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的某天,阔别数月有余的师父回到了减兰山庄。
伊春正在树下练倒立,听到这消息喜得一骨碌跳起来,拔腿就朝正堂跑,墨云卿在后面使劲叫:“跑那么快做什么?!难不成还会给你带好东西!”
她只是笑,并不搭腔。
两人沿着山道一溜小跑,抄近路钻进正堂,隔着竹帘子隐约见到里面站着两个陌生人,师父正坐在太师椅上喝茶,也不知低声说些什么。
墨云卿一把揭了帘子进去,先叫一声“爹”,走到他身边,趁着行礼的功夫拿眼睛偷偷去瞄堂下两人。
伊春急忙跟着跑进去,瞪圆了眼睛大大方方打量那一男一女两个少年。
他俩年纪都不大,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脸上虽有些惶恐,但也掩不住好奇的神色。那女孩子见墨云卿的眼珠滴溜溜在自己身上转,雪白的脸顿时红了一片,咬着嘴唇似笑非笑的,腮边两点酒窝若隐若现。
师父放下茶杯,并不理墨云卿,只和颜悦色地朝伊春招手:“伊春,过来,今天起你们多两个师弟师妹了。你们俩,过来拜见师兄和师姐,自己介绍一下。”
因听说是新的师弟师妹们,伊春心中登时狂喜。
减兰山庄本来是有很多弟子的,但因为师父严苛,修行苦闷,这些年七七八八都跑得干净了,只剩伊春一个人留下,墨云卿是师父的儿子,他不算。
少年上前一步躬身行礼,他生得瘦小病弱,头发把脸挡了个严实,看不出轮廓,加上一身衣服破破烂烂,也不知打了多少个补丁,相当狼狈。
墨云卿嫌他邋遢,略皱了皱眉头。
少年低声说:“我叫杨慎,拜见师父,师兄,师姐。”
声音闷闷的,像含了块大萝卜。
这效果有点滑稽,伊春“扑哧”一声笑了,杨慎的目光透过浓密头发,仿佛是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退到了一边。
少女则娉娉婷婷地走上前,行个万福,声音像春天里的黄鹂,娇脆绵软:“文静拜见师父,大师兄,二师兄,师姐。”
骨头都要酥掉。
伊春忍不住低头看看自己,忽然就明白邋遢两个字是什么意思,用在自己身上一点也不冤枉。文静鞋子上那朵茶花大约都比她干净三分。
回头看看墨云卿,自从文静来了之后,他的眼珠就僵在她身上,一寸也没移过。
她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师父说:“杨慎和文静比你们要小,日后大家是同门,互相照顾谦让,不许胡闹。”
说完就摆手让他们下去。
一出门,墨云卿得意得仿佛刚出笼的老虎,第一个扑到文静面前,微微一笑,柔声道:“文静师妹,你是哪里人?今年多大了?”
文静低头浅笑,轻声道:“我是湖州人……今年十三。师兄呢?”
他乐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回头忽见伊春他们也出来了,他急忙把文静的袖子轻轻一拽:“走,我带你去安置客房,慢慢说。”
“师兄,师父说下午给咱们放假半天,要不要去山下玩啊?正好有两个新人……”
伊春一边说一边出来,远远地望见墨云卿牵着文静的袖子,早已绕过了影壁,头也不回一下,仿佛没听见。她不由愣了一瞬。
怎么这样,明明说好了下午要去山下镇上玩的。
她拔腿正要追,忽觉身后还跟着一人,赶紧回头笑道:“对了,你叫羊……羊……”
她记不得这个师弟的名字了,他实在不显眼,和明珠美玉似的文静比起来,简直是一团灰灰的破布。
“杨慎,师姐,我叫杨慎。”他躬着身体,这次嘴里没有含萝卜。
“对对,养肾养肾!”伊春连连点头,她口音古怪,好好的名字被她念得乱七八糟。
养肾两字诡异的读音响亮地回旋在半空,周围不明所以的烧火大婶搬柴大叔都好奇地望过来。
把别人的名字念成这样,她一定是故意的。
杨慎突然抬头瞪了她一眼,浓密的头发下只有尖尖的下巴一晃即逝,脸色比常人要白,病态的那种苍白。一双眸子里像是藏了刀刃的寒光,有一种超乎他年龄的尖锐沧桑。
因他很快又把头垂下去,伊春急忙抬手去拨他头发:“等下……”
他倒退三步,恭恭敬敬地拱手:“……师姐,失礼了。”
伊春只好把手放在衣服上尴尬地揪两下:“你……呃,你是不是不舒服?”
他没有回答。
气氛好像有些凝滞,他是不是不高兴呀?伊春弄不明白,她素来迟钝,墨云卿时常恨恨地骂她:“你是一头猪!”把人弄得哭笑不得,她还不自觉。
“师姐,走了一天山路,我有些累了。”见她傻傻的不动,杨慎稍提醒了一下。
她赶紧点头:“好,走,我带你去安置客房。”
其实来了两个新人,和以前也没什么区别,只不过被师父痛骂的人多了两个而已。
文静体弱,马步练剑一样都不行,每天都要被师父说哭,自来了山上,眼睛就没消肿过,总是像两颗小桃子,都是哭的。
杨慎却不同,这孩子明明生得像豆芽菜,执拗之处却令人惊愕,玩命似的练功,好似身体不是自己的,性命也不是自己的,连向来严苛的师父有一次都忍不住开口让他不要操之过急,习武是循序渐进的过程。
他上山前大抵是学了些杂门功夫,只是不精,刚开始师父让他和墨云卿两个男孩子比试,
那天是下着雨,雨丝细细密密。
伊春早早给墨云卿留了书信,约好在后山桃林见。
她打着紫竹骨的伞,伞上还画了两只蝴蝶并一朵花,精致的很。她整个人也难得打扮的精致,丁香色的新罗裙,头发梳得整齐,面上薄施粉黛,自觉不输给他人。
走到桃花林里,那桃花快要谢了,沉甸甸地垂下来,墨云卿就站在树下,抱着胳膊,脸上满是不耐烦。
伊春横看竖看,怎么看怎么喜欢,他往桃花树下一站,漂亮又神采飞扬的脸,像刚从云海里蒸腾出的朝阳,旁人都要靠边的。
决定了,今天一定和他说。
要问问他,自己这样打扮好不好看。
还有,他和文静走的太近了,虽然不如以前他和她(她自己以为的),但总是叫她心里不舒坦。说不定他就是故意和文静好,来气她(还是自己以为的)。
最后,她怪喜欢他的,想和他一起,不知他愿不愿。
“到底什么事叫我?”因着她不说话,他终于开口了,声线低沉。
伊春露出个温柔的笑来,心底到底有些忐忑,试探着问他:“吃饭了没?”
他眉头皱得更深:“你废话什么?到底说不说?”
伊春只得正色道:“好吧,云卿。我喜欢你,你看我如何?咱们和师父求情去,让他老人家做主好不好?”
他脸上的表情变得很怪,像是看到一群猪突然飞上天,喃喃道:“葛伊春,你方才说了什么?再说一遍?”
伊春脸上红红的,好像比桃花还要艳丽几分。
“我说,我喜欢你,想和你成亲,你中意吗?”
他沉默了好久好久,只有雨水打在伞上啪啪的声响,伊春越等越觉得自己心跳就和那声音一样杂乱。
他突然露出一个被侮辱或者被戏耍的愤怒表情来,眉毛倒竖:“你玩够了没?安分点行不行?老子生下来就是被你耍着玩的吗?”
伊春惊讶地瞪圆了眼睛:“我什么时候耍你了?是说正经的呢。”
他厌恶地甩着袖子,把身上的积水掸掉,冷道:“你有过正经的时候吗?好罢,退一万步来说,你是真的。你喜欢我,要同我成亲。你又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你配叫我娶你吗?有这个时间,不如回去照照镜子!”
他掉脸就走。伊春赶紧追了两步:“哎,我真的是正经的呀!你同我发什么火?文静当真比我好?”
他回过头来,只丢下一句话:“她什么都比你好。说什么喜欢我,你是什么东西!”
紫竹骨的伞掉在地上,伊春呆呆站在桃林里发了很久的呆。
她向来迟钝,还不太能搞明白究竟是遭遇了什么样的对待。
仔细回想一下与他相处的这八年,长久的时间,像流水一样从脑海里缓缓延伸开。
和他相遇的时候她才六岁,因为父母都是减兰山庄的下人,她便认定了自己将来也是要做丫鬟的,成日家拿着块抹布到处擦擦洗洗,权当事先练习。
从某方面来说,伊春是个很认真负责的好孩子。
后来在河边遇到墨云卿,他仗着主子身份骂着打着要她陪自己玩木剑,伊春被缠得不耐烦起来,夺过木剑刷在他脸上,将他打得在床上躺了三天。
谁曾想这一打却从此改变了她的身份,山庄主人当晚就找了过来。爹娘以为他是来兴师问罪,吓得早早把伊春五花大绑丢在门外,随他处置。
山庄主人非但没打她,反而还摸着她的脑袋夸她是好孩子,顺便把绳子给解了。
她爹从窗户里探出个头,语带哭腔:“老爷,这孩子冒犯主子,实在是……天大的罪,随您处罚我们绝不敢吭声!”
山庄主人于是笑道:“我看这孩子骨骼清奇,是个练武的好料子,干脆做我徒弟吧。”
说罢低头又来问伊春:“如何,要跟着师父学武吗?将来把斩春剑给你继承。”
斩春剑锋利无匹,寒光湛湛,是江湖上著名的兵器,亦是减兰山庄的代表。
伊春想,那剑利的很,拿来切菜切瓜,必然顺手之极。于是高高兴兴地答应了。
她就这样莫名其妙成了减兰山庄的弟子。
听说减兰山庄的功夫是只传血亲,而且传男不传女,她师父却硬把旧规矩改了,打着什么不能闭关自守的名号,不限男女,招了四五个孩子进来传授武艺。
当然这些伊春并不关心,她只知道自己身份变了,不是丫鬟,成了师父的徒弟,日后须得敬业地练武,不丢人。
从此跟着师父每日在开满茶花的一寸金台上习武。
连着她与墨云卿,师父共有六个弟子,最大的那个十八岁了,成天被师父骂懒惰,好色忘本。后来伊春长到八岁的时候,大师兄就失踪了,听说是拐了山庄下的某户民家女子私奔来着,有没有被抓到她就不晓得了。
再后来,伊春长到了十一岁,二师兄拐了三师姐也私奔了,临行两人还留下一封信,痛骂师父严苛似鬼,不近人情,气得他把信当场撕了,派人下山捉拿,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在伊春十三岁的时候,四师兄偷了斩春剑想下山,为人发觉,师父砍了他一条胳膊逐出师门,以后再也没看见过。
伊春从此很少见到师父笑,他总是抿着嘴,皱着眉,指导他们剑法的时候,往往失神片刻,心思不知飘到什么地方去。
六个弟子,到头来只剩自己儿子和一个女徒弟。师父偶尔喝多了,便感慨:“为师收错了许多弟子,却也收对了一个弟子。伊春,你要好好努力,别叫师父失望。”然后摸摸她的脑袋。
因着师父严厉异常,墨云卿也受不了,时常不是躲在后山桃林哭,就是当面和伊春吵架。
她学什么都又快又好,把他远远甩了几条街出去。下人超过了主子,这自然是不得了的。墨云卿看她非常不顺眼,常常当面骂她:“男人婆!你比猪圈里的猪还脏!少凑过来和我说话!”
伊春于是便低头看自己汗叽叽的衣服和乱蓬蓬的发髻,自觉一切都很好没什么异样,搞不明白他到底生什么气。
妹妹二妞人小鬼大,听她说起这些事,便挤眉弄眼地告诉她:“姐,我听说男人只会欺负自己喜欢的女人,云卿少爷是喜欢你吧?”
她仔细想了想,还真是那么一回事。以前大师兄他们都在的时候,也不见墨云卿挑他们的茬。
唉,这孩子,喜欢就大胆说出来,有什么好害羞的。他长得那么漂亮,后山桃林所有的桃花加在一起也不如他一个笑,她当然很愿意。
从此往后,她看墨云卿的眼神难免带点“那啥啥”。
有一次听见师父和他私底下说话,师父说:“你总挑伊春的茬,我知道你看她不顺眼,因我向来宠她,你心里不满。你若真是不情愿,我便将她也赶走,山庄斩春剑从此都是你一个人的,怎样?”
墨云卿急道:“你赶走那么多人,眼下又要赶走她,是要我一个人在山庄里闷死吗?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
伊春听了甚是感动,果然他心里是有她的。
她决定以后答应他,陪他下山玩,要对他好一点。
谁知过了半个月,师父又从山下带回两个弟子,一男一女。
男的叫杨慎,比伊春小一个月,今年十四岁。
女的叫文静,比伊春小一岁,今年十三。
文静来了之后,什么都变了。
她像是天边突然出现的一道绚丽彩虹,款款落入减兰山庄。
伊春也不得不承认,她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当真是人如其名,文弱安静。
忍不住低头看看自己,忽然就明白邋遢两个字是什么意思,用在自己身上一点也不冤枉。文静鞋子上那朵茶花大约都比她干净三分。
文静怯生生地上前给师父和伊春他们行礼,声音也软得能滴出水,带着江南的口音:“文静拜见师父,师兄,师姐。”
骨头快要酥掉。
墨云卿低低咳了一声,目光胶着在她身上,像火在烧,把少女白玉般的脸庞给烧红了。
他俩很快好的如胶似漆蜜里调油。墨云卿再也不会喊闷了,十二个时辰都恨不得缠着文静,他根本没时间闷。
在连续三次被墨云卿拒绝下山玩耍的要求之后,伊春终于产生了一丝危机感。
像是原本认定属于自己的东西,突然发现他打算溜走。
所以她要找墨云卿摊牌,跟他说个清楚。
可她盘算过无数种可能,他会说什么,脸上有怎样的表情变化,是故作恼怒的羞涩,还是恍然大悟的喜悦。
就是没算到他拒绝的那么彻底。
好吧,那已经不算拒绝,而是羞辱了。
恍然大悟的人是她。
原来他根本不是喜欢她——不,这么说不太准确,应该说他心里其实特别讨厌她,嫉妒她抢走了师父的所有注意力,要不是因为闷得发慌,他绝对不会找她玩。
她根本是送上门欢迎人家来羞辱。
伊春在桃林里发了很久的呆,有点茫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去哪里。
头上沉甸甸的珠花,还有身上美丽又繁复的罗裙,怎么看怎么像个笑话。她叹了一口气,像是怜惜似的,摸摸柔软的腰带,要安慰的不是这身可怜的没派上用场的衣服,而是她这个自以为是的人。
春天已经过去啦,这满山的桃花,也该谢了。
伊春转过身,就见杨慎清瘦的身影在桃花林里一晃而过。
对上她漆黑的眼睛,他难得露出一丝尴尬的神情,想了想,解释:“我不是故意偷听,只是不小心路过。”
说到这个杨慎,其实伊春以前根本没注意过他。
师父带人上山的时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明珠美玉似的文静身上,压根没人看他。
在伊春的印象里,他就是个豆芽菜似的少年,爱用大把大把浓密的头发把脸遮住,很少说话,总是静静站在一边,没有半点存在感。
那会儿师父让他们两个带新人参观一下山庄,墨云卿老早把文静给拐跑了,不见人影。
她就只好回头对一直默不作声的另一个新来师弟笑道:“我们也走吧,呃,你叫杨、杨……”
这位师弟简直黯淡的没有一点光芒,伊春连名字都忘了。
“杨慎。”少年低低开口,声音略带沙哑,“师姐,我叫杨慎。”
“哦,对对!养肾养肾!”伊春口音古怪,好好一个杨字给她念成养。
养肾两个字响亮地回旋在半空,周围不明所以的烧火大婶搬柴大叔都好奇地望过来。
把别人的名字念成这样,她一定是故意的。
杨慎决定讨厌她一辈子。
伊春很快就发现这少年很了不得。
明明生得像豆芽菜,执拗之处却令人惊愕,玩命似的练功,好似身体不是自己的,性命也不是自己的,连向来严苛的师父有一次都忍不住开口让他不要操之过急,习武是循序渐进的过程。
话虽然这么说,杨慎可算是师父为师十几年来,最为勤奋的弟子,加上天赋虽然不如伊春,却也比自家儿子要强,稍稍打磨便显出光彩来。师父不由把专宠伊春的心思稍稍移了一些去他身上,甚至破例每日酉时后单独指点杨慎一个时辰。
很明显,眼下杨慎与伊春才是他心爱并且关注的弟子,墨云卿虽是他的亲生儿子,居然被排到了后面。
眼下她跟墨云卿告白的事情被这位沉默寡言的师弟撞破,他嘴上虽然说不是故意撞破,但还不知道怎么在肚子里笑话她。
伊春耸耸肩膀:“……没关系,反正就这样了。”
她已经闹了个全世界最大的笑话,所以后面再来什么笑话,都可以面不改色。
杨慎默然站在对面,也不知该说什么。
这事情当真尴尬的很,虽然他早就看出伊春喜欢墨云卿,也知道墨云卿心里压根就没她,不过自己撞破了此等场面,确实挺为难。
伊春走了两步,轻道:“走,去一寸金台。上次的剑法师父还没教全,你很想学吧?我来教你。”
杨慎犹豫着点了点头,跟着她走了一小段路,到底忍不住,低声道:“师姐……”
伊春没回头,声音也轻轻的:“别安慰我,没事啦。”
他的声音更轻:“不是……我只是告诉你,一寸金台不是往这里走。”
她不由停了下来,杨慎默然看着她的背影,想了想,道:“师姐,今天就算了吧,你要不要去休息一下?”
伊春索性把漂亮的紫竹骨伞轻轻抛在地上。
她转过身,勾起唇角露出一丝笑:“我真的以为他也有那么些喜欢我。以前,是他自己说,因为大师兄他们都走了,山庄里就剩咱们两个,所以伊春不可以走,不然他会很寂寞。我于是留下没走,不过看起来,先走的人似乎是他。”
杨慎垂下眼睫,隔了一会,轻声道:“世上没有不变的东西,师姐这么洒脱的人,应当能看开。”
伊春点点头:“嗯,你说得对。”
杨慎别过头,声音越发轻:“所以……别哭了。”
伊春抹了抹湿漉漉的脸颊,叹道:“不,只是雨水而已。”
杨慎没说话。
手上什么东西黏黏的,很不舒服,伊春低头一看,才发现掌心红红白白,居然是先前抹在脸上的脂粉,这下好了,全被雨水给淋湿,自己现在只怕是个可笑的大花脸。
她赶紧用袖子使劲擦脸,然后发现脂粉又染在新罗裙上,真是乱七八糟一大片,她“哎”地苦笑了一声:“真是人要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这衣服可是第一次上身,回头娘要骂死我。”
杨慎将湿漉漉的头发拨到身后,摸摸鼻子,突然开口道:“师姐今天这样打扮挺好的,和以前很不一样。”
伊春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这少年大抵是很少说这种安慰女孩子的话,耳朵都红了,别过脑袋,故作自然。
真的没想到,第一个称赞自己打扮不错的人是他。
她呆了半天,突然笑了起来,这次是真正的笑。
杨慎转身便走,早知道他就不说了,这是什么破反应!
伊春赶紧抓住他,笑道:“好啦,谢谢你,养肾。”她忽然觉得这瘦弱矮小,总用头发遮住脸的少年看上去顺眼多了,于是又道:“养肾你也不错,以后必然是美男子。”
杨慎皱眉看着她,突然有点后悔自己要多事安慰她,她的神经比老竹子还粗,根本不会受什么伤害。
“是杨慎啊杨慎!什么养肾!把别人的名字念成这样,你好得意吗?!”
他忍不住爆发了。
伊春赶紧纠正:“对不起,羊肾,我再也不会念错了。”
她娘是外地人,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口音,伊春从小听习惯了也没什么,旁人听来,那口音确实土气的很。
“真是受不了这人……”杨慎咕哝了一句,“今天不练啦,我走了。你也快回去。”
伊春摇摇头,把湿淋淋的发髻拆开,全部抹到后面去,用丝带系紧:“不,一起练剑法吧,我想找点事情来做。”
杨慎握住腰上的木剑,倒也有些佩服她,说道:“也好。不过今天不学拂柳剑法,我陪你拆剑招,要耍多久都可以。”
话音刚落,只觉一道劲风袭面而来,他急忙用木剑架住,大叫:“还没到一寸金台呢!你动手也太快了吧?!”
伊春湿淋淋的长发在身后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说:“你接好了,我可不会手软!”
冒雨在桃林里拆了一下午的剑招,后果就是两人都发烧了,在床上躺了两三天。
师父来探病的时候,伊春正烧得头晕目眩眼冒金星,把香炉当作茶水恭恭敬敬地奉上去。
师父于是无奈地叹息:“去躺着,别乱动。”
爹娘在干活,家里只有妹妹二妞,她见到老爷就腿软,根本不敢进来端茶送水,师父只好自己倒了杯冷茶,尝一口便厌恶地丢在旁边。
“烧得厉害么?”他坐在床边,拧了新帕子给她盖额头上,顺便把被子给掖掖。
伊春鼻塞严重,一个劲摇头:“没事没事,师父我明天就能上山了,您老放心。”
师父默然片刻,低声道:“云卿来求我,希望尽早和文静把亲事定下来,我已经答应了。”
伊春突然打了个大喷嚏,鼻涕满面,赶紧用帕子擦擦:“哦,好、好啊。有喜酒吃了。”
他用得着这么急吗?前天去找他摊牌,今天就收到他急着和文静成亲的消息。她跟他告白一下,又不是吃人,至于受了那么大的刺激?
难不成还以为她会死缠烂打?
师父见她神色平静,便稍稍放下心来,又道:“文静年纪还小,才十三岁。我打算安排他俩先文定,等她及笄再正式大婚。”
伊春不晓得该说什么,只好干笑。
“伊春你是个好孩子。”师父突然发了一句感慨,“所以师父对你的要求也比旁人高许多。希望你能成才,继承斩春剑,让减兰山庄名满江湖。师父不愿你像普通孩子一样到了年纪就嫁人生子,蹉跎一生。”
伊春憋不住又打了个喷嚏,捏着鼻子说道:“我、我没事,师父,我知道的。”
“你和杨慎都很用功,师父很欣慰。杨慎如今所学不多,稍显稚嫩,我精力有限,有时候难免疏忽,你身为师姐,也算他半个师父,得空可以多指点他一些。”
这是当然的,她连连点头。
师父顿了顿,神色忽然严肃起来:“伊春,你知道若想继承斩春剑,需要怎样的试炼吧?”
“……知道。”
要继承斩春,并不是师父认同就可以。
师父的师父,在临终前早已留下锦囊,内封密策一条,写着继承斩春之人须得办到的一件事。只有出类拔萃的弟子才能有幸目睹锦囊里的密策,然后,谁先办到此事,谁就能得到斩春。
师父与她说这话,等于是告诉她,她与杨慎两人就是那有幸能看到密策的弟子,为了继承斩春,他们必须完成一个任务,谁先办好,谁来继承。
伊春咳了两声,哑着嗓子说:“师父,您是要马上决定谁来继承斩春剑了?”
她和杨慎才十四岁,现在继承是不是太早了?
师父笑道:“当然不是要你们现在继承,我是要你们随时做好出去试炼的准备,山庄里虽有师父教你们武艺,但经验与人脉却是教不来的,趁着年轻,多闯闯总不是坏事。”
伊春点点头,师父在她肩上拍了两下,起身道:“你好生休息,病好了就上山。为师要开始传授回燕剑法了。”
伊春登时大喜。
回燕剑法可是减兰山庄最精妙的武功,她觊觎已久,巴不得马上就生龙活虎地蹦回去开始学。
几乎把墨云卿丢在脑后。
果然她还是不能辜负师父的期望,继承斩春才是她的目标,那些情情爱爱的,就让它们随风飘散吧。这些柔丝,最伤人。
回到山上的时候,遇到了杨慎,他的病也好了,正在一寸金台上挥舞木剑。
伊春走过去,咳了一声,算作打招呼。
杨慎满头大汗,懒得回头搭理,隔了一会才道:“你放心,我不说。”
伊春小声道:“真的不说哦?”
她还不太了解他,有点不相信。这小子看上去蛮阴险,肚子里或许要耍小九九,不能掉以轻心。
杨慎不由大怒,把木剑一丢,把手拢在嘴边大叫道:“喂!大家都过来啊!前两天后山桃林有个不得了的大事啊——”
伊春慌得一把扯住他,抬手就去捂嘴:“你明明说了不说!”
杨慎斜睨她一眼,伸出手来:“原本我是打算烂在肚子里当作没发生过,但师姐的怀疑态度让人很不爽。给我五十文钱好了,当作遮口费。”
这次轮到伊春大怒:“你分明是敲诈!”
他于是继续嚷嚷:“大家都来啊——那天后山桃林里的事——”
伊春头发都要竖起来,忙不迭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铜板,往他手里一塞。
“三十文,不许还价!”
杨慎立即闭嘴了,把钱在手上掂掂,满意地塞进怀里,拾起木剑,和没事人似的继续挥舞。
伊春做贼心虚,左右上下看看,确定周围没有闲杂人等被引诱过来,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
冷不防师父的声音在台下响起:“后山桃林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她顿时手足无措,本能地在地上找洞,她好钻进去别出来。
师父心情似乎不错,面上还带着一丝笑,走过来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两人都是他钟爱的弟子,所以他的神情十分柔和。
杨慎故意回头看了看伊春,神情诡异,吓得她脸色越发白了。
“哦,是那天在后山桃林发现了一只狐狸,怪漂亮的。”他说的无比自然。
伊春一瞬间从紧张的高峰滑落下来,浑身都软了。
偷偷瞥一眼杨慎,他也正望过来,对她微微一笑,倒有些狡黠的俏皮。
光阴荏苒,眼看着年关将至,山上早已下了两三场大雪,放眼望去皆是银装素裹。
大半年之前,伊春和杨慎各自病了一大场之后,师父就把四个弟子分开指导了。
他俩算重点培养对象,整个下午连带大半个晚上师父都会亲自传授剑法,指点两人拆招。而上午他俩就在一寸金台上练剑,师父则在山庄里另一处比较小的演武堂里指导墨云卿与文静。
两边练武的地方隔着挺远,伊春直到大年三十那天,才见到了暌违大半年的墨云卿,他穿着新裁的鸦青褂子,个头似乎又窜高不少,面如冠玉,一眼看去真是个翩翩佳公子。
文静柔顺地站在他身侧,谁看了都要在心中赞叹一声:好一对金童玉女。
见到伊春与杨慎过来,文静立即笑吟吟地上前行礼:“见过师姐,见过二师兄。”
伊春点点头:“新春快乐,恭喜发财呀!”
文静轻笑一声,捂住嘴,轻道:“师姐真会说笑,我能发什么财。云卿要做山庄新主人,才是发财呢。”
大半年没见,她连师兄两个字都省了,了不起。那话语里,自然而然要带上一些得意的色彩,用胜利者的姿态。
伊春毫无所觉,自己扯了一把椅子坐了,忽觉有人看自己,抬头去望,就见墨云卿不甚友好的目光。
她又站起来,恭恭敬敬抱拳行礼:“师兄新春快乐,恭喜发财。”
他没搭腔,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别过脑袋,说:“多谢,承你吉言。也保佑你来年多走走桃花运,找个门当户对的男人。”
言下之意不外乎指责她有高攀自己的意图。
这顿饭吃得无味之极,伊春专心数着碗里的米粒子,巴不得天赶紧黑下来,她好回家。
对面的墨云卿一直在说笑,不知说到了什么,忽然提高声音:“伊春师妹怎么不吃饭,听说你晚上要回自己家,下人家里,只怕没这些好饭菜吧?”
她头皮有些发麻,抬头看看他,再看看文静,她在忍笑。再看看师父,他目中微有怒意。
于是伊春慢条斯理地说道:“其实嘛,下人家里的饭菜也还可以,别的不说,喂饱一只多嘴八哥还是绰绰有余的。”
她喜欢他,所以他可以把她当作泥人,任意揉捏,因为她的喜欢不值钱,大约还侮辱了他高贵的出身。
不过他总要明白一个道理:她不是泥人,所以她有火气。
“你什么意思?”他漂亮的脸果然沉了下来。
伊春没有说话,继续专心数碗里的米粒子。
场面有点尴尬,隔了一会,杨慎咳一声,过来圆场:“师姐,我还没去过你家呢,过年能去玩么?”
伊春展颜一笑,点点头。
她越发觉得这个师弟很顺眼,十分顺眼。
墨云卿张嘴还要说话,师父突然开口:“天气不太好,只怕是要下雪,伊春,杨慎,你俩这就收拾一下下山吧,万一下起雪来,山路不好走。”
伊春长长松了一口气,得命似的赶紧起身,行个礼,直接奔走了事。
直回房收拾了个小包袱,出得门来,才发现杨慎早早等在门口,衣衫单薄,冻得脸色发青。
她奇道:“你怎么不收拾东西?就穿……这身衣服过年?”
突然发现这孩子好像就没怎么换过衣服,常年只有两件衣服轮着穿,不是青灰粗布打满补丁的外衣,就是褐色粗布打满补丁外衣,从春到冬,连稍厚实点的都没有。
如今他身量长高了,衣服穿在身上显得又短又小,脚上踏着一双破烂草鞋,十根脚趾冻得有红有白,看着越发拘谨可怜。
杨慎说:“没什么可收拾的,走吧。”
伊春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两人一起下山回家。
因着伊春是第一次带男孩子回家,而且是墨云卿少爷以外的男孩子,爹娘立即沸腾了。爹笑呵呵地问他会不会下棋,剑法学的如何,娘则拉着他的手亲亲热热地问他的名字,爱吃什么。
伊春笑嘻嘻地坐在椅子上择菜,道:“这是我师弟羊肾,您二老悠着些,别吓坏了人家。爹,今晚红烧肉要大块的,肥肉多点!羊肾喜欢吃肉。”
她爹笑呵呵地答应着出去杀猪了,杨慎见伊春她娘擀面很吃力,便自告奋勇洗手摞起袖子来擀。她娘笑得嘴也合不拢,问他:“你今年多大了?是哪儿人?”
杨慎在大人面前老实的很,答道:“我今年十五岁,比师姐小一个月。是邵州人。”
“爹娘都还健在吧?家里几个兄弟姐妹?”
杨慎顿了一下,声音没有任何变化:“城里闹瘟疫,家人都死了,只我一个活着被师父带上山。”
屋子里静默了一阵。
二妞拉拉伊春的衣服,低声道:“姐,我听说老爷新收的那个男弟子瘦的像竹竿,长得特别难看。怎么这人和传闻不像啊?”
伊春道:“他是瘦,不过谁说长得难看?他长得……呃……”
杨慎长什么样,她压根没关注过。这会儿回头去看,他刚好嫌挡在额前的浓密头发碍事,全拨到了后面,露出饱满的额头来。
出乎意料,倒是一张精致秀气的脸,睫毛长而浓密,不输给墨云卿脸上那两把小扇子。
但总觉着这孩子看着就不像好东西,像是一肚子坏水,又或者可能随时会悄悄在背后给你一下子的坏蛋类型。
伊春回头,说:“他长了一张坏蛋脸,不过人很好。”
有的人长一张好人脸,神采飞扬,却不是什么好东西。
过完年三十,眼看年初三就要到,回山庄的日子也近了。
在伊春家的这几天,杨慎与伊春爹下了十七场棋,四负十三胜。帮伊春娘洗碗,砸破碗碟三对。替二妞从井里打水,拉断绳索五根。与伊春拆招八场,四胜四负,打个平手。
无论如何,他似乎过得很开心,纵然他笑起来像奸笑,睡着了像在打鬼主意,爹娘还是用宽大的心胸接纳了这个很不错的小伙子。
要离开的那个晚上,伊春她娘拉着女儿说悄悄话:“大妞,这孩子人不错。你可要看牢了,别让他跑掉。”
伊春连连摇头:“说什么呢,他是我师弟!我可没那个意思。”
“没意思?你把人家往家里带,还让为娘的帮他做衣裳鞋子,照顾的那么好,没意思?”
伊春还是摇头,一本正经:“真没别的意思,他是我师弟,和我弟弟一样,我当然要多照顾他一些,师父也这么吩咐。而且我现在满心都想着学好武艺将来继承斩春剑,喜欢啊意思啊什么的,我可再没功夫想了。娘你也别多想。”
她娘不由气馁。
第二天一早,杨慎推开门便见到伊春提着一个包袱冲自己笑。
他奇道:“师姐,这么早就回去?”
伊春把包袱递给他:“送你的礼物,看喜不喜欢。”
他疑惑地解开,里面却掉落几双崭新的鞋,有棉鞋,也有布鞋,做的十分精致用心。还有几件粗布的新衣,从单到棉一应俱全。
“这是……”杨慎露出一个惊讶的神情,抬头怔怔看着她。
伊春笑道:“你的衣服不太合身了,我让娘给你做了几套新的,因你还要长高,所以衣服做的大了些。你试试看,喜不喜欢?”
他呆了半天,突然冒出一句:“我还以为是师姐做的。”
“……我可不会拿针线做衣服,别指望我。”伊春摆了摆手。
杨慎默默走进屋子,隔了一会再出来,果然换上了新衣新鞋,面目焕然一新,精神多了。
他脸上也挂着笑,难得笑得不像坏蛋,而是一个真真正正十五岁少年的清爽笑容。
“谢谢你,师姐。”衷心道谢。
伊春又笑:“别谢我,去谢我娘吧,是她做的。”
杨慎轻道:“师姐的家人真好,有家人真好。”
伊春知道他想起了自己惨死在瘟疫中的家人,不由怜悯地拍拍他的肩膀,无意中发觉这小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个头都窜的和自己一样高了,不再是以前那个瘦弱的豆芽菜。
“我们以后都是你家人。”她安慰他,然后决定把他敲诈自己三十文钱的事情给忘掉,从此要对他更好些。
杨慎摸着新衣,低声道:“谢谢师姐这么关心我……不过那三十文我是不会还给你的。”
“……”
伊春觉得自己还是记住这笔账比较好。
他抬脚走了两步,忽而回头对她一笑,神色温柔:“以后赚了钱,我还你三十两银子。”
新的一年就这么开始了,新的前途,新的希望,一切都铺开在眼前,等待他们去采撷。
不过伊春没想到来的那么快。
回到山上之后,师父第一句话就是——
“你们准备准备,三月就下山去吧。”
那一年,她十五岁,初涉江湖。
下山前伊春她娘收拾了两个小山大的包袱,一个给自家女儿,一个给杨慎,托二妞送到山庄里。
伊春随手翻了一下,从里面哗啦啦掉出几双筷子,并着她小时候爱不释手的一堆木头小人,散了一地。
她有点发怔:“……娘是恨不得把整个家都让我搬走呢。”
二妞捂着嘴笑:“那一包是养肾大哥的,姐别忘了给他。”
伊春一本正经地晃晃手指:“是羊肾,羊肾,不是养肾。这种口音以后得改,省得让人笑话。”
“你才要改改口音吧……”二妞瞪她,“什么羊肾,我还马肾呢……”
忽见伊春一件一件把东西往外掏,不一会那小山似的包袱就变得娇小玲珑,她奇道:“姐你不要这些东西啊?”
“我们是去跑江湖历练,又不是出去玩,带那么多东西累赘死了。喏,这些你带回去吧,都用不上。”
二妞四处看了一圈,又问:“姐,羊肾大哥呢?不是说今天就下山吗?你们不一起?”
“哦,师父找他,说有要紧事交代。刚也嘱咐了我好久,还给我几张拜帖,扬州有他几个老朋友在。”
二妞眼睛顿时亮了:“扬州!姐要带些好吃的回来啊!”
伊春叹了一口气:“刚说的你没听明白?我们是去历练啊,历练!不是游山玩水。”
话音刚落,忽听回廊尽头那扇门被人猛然推开,撞在墙上,发出好大的声响,紧跟着是一个人凌乱的脚步声,似是在朝这个方向跑。
两人好奇地探头出去望,却见杨慎跌跌撞撞地奔过来,脸色青白交错,这种惊惶的模样极少在他身上出现。伊春不由问道:“怎么了?师父和你说了什么?”
他又吃了一惊,像是才发现伊春她们就站在对面,怔了半天,才喃喃道:“不……没什么。师父说江湖艰险……一切都要多加小心。”
伊春不由笑道:“原来这就把你给吓到了,胆子真小。怕什么,有师姐我在呢,我罩你。”
杨慎“唔”了一声,心不在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