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雾蒙蒙的,小南瓜怀里抱着包袱跟在舒隽后面小跑,一面不太甘愿地轻叫:“主子!葛姑娘都说啦,让咱们在苏州等!你又不晓得她被关在什么地方,晏于非又那么凶狠,咱们还是赶紧去苏州吧!万一她逃出来在苏州没见着咱们,还当咱们骗了她,可不是糟糕透顶?”
舒隽浅紫色的长袍在雾气中隐隐约约,他漫不经心地答应着:“嗯,再找找,马上就去苏州。”
再找找再找找,一连好几天主子都用这三个字来敷衍他,小南瓜无可奈何,只能继续跟他四处乱跑。
布满雾气的护城河里突然水声噼啪,像是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正努力往岸上爬。
小南瓜吓得一骨碌钻到舒隽背后,低声道:“主子!有水妖!”
舒隽皱眉看了他一眼,跟着抬头朝护城河望去,果然见到岸边一团阴影,正努力朝前蠕动,姿势很不雅观。
他越看眉头拧得越深,忽然大踏步走过去,吓得小南瓜在原地一个劲叫主子主子。
伊春努力背着不擅水性晕过去的墨云卿朝岸上爬,他可真沉,比老母猪还重,压得她身上伤口痛得像要裂开似的。
前面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一人破雾而来,穿着浅紫色的风骚长袍,眉目如画,拧着眉头神色怪异地看着自己。
伊春松了一口气,抬手苦笑着朝他打招呼:“舒隽,万幸我还没死,又见面了。”
她脖子上的伤口还在流血,身上大大小小无数的伤口都在流血,加上衣裳湿透了,看上去像是整个人被血水浸透似的,分外恐怖。
小南瓜跑过来惊叫:“姐姐!你怎么成这样了?!”
她又苦笑一声:“说来话长,你们谁帮忙扶一下他,我的腰都快被压断了。”
小南瓜伸手正准备扶,一面说:“这人是……”
话未说完,却见他家主子动作比闪电还快,一把将伊春捞起来,像提猪仔似的提着她的后领子,面对面直截了当地问:“这男人是谁?”
伊春老老实实地告诉他:“是我师兄。”
哼,师兄……舒隽抬手在她额上一摸:“中毒了。”
“是吗?我……”伊春刚说了三个字,便被他打横抱起转身便走,后面的话好像也没办法再说,因为他走得特别快。
可怜的小南瓜被孤零零甩在后面,吃力地拖动昏迷不醒的墨云卿,心里一遍一遍念叨着:见色忘义、见色忘义。
晏于非的银针相当狠辣,每一根上下的毒都不同。伊春右边胸骨上中了一根,左侧肋下也中了一根,紫红色的斑很快就蔓延到了脖子上。
渐渐地,她有些呼吸不畅,在船舱里辗转反侧,痛楚不堪。
“斩春……斩春剑……”她喃喃说着,“羊肾……把剑……在他墓前……”
舒隽没有回答,将船舱帘子一把拉下,飞快扯开了她的衣服,再没听见她说话,低头一看,原来是晕过去了。
他确实没见过这么乱来的女孩子,身上那么多血口还敢跳水塘里,中了毒还能背人凫水,根本是拿自己的命不当一回事。
彼时收到那人来信,要他到郴州灵燕客栈一聚,就此账务两清,这等好事舒隽怎能错过。
去了一趟郴州城,却被告知这次是晏门来找麻烦,给他们让个道不可阻拦。
舒隽当时就知道不好。
一来没想到晏门连这位前辈都能买动,临阵倒戈;二来伊春若是撞上晏门,只怕逃不出晏二少手掌心。
匆匆往回赶的时候遇到了男扮女装的小南瓜,只因晏门下了武林通缉令来捉他。
他哭哭啼啼地递上斩春剑,舒隽那颗早八百年就没颤抖过的心脏竟难得抖了三抖。
小南瓜惶恐地问他:主子,葛姑娘会不会死掉?
他也不知怎么回答,只觉有怒气从身体深处奔腾而出。
想动舒隽的人,岂会那么容易!
通缉小南瓜的武林告示一夜之间就撤了,谁也不知是怎么撤掉的,谁也没问为什么撤掉。
舒隽带着小南瓜赶到衡州,到底没赶上把她救出,她有本事,自己逃出来了,虽然逃的比较狼狈。
舒隽一根手指勾住她脖子上那根半旧的抹胸带子,暧昧地晃了晃,叹道:“为你,我损失了近万两债务。丫头怎么赔我才好?”
伊春晕过去了,当然是不能回答的。
于是舒隽很好心地自己替她找答案,慢慢脱下了那片淡红抹胸。
瘦,却见不到嶙峋的骨头,其实嘛,她真的不小了。
舒隽觉得自己的呼吸好像也有点不畅快,船舱里突然变热,慢慢蒸煮他,很是难耐。
这当然并不是最美丽的胴体,稍逊了些丰腴,也不够细致,到处可见旧日疤痕,她根本不拿自己当个女人。但舒隽却不这么想,他可以把最美丽的女人当成男人来对待,却惟独不能把她也当作男人。
这具年轻充满活力的身体,令他骚动。
“唔,你是长这样的……”他喃喃说着,全然不觉得自己是趁机占便宜,握住她一边坟起的胸脯。
胸脯上面有一个小小针眼,紫红色斑点从这里开始蔓延,已经爬上了脖子。
取小刀,小心翼翼地在上面划个口子,挤出一点血放在嘴里尝了尝——这毒简单,随时可解。
左边肋下还有个针眼,没有斑点蔓延,针眼周围却微微发青。
同样取一点血尝一口——也不是什么复杂的毒,不必担心。
手有点舍不得移开,那就放着吧,她皮肤挺滑腻的,手感很好。
舒隽疾点她几处穴道,跟着取出笔墨写上药方,唤道:“小南瓜,去抓药。”
帘子被人一把揭开,舒隽飞快抓过被子盖在她赤裸的身体上,一面反手把帘子拽下:“谁让你进来?”
小南瓜的声音特别委屈:“主子,是那个人……他醒了。”
舒隽把脑袋探出舱外,果然见到墨云卿一脸茫然地坐在船头,连声问这里是什么地方,伊春在何处。
“你最好安静点。”他淡淡说着。
墨云卿扭头便见到他漂亮纯善的一张脸,愣了愣:“你……”
舒隽又说:“你要是再吵,我就把你扔水里,一辈子也不用上来了。”
墨云卿果然把嘴闭得死死,再也不说一个字。
葛伊春,你下山这段时间到底结识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人?!
小南瓜拿着药方去城里买药了,墨云卿半睡在船头装死。
没人打扰,这样多好。
舒隽揭开伊春身上的被子,继续解她裤腰带。忽然停了一下,凑到她脸旁,把碎发替她拨到后面,静静看着她泛白的脸,低低问她:“我这么做,是不是不太好?”
还是没人回答他,舒隽心安理得地把她脱个精光,蘸了清水替她清洗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
偶尔叹息:“这里也有疤。”
偶尔赞赏:“很漂亮。”
更长的时间他是沉默着的,压抑不住的呼吸声。
上药包扎,最后的最后,舒隽撑在上面,搂住她的脖子替她翻身穿衣,伊春忽然“唔”了一声,两只眼睛就这么睁开,定定对上他的。
他一点也不心虚,安安静静地与她对望,鼻尖离得那么近,像是马上两张脸便要贴在一起了。
伊春怔怔看了他很久很久,低声道:“羊肾,我也是上上签……”
舒隽一把扣住她的脑袋,额头贴上去:“你叫谁?我是谁?”
她睫毛颤了两下,像是突然看清对面这个人,露出一丝安心的神情:“我好冷啊,舒隽。”
把你冷死就一切太平了。
舒隽看着她又昏睡过去的脸,心头很不爽,那不爽里到底有点安慰:她总算是认得他了。
帮她换上干净衣服,用被子紧紧裹起来,她创口沾了水,肯定要发烧,得注意保暖。
忍不住,又紧紧抱住她,在她紧闭而苍白的唇上来回轻轻的吻。
是他的错,不该突然离开,倘若她真的死在晏于非手上,要怎么办?
他再也说不出“你小心点,死了我会难过”这样的话。
她若真死了,又岂止是难过两个字能形容。
在护城河见到她爬上岸的那一个瞬间,他的心跳都要停止了,只觉身体要被狂潮吞噬下去,直到现在都不能准确分析那种复杂感情究竟是什么。
不想她死,想看她活得开心自在,想和她……永远在一起。
“对不起,”舒隽把她的额发拨到后面,在她饱满的额上印下一吻,“以后再也不把你一人丢下。”
他把她轻轻放回去,被角掖好,这才揭开帘子缓缓走出去。
墨云卿从船头猛然坐起,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她……怎么样了?”
舒隽嗯哼一声,有点不耐烦:“死不了。”
墨云卿讪讪地点个头,也不知该和这脾气古怪的人说什么。
舒隽跳下船,在岸边走了两步,淡道:“你们惹了不小的麻烦,居然找到这里来了。”
什么意思?墨云卿不解地回头看他,忽见薄雾后有人影晃动,朝这里慢慢走来。
那是一个可怕的巨人,手里提着一把巨斧,头发纠结,白眼上翻,白沫从口角流下,面容狰狞之极。
他赤裸着精壮可怕的上身,肌肉虬结,似铁块一般。
最诡异的是他脖子上居然拴着铁链,链子另一头握在一人手里——殷三叔。他半边脸还有未擦干的血迹,左耳上包着纱布,神色冷厉。
墨云卿觉得如坠冰窟。
舒隽背着手,没有说话。
倒是殷三叔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道:“少爷说的没错,果然是你在后面捣鬼,舒隽。”
因着葛伊春身上没有斩春剑,不管是杀是留,剑都不可能自己跑到晏门手上。晏于非为了减兰山庄的事已经耗费太多精力时间,不打算再纠缠下去,索性将计就计把伊春他们放走,等他们与接头人会合再杀个措手不及。
殷三叔只是没算到少爷会动真格,与葛伊春交手。想来小门主的事情他一直是没放下,对着这女子便冷静不下来。
断了右手,那女人死一千次也偿还不起。
殷三叔说:“斩春剑如今在你手,把它给我,另外——葛伊春也交给我,饶你不死。”
雾,渐渐散开。
墨云卿双手绞得死紧,像是僵住一样,里面全是冷汗。
还要再做懦夫吗?他一遍一遍问自己,莫名其妙的。以前是躲在父亲身后,现在是躲在葛伊春身后,以后还要躲在谁身后?
答案无解,他为自己感到深深的耻辱。
他忽然从船头站起,捏紧了腰上另一把备用铁剑。
“这位公子,你带着我师妹快走吧!我来挡住他们!”他低声说。
舒隽眼神怪异看着他,大约是有些鄙夷的,笑话他不自量力。
墨云卿急道:“快走啊!”
舒隽慢慢说道:“你要送死就一边去抹脖子,不想死便把剑借我一用。少废话。”
墨云卿只好把铁剑递给他,这时候后悔自己的无用也没什么意义,他黯然地蹲了下去。
舒隽抬手捏住剑尖,稍稍用力一弯一弹,铁剑便发出铮然的嗡鸣声,晃动不休。
鸣声不止,巨人已经扑了上来,像完全失去神智的疯子,巨斧夹杂着雷霆万钧之力劈下,毫无章法。
“咚”一声巨响,却是斧头劈进了岸边一棵柳树,碗口粗的柳树从中间裂开,狠狠砸在地上,墨云卿的惊叫卡在喉咙里几乎要奔腾而出。
杨慎就是死在这种可怕的力量和速度上。
巨人生得粗壮笨重,动作却出奇的灵巧,抽斧反手再削,正中那道浅紫色身影,从中间劈成了两半。
得手了?!殷三叔与墨云卿都忍不住屏住呼吸。
被砍成两片的漂亮长袍缓缓落在地上,像一只轻盈的大蝴蝶。巨人眼前人影一花,斧子上不知何时立着一个人,脱去长袍下面却是一身深紫色劲装,足尖轻轻点在斧柄上,笑靥闲散,正是舒隽。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他瞥见巨人后脑乃至脖子要穴上的银针,恍然大悟。
用带毒银针刺激头顶要穴,令人当场失去神智,成为只会打斗的野兽,就算拔下银针人也已经废了,以后一辈子只能像个石头躺在床上,除了呼吸什么也不会。
晏于非,好狠毒的手段。
脚下斧子一晃,显是巨人打算把他甩下去。舒隽纵身而起,他身量修长,却轻盈得仿佛没有重量一般,与伊春的轻巧完全不同,更加简洁,更加隐蔽,直切要害。
穿着长靴的脚踩在了巨人头顶,舒隽索性蹲在他头上,像与一只巨兽玩耍。忽然举剑一挥——没有血光飞溅,也没有被斩断的肢体头颅,只是刺在巨人脑后的四根银针轻轻掉落在地。
巨人哼也没哼一声,沉重的身体扑倒在地,四肢微微抽搐两下便再不动了。
舒隽走过去抬脚踢了两下,他还是不动,他便笑道:“这人也是命苦,活着和死了没什么区别。”
墨云卿急道:“别松懈!还有个更厉害的!”
舒隽懒得搭理他,回头看一眼殷三叔,他脸色忽青忽白,好看的很。
舒隽说:“把你家一个人形武器打趴了,抱歉,就算再刺四十根银针,他也不能动了吧?”
见殷三叔不说话,他又道:“其实你们俩要是一起攻上来,现在倒下去的可能就是我。但如果我没猜错,这怪物只会攻击眼前会动的东西吧?敌友不分,也是个麻烦。”
殷三叔脸色阴沉,忽然把斗笠摘下丢在一旁,冷道:“你果然有些本事!再让我多见识又如何?”
他自腰间抽出两把铁剑,在身前架个十字。
舒隽静静看着他的架势,面上闲散的神色终于褪去大半,现出认真的神情来。
殷三叔并非师承晏门,在被门主收复之前,曾是笑傲漠北的双剑客,惨死在他双剑下的高手数不胜数。
曾经狂放冷酷的剑客,如今嘛……可怜做了二少爷的奶爸。
舒隽忽然握住剑身近一半的地方,横剑于胸。
这是个古怪绝伦的姿势,俗话说“一寸短,一寸险”,对于大多数武学者来说,长兵器最好,可攻可守,把敌人限定在武器范围之外。
短兵器对练武者的近身功夫要求极高,没有人会在明明拥有长剑的时候,偏要把它当作短剑来用。
而且空手握住剑刃,是自寻死路。
他的手掌立即就见红了,鲜血顺着剑身往下流淌。
“喂。”舒隽忽然开口,“那边的蠢货,把你的眼睛闭上,不许偷看。”
蠢货……是说他?墨云卿惊愕万分,但如今对这个人是又敬又怕,竟不敢忤逆,乖乖闭上了眼睛。
“我从不曾在任何人面前透露师承何门,殷三,你运气不错。”
说罢,舒隽微微一笑,浓冽风流的眉眼,一付“你该倒霉了”的模样。
断了的右手被人小心捡起,洗净鲜血,放在一个水晶匣子里。
晏于非一手抚着右腕上包扎好的纱布,碰一下,便是一次剧烈疼痛,纱布里隐约有血迹透出来,在外面干涸成一块。
他对着自己的断手枯坐一整夜,偶尔会忽然忘记前事,想要提笔写字,才想起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右手。
后悔吗?他心中不知什么滋味。
其实他大可不必意气用事,阻拦葛伊春的任务交给殷三叔来做,他必然做的更好。
他后悔,却又不悔。
后悔自己冲动,为死去的小叔赌上一口气,要与她决斗,后悔自己又输在同一招上。
不悔,这种事他无法交给别人,只有自己上阵。
这种……涉及了尊严的事情,他的,和小叔的尊严。
无论如何,现在想什么都没用了,断手再也接不回去。
葛伊春,断腕存在的一天,他就忘不掉她那利落一剑。于她来说,那一剑必然是畅快之极了。
葛伊春,葛伊春,葛伊春……
他一遍一遍在心里念这个名字,像是第一次听见,从陌生到熟悉。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如果她是对,他便是错;如果她是白,他就是黑。反之亦然。
谁也不会承认自己是错的。
天色大亮了,照亮他眼底死灰般的颜色。
那个瞬间,他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小叔,浑身是血地流泪,告诉他:我好悔,你莫要走我这条路。
晏于非猛然合上发涩的双眼。
再睁开的时候,见到殷三叔站在门外,他身上也全是血,脸色苍白。
晏于非微微一惊,低声道:“怎么?”
殷三叔面上还挂着震惊的神情,忽然怔怔看着他,喃喃道:“是舒畅……他是舒畅的儿子……”
晏于非胸腔里一颗心瞬间沉到了深渊里。
舒畅,这个名字在晏门里是个禁忌。多少年了,他们倾尽人力物力去找他、通缉他,却一无所得。
放眼整个江湖,舒畅毫无名气,听说过他名字的门派不会超过五个。
可这个默默无名的人,却能够一剑杀了晏门小门主,高歌而去,谁也抓不住他。
舒畅,舒隽……分明是一样的姓氏,却没人怀疑过,只因舒隽极少显露自己的身手,谁也看不出他师承何派。
殷三叔解开自己的衣服,胸前有五个血点,呈梅花形,每个刺的都不深,可见对方是手下留情了,否则早已立毙当场。
当年晏清川被一剑穿心,围绕着心口,也有五个梅花血点。
好熟悉的伤口,好惊人的事实。
晏于非猛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殷三叔急道:“少爷!”
晏于非脸色似冰雪一样白,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坐回去,低声道:“殷三叔,晏门……有错吗?”
殷三叔断然道:“男子生于世间,做一番大事业乃是天经地义,何来对错之说!”
晏于非慢慢点了点头,转过头去,隔一会儿,又道:“通知下去——明天撤离湘地,减兰山庄一事,先不要再管。”
殷三叔得令,捂住伤口正要退下,却听他继续说:“舒隽的事……封了书信告知门主,他有回复之前,谁也不许轻举妄动。”
殷三叔默然颔首:“少爷,你还是休息几日吧。”
断手不是轻伤,他早已面无人色了。
晏于非怔怔看着面前的断手,低声道:“我知道。殷三叔,总是让你为我操心,实在抱歉。伤……要尽快包扎。”
最后看一眼自己的右手,他终是决然别过脑袋,再也不看。
这边墨云卿还紧紧闭着眼睛,他刚才只听见几声兵刃交错的声响,跟着殷三叔吃惊之极地叫了一声,便再没声音了。
可怕的寂静令他寒毛倒竖,等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颤声道:“公子?公子你没事吗?”
脑后很快响起舒隽低柔的嗓音:“剑还你,不顺手之极。”
“扑”一下,剑倒插在他脚边,墨云卿惊疑不定地睁开眼,对面除了那死人似的巨汉,再也没半个人。
回头看看舒隽,他和没事人一样动动脖子动动腿,跟着把帘子一掀就要进舱。
墨云卿喃喃道:“公子……你没事?”
舒隽回头看看他,说的话却牛头不对马嘴:“你是减兰山庄少主,马上要去哪里?不会跟着我们吧?”
墨云卿神色一黯:“我……去、去潭州,救我的妻儿。”
舒隽嗯哼一声,很是不情愿,上下再看看他,想起这人是伊春的师兄,又是什么劳什子少主,伊春肯定不会放着他不管,必然陪着一起去救人的。
啧啧,真是麻烦死了。
他面上忽然露出个纯善的笑容,说:“这位少主,身上没钱尽管和我说,我这里只收五成年利,公平公道。”
他直接把四成提高到了五成,赔不死他。
墨云卿又傻了。
葛伊春,你下山遇到的这些人,果然古怪之极!
出乎意料,伊春一行四人刚到潭州便在客栈里收到一封信,连着信送来的,还有满脸泪痕的文静。
墨云卿一见她便什么也顾不得,冲过去紧紧握住她的手,未言泪先流。
文静哽咽道:“云卿终是来接我母子二人了,昔日何以忍心做了好大一出戏,教我生不如死!”
他只会叹息流泪,隔了半晌,忽问:“孩子呢?”
众人回头去望,只见一双俏丽女子立在门边,长得一模一样,一个蓝裙子一个绿裙子,正是许久不见的别院婢女奈奈和木木。
木木手里抱着个襁褓,正柔声细语地低头逗弄孩子,见墨云卿走过来,便将孩子递给他,轻道:“小心些,不要弄疼他。”
襁褓里的小孩儿大约刚睡足了觉,乌溜溜的眼睛盯着墨云卿,又好奇又严肃。
墨云卿笨拙地抱着他,忽然满心感慨:“可惜爹已经不在,否则必然开心。”
他提到师父,伊春神色便有些黯然,回头问文静:“晏门有为难你吗?”
她摇了摇头,正要说话,后面的火爆脾气奈奈便叫道:“什么为难?你当晏门是卑鄙无耻的地方吗?!人在这里给你好好的送过来,一根头发也没少!真抱歉我们没将她母子俩活剐了下酒吃!”
木木拽拽她袖子,示意她冷静点,奈奈脸色很不好看,又嘀嘀咕咕说:“枉费我用心做了那么多好药,都用在狗身上了!本来还当她是个爽利的人!”
伊春默然不语,小南瓜在旁边不服气地插嘴:“无缘无故软禁别人妻儿总是事实!晏于非怎么突然又那么好心了?肯定有鬼!”
奈奈气得满脸通红,还要和他理论,木木赶紧将她扯着走了,一面道:“公子要说的话都在信里,我二人不过小小婢女,岂能过问这等大事。人已送到,告辞。”
墨云卿将信纸展开,却见上面写着一行字:天伦送还,二十年后再论分晓。
字迹很是潦草凌乱,想来他右手被断,还没习惯左手写字。
“二十年……什么意思?”墨云卿脸色变了,难不成晏门二十年后再来赶尽杀绝?!
舒隽瞥了两眼,笑容里有那么点不耐烦:“晏门势力已经从湘地撤走,信的意思不过是给你二十年时间看你能不能重整减兰山庄。这世道本就弱肉强食,你不行自有别人替你,不是晏门也是别人。”
说罢眼神又变得鄙夷,就凭这位草包少庄主,减兰山庄只怕危险的很。
墨云卿把信收好,如今他妻儿团聚,神色终于轻松许多,当夜住在客栈与文静久别叙话,自是悲喜交加不必多言。
隔日夫妻俩便商量着回减兰山庄,经历这场大事,两人大抵是比以前成熟了不少。
文静拉着伊春的手,很是不舍:“师姐与我们同回山庄吧?云卿身边没有能干的人,叫人放心不下。”
墨云卿也点头道:“不错,师妹与我们走吧,把你父母接来,我们也好侍奉二老颐养天年。”
喂喂,那破山庄都成废墟了,还要拽别人给自己做牛做马?!舒隽眉头一皱,很想把这位草包庄主直接踢回减兰山庄永不再见。
伊春摇了摇头:“我不去了,爹娘现在永州过得也很好,不劳烦师兄照顾。”
说着她把斩春剑递过去:“剑还给师兄,这是属于减兰山庄的,我不要。”
墨云卿神色复杂又感慨地看了看斩春剑,接过来轻轻一拔——剑鞘口却是锈的,卡住没拔出来,再用一些力,只听“喀”的一声,总算是把斩春拔出来了,但结果却叫众人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小南瓜突然想起在东江湖的事情,伊春让他把斩春折断在杨慎墓前,他那时还在想铁剑要怎么折,到如今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斩春剑?!”墨云卿再次傻了,他手里握着的确实是名震天下的斩春剑,春水般浓绿的剑鞘剑柄,但剑身却锈迹斑斑,早已成了废铜烂铁。
伊春淡道:“年代太久远,师祖们用的时候想必也没精心爱护,已经锈得不能用了。”
斩春真的只能做个象征,曾经的锋利无匹早已被时间磨损成了铁锈。
墨云卿这才明白为什么爹从来不许自己触碰斩春剑,为什么他平时里把斩春剑挂在腰上,却一次也没用过。
他恍然大悟,一瞬间悟到的,并不仅仅是斩春的秘密。
他释然一笑,把斩春塞回剑鞘递还给伊春:“你拿去吧,减兰山庄以后也不需要斩春剑了,再也不需要。”
目送墨云卿和文静的马车消失在路尽头,伊春很久很久都没说话。
肩上忽然被人一拍,舒隽低头看着她:“小葛接下来去什么地方?”
伊春毫不犹豫:“去苏州,看羊肾。”
说罢又微微一笑:“舒隽的家也想去看看。”
舒隽抱着胳膊斜睨她,声音很有点不怀好意:“既然你非拉着我同行,那我也总得给你个面子。小南瓜,我们出发。”
小南瓜这次回答的欢天喜地,葛姑娘终于开窍了!主子的春天来了!
他几乎热泪盈眶。
秋尽冬来,到达苏州的时候,刚好是杨慎死去满一年。
一年不见,杨慎的墓被人打理的十分干净,铜盆子里还放着纸钱的灰烬,暗火未熄。
伊春看着舒隽,他双手拢在袖子里,状似漫不经心地说:“拜托了一位好心老人打理坟墓,所幸他没偷懒。”
她笑了笑,再没有说什么感谢的话,只是低头静静看着那座小小坟墓。
今年苏州没有雪,天空阴沉,濛濛细雨弥漫,很快就打湿了三人的头发。
“主子……”小南瓜拉拉舒隽的袖子,要他说话缓和气氛,他却摇摇头,把他耳朵一揪,提着走远了。
伊春抬手摸着湿漉漉的墓碑,他活着的时候也没什么鼎鼎大名,死了之后墓碑上只能刻着“杨慎之墓”四个简单的字。
在旁人眼里,这只是个顶普通的墓,人死一切都成空。他们谁也不知道,墓里睡着的少年曾经活得多么辛苦,多么渴望幸福。
“羊肾,我来看你了。”她低声说,“还给你带了礼物。”
好像听见他在对面恼火地叹气,皱着眉头说:是杨慎,杨慎!把别人的名字念成这样,你好得意啊!
伊春咧嘴笑了,把背在背上的斩春剑缓缓取下,对着墓碑微微拱手:“我们再练一次回燕剑法吧。”
斩春剑出鞘,剑身布满棕褐色的铁锈,半点气势也没有。
她挽个剑诀,忽然一剑平平刺出,晶莹的雨水顺着剑身滚下来,落在碑面上“啪”一声轻响。
回旋、斜刺、飞身竖劈,回燕剑法共有二十一招,招招连环,行云流水毫无凝滞。
冰冷的雨水从她脸颊上滑落,汇聚在下巴上,像曾经辛勤练剑的满脸汗水。
回去了,回到了开满茶花的一寸金台,风里带着松脂的清香,铁剑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鸣声。
杨慎正站在对面,一张坏蛋脸,目光明澈。
他肩膀上还有个大补丁,缝得乱七八糟,是她的杰作,还没有来得及换上新衣。
“一局定胜负,输的人赔二十文钱。”他说得那么坦然,叫师父听见的话肯定一顿好骂。
伊春低声道:“你还欠我三十两银子呢?什么时候还我?”
没有人回答她。
回燕剑法第二十一招燕不回,斩春剑直直从她手中飞出,钉入墓后一棵冬青树。
永远也没人还她三十两了,这笔账彻底被耍赖到家。
伊春大口喘息,在墓前直直站定。
“我把斩春送你。”她低声说,一掌拍在剑柄上。
名震天下的斩春剑,瞬间断成了三四截,落在泥水里看不出形状。
“……再见。”
她转身,把脸上纵横交错的水迹抹去。
舒隽带着小南瓜远远地站在屋檐下避雨,见她走过来,小南瓜忙不迭地招手:“姐姐姐姐!快过来!”
伊春走过去便打了个大喷嚏,揉揉鼻子咕哝:“好冷!”
舒隽抓着袖子似是想替她擦脸,她神色自然地退了一步,笑问:“什么时候去你家?要准备礼物吗?”
他淡然放下袖子:“什么时候都可以,礼物就不劳费心。不过去之前你自己得准备冬衣,雪山上奇冷无比。”
伊春窘然掏出荷包,胡乱翻了几下。
这次出门,爹娘给她五两银子,就算她向来不是大手大脚的人,这一年过去,五两银子也花的只剩不到一两了。
冬衣一买,那她整个冬天就指望喝西北风度日吧。
正是尴尬的时候,对面忽然扔来一个旧荷包,伊春急忙抓住,定睛一看却是自己以前用的,里面的三两银子连着几个铜板一个子儿都没少。
舒隽拢着袖子,眉头一挑:“物归原主,看着人情上没收你保管费加利息。拿走吧。”
伊春先是释然一笑,跟着又皱起眉头:“这点钱……还是不够。以后还得过日子……”
舒隽咳一声,别过脑袋:“有我呢。”
她吓了一跳:“你……要收四成年利?”
舒隽好像生气了,转着眼珠子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说:“给你面子,只收两成年利好了,赔本出血价。”
最后伊春荷包里多了十两新鲜白银,脸色也亮堂不少。
眼看着雨停了,她第一个走在前面,笑吟吟地对他俩挥手:“快走啦!趁天还没黑!”
小南瓜在后头和他主子咬耳朵:“主子你铁公鸡也不能这样!十两银子你还收什么年利?!”
舒隽没说话。
要她欠着他才好,欠得越多,越还不起才好。这样她才不会飞远,再也不回头。
我要你回头,看着我。
舒隽第一次觉得,借出收不回的银子这事儿还挺畅快的。
滇西北有雪山,高逾千丈,人迹罕至。
舒隽的家,就在那遥远的闪烁银光的山顶上。伊春很怀疑那地方能否住人,她自幼生活在温暖的湘地,对寒冷气候实在不适应,把冬衣紧了又紧,还是觉得风从衣缝钻进来,冻得瑟瑟发抖。
回头看看舒隽,他披着貂皮大氅,正指挥小南瓜从包袱里取衣服。
“冬衣不光是里面带棉花的。”他把一件狐皮大氅罩在她身上,顺便套上一顶狐皮帽,“在雪山只有穿着皮毛才暖和。”
“……你不早说。”伊春把帽子扶正,打个哆嗦。
他就是早说也没用,她身上那点可怜的银子,不要说貂皮狐皮,狗皮的只怕也买不起。
雪山中万籁俱静,只有毡靴踩在雪地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偶尔有大片积雪从枯枝上滑落,听起来都显得分外惊心动魄。
舒隽在前面带路,时不时回头照看伊春,她显然不擅长在雪地里行走,一脚深一脚浅,气喘吁吁,白雾把脸笼罩住。
她生得瘦削,偌大一件狐皮披风在她身上硬是多出一截拖在雪地里,一张脸几乎被狐皮帽子全遮去,看上去倒有一种别致的可爱。
“冷吗?”他停下来扶了她一把,顺势握住她冰凉的手,不容抗拒。
伊春上了一个斜坡,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放眼望去四周都是白茫茫一片,他们三人只是悠悠天地间最小的三个小黑点。
她笑道:“这里景色真不错,就是太冷。”
他索性将她两只手都包在掌中。掌心这双手实在称不上柔荑,手指是挺长,但并不纤细,手心里满是老茧,手背上粗粗一看不下五道疤。
他把这双手放在眼前反复看,仔细看,看得伊春莫名其妙:“我的手有什么问题?”
“没。”他淡淡回一句,牵着她的手继续往上走。
山顶有一座被积雪完全掩埋的院落,小南瓜掏出钥匙开门,拧了半天才把冻死的铜锁拧开,吱呀一声推门,门檐上的雪掉了伊春满身。
她扶住帽子顾不得掸,充满好奇地朝门里看——没有黄金屋,也没有宝石海,前院空荡荡的,只种了几株雪松,后面一排厢房,朱红色的廊杆也被雪覆盖,看不出什么富丽堂皇的景象。
最离奇的是雪松下居然有一座坟墓,原本把墓建在屋前树下是非常避讳的事情,但舒隽好像完全不在乎。
他迈开步子走过去,抬手将墓碑上的积雪推开,碑上也只有四个字“舒畅之墓”。
“爹,我回来看你了。”舒隽没什么诚意地说着,在碑上拍拍,像是打招呼,“天很冷,我先进去喝杯热茶再陪你喝酒。”
伊春跟在他身边进屋,小声问:“那是你爹的墓?怎么……放在这里?”
舒隽嗯哼一声,似乎不大想回答这个问题。
正厅门被打开,出乎意料,一股暖气夹杂着幽雅的熏香味道扑面而来,伊春定睛一看,却见屋内景象与外面的萧索截然不同,壁上挂着黄庭仙人图,除了门边是光溜溜的青石地板,其他地方都铺着柔软的白色地毯。
有丁香色流纱垂幔挂下,玉螭香炉里袅袅青烟,甜美爽利,应当是青木香。
而他年前弄到手的宝贝太湖石就放在角落一个架子上,干干净净,一点灰尘也看不到。
伊春左看看右看看,难免有些惊讶。
小南瓜捧了两双柔软厚实的毛拖鞋给他俩换上,跟着一叠声问她:“姐姐喜欢什么茶?铁观音?老君眉?君山银针?还是六安瓜片?”
伊春有点昏头:“我……随便什么都可以……”
小南瓜耸着鼻子笑:“如今咱们是回家啦,自然和外面不同,姐姐要吃啥喝啥这里都有,你别客气尽管说。”
舒隽见她一脸纳闷的神情,便问:“这儿就是我家了,有什么感想?”
伊春回答的很认真:“嗯,很有钱。就是有点奇怪……”
“哪里?”
“没人在家啊,怎么那么干净。”而且香炉也点上了,屋角还放着火盆子,烧得正旺。
舒隽但笑不语,只拉着她去椅子上坐下,没一会儿小南瓜就送茶上来,撅嘴抱怨:“主子,那帮矮子偷懒,厨房灶台里还有余灰没弄干净呢!”
“矮子?”伊春又茫然了。
小南瓜笑道:“姐姐你不晓得,雪山这边还住着许多人呢,山对面那块有几个矮子,江湖上还挺有名的,每年都来找主子切磋武艺,今年还是他们输,所以每个月要过来替主子打扫屋子,备好柴火物资。”
伊春也笑了,歪头去看舒隽:“那你要是输了,是不是就得反过来替他们打扫屋子?”
舒隽扶着下巴,懒洋洋的:“我当然不会输,他们有五个人,五间屋子,怎么看都是我吃亏。”
屋里很温暖,伊春把狐皮大氅和帽子脱了,掸掸耳边湿漉漉的垂发。一冷一热交替,手就有点发痒,她抓了两下,也不在意。
舒隽把茶放下,起身对小南瓜低声吩咐几句,他点点头,立刻走了,舒隽也跟着便走内室。
“我马上回来,小葛就待着别动。”
很快小南瓜就捧着一堆东西过来了,嚷嚷:“主子怎么还不出来!把姐姐一个人晾在这里多不好!”
她笑了笑,并不在意。
小南瓜塞给她一个栗鼠皮手筒,里面有个夹层放了小手炉,大约还加了梅花香饼,一股清香扑鼻而来。
“这个是主子让给你的,以后去外面可以戴着手筒,不然外面太冷屋里太热,姐姐手上会生冻疮。”
伊春把手塞进去,果然温暖柔软,很是舒服,想到方才舒隽抓着她的手左看右看,她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谢谢。”伊春垂下头,摸着栗鼠皮柔软光滑的毛,不知再说什么。
“谢什么,主子乐意着呢,你就算开口要他全部家当,他肯定眉头也不皱一下便送你!”
小南瓜说得可夸张了。
话音刚落内室门就被打开了,舒隽换上一身牙白长袍,他向来爱美,又爱干净,估计这会儿功夫连手脸都洗干净了,一身清爽地走过来。
“全部家当我还是会皱眉头的。”他说的似真似假,“一半的话或许会考虑考虑。”
小南瓜对他做个鬼脸,冲到厨房做晚饭了。
雪山这里天黑的很早,小南瓜把晚饭做好的时候,外面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舒隽提了一壶酒走到树下坟边,将酒一股脑倒在墓碑上,低声道:“你喜欢的烧刀子,今天喝个够吧。”
他脖子上系着墨黑貂皮围巾,映着满地的雪光,竟让伊春无端看出些萧索的味道来。
她慢慢走过去,不知该说什么。
舒隽又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布袋,里面别无他物,正是上次在东江湖边用小刀雕刻的木头观音,如今已雕刻完整。那观音鬟鬓雾髻,华服长帛,虽然只是个木头雕刻,却栩栩如生,美艳异常。
他蹲下身子,把墓前的积雪用手缓缓拨开,积雪下足有十几个木头观音,形态各异,或笑或嗔,或长裙或劲装,倘若放大数倍,真会让人疑心是天仙下凡。
“我把娘也带来看你了。”
舒隽淡淡说着,将新雕的小人塞进雪里重新埋好,跟着跪下磕三个头。
伊春赶紧跟着弯腰作揖,不好傻乎乎地干站在那里。
眼见舒隽磕完头起身便走,她奇道:“你……不烧点纸钱香烛吗?”
他的笑略带嘲讽:“此人向来清高,视钱财名利如粪土,想必在地下也不肯要钱的。”
伊春完全不了解他的身世,只好呆呆站在那里。
舒隽长长吐出一口气,白雾一下子便随着风飞走了。
“进去,咱们喝酒。”
酒是辣到身体深处的烧刀子,伊春偶尔能喝点黄酒或梨花酿之类的清淡酒水,对烧刀子却无所适从,端着杯子很是下不了口。
舒隽淡道:“你也知道,晏门曾经有个小门主,是现今门主的弟弟,晏于非的小叔。那是个相当厉害的人物,可惜未能完成他的宏图大业就死了,死得还挺惨。”
她默默点头,浅啜一口烧刀子。
“他死在舒畅手里,舒畅就是我爹。”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目光流转:“他是个很古怪的人。”
那是一个——至少曾经是一个两袖清风,只求快意恩仇的江湖侠客。
虽然他到死在江湖上也没什么名气,但他做过的事情却都很了不得。譬如杀了晏门的小门主,再譬如生活困顿到了极致的时候,为了敛财把平江府首富邵氏一族杀个精光,至今官府仍没调查出凶手是谁。
他可以从嘴里说出“少年弟子江湖老,但求快味刀光剑影之间”这样的话,说的时候神态潇洒,双眼明亮。
也可以颓靡不振地蜷缩在垃圾里,臭气熏天地喃喃自语“快意恩仇总是空,唯有名利钱财是道理”。
他少年英雄的时候,多么意气风发,美艳震八方的雾鬓观音甄颦颦与他生死相许,荆钗布裙也不在意。
他们生了一个儿子。
儿子十岁的时候,他还是穷困潦倒,成日只知提剑四海漂泊,过他神仙侠客的日子,甚至拒绝了晏门的邀请,还杀了人家小门主,惹得一家人到处颠簸,避免追杀。
他有一身绝世武艺,却拒绝进入红尘打拼,拒绝世俗而平凡的生活。
甄颦颦抛夫弃子走了,就此失踪,茫茫人海里再也找不到雾鬓观音的艳影。
大抵对于女子而言,能平稳地吃饭睡觉,比四海漂泊来得靠谱些。
家里没有米粮,孩子饿得只会哭。家里没有钱财,孩子病了只能缩在被子里发抖。
孩子到了十三岁,饿得发昏,从山下偷了两个馒头,分给他一个。
舒畅那天晚上便哭了一夜。
第二天下山去,过了一个月回来,身上满是干涸的鲜血,目光呆滞,在他身后放了四五个大箱子,里面满满的全是金银珠宝。
终于不用偷馒头吃了,终于不用下山捡烂菜叶子炖清粥。
孩子十四岁的时候,长高了,快要和他一样高,眉目长得与他娘真像,又纯善,又美丽。
舒畅对着自己的剑一直叹气,叹完了便抬头看他,轻声说:颦颦,我做了错事,乱杀不会武之人,我活不下去了。
孩子十五岁的时候,舒畅拔剑自刎,死后只留一封书信,要埋在家门口,颦颦一回来便能看到他。
酒喝完了,舒隽放下酒杯抬头看伊春,她大约有点醉,喝多了,脸上红红的,但是她很安静,一个字也没说。
他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他是个古怪的人——其他也没什么好说的,不管做丈夫还是做父亲,他都很失败。”
笼统对自己的父亲就这么个评价,其余一概不说,伊春更不知道要怎么接口了。
隔了一会儿,她才低声道:“至少……他有个好儿子。”
舒隽笑了起来,他面上露出桃花般的艳色,估计也是喝多了,两只眼睛亮得十分诡异。
“我不是个怪人吗?”他有些调笑的问。
伊春认真地摇头:“不,你是个好人。”
舒隽啧啧两声,面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他扶着下巴定定看着她,轻道:“我喜欢你说我是坏蛋。”
为什么?他分明不是坏人。
伊春疑惑的神情在灯下只有一瞬间晃动,烛火忽然灭了,屋里陷入一片黑暗。
一双胳膊紧紧把她抱住,整个身体陷入某个炽热宽阔的怀抱。
“别动,你这个傻孩子。”
带着酒味的唇柔软而滚烫,他刹那间觉得什么都无法阻止,双臂收紧,要把她揉碎弄软,熨帖在身体上。
要她心甘情愿跳下来,落进他网里,就此放进袖子里妥帖收好。
他炽热的手指无意识地插进她浓密的头发里,吻不够,这样热烈带着醉意的亲吻还是不够。
真想一口把她吃下去,骨头也不剩。
他一定是醉了,醉得不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