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秋下几场雨,便是一日凉爽过一日。
山中绿叶大多已变色,黄的黄红的红,映着尚未凋谢的绿,倒比春季别有一番繁华景象。
时候尚早,东江湖上晨雾茫茫,五步之外就看不清人脸。小小一叶扁舟在湖里静止不动,像一幅静谧的画。
舒隽坐在船头打个老大呵欠,扶着下巴懒洋洋说道:“鱼还在睡觉么,怎么到现在一条也不上钩。”
小南瓜还在船舱里睡懒觉,咕哝着:“早八百里就闻到主子的杀气,都躲起来了。”
舒隽一手抓着钓竿,一手摸了摸脸:“胡扯吧,我这般纯善的人怎会有杀气。”
小南瓜心情不好,翻个身撅嘴:“怎么没有,这种时候主子偏要还什么人情,巴巴的跑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替人家看门,搞不好随时要打起来。本来说去洞庭湖吃螃蟹的,结果连螃蟹的边都没摸到。”
舒隽瞥他一眼:“出息,一个螃蟹让你念叨到现在。洞庭是湖,东江就不是湖了?看你家主子给你钓最肥的螃蟹上来,吃死你。”
小南瓜骨碌一下坐起,爬到他脚边,鄙夷地看看他手上的鱼竿,摇头道:“啧啧,主子一看就是五谷不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贵家伙,螃蟹是用鱼竿钓的?”
舒隽吊了半天一条鱼也没上钩,确实不太有面子,索性把鱼竿收回来。
“那螃蟹要怎么钓?”他不耻下问。
小南瓜把手搭在额头上四处看看:“去靠岸的地方,要用专门的蟹笼或者网才能捞到呢。”
舒隽今天很有兴致,指使着他把船往岸边划,真打算捞螃蟹来下酒。
小南瓜一面摇船一面叹气:“主子可别把我当做馋嘴小孩儿,我是说主子在这里根本是浪费时间,有这空闲,不如赶紧去找葛姑娘。她一个姑娘家身上还带着晏门觊觎的斩春剑,江湖上多乱啊,你就放得下心?”
舒隽倚在船舱上继续犯懒,淡道:“为什么是我去找她,她为什么不来找我?就给我三两银子,让我动动手指也不够呢。”
男人啊,无论什么时候面子永远第一。小南瓜无奈地摇摇头,明明是大半年四处辗转找她,他还嘴硬。要不是在洪州遇到一个人,他们也不会暂时放弃寻找伊春,跑来郴州东江湖钓鱼。
主子向来最怕麻烦,以前也有许多人慕名而来,出大价钱请他办事,他连面也不愿见就直接回绝。
这次不知为何是个例外。
小南瓜跟着主子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也有四五年了。他以为主子有钱、悠闲、懒散,谁也不怕,谁也不在乎——但似乎不是这样,他总有一两个在乎的人,隐约折射出自己不了解的,主子的过去。
洪州遇到的那人面容普通,无论从什么方面来看,都是个见了就忘的类型。
可是他叫主子:许多年不见,舒隽长大了不少。
舒隽愣了一下,神情淡淡的也看不出悲喜,只说:果然好久不见,这次是要我还债了吧。
那人递给他一个信封,再没说什么就走了。
再然后主子就带着他来到了郴州东江湖,在杳无人烟的地方一住就是好几天。小南瓜闷得都快发霉了,连问好几遍,主子才慢悠悠告诉他:“十年前我欠他三千两银子,五成年利,你算算到今天我要还他多少?”
小南瓜算得脸色发绿,什么也说不出来。从来只见主子给人家放高利贷,四成利已经非常狠了,没想到他也会欠钱,还是更狠毒的五成利。
舒隽于是叹一口气:“所以,你看——钱我可舍不得还他,只好为他做一件事了。”
小船渐渐往岸边靠拢,此时天色已经大亮,渔民们也开始撒网捕鱼虾,靠岸停了许多条渔船,好不热闹。
小南瓜像模像样地请来一个渔婆,向她讨教捞螃蟹的法子。
渔婆盯着舒隽,黑黝黝满是皱纹的脸上也泛出些红晕来,声音出奇的温柔:“两位小少爷要捞螃蟹么?这等粗活还是让我们效劳,别弄脏了少爷们的衣服。”
舒隽一言不发,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左右看看,大约是觉得太大了,塞回去重新掏,终于掏出一块比指甲大不了多少的碎银,让小南瓜递给她:“不用多说,把捞螃蟹的东西卖给我们就行。”
捞螃蟹的工具还真不是鱼竿,不过是一张破烂古怪的网,上面绑了些米饭之类的吃食,把网拴在长长的竹竿上,靠着浅水将竹竿插进水里,之后只管等着就好。
舒隽坐在船头,两眼盯着那张网,好像马上里面就会挤满肥美的螃蟹,他简直两眼放光。
周围的渔民渔婆看着这对衣着华贵形容漂亮的主仆,也是双目炯炯有神。大伙儿干脆全挤过来,看他们能捞到多少螃蟹。
没过一会儿,破网有了动静,小南瓜欢呼着把船摇过去,收了网捞起来一看,里面果然七七八八爬了许多螃蟹。
“主子主子!你看啊!”他兴奋得满脸通红,把螃蟹举到他面前。
舒隽还没来得及说话,岸边上渔民们便欢呼起来,小南瓜得意忘形地冲他们挥手,自以为捞上的最多,定睛再一看,却见众人根本不是朝自己这个方向赞叹。
“主子,那边好像有人抢咱们风头。”小南瓜顿时有点气不服,“咱们去看看是谁!”
舒隽从网里捞出一只大螃蟹,一边看一边说:“管他们呢,螃蟹捞到就好。这么多足够你吃的了,螃蟹性凉,吃多了拉肚子可别哭。”
“去看看啦!”小南瓜是小孩子脾气,容不得别人风头健过自己,当下也不等舒隽回答,摇了船就往那方向划去。
果然见旁边岸头也有许多人围着,还在惊叹不已。
小南瓜伸长脖子去看,却见岸边坐着一个穿黑衣的人,身形纤瘦,头顶还压着斗笠,不知是男是女。他手里抓着一个鱼竿,悠哉哉的,没一会儿就钓上来一条大鱼,直接丢进身边的木桶里。
那木桶里已经堆了十几条鱼,看样子都是他钓上来的。
小南瓜回头说:“主子,人家钓鱼的功夫可比你好多啦!”
舒隽懒洋洋地抬头,正好见到那人收了鱼竿站起来,腰肢纤细窈窕,分明是个女子。她把木桶轻轻松松地一提,有水从里面溅出,桶里居然还装了水。
留下两条大鱼,其余的全被她连水倒回湖里。
虽是入秋,天气还有点热,她把斗笠稍抬高,擦了擦额上的汗。斗笠下是一双星子般晶亮的双眸,挺直的鼻梁下是形状漂亮的红唇,唇角毫无芥蒂地上扬,笑得时候露出一排整齐白牙。
是个英姿飒爽的少女。
舒隽情不自禁从船头站了起来,眯着眼像是要再确定一下。
真的是她,没什么变化,依然笑得爽朗透彻,像天际一朵悠闲的白云。可是隐隐约约还是感觉到了一些改变——她长高了,越发显得身形纤瘦,却没有一点柔弱的味道。
先前那种鲁莽傻小子似的呆气尽数消失,显得沉稳收敛,像一颗打磨出光彩的精致原石,反而收在匣子里,轻易不泄露光芒。
小南瓜怪叫一声,一只螃蟹从船头跳进了湖里,溅起一圈圈涟漪,有点像舒隽此刻的心情。
她离开的时候是那么黯然,舒隽曾以为她会就此消沉,变得沉默寡言,甚至仇恨刻骨。好吧,他确实没想到她依然能笑,一个人提剑走遍天下,逍遥自在。
有点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唤她。
小南瓜却早就大喊起来:“姐姐——!主子,是葛姑娘!”
可是隔得远了,她没听见,提着木桶和渔民们有说有笑地离开了。
舒隽漂亮的眉毛忽然拧了起来,不知想到了什么。小南瓜抓着他的袖子一顿甩,大叫大嚷:“主子主子!你傻了?!还不赶紧追她?!”
舒隽想了想,恍然道:“原来那个到处打听郴州巨夏帮的人是她。”
低头发现自己袖子都快被小南瓜扯烂,他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瞪着他,撅嘴道:“主子你故意发呆的吧?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会儿还要什么男人面子,找到人才是要紧!”
他不由失笑,在他头顶敲个爆栗,悠然道:“不急,先看看她打算做什么事,似乎好玩的紧。”
东江湖中心有一座兜率岛,岛上兜率灵岩天下闻名,俗称仙人洞。
伊春上岛的时候,天色已晚,太阳快要落山。她从怀里掏出一张破旧羊皮,上面画满了山川水泊,正是兜率岛舆图。
舆图上有字,分明指示了哪里是巨夏帮总堂,哪里是分堂。郴州巨夏帮,就盘踞在岛上。
伊春把舆图横过来竖过去,斜着看倒着看,怎么也看不明白。
她第一次看舆图,只觉山山水水晃得眼花,具体要往哪个方向走,却完全摸不着头脑。
胡乱走了一阵,忽见前面一棵大树被剥了大半树皮,露出白花花的树干,上面被人用刀刻了一个箭头,直指正西方。
她抬头四处看看,再低头看看舆图,估摸着往西应该是正确方向,便顺着箭头走下去。
没走一会儿,果然前面又一棵剥了几块树皮的树,上面还是一个箭头。
这下倒勾起伊春的好奇心了,索性顺着箭头一直往下走,看最后是怎么个结果。
走了不到半个时辰,眼前豁然开朗,却又回到了湖边。
湖畔一棵老树上拴着麻绳,麻绳系着一条小船。船头放着一个小火炉,火炉上蒸着一锅大螃蟹,应当是快熟了,鲜红鲜红的壳。
久违的小南瓜把一壶温好的黄酒从热水盆里取出,将案上两个小酒杯斟满,然后无比自然地朝她挥手:“姐姐,来吃螃蟹吧?”
伊春傻了。
船舱上的帘子被人从里面掀开,舒隽探出半个身体,乌溜溜的眼珠子在她身上脸上转了半天,最后感慨似的吁了一口气。
打个招呼吧,他对自己说。就说好久不见,你上次给的三两银子太寒酸了分明是瞧不起人所以我特地找你就是为了把钱还给你,还有,世上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凡事想开点你年纪还小日子还长着呢日后总能遇到更好的人比如我你看我就很不错吧……
不过这些话好像也不太容易能从嘴里吐出来,尤其是从他嘴里。
所以他目带凶光的看了她半晌,最后招招手:“过来过来。”
伊春还有些震惊外加茫然,慢慢走过去,好像不太确信似的,奇道:“舒隽?真的是你?”
他想揪一揪她的脸皮子,看到底是真是假。
大半年没见了,他找了那么长时间,对她会有的任何反应也做好了完全准备。只是没想到她那么风轻云淡地叫他名字,他一次告白,她一次拒绝,像是从没发生过的尴尬。
伊春恍然大悟:“那箭头是你画的!你早看到我了?怎么不打招呼?偷偷摸摸的做什么坏事?”说着便爽朗笑了起来。
舒隽跟着微微一笑,抓住她的袖子把她拉上船,指了指炉子上的螃蟹:“没什么,请你吃螃蟹而已。”
黄酒热得刚刚好,螃蟹也蒸得恰到好处,伊春眉头一扬,索性大大方方地坐过去。
“你怎么在这里?来玩么?”她问。
舒隽向来喜欢游山玩水,反正他有钱有时间,五湖四海随便在什么地方遇上了,都是缘分。暌违了大半年,今天再看到他,倒觉得一点儿也没变,亲切的很。
他“唔”了一声,意味不明。
小南瓜把姜醋端上来,嘻嘻笑道:“姐姐,我们大半年都在找你呢!不信你问主子。他为了找你,急得饭都吃不下,觉也睡不好,梦里都叫你的名字!”
好不容易重逢了,他一定要给主子制造机会!俗话说好女怕缠郎,怎么肉麻怎么来,小南瓜雄心万丈。
伊春但笑不语,舒隽慢慢剥螃蟹壳,好像谁也没听见他这句热情洋溢的话。
小南瓜恨铁不成钢地跑走了。
“这大半年在什么地方玩?”舒隽替她斟满黄酒,随口问道。
话匣子打开了,方才隐隐约约的尴尬消失不见,伊春连说带笑地比划着路上遇到的有趣事与人,漂亮的眉毛扬起,神采飞扬。
舒隽倒是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插两句嘴让她说得更欢。
最后说到她手头的舆图,伊春笑道:“我本来是打算去邵州看看,那里是羊肾的故乡,谁知道走错了方向跑到隔壁衡州去了。渡河的时候遇到一个姑娘,身上背着许多画轴,我看她吃力的很,便替她拿包袱,她人很好也很健谈,知道我要找巨夏帮,就说她知道怎么走,于是画了一张舆图给我。可惜我不大会看,浪费了她一番好心。”
舒隽喃喃道:“你真是走狗屎运,陈浅那妮子也能被你遇到。多少人抢破头要她画一张舆图也不得,她居然白送给你。”
伊春眼睛一亮:“你也认识她?不错她是叫陈浅,真是个好人呢!”
最大的好人是你才对,舒隽心里想,也只有她这种性子,走江湖才能这么顺当,大家都忍不住要对怪胎宽容些。
“你找巨夏帮做什么?”舒隽状似无意地问这最关键的问题。
伊春一点犹豫也没有,很爽快地告诉他:“替羊肾报他家人的仇。”
原来如此,舒隽直到现在才恍然大悟,把里面的关系给理顺。晏于非曾说杨慎身负血海深仇,他并未多问,原来他的仇人竟是巨夏帮。
他神色复杂地看看伊春,她面上并没有任何仇恨的阴影,或许在她心里,找巨夏帮不过是为了帮杨慎完成心愿,目的就这么简单。
“这可不太容易。”舒隽慢悠悠说着,从锅里挑出一个最大的螃蟹递给伊春,“巨夏帮并非无名小门派,凭你单枪匹马的杀进去,去十个死十个。你还是仔细考虑一下吧。”
伊春点头道:“我知道他们很厉害,所以这次只是来调查,并不打算动手。”
调查,舒隽忍不住要失笑。她的理由永远千奇百怪又正大光明,让因此怀疑她的人显得那么龌龊无聊。
他又挑了几只大的给她,忽然说道:“你只是调查,别人未必如此想。还是先别去了。”
伊春连连摇头。
他叹了一口气,扶着下巴盯着她眼睛看,说:“你如果一定要去,我就只好拦着,不能让你过去。”
伊春微微一惊,黄酒差点洒出来。
舒隽笑弯了唇角:“你好像打不过我吧?”
她慢慢把眉头皱起,神情却并不是暴怒或者被欺骗的惊惶。酒杯稳当地往桌上一放,她声音平静:“为什么?你也是巨夏帮的人?”
她对舒隽的来历其实一无所知,只是她交朋友向来只在乎气味相投,别人如果不说来历,她便不会多嘴问。
他神情略带轻蔑:“怎可能。只不过欠人一个情分不得不还,暂时留在这里。原以为来找麻烦的是晏门,想不到竟是你。”
伊春略想了想,当即起身道:“既然这事令你为难,那我先告辞。等你人情还完了我再来。”
应当要拦住她,可想不出什么好理由。舒隽的手伸出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正要说话,忽见她捂着肚子把脸皱成一团。
这次他真的有点吃惊:“怎么了?”
她颤声道:“肚……肚子疼!”
舒隽回头看看她面前的螃蟹壳,顿时恍然:“你螃蟹吃多了。”
最后伊春只能无力地躺在船舱里,她上吐下泻足足闹了一整天,铁打的身体也禁不起这种折腾,不要说去找巨夏帮,就连走路也困难。
舒隽衣不解带在旁边照顾她,一会儿换一块热巾子给她放在额头上。
他慢悠悠地说:“这可是你自己倒霉,与我无关。”
伊春脸色发绿:“你也吃了螃蟹,为什么好好的?”
“毒药我吃下去都没事,何况两只螃蟹。”
他见她颇有些气不服的模样,眼珠一转,忽然计上心来,索性把身体一俯,撑在她脸旁,低声道:“这样吧,小葛,咱们做个交换,两边都不吃亏。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住得怪无聊,你不如陪我玩几天,回头我告诉你怎么对付巨夏帮。如何?”
“这个……你好像太吃亏了点?”伊春颇为警觉地看着他,此人任性又狡猾,从来不吃亏,指不定后面要提出什么稀奇古怪的要求让她偿还债务。
舒隽嘻嘻一笑,从角落里挖出鱼竿:“你教会我如何钓鱼,就一点也不吃亏了。”
伊春就这么留下陪他在东江湖游玩,白天没事便教他钓鱼,从土里挖蚯蚓出来做鱼饵,惹得他主仆俩避之不及。
“姐姐!这种东西你怎么能捏手上?还不赶快丢掉!”小南瓜抱着脑袋大叫,好像那几条肥蚯蚓马上就要爬到他脸上似的。
伊春莫名其妙看着他俩:“蚯蚓做鱼饵最好了,不然鱼虫也行。你们以前难道不用这个做饵?”
舒隽厌恶地看着蠕动的蚯蚓,见伊春把其中一条朝自己这里递来,赶紧偏过身体去躲,脸色难得发绿。
伊春见他那模样倒有点忍俊不禁:“这么大人了,还怕蚯蚓吗?”
舒隽一直是天不怕地不怕四海任我行,可这么个人物却怕小小蚯蚓,真让人哭笑不得。他还装:“我不怕,就是怪恶心的,不想摸。”
伊春故意把最肥的一条蚯蚓朝他手里一塞,眼见着他蹦起来,一溜烟跑没影了。她不由哈哈大笑。
等舒隽再次绿着脸回来的时候,小南瓜已经摇着船去湖对岸拿银子换米油了。
伊春坐在岸边一块青石上,拿着钓竿认认真真地钓鱼。阳光在她身周镀一层金边,纤细而且柔软,头上几绺凌乱发丝好像也变成了淡金色的,随风摇来晃去,晃得他心里有些发痒。
他轻轻走过去坐下,低声道:“喂,你可不是好老师,学生刚刚入门,要耐心才对。”
伊春笑吟吟地把钓竿交给他,一手扶着钓竿一手握住他的手,心无旁骛地教他:“手腕要稳住,别总是晃,不然鱼来了你也感觉不到。钓鱼就在专心和耐心,你耐性不好可不行。”
真抱歉,她或许是个好老师,可学生却不是个好学生。她说的话,他几乎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只看到她下颌的弧度柔美,侧面鼻梁很直,睫毛忽上忽下颤抖着,里面藏着令人心惊胆战的光芒。她身上没有任何熏香,头发有清爽的皂角味,脖子上带着一星汗味,非但不难闻,反而销魂蚀骨的。
想一口吃了她,连骨头也不剩。
真是喜欢她吗?舒隽问自己。
他其实也不太能弄清这究竟是什么感觉,只有个冲动想靠近她,靠近再靠近。还没到放手的时候,还没到离开的时候,他甚至还很贪婪,总觉得不够。
有时候想到她,会觉得心里微微发疼,明明发疼,却又是愉悦的。
有时候梦见她,会觉得无比舒畅,明明舒畅,却又感到涩然。
不知道是不是喜欢,但生平第一次对一个女人有这种冲动。
和身体无关却又紧密联系在一起,异样而且炽烈的冲动。
她在耳边轻轻叫一声:“来了!快拉!”
舒隽本能地把钓竿朝上一提,用得力气大了,鱼钩挂着一条肥鱼,使劲扭着尾巴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水滴落了他们满脸。
伊春两眼发亮,赞道:“不错啊!第一次就成功了!你果然厉害!”
她脸上水珠晶莹剔透,像水晶似的,折射出的光辉把他的眼刺伤,仿佛害怕疼痛,他微微把眼睛闭上,再睁开。
她很危险,可就算明白这点,也没什么用了。没有任何用。
“多谢老师教导的好。”他没什么正经的笑,抬起袖子把她脸上的水一把擦干。
舒隽这个人,很有意思。
明明和他在一起也没什么事可做,普普通通吃了睡睡了吃,可他就有本事让日子过得不那么平庸无聊。
前几日他迷恋上做鱼竿,每天拉着伊春去山上找合适的细竹,顺便就把兜率灵岩仙人洞逛一圈,两人在洞中寻找神仙未果。
过两天他又突发奇想用木头做围棋,船舱里塞了许多用废的木料,做出来几十颗木围棋又被伊春磨圆,两人拿去当弹子打,赌输赢。
最近好像和伊春迷上怎么做饭。
小南瓜家乡在无锡,江南人做菜味道总是偏清淡,还喜欢放糖。伊春是湘人,吃不惯这种口味,便琢磨着自己做点东西来吃。
小南瓜一见她要做饭就苦了脸,撅嘴道:“上回在主子的别院,姐姐做红烧鸡差点把厨房给烧了。如今咱们出门在外,走水路都靠这条船,姐姐要再烧了,咱们靠游水渡过东江湖么?”
伊春拿着菜刀飞快把萝卜切片,一个劲给他保证:“这次我一定小心,绝对不会烧坏!”
正说着,舒隽一面啃桃子一面走过来,随意瞥一眼伊春切好的菜,不太给面子的说:“你刀工还要再磨练磨练。”
萝卜丝切得长短不一粗细不齐,猪肉有大有小形状古怪,还有一条鱼连鳞还没褪就打算热油下锅炒。
伊春把菜刀丢给他:“少说大话,你来试试。”
舒隽还真摞起袖子上前,捞起刚洗好的大白萝卜就削皮。等他把皮削完,胳膊粗细的萝卜已经比手指粗不了多少。
小南瓜又皱眉又龇牙,怎么说他也是自家主子,在伊春面前得给他点面子,他只好点头道:“削得……蛮干净。”
不曾想这一句夸奖夸出了祸害,两个惹事精就此霸占小火炉不放,什么稀奇古怪的搭配都能放进去,原本配肉的萝卜如今和鱼放在一起红烧,胡瓜切成块状和肉放在一起炖得糊烂糊烂好像鼻涕,最后找不到东西做汤,舒隽索性从怀里掏出两个桃子,切片随便丢水里滚一下,权当水果汤。
那顿饭只有好心的伊春尝了一口,跟着就被舒隽直接丢进湖里了。
在等小南瓜重新买菜回来做饭的时候,还好有桃子可以吃。两人盘腿坐在岸边大青石上埋头啃桃子,伊春说:“幸好有小南瓜,你这么讲究的人身边如果没他,指不定要成什么样呢。”
舒隽早早把自己的桃子啃完了,扬手将桃核远远抛出,隔了好久才落入湖里。他不说话,只盯着伊春手里啃了一半的桃子看。
伊春被他看的浑身发毛,慢慢举起手:“……要吃?”
他淡道:“啊,你的桃子好像比我的大,颜色也红。”
说罢低头就着她的手,在她咬了一半的齿印上啃下去。桃子汁液丰富,顺着她的手指淌下来,伊春只觉小指一阵酥麻,却是被他舔了两下。
她浑身猛地一震,桃子从手里滚了下去,被他一把捞住几口就啃个干净。
“唔,果然很甜。”他扬起睫毛对她微微一笑,神情纯善,一点儿异样都看不到。
这个笑容比阳光还要刺眼,伊春情不自禁把眼睛眯了一下,躲避锋芒。
“我去洗手。”她淡淡说,从石头上跳了下去。
回来的时候,舒隽正靠在树上低头用小刀刻一块木头。他手指修长而且灵活,没一会儿木头就被雕刻出一个雏形来,像是一尊观音。
“你信佛?”伊春觉得新奇,凑过去仔细看。
他摇了摇头:“过几个月送人做礼物。”
观音的面容被他仔仔细细一刀一刀划过来,端庄又妩媚,虽然十分漂亮,但和庙堂里的观音却总有一些不同,似乎……多了一分烟火气,不那么像高高在上的神佛。
伊春笑问:“舒隽还完人情,打算去什么地方玩?”
他一面仔细雕琢观音的眉毛,一面应道:“先去苏州,扫故人墓。”
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敲了一下,浑身都是一抖。
苏州,杨慎,他就埋在那里。
她轻轻说:“我和你一起去。……舒隽,谢谢你替羊肾打理后事。”
他笑了笑,不甚在意:“没什么好谢的,总是相识一场,我高兴而已。”
他做事向来随性,不按常理出牌。因为高兴,所以乐于蹚晏门这个浑水。因为高兴,所以和她在东江湖过得有滋有味。
伊春便不再道谢,看他雕了一会儿观音,忽然说:“不对,观音娘娘发髻不是这样的,你弄错啦。”
那木头观音华服鬟鬓,飘然若仙,美则美矣,但越看越不像观音菩萨。
舒隽很久很久都没搭腔,直到把复杂美丽的鬟鬓雕好,他才低声道:“不是观音,是我母亲。”
雾鬓观音甄颦颦,美艳震八方。
伊春无话可说。她对舒隽,本来就一丝一毫也不了解的。
“舒隽,今年你还要回家过年吗?你家在什么地方?”
到底还是有些好奇,忍不住要问问他。
他“嗯”了一声,忽然抬头看看她,笑道:“想去我家玩么?那可比较远,在大雪山附近。何况空荡荡的也没什么好玩,只一座坟墓而已。”
伊春这大半年四处闲逛,多少也听了一点江湖乱七八糟的传闻,认识的不认识的。偶尔听见别人提起舒隽,大多是“此人是个败类,荒淫无耻”之类的语气。
传闻他是采花贼,专采良家妇女,玩过就扔。
传闻他家住在黄金山上,里面有一座宝石海。
各类传闻,说的人口沫横飞,听的人眼花缭乱。
可他却说家里空荡荡,只有一座坟墓。这江湖传闻,果然胡扯八道的比较多。
她说:“等我替羊肾家人报完仇,再去你家找你玩。”
舒隽淡淡地看她一眼:“这么快就相信了,不怕我是骗你?”
她摇头:“你没骗我。”
舒隽没再说话,专心致志地雕木头。
小南瓜买菜迟迟不回,太阳一节一节爬得高了,有点热,伊春背上出了一层薄汗。
她抬手正要擦擦额头,忽听身后风声锐利,像是有什么利器破空飞射而来。
出于本能,她飞快让了一步,对面舒隽却一动不动,任由那利器擦过耳边,直直钉入身后大树上,铮然鸣震。
有人偷袭!伊春拔剑便要去追,舒隽扯住她袖子:“没事,一个旧识来送信而已。”
他把雕好了大半的木头观音塞进怀里,反手将钉在树上的小铁箭拔下,上面果然附着一个信封,封口用火漆封死,印着一朵梅花。
“我有事要出去一趟。”看完信,他只丢下这句话,转身便走。
走了一半,他忽然回头道:“你不要乱跑,莫让巨夏帮的人发现你,乖乖等我回来。”说罢再转转眼珠,又道:“你若是乖乖的,回来我便告诉你巨夏帮的事情,不然一个字也不说给你听。”
分明是把她当小孩儿来对待,伊春啼笑皆非地点点头,赶紧问一句:“什么时候能回?”
他想了想:“多则三日,少则半日。”
直到小南瓜划着船悠悠荡荡地买了菜回来,伊春才想起舒隽没船怎么渡江这个问题。
“小南瓜,你主子有事出去了,要过几天才能回来。”伊春坐在船头帮他剥毛豆,一面告诉他这个消息。
小南瓜一点也不惊讶:“我知道,方才在湖上遇到主子了。他还交代我要好好照顾姐姐呢!姐姐今天想吃什么只管说,你不爱吃甜的,我多放点盐就是了!”
她却吃惊了:“他是怎么渡江的?游过去?”
小南瓜嘻嘻一笑,挤眉弄眼:“姐姐,主子那么聪明的人当然事先做了准备。其实咱们还有一艘船停在那边山崖下,先前没告诉你罢了。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我家主子聪明又厉害?”
他就爱在伊春面前夸耀舒隽,主子爱面子不许他说肉麻话,现在他人不在,他一定要说个彻底,不把伊春说动心不罢休!
伊春点了点头,道:“狡兔三窟。”
很标准的一句评价,小南瓜气得嘴一直撅着,直到吃饭都没放下来。
“姐姐你和主子住了这么些日子,难道不快活么?”吃完饭,小南瓜开始帮舒隽洗衣服,一面继续和伊春耍嘴皮子。如果轻易放弃,他就不叫小南瓜。
伊春想了想:“不,其实很快活很舒心,舒隽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小南瓜笑道:“这就是了,其实主子人很好。你别听江湖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传闻,都是别人不了解他胡说的。主子从来不和女人勾搭不清,只是他长得好看又亲切,女孩子们总爱靠近他。他要是个荒淫的人,早就大享齐人之福啦,何必还要我扮成女的替他解围。”
伊春又点点头:“没错,他心里只有钱。”
小南瓜神色怪异地看着她,叹了一口气:“姐姐,主子在你心里那么不堪?他喜欢囤积钱财也不是什么缺点啊,就像有人喜欢收集瓷器,有人喜欢收集字画,主子不过是喜欢收集钱财罢了,做什么就要低人一等?虽然我不太了解,但主子以前应当是过过穷日子的,从小又没爹又没娘,他现在抠门也是习惯嘛。”
伊春笑了起来:“你总是帮他说好话。”
小南瓜急了:“我说的是实话啊!”
她把剥好的毛豆倒进盆里,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望着远处烟水茫茫的东江湖,想到这些日子和舒隽在一起又快活又闲散,便情不自禁微笑起来,轻道:“他是好人,我知道。他是我永远的好朋友。”
好朋友就完蛋了!小南瓜急得抓耳挠腮,绞尽脑汁去想怎么用主子的优点把她打败,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什么好优点来,不由埋怨舒隽脾气古怪,难怪总是被甩。
伊春忽然抬手指着远方湖面,轻声道:“那边……是不是有很多船?”
小南瓜抬头一看,果然见远处影影绰绰有许多乌篷渔船朝兜率岛这里驶来,隔着薄雾看不太真切,但数量绝对不少。
乌篷渔船朝兜率岛南部驶去,因是顺风,所以速度极快,眨眼间便都靠了岸,船舱里涌出无数黑衣人,无声无息地上岛。
小南瓜有些慌神,低声道:“糟糕,主子不在!肯定是有人来找巨夏帮麻烦了!”
伊春提剑想追上去看个究竟,忽然想到舒隽临走时的告诫,硬生生把脚步停住,回头道:“小南瓜,咱们把船划去隐蔽点的地方,别叫他们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