道,直奔市政厅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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