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短短一眨眼的功夫,他们就算被挟持,也弄不了多远。
伊春四处张望一番,忽见园门前地下斜斜钉了一根细细的针,针头指着储樱园内。
那是晏于非常用的暗器。
她直接冲进了园子。
储樱园里种了无数樱花树,此时正值盛开季节,如烟如霞,晃得人眼花缭乱。
传说这园子本是某豪富人家的后院,后来家道败落,便将园子专卖旁人,几经转手,如今却成了一块公众之地。园内另有商家酒楼茶舍各自经营,互不相扰。但由于价钱昂贵,纵然是樱花盛开的时节,也鲜少有人进来败家。
伊春很快就在繁华的樱林里迷路了,迷的一塌糊涂完全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
胡乱绕了几圈,忽又在一棵树下见到了一片撕碎的衣角,捡起来摸摸,是粗布的。那颜色质地与杨慎穿在身上的衣物并无二样,那孩子一向心地慎密,应当是给她留记号。
果然左右再看看,在另一棵树下也找到了一片碎布。
伊春心头一松,顺着杨慎的记号一直朝前飞奔,不一刻忽觉眼前豁然开朗,竟是出了樱林,对面是一个极小的凸起土坡子。
坡上建着一座竹楼,晏于非身上的象牙白外袍很是显眼,就靠在窗边。他看上去倒没什么异样神色,一手扶着下巴漫无目的地望着窗外,忽然看到伊春朝他挥手,他不由一动,反而把脑袋别过去了。
伊春愣了一下,左右看看,确定这里应当是园子里的某间茶舍,因为还有三三两两的游人在附近赏樱,竹楼下更摆了桌椅,供人休憩喝茶。
她解下斗笠,直接推门走进茶舍,热心的伙计上来招呼,她说:“我要上二楼。”
伙计很是为难:“姑娘,二楼被人包下了,委屈你在一楼坐会儿,好么?”
她像是没听见,抬脚便冲上楼,伙计急得大叫几声,只听楼上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像是要把纤细的竹楼给踩塌了似的,猛然停在楼梯口。
伊春抬头一看,心里顿时打个突,犹豫着停了下来。
楼梯口站着一个铁塔似的壮汉,不,称为巨人或许更合适些。
天气还没完全转热,他却只穿了一条薄裤,裸露出来的上身肌肉贲张,犹如铁块一般甚是可怖。
伊春估摸着四个自己还未必能抵得上人家一个,眼看那人手里提着一把巨斧,作势要砍过来,好女不吃眼前亏,赶紧逃命是要紧。
她窜下楼梯,一阵风似的跑出茶舍,隐约听见楼上有个冰冷的声音说了一句:“是那个丫头?把她杀了。”
沉重的脚步声在背后响起,伊春惊得头发都要竖起来,勉强回头一看,那个巨人果然提着斧头来追她。他人生得高大笨重,跑起来却十分快,伊春觉着自己就是一只小鸡,很快便要被老鹰抓走吃掉。
她在樱花林里左右乱窜,仗着身体小巧轻便,那巨人一时也无可奈何,只能紧紧追在后面。
伊春终于明白为什么其他三人一瞬间就不见了,要是被这壮汉抓住,估计再来十个也对付不了,通通被他打晕拖走。
眼瞅前面有一株特别高大的樱花树,她像猫一样刺溜一下便窜了上去,抱住最高的枝干,把身体藏在樱花里,动也不敢动。
沉重的脚步声慢慢靠近了,她屏住呼吸,眼睛瞪得溜圆,浑身绷得发疼。
树下忽然传来一阵莺声燕语,应当是普通游人在树下歇息玩赏。
伊春稍稍探出脑袋,打算提醒他们先逃命,被那巨人推一把或者砍一斧子,可不是好玩的。
却见树下摆了一张躺椅,上面还铺着柔软的锦垫。锦垫上半躺半睡一个穿浅紫色长袍的年轻男子,色如美玉,神色纯善,正是许久不见的舒隽。
躺椅周围还围着一圈姑娘,嘻嘻哈哈七嘴八舌地和他说话。
“舒公子说话好生风趣。对了,你还没说自己家住何方呢?”
某个圆脸姑娘略带娇羞地问他。
舒隽闭着眼睛,声音淡淡的:“问了家住何方,是不是就打算问有没有娶妻?问了娶没娶妻,大约就是要问我年纪多大。问了年纪再问父母高堂,最后是不是打算问我家里到底有多少钱啊?你们烦不烦。”
很明显,他正处于不耐烦的状态,而且是很不耐烦。可惜那张脸生得又温柔又善良,明明是很烦躁的神情,可看在别人眼里却是害羞又容忍的,于是大家都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叽叽喳喳又笑开了。
“舒公子是在这里等人,这么久那人还没来,莫不是某位高傲的姑娘家?”
纯真热情的姑娘们看不出脸色,还在问。
舒隽冷道:“关你什么事,你们烦死了,都走远些!”
大家认定他是在害羞,笑得更欢乐。
“想必是国色天香的美人,不然怎敢让公子这样的人等候多时。”
有人的语气微微含酸,又羡又妒。
这帮三姑六婆,真没完了。舒隽睁开眼,打算大发狼威把她们赶走。每次都是这样,他只要单独落在外面,这些女人都朝他这里靠,他说话怎么难听都没用,烦得要命。
樱花林里忽然走出一个半裸的巨人,手里还提着一把巨斧,比常人大腿还粗,杀气汹汹地停在对面看着他们。
女孩子们一下就安静了,惊恐地缩了起来。
“看到一个扮男装的丫头经过么?”巨人声音粗嘎,冷冷问着。
舒隽撑着脑袋,懒洋洋地说:“最近女人流行穿男装,满大街都是扮男人的。你问的是哪个?”
“年约十五六,戴着斗笠,身上佩剑,身材瘦削。”
“这种人街上每天一抓一大把,你问我我问谁。自己去找吧。”舒隽的回答欠扁之极。
“舒公子……”有女孩被他的大胆打动了,双颊浮现晕红。
“都给我闭嘴,滚走。”他头疼地揉揉眉心,口吐粗话。
姑娘们全体感动,一齐挡在他身前,说:“公子为我们担心,怕这人伤到我们,不惜翻脸赶人,此心我们若是体味不到岂不是辜负公子一番厚情。你这粗鲁的汉子,还不速速离开!是要在园子里当众逞凶么?”
舒隽索性翻身坐起来,叹道:“你们不滚,我自己滚。”
他说走就走,挥挥袖子不带走一片云彩。
“哪里走?!”巨人恼他出言无状,伸手便要抓他。
姑娘们一齐扑上去,抱手的抱手,拽裤子的拽裤子,就是不给他靠近那可怜又柔弱的男子。巨人一时倒也没办法,总不能真的当众杀人,只好像抓小鸡似的把那些女子抓着轻轻丢开,场面顿时乱了,娇滴滴的哭喊叫嚷声连绵不绝。
舒隽塞住耳朵,喃喃道:“活该,让你们花痴。”
伊春再也忍不住,从树上一跃而下,厉声道:“放开她们!我在这里!”
舒隽只觉声音耳熟,回头一看,登时认出是葛伊春。她从头上摘下斗笠,直接丢出去,紧跟着寒光一闪,剑已出鞘。
“我和你过招。”
她简直大言不惭。难道看不出再来十个她也不是这怪物男的对手吗?
算了,不要管闲事。舒隽对自己说,拔腿想走开的,但不知怎么的竟本能地朝她走去,低声道:“你没长眼睛?自己冲上去找死?”
伊春恼怒地瞪着他:“你真无耻!居然让女孩子们为你送死!”
虽然是被骂了,他却不恼,眼珠一转,
伊春正要冲过去和巨人打上一架,忽觉身体一紧,是被人从后面抱住了。
舒隽搂住她的腰身,把下巴放在她肩上,笑吟吟地:“哎呀!你总算来了,我可是等你好久。来来来,咱们找个僻静的地方好好谈谈吧。”
“你说什么……”伊春的嘴忽然被他捂住,舒隽半抱半拽,拖着她往后走,一面在她耳边低声道:“臭丫头,把他引到没人的地方再说,不是不想让那些三姑六婆受牵连吗?”
伊春眼睛登时一亮,舒隽丢开手,皱眉道:“身上都是汗臭,你不换衣服的?”
她怒了:“一个男人香喷喷的才叫恶心!”
说话间,巨人已经摆脱那些女孩子,提着斧子追上来。
舒隽一把拉住她的手:“快跑!”
伊春不由自主随着他在樱花林中飞奔,眼前只有他淡紫色的袍子一摇一晃,偶有飞樱落下,像一场红雨,像一幅会动的画。
姑娘们眼看这位漂亮又温柔的公子等的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小姑娘,不由纷纷落下辛酸眼泪。
如今的世道,鲜花永远是插在牛粪上的。
“怎么会招惹上那怪物?”舒隽一面跑一面问她。
伊春老老实实把经过说了一遍,说得他连连摇头:“我以为你装傻,没想到是真傻。晏于非的人情怎么能随便欠,小心以后骨头都被他吃了。”
伊春却毫不在意:“我不是正在还他么。”
舒隽还是摇头,却不说话了。那巨人紧紧追在后面,他体型生得笨重,樱花树的枝叶又生得低,总打在脸上疼得厉害,他恼怒起来,扬起巨斧旋转着飞舞出去。
两人朝相反的方向跳开,都觉脸庞风声锐利,擦在脸上一阵疼痛,紧跟着“砰”一声巨响,巨斧插入地上,深有数尺。真无法想象被这斧子砍一下是什么滋味。
舒隽叫了一声:“喂,有暗器吗?”
伊春摇了摇头,她和杨慎都只学剑法,暗器什么的并不擅长。
舒隽无奈地摸摸身上,他今天是出门见人的,没想到要在这里和人打架,什么准备都没有。四处看看,只好从地上捡了几个小石子,放在手上掂掂,抬头冲那巨人微微一笑:“小心暗器。”
说罢不等他有任何反应,抛出一颗石子,就朝着巨人的面门飞去,被他轻轻松松地接下了。
他嘲讽地笑道:“这就是暗器?”
舒隽忽然露出一丝诧异的表情,望着他身后,惊道:“啊,怎么是你来了?”
这等骗人小招,稍有经验的都不会上当。巨人连眼皮子都没动一下,拔腿朝舒隽狂奔而去。
谁知身后扑簌簌几声响,真像是有人拨开枝叶朝这里走来。巨人猛然回头,却见空荡荡并无一人,只一颗小石子滚在路边,心知是上了他的当,正打算转身好好教训他一番,背后几个要穴却突然被点,登时僵在那里无法动弹。
舒隽笑吟吟地颠着石子走过去:“我早提醒你要小心暗器了。”
伊春略带惊讶地走过去,看看僵直不动的巨人,再看看舒隽,不太敢相信他轻轻松松就把难题解决了。
舒隽整整衣袖,抬头看天色,道:“估计要等的那人今天不会来了。也罢,我去了,你保重。”
伊春见他又是说走就走,不由急道:“那个……谢谢你帮我!”
舒隽斜斜睨她:“如今我也是还你人情,多谢你上次一顿好酒菜。你我现在两不相欠,以后见了就当不认识吧。告辞。”
原来如此,他人倒是不坏。
伊春在后面笑道:“别这样嘛,舒隽。我们交个朋友不行?”
他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忽然抬手把她歪到一边去的发髻扶扶正,神情严肃:“你太邋遢了,等变成美人再说吧。”
伊春奇道:“交朋友还要看容貌?我都没介意你长得像女人。”
怎么说呢,她确实具备把人肠子给气破的本事。
舒隽问:“你不是要去救人吗?”
话还没说完她就飞快跑走了,一面还朝他摆手:“说定了!交个朋友哈!”
他倒愣愣站在原地:“……你别擅自决定……”
自然是没人回答他了。舒隽抬头看看那巨人,对方也直直看着他,隔了一会,说:“原来你就是那个臭名昭著的舒隽。”
好烦。
他一言不发转身离开,忽又想到什么似的,回头恶作剧地给他一个笑容,眉眼舒展开,倒有一种别致的淘气在里头。
“送你个见面礼,省得总拿我的名字与旁人卖弄。”
手里剩下的石子被他一把抛出,全部砸在巨人脸上,他痛得放声大叫,偏又不能动,脸上也不知破了多少伤口。
舒隽把袖子掸掸,像是终于出了一口气似的,神情轻松地走了。
竹楼里很安静,只有泡茶沏茶的轻微声响。
那是一个年约四旬的男子,正值壮年,头发却已花白,面容清矍,目中隐含锐利。
他缓缓用滚开的第一遍茶水把四个陶瓷的小杯子烫一下,残水倒掉,再灌入新烧开的水。四个小杯子比婴儿拳头也大不了多少,茶水映着里面白色的底子,碧黝黝的,香得沁人心脾。
眼看他把四个杯子分开放在各人面前,杨慎下意识地稍稍一缩,背心立即被一柄冰冷的刀抵住了。
他们三个人,每人背后都有一人用刀指着要害,只要稍有妄动便是性命不保。
晏于非似乎见惯了这种事,眉毛也不动一下。只听那中年人说道:“晏二少见识广博,可知这是什么茶?”
他淡道:“安溪盛产铁观音,功夫茶大善。”
中年人笑了笑:“厉害。舍弟也最爱闲时品尝这铁观音,晏二少向来聪明,想必已知道舍弟是何人了。”
晏于非看了他一会,说:“是闽南龙虎帮的于头领,阁下应当是于头领的胞兄,铁面穷奇于先生。”
于先生做了个请的手势,敬他们喝茶,三人被迫拿起那小小的陶瓷杯子,一口喝干,滋味果然与寻常品茶不甚相同。
他又往小小的茶壶里倒开水,一面说:“晏门为了吞并闽南一带势力,收买了不少帮派。钱字当头,当然人人抢着办事,将舍弟一家大小十三口人杀得一干二净,龙虎帮就此瓦解,说出去却与晏门没有一点关系,这招借刀杀人果然厉害。想得出这个点子的晏二少,更是少年英才,不同凡响。”
晏于非丝毫不惊惶,倒是微微一笑:“于先生谬赞了。”
杨慎心下略有些了然,先时还当是巴蜀万华又来找麻烦,没想到晏门仇家太多,闽南一带居然找到了这里。
他稍稍转头朝窗外看,心中焦急。方才伊春循着记号找来,却被那巨人堵住,眼下不知生死如何。最糟糕的情况莫过于大家今天一起死在这里,早知道便宁可做无赖,根本不还他什么人情。
思忖间,于先生又放了一杯新茶在面前。
“晏门施计杀了舍弟全家一十三人,连出生不满三月的婴儿也不放过。这笔账今日是算不完的。你们兄弟四人,加上门主五人,听说你大哥生了两子一女,加上妻妾也不过十人,还缺三人。算上先前跑了个丫头,还要麻烦这位先生与这位少侠来充数,血债血偿。”
杨慎背上冷汗涔涔而下,晓得他是说真的,奈何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脱身的法子。
晏于非却说道:“你也不过在我面前说说狠话,今日是我不慎被你抓住,我大哥他们却不会像我这般没用。于先生,十三人比四人,到底还是让我们晏门占了便宜,多谢承让。”
他居然还故意挑衅。
杨慎瞬间明白他是想激怒于先生,趁他露出破绽才好反击。
只是太险。
于先生抄起茶壶,撒了他一脸热水并茶叶。殷三叔忍不住低叫:“少爷!”
晏于非动也不动,由着茶叶顺着脸庞滑下,白皙的皮肤立即被烫红了。
于先生再不多言,手一摆:“带走,我要把你活活煮熟。”
话音未落,忽听窗外一个黑影劈头飞来,他下意识地避开,那东西狠狠砸在桌子上,茶水杯子叮叮当当碎了一地。
原来是一块大石头。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伊春早已越窗而入,剑光闪烁似银龙。
杨慎一把按住了抵在背心的那把刀。
局面瞬间反转,先前制住别人的,如今反倒被他们制住了。
杨慎顾不得其他,先把伊春从头看到脚,急道:“没受伤?那巨汉呢?”
伊春摇头:“遇到舒隽了,他帮我来着。”
舒隽?杨慎心里难免不是滋味,连着两次了,被那无赖救。
“他没再提出什么无理要求?”
她还是摇头:“没啊,其实我刚发现他人不错……”
殷三叔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两人都本能地闭嘴不再说话。
他低声问晏于非:“少爷,怎么处理?”
晏于非看着于先生死灰般的脸,忽而抬手,剑光划过,于先生的脑袋骨碌碌地在地上弹跳起来,滚了老远。
鲜血飙射上天花板,他的身体像个沉重的麻袋,重重砸在地上。
晏于非将剑上的鲜血一甩,面不改色地收剑回鞘,淡道:“真可惜,于先生。你废话太多了,要杀一个人,先杀了再说话吧。”
他转过身,声音清冷:“殷三叔,全杀了。记得善后。”
伊春一步上前,急道:“喂!你……”
杨慎死死拉住她,低声道:“别说话!别冲动!”
殷三叔意味不明地回头深深看了他俩一眼,提剑将剩下三人杀了,跟着又下得楼去,伊春只听见他紧紧将大门关上的声音,伙计掌柜们纷纷惊叫起来,然而声音还没叫完便断开了,一片死寂。
她掌心不由全是冷汗。
殷三叔踩着竹质台阶,咯吱咯吱地上来了,身上干干净净,剑却在往下滴血。
他是把这茶舍里的人都杀了,断绝官府搜查的任何线索。
晏于非朝伊春深深一揖,神色温和亲切:“多谢葛姑娘出手相助,大恩大德,晏某毕生不忘。”
伊春脸色有些发白,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说道:“我走了,不会再帮你。你救我,我也救了你,咱俩扯平。就此告辞。”
晏于非眸光闪烁,轻道:“葛姑娘何出此言,莫非是觉得晏某所作所为过于残忍?姑娘须得知道,江湖上你不杀别人,别人便要来杀你。方才若不是姑娘,晏某早已横尸街头。明知对方是障碍却不除去,那是菩萨。”
伊春慢慢说道:“不,我只是觉得……道不同不相为谋。总而言之,你我现在两不相欠,以后就当不认识吧。”
她把舒隽的话拿过来用,再也不管他说什么,拉着杨慎的手直接跳下楼,转眼便跑远了。
殷三叔的脸色顿时变得极难看,回头道:“少爷,让属下去把这两人除了以绝后患!”
“慢。”晏于非摇了摇头,“这事还不必殷三叔亲自动手。”
他眉头微皱,似有无数心事,缓缓下楼,殷三叔紧紧跟在他身后,消失在樱林中。
忽听前方有人在大声叫骂,殷三叔探头张望一眼,脸色稍变:“少爷,是方才那个巨汉。似乎被人点了穴道不能动弹。”
晏于非一言不发地走过去,那巨汉见到他骂得更厉害了,脖子上的青筋也绽出来,极为狰狞。
殷三叔摸了摸入地三分的巨斧,有些感慨:“真是个怪物,少爷,不如把他收为己用?”
巨汉听了,骂得几乎要喘不过气:“吃屎去吧!要老子为仇人效命!老子进门后第一件事便是把你们两个王八蛋捏成碎片!”
殷三叔眉头一皱:“……少爷,还是杀了省事。”
晏于非沉默半晌,忽然露出一抹笑来,轻道:“不,等等,我有个好法子。”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锦囊,里面并不是什么灵丹妙药,而是一个针盒。取出四根针,他回头细细打量那巨汉,目光竟惹得他浑身发抖,颤声道:“死小子要做什么?!”
他并不搭腔,绕到身后,对着他的颈椎一针扎下,那巨汉登时狂吼一声。
紧跟着,头顶、左右耳下都被扎了针,他这下连叫也叫不出来了,翻起白眼摔倒在地上,四肢簌簌抽搐,也不知是死是活。
晏于非收起锦囊,心情似乎变好了,抬头欣赏地望着云蒸霞蔚般的樱花。眯起眼睛,他仿佛想到什么欢快的心事,眼中波光流转,神彩无法捉摸。
他低声道:“殷三叔,对付喽啰不用动咱们的人,让别人帮咱们动手好了。麻烦你明天与减兰山庄的小少主交涉一下,我看看他是个什么货色。”
殷三叔垂手说了个是。
晏于非在那巨汉身上踢了一脚,笑骂:“还不起来。”
话音刚落,巨汉便从地上慢悠悠地站直了,依旧翻着白眼,嘴边还有白沫留下,分明是一付不省人事的模样,却能走能动也能听懂话。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晏于非身后,慢慢走出樱花林。
那天离开的时候,杨慎提醒了一句:“晏于非老谋深算,得失猜忌心甚重,此番拉拢失败,必然要寻了法子来除掉我们,以后一切小心。”
伊春眉头紧皱:“羊肾,你说……我是不是不该当面给他难堪?”
他笑了笑:“所谓不是朋友就是敌人,无论你给不给他难堪,只要不愿被他拉入阵营,迟早他都要来对付你。”
说到这里,他的笑容渐渐淡了:“他是布了局,诱我们进去,不进也不行。”
常听人说晏家二少手段了得,他也想过此人大不了他们几岁,传言未必属实,这次接触了才明白那传闻半点也不夸张。
所谓江湖豪情,朋友义气,在他们这种人眼里不过是可以拿来利用的工具。每个人都是一颗棋子,有用的就想办法留下,留不住的,就要尽快抹煞。
情谊,在这个江湖里什么也不是。
两人一路无言,回到潭州城内寻了家客栈住下,就近等待晏二少的报复,把账算个清楚。
谁知这一等就是十天半个月,杀手没等来,却见到了宁宁。
她来的时候正是半夜,月亮团在天际像个银盘子。
杨慎睡得很熟,不知做了什么美梦,嘴角微微扬起,令那张邪气的坏人脸多了一丝天真率直。
觉得有一双柔软滑腻的手在摸自己,顺着脸颊一遍一遍的划动,像春风在轻抚。
春风吹着吹着就往不该去的地方去了,吹开他的薄衫,还要往下,再往下。
他一把按住那双手,反手便扭了过去,身上立即传来一声娇软的轻呼。睁开眼,正对上宁宁那张清丽又楚楚可怜的脸,她双眸似水,幽幽看着他,唤一声:“杨公子,你抓疼我了。”
杨慎脸色铁青,抓起她的衣服想狠狠丢出去。谁知那衣服薄如蝉翼,也许是故意,也许是无意,系带松垮垮的,一拉之下居然全部裂开,那件薄薄的衣裳便轻飘飘地顺着她光裸的肌肤滑到了地上。
她里面什么也没穿,光溜溜地压在他身上,若有若无,贴近他全身敏感的地方。
身体一下绷紧了。他一时找不到下手的地方,她没穿衣服,碰到哪里都不好。
他声音压抑着怒意:“不知廉耻!你如今又为晏于非效命了?!”
宁宁对着他的耳朵轻轻吹一口气,柔声道:“杨公子狠心,将我一个人丢在那虎穴里。一个弱女子还能怎么办?”
他没说话,没有任何反应。
宁宁缓缓摸着他的头发,声音也又缓又轻,充满诱惑:“杨公子,你看我如何?是不是比你那个邋里邋遢的师姐好上千倍?你年纪还小,见的女人太少,所以把你师姐当作宝贝一般。等你见过真正的美人,便知道她连泥巴也算不上呢。”
他闭上眼,已经恢复冷静:“……在我心里,什么美人也及不上她。”
他再也不管什么男女之防,握住她赤裸的胳膊,重重抛在了地上。
宁宁痛得又叫一声,迎面又丢过来一件衣服,他的声音冰冷:“无耻!穿上衣服!”
她轻轻咬住嘴唇,表情委屈,像是要哭,又像是自尊受损的抑郁。也不知是真是假。
握住那件外衣,却不穿,她光溜溜地跪坐在地上,抬头看他。月光像银纱一样蒙在赤裸的少女肌肤上,丘壑顿现,曲线玲珑。
杨慎别过脑袋不去看,冷道:“晏于非也会用这种下流计谋?”
宁宁见他始终不为所动,只好披上外衣,低声道:“杨公子,你是聪明人,知道和晏门作对没有好下场。你和你师姐只是初出茅庐的小辈,减兰山庄更不是什么武林泰斗,换言之,你们并没有任何背景。”
她见杨慎一声不吭,以为是说动他了,心头一喜,继续道:“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减兰山庄主子让你们二人下山历练是为了什么。晏公子与少庄主接触过,得知一年之内你二人必须要决定谁来继承斩春,你师父也单独给你一人看了那个锦囊,我说的对不对?”
“少庄主……是说墨云卿?”杨慎终于动容,“他和晏于非接触?!”
宁宁微微一笑:“少庄主识时务,知道谁是强者。杨公子是不是也明白识时务者为俊杰?”
杨慎没有回答。
当初他下山之前,师父单独把他叫过去,什么也没说,只将太师父留下的锦囊交给了他。
锦囊里是一张字条,只写了一行字:弟子互搏,胜者生而继承斩春,败者死。
他和伊春,只能有一个人活着继承斩春。
师父的脸色也很难看,隔了半晌,告诉他:杨慎,你师姐身手不凡,他日必成大器。一击不中,便是死路一条。明取不成,你要致力于暗袭。
他一下子明白为什么师父要收那么多弟子,为什么之前许多弟子要逃下山,为什么他要带文静上山把伊春的心思断了,为什么他对自己的儿子不闻不问却只专心来教导他们两个。
原来是因为这锦囊。
因为伊春是要继承斩春,说不定会死在争斗里。因为他早知锦囊里的内容,所以不能让自己儿子墨云卿陷入屠杀怪圈。
那天杨慎整个人凉了半截。
师父拍拍他的肩膀,叹道:杨慎,我知道你身负血海深仇,斩春剑和减兰山庄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言下之意他得到了斩春,便可以动用山庄的力量向郴州巨夏帮寻仇。
宁宁柔声细语:“我还知道杨公子大仇未报,只等羽翼丰满之日,才能让仇人偿还血债。杨公子觉得是与你那师姐一起小打小闹地闯闯江湖,最后两人拼个你死我活来得好;还是良禽择木而栖,寻个厉害的背景做靠山来得好?”
说罢却不等他回答,捂嘴咯咯笑了两声:“宁宁虽然修为不高,却也能看出,杨公子似乎略逊你师姐一筹,真能赢她吗?”
杨慎眉头拧了起来,似是有杀气迸发。
宁宁扑过去抱住他的小腿,光裸的身躯贴在上面,微微颤抖:“公子若是愿意,让我做什么都行……何苦纠结那个对你没任何情意的师姐?”
杨慎猛然站起,抬脚将她轻轻踹开,正要说话,忽听伊春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羊肾,是出什么事了?我听到好大的声响。”
他顿了一下,勉强维持冷静的声音:“没事,我不小心摔碎了一个茶壶……”
宁宁裹上衣服,娇笑道:“别撒谎啦,杨公子。”
她贴着他耳朵,轻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杨公子,小心考虑,不要落得横死街头呀。”
他的身体又是一阵僵硬。
伊春一把推开房门,急道:“是宁宁的声音?她来了?”
宁宁嘻嘻一笑:“姐姐也要保重。”跟着人便跳出窗口,踏着夜色轻飘飘地跑远了。
伊春有些发愣:“她怎么来了?不是留在晏于非的别院吗?”
杨慎脸色难看,低着头,隔了半天才道:“她……现在为晏于非做事。”
伊春挠挠脑袋:“是被晏于非收买了?她三更半夜跑来又是做什么?还有……她怎么看上去功夫很好的样子?”
他摇了摇头:“……师姐,我累了,想睡一会,你也早点休息吧。明天咱们就离开潭州。”
她静静看了他一会,忽然唤道:“羊肾,你怎么了?”
他心里烦躁,像有一千根针在脑子里不停戳,眼前一会儿是爹娘浑身流血的凄惨模样,一会儿是师父阴沉的脸,告诉他:你不是伊春的对手,只有靠卑鄙的暗袭。最后又变成晏于非冷冷的双眸,他似是在向他作揖,身后繁花万朵,前景美好。他邀请他,他有绝对强大的力量。
答应,还是不答应,只有两种结果。
伊春死,或者他死。
一双手抓了上来,掌心温暖,手指有力。
她紧紧握住他的手,抬头担忧地看着他,轻道:“羊肾,是不舒服吗?我帮你找大夫?”
杨慎怔怔看着她的手指。她的手指并不纤细,不像书里形容女孩子的手,什么兰花柔荑,滑腻如脂。相反,她的手修长却有力,这是一双侠客的手,自由而且温暖。
鬼使神差,他说道:“师姐,我要是做了坏事,你会不会怪我?”
伊春笑了笑,定定望着他的眼睛,眼神澄澈而且明亮:“你不会做坏事,我知道的。”
“不,我是说……假如。”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他像是往下坠落,急急地求得某种认可,答案是什么他也不知道。或许他心里已经有数,但还缺了点什么让他不敢真正面对,还需要一些什么。
“你做坏事,当然是把你拉回来,难道还能让你继续坏下去吗?”伊春有些好笑,“无论如何,我在这里,你跑了多远,记得我在后面,别走丢就行了。”
杨慎也笑了,把她的手一捏:“师姐要看好我。有你在,我哪儿也不去。”
临走的时候,伊春说了一句话:“替别人做匕首,岂不是活得像个工具。我们还没有堂堂正正做个大人,先不要自己歪了。”
原来,她心里都知道。
杨慎垂下眼睫,心里忽然有一个冲动,压抑不住的,走过去从后面紧紧抱住了她。
他觉得自己快要落泪了。
“伊春,我不会让你被人伤害,一丁点也不行。”
他在她头发上吻了一下,把脸贴在上面。
她似乎有些僵硬,六神无主四处张望,目光总是落不在一个固定的点,嘴里喃喃地一遍遍说:“我知道,我知道。”
手指慢慢摩挲着她的脸颊,触手温暖柔软,他不敢用一点力气,似是怕把她摸碎了。她是一个未知的宝物,光彩夺目,像鸟一样自由自在。
偶尔有冲动,要吻一吻也不敢,还怕吻碎了。
他只能叹息一声,要把心底所有的忧郁苦楚都叹出来似的。
“伊春……我好累。”
她握住他的手,正要说话,忽见门口一个人影闪过,跟着一声怪叫:“是你们俩!要亲热怎么也不关门!”
两人都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却是小南瓜又穿了裙子扮女人,正蹲在门口冲他们做鬼脸。
伊春走过去毫无芥蒂地笑:“好巧,又遇到了。你们也住这客栈?”
小南瓜先不回答,两只眼睛滴溜溜在两人脸上转来转去,见伊春神情自然,杨慎神情古怪,他便挤眉弄眼地说:“原来你们不光是师姐弟……真是没看出来呀没看出来……”
忽见杨慎眉头一皱,他赶紧跳起来,连连摆手:“不说了,主子有难,我还得赶紧救济他去!”
伊春追了几步,趴在扶手处问:“什么难?我可以帮忙吗?”
小南瓜抬头研判地打量她一番,老实摇头:“等你打扮漂亮点再说吧。”
她真不明白,交朋友也好,救人脱难也好,和漂亮有什么关系。
伊春一把抓住杨慎的手,拽着下楼:“走,我们去看看舒隽出什么事了。”
他迟疑了一下,把手一缩,有点不乐意:“我……话还没说完,你做什么总关心那个无赖?”
她默然停下了,回头静静看他。
杨慎却极后悔,犹豫了半晌,低头道:“不,你当我没说,咱们去看看吧。”
伊春一向是这样,活得洒脱又自在,真正的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他在旁边对比,就像个多嘴碍事的八哥,一会儿不给她做这个,一会儿告诉她小心那个。有时候自己都觉得够呛。
他是想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能多停留在自己身上,不要去看别人,不要总想着其他的东西。
可他也明白风是抓不住的。
手被她握住,轻轻晃了晃,她眉眼舒展开,笑吟吟地望着他,唤了一声:“羊肾,别钻牛角尖啦。”
他心里涌起一股暖意,点了点头。两人贼忒兮兮地下楼,把脑袋从扶手上面探出去,看舒隽惹了什么麻烦。
天色已经很晚了,客栈早已过了关门打烊的时候,可伙计们一个都不好撤,只因为大堂角落里那位穿绛纱的公子。
他往那里一坐,甚至不需要讲话,在众人眼里便是一朵刚刚绽放的花,美丽而且芬芳。
这朵花成功地引来无数狂蜂浪蝶,大女子小女子都团团围上去,恨不得与他多说两句话,哪里还管天黑天亮。
伙计们劝了又劝,叹了又叹,可姑娘们的脚就扎根在大堂里,死活挪不开。
伊春远远望见舒隽发黑的脸,不由哧地一笑:“原来是女难。他气呼呼的,像颗大茄子。”
杨慎也只好陪着她勉强一笑。
“天都这样晚了,不知是什么人让公子等候到现在,太没礼貌了。”
陌生的姑娘,似曾相识的话语。舒隽扶着下巴,强忍把茶水泼过去的冲动,冷道:“天这么晚了你们还不回去,这才是真的没礼貌。”
“看上去好可怜,都快哭了……”姑娘们看着他微微抽搐的脸颊,心疼极了,“公子放心,有我们陪着你等,一定陪你等到那人。”
他皱眉揉了揉眉心,喃喃道:“求你们快滚开,滚得越远越好……”
话未说完,就听楼梯上一个脆生生娇滴滴的声音笑道:“让郎君久候了,妾身好生过意不去。”
小南瓜的声音,他又往头上加了一朵珠花,打扮得风骚无比,花蝴蝶似的从楼梯上飞奔而下,搂住舒隽的脖子,众目睽睽之下一屁股坐在他腿上。
舒隽脸色稍缓,揪住他背后一眯眯肉,发狠道:“死小子现在才来!”
小南瓜委屈极了:“主子,装女人也要时间的。”
不过在旁人看来他俩情意绵绵,互相咬耳朵,一个略带嗔意,一个含羞而笑。姑娘们清楚听见自己玻璃心碎成一片片的声音。
“这位……莫非是公子的夫人……?”不死心的姑娘颤声问。
小南瓜配合地浮起一朵红晕,把头压得很低,娇羞答答。
舒隽微微一笑,将他腮边一绺碎发拨到耳后,柔声道:“见笑了,内子向来任性的很,而且怕生。如今天色已晚,诸位还是赶紧回去吧,莫叫家人挂念。”
姑娘们又羡又妒地看着小南瓜精致的容貌,都有些自愧不如。
可惜,如今能看的好男人,不是搞同性恋就是名花有主,剩下的那些无主花还一个个朝牛粪狂奔。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姑娘们叹息着,终于散开了。
舒隽长长舒了一口气,把小南瓜一推:“今天来得特别慢,撞鬼了吗?”
小南瓜挤眉弄眼,压低嗓子告诉他:“主子,你猜我撞见谁了?那对师姐弟你记得吧?原来他俩不光是师姐弟,我瞅见他俩不关门抱在一起……”
“舒隽!”楼梯那里又传来伊春爽朗的声音,她朝他挥了挥手,径自走过来。小南瓜立即闭嘴不说话了。
舒隽扶住额头,突然很想叹气:“去了豺狼来了老虎。”
“原来你还没离开潭州。”伊春笑吟吟地走过去,扯了一把椅子坐在他俩旁边。忽然觉得身边有什么不对,回头一看,杨慎还站在原地没过来。他面无表情做了个手势,转身自己上楼了。
她赶紧起身去追,不防胳膊被舒隽拽住:“来了就坐,别客气。”
他带了一丝恶作剧的心情,笑得纯善。等人等得很无聊,他总忍不住要找点坏事来做做,眼前这对师姐弟就是很好的消遣。
“你脸上有灰。”舒隽很自然地抬手替她把鼻梁上一块小小黑斑擦了。
“头发也有点乱。”顺便把她头发顺顺。
扭头再去看,那姓杨的小子果然黑着脸上楼,只怕今天晚上再也睡不好。像是小孩子恶作剧成功,他笑得两眼亮晶晶。
“我以为你早就离开潭州了,不是出来游山玩水的吗?”伊春根本没发现他这些小动作,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人走了,舒隽便意兴阑珊地扶着下巴:“你管我,我乐意留下。”
伊春笑了笑,并不在意,把杯中茶水一口喝干,起身道:“不早了,你们也早些休息。告辞。”
舒隽懒洋洋说道:“要交朋友的话是你说的吧?你就这样交朋友?”
伊春奇道:“那你说要怎么交?”
不耐烦的人是他,不给人靠近的也是他,眼下居然还怪她不会交朋友,此人真是任性之至。
他眼珠一转:“好歹也要请我吃饭喝茶,时刻追在我屁股后头看我有什么不妥就立即出手相助才对。”
伊春笑了笑,摇头道:“你要的是有钱跟班,不是朋友。”
他把眼睛一瞪:“谁说不是朋友?常言就说为了朋友两肋插刀,我又不是要你插刀。”
她还是摇头:“你把自己放很高,而我心里是和你平视的。我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你能吗?”
舒隽又一次在她面前语塞。真要强辩他当然不会输,胡搅蛮缠向来是他强项,可不知为什么今天却不想和她辩。
所以他只眨了眨眼睛,说:“啊,你好烦。”
伊春摆手说了个好梦,转身正要走,却见客栈门被人用力推开,一个身形佝偻面容猥琐的灰衣老者捧着个大包袱走了进来。
无视伙计们的招呼,他直接走到舒隽对面,把包袱往桌上一摆,开口道:“跑了十几日,终于把你要的东西找齐了。”
舒隽叹了一口气:“我也白白在潭州耗了十几日,你既然没弄好,便该早些派人通知我,教我好等。”
老者呵呵一笑:“还和以前一样是个急性子,半点耐心也没有。你且看看是不是你要的。”
说罢瞥了一眼伊春,朝她招手:“姑娘也可以做个见证,看是不是真货。”
她好奇地走过去,看着舒隽将包袱皮一层层打开,里面露出的既不是什么珠宝,也不是什么神兵利器。那东西黑黝黝湿漉漉沉甸甸,却是一块石头,长得奇形怪状,上面还有许多被水冲刷而出的天然孔洞。
舒隽眼睛顿时一亮,像是看到心肝宝贝似的,抬手在上面轻轻抚摸。
伊春一头雾水,轻轻问小南瓜:“这是什么东西?”
小南瓜低声道:“是主子一直想收集的太湖石,他平日里就有个收集石头的爱好。”
太湖石通灵剔透,形态万千,是富贵人家玩赏摆设的妙物。奈何普通太湖石体型庞大,搬运甚是不便,舒隽一直想要个小巧些的,到今日总算给他找到了一块。
老者笑道:“绝对是真品,你如不信,就带着它去太湖问一圈。”
舒隽小心翼翼把石头重新包好,抱在怀里,道:“不必,我还有要事赶回去。价钱方面就和与你谈好的一样——小南瓜把字条给他——你自去通宝钱庄取钱。”
说罢满脸放光喜滋滋地上楼了,忽又想到什么,低头看了看伊春,说:“丫头一切小心,别让人给杀了。”
他的关心听起来也那么别扭。
伊春跟着上楼,想到舒隽居然有个收集石头的古怪癖好,倒觉得他整个人亲切了许多。
推开房门,里面黑漆漆的,她正要摸到桌子旁点上灯火,忽听身后风动,像是有人扑上来。她本能地抬手一卸——手腕却被紧紧抓住了。
不是暗杀?!脑海里瞬间只能闪过这个念头,紧跟着那人将她一扯,力气出乎意料的大。
她撞在一个硬邦邦的怀抱里,味道极熟悉。
那人捧住她的脸,狠狠吻了下去。也许是因为黑暗,也可能是因为生涩和紧张,接触在一起的并不是嘴唇,而是牙齿。
两个人的牙撞在一处,发出很清脆的响声。
伊春疼得哎哟叫了起来,那人却没有退让,发抖的唇像是无比饥渴,带着一丝血腥气,这一次轻柔却不容抗拒,盖在了她同样流血的嘴唇上。
睁开眼的时候,天亮了。
伊春在迷惘中本能地抬手摸摸嘴唇,那里被撞破一块肿了起来,一跳一跳的疼,还有些麻麻的。
她在床上躺了半晌,到底还是长长吐出一口气,把被子给掀了。
刷牙洗脸梳头,和平时一样的清晨,却又有一点微妙的不同。
伊春看了看铜镜里的女孩子,里面的人也无辜地对望过来,像是告诉她:当作没发生最好。
昨天夜里他好像是在哭,他肩上背负了许多她看不懂也不能体会的沉重包袱,他一遍一遍说:“你不要离开,不要离开。”
但想离开的人不是她。
原来他心里的矛盾这么深厚,一直被他藏得很好,不为人发觉。
所以她只有握紧他的手,问他:“羊肾,你要什么?是怕自己不能报仇?明天我陪你一起去郴州,我们俩一起去找巨夏帮,好不好?”
他没有说话,过了很久似乎是平静下来了,轻道:“对不起,冒犯了你。”
他指的是她一直在流血的嘴唇,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伤口,像是要替她把血擦掉,又像恶意地令她疼痛。
他说:“伊春,世上有很多被仇恨蒙蔽眼睛的人,他们很可悲。我不会变成那样。”
只要有你在,我就不会为了仇恨而活。
他吻了她许多下,每一次都轻轻的,唇与唇之间略带粘腻的轻触,碰一下就退开。
应该拒绝他,应该告诉他:她是师姐,她一直将他当作弟弟,从没有往别的方面想。但是杨慎那么聪明,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她说出来,不过是再次伤害他而已。
所以他最后说:“伊春,你什么也别说,我什么也不会做。你就这么活着,比什么都好。”
他走了,她的心却开始狂跳,那一夜梦见的全是他他他。
后山桃林里细雨迷蒙,桃花的香气略带甜涩。豆芽菜似的少年低着头,告诉她:师姐今天这样打扮比以前好多了。
伊春惊醒过来,心还在跳。
还是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把剑装好,包袱拉紧,下楼吃早饭。
杨慎早就买好了油条豆浆,朝她招手:“起的好迟啊,师姐。”
他也没有任何异样,看样子两人都心照不宣,打算把昨晚的事当作没发生过。只有两人嘴上的破皮,光天化日之下提供物证。
唇上有伤口,喝豆浆的时候被烫得一阵阵发疼,伊春放下碗,皱了皱眉头,忽见杨慎不自在地捂着嘴,估计也是疼得厉害。
两人对望一眼,先时尴尬,后来不知怎的都笑了起来。
“咱们今天就离开潭州吧,要不要去洞庭湖玩?”他问。
“好啊,我还没见过大湖。”她答应得很爽快。
洞庭湖边有渔夫出租船只,专门供游人去湖上玩赏。又因伊春杨慎两人都不会划船,只得再出十文钱雇上一个渔翁替他们摆渡。
船桨波动水面,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小小的渔船摇摇晃晃离了岸,朝烟水茫茫的深处驶去。
今日略有些天阴,湖面上起了一层薄雾,湿漉漉地黏在两人的衣服和头发上。伊春走到船尾,背着双手深深呼吸,风里带着水腥的味道,却并不难闻。
一望无际的洞庭湖,像一汪凝碧的翡翠,这一叶扁舟就在翡翠上缓缓滑行,偶尔留下几道波纹,也很快归于宁静。
放眼如此广袤的水天一色,怎能不叫人心胸大畅。杨慎的神情也变得轻松,指着不远处一丛冒出水面的芦苇:“师姐,你说那里面有没有水鸟?咱们打一只当午饭吧。”
她连连点头要说个好,站在船头的渔翁笑道:“两位莫要说笑,如今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小鸟刚孵出来,把大鸟杀了小鸟还怎么活?让它们一家子开开心心的岂不更好。”
杨慎不由默然。
伊春知道他是听了大鸟死了小鸟怎么活,想到自己的身世,不由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还她一个微笑。
渔翁于是说道:“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两位小少侠是有缘人啊,今天老头子给你二人划船,他日二位结成夫妻了,老头子可能讨一杯喜酒喝喝?”说罢呵呵笑了起来。
渔人说话向来豪放洒脱,不拘世俗之礼。杨慎面上薄薄浮出一层红晕,但笑不语。
伊春只觉心跳得厉害,若像平时那样装作不知道跑到别的地方似乎也不行,渔船就这么大的地方。
她只能故作自然地望着远方。
小船经过那一丛芦苇,里面扑簌簌飞出数只白色大鸟,渔人一面笑,一面开始放声高歌:
春生春灭春又回,几度花谢花开。小子夜啼茅屋东,难掩柴门,一钵清粥冷。
歌声略带苍凉,在湖面上回旋,伊春倒有些痴了。忽然想到渔翁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忍不住回头看看杨慎,刚好他也看过来,两人的目光对撞一下,又纷纷急着挪开。
伊春把头低了下去,心里将杨慎两个字念了很多遍,每一遍的滋味都不同,道尽了辛酸甜蜜,那份量似乎也慢慢沉重起来,压在胸口一块,挥之不去。
“师姐。”他低低唤了她一声,走过来似是有话要说。
伊春吸了一口气,索性大大方方抬头看他,忽听身后水声潺潺,又有一条船破浪而来,一个玄衣公子斜斜倚在船头,怀里抱着个玉似的美人。美人皓腕如雪,捻了一颗樱桃去他唇边。
两个人都是一僵,眼怔怔地看着那船靠近过来。船上公子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咧嘴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分轻狂,三分阴狠。
“好久不见了,两位。这次出门历练可还顺利?决定谁来继承斩春了吗?”
伊春好像没听见他的问话,她定定看着这个人。她以前喜欢过的,以为他也喜欢她,放下女孩子的矜持去和他告白,却落得被人羞辱的下场。
以为再见的时候心里会难受,因为她有那么一段时间一想起这个人就觉得郁闷。
不过真正见了她好像也没什么感觉,淡淡的,只带了一丝丝涩然。
宁宁缩在他怀里,像一只柔软的猫,享受主人的宠爱。
伊春看了一会,忽然开口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不是有文静了吗?怎么还抱其他女子。”
墨云卿淡道:“看来你一点没变。你把自己的事情管好就行,文静不劳你操心。”
伊春看看他,再看看宁宁,说:“我知道了,你是替晏于非来做说客的。”
宁宁吃吃笑了起来:“姐姐自视甚高,莫非江湖上人人都盯着你们俩,变着法子做说客来拉拢你们不成?我只不过与墨相公游湖,碰巧和姐姐遇上啦。”
她话虽然和伊春说,眼睛却望着杨慎,见他还是不看自己,她心里便犹如猫抓,闹心的很。
伊春退了一步:“既然是碰巧遇上,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那就此告辞。”
她让渔翁把船摇开一些,等他们先过。
小船晃到她身边,墨云卿淡淡笑道:“枉费我爹成天挂念你这个好徒弟,见了我你居然一句也不问他。”
说罢将她上下仔细打量一番,神色古怪:“你……倒是漂亮了不少,花了许多心思吧?”
伊春没理会他,只低声问:“师父他老人家……还好么?他怎会让你独自下山?”
他别过脑袋,冷道:“他病重的很,已经快死了,自然管不到我。”
伊春和杨慎都是大吃一惊:“病重?!”
“你父亲病重,你怎么不陪在他身边?!”伊春忍不住提高了喉咙。
墨云卿随意撩拨湖里的水,袖子湿了大片,声音懒洋洋的:“他有把我当作儿子么?病重也好,没病也好,嘴上讲的心里想的都不是我。你们俩是他的好徒弟,师父快死了,还不赶紧回去看看?”
“你真冷血。”杨慎皱起了眉头,“他毕竟是你父亲,若不在乎你,怎会把你留在山庄不让你下山历练。”
墨云卿抬头看看他,笑道:“他只有我一个儿子,我要是死了,难道把山庄给你们这些外人继承?你听好了,就算得到斩春剑,你也一辈子是减兰山庄的狗。狗还想爬到人头顶上去?”
杨慎面色阴沉,却不说话了。
伊春回头道:“老伯,麻烦你往东面去行吗?我们想赶紧上岸。”
墨云卿又道:“现在赶回去也来不及,他只怕早死啦。如今山庄主人是我,我吩咐你二人赶紧决定谁来继承斩春,生生死死,也就那么一回事。”
“什么意思?”伊春不明白。
他说:“看来好师弟还没告诉你太师父锦囊的事情,你自己去问他。杨慎,我与晏二少都将宝押在你身上,你不赌也不行。总而言之,我要你速速继承斩春剑,滚回山庄替我看门。这个女人,不死也得死。”
杨慎抿紧了唇,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眼看着两条船越摇越远,墨云卿的声音也渐渐小了:“你要什么样的美女,天下间多的是。何况你还有仇在身,自己想想一个女人重要还是自己的前途重要。”
小船消失在浓雾里,宁宁咯咯的娇笑声犹在耳边:“杨公子,那天晚上的话你没忘么?”
伊春转头看着他,过一会儿,低声道:“羊肾,你有事瞒着我?”
他抬头在眉心轻轻揉了两下,最后像是下定决心似的,把手一放,说道:“伊春,我不会让你死,绝对不会。”
她静默片刻,走过去与他一起蹲在船头,肩靠着肩。
“太师父的锦囊是不是说只有一个人能继承斩春,其他人都得死?”她问。
他没有回答。
伊春看着湖上的雾气飘来荡去,像一层无形的轻纱,把她掩盖,也把他掩盖。
“我们谁也不会死,羊肾。”
她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是冰冷的,微微发抖,反过来使劲攥着她,像是要把她揉碎了嵌进自己身体里。
“谁也不会死。”
她重复一遍,像是说给自己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