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舒予现在有点懵。
情况一目了然,但她心理上还没反应过来,愣愣看着沈淮之走近,皱着眉:“你在干什么。”
秦舒予躲开眼神:“就,你要不要听我解释,可能今天的黄历就是诸事不宜……”
沈淮之哂了一声。
只一会儿功夫,秦舒予就能把自己折腾成这样,他揉了揉太阳穴,眉目显得冷淡:“不是说可以让酒店做好吗。”
他这是在指责自己没事找事,秦舒予听懂了,不高兴地抿起唇:“我只是想喝自己做的。”
被觉得任性就任性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人这样说了。她无心解释,索性自暴自弃,望着地面上水渍:“现在要怎么办?……你家的拖把在哪。”
幸好沈淮之买的是铸铁锅,不至于因为一次意外,让她连厨具都四分五裂。
中岛台仍在淅淅沥沥地朝下滴水,沈淮之的目光停在身前,因为开局不利,秦舒予看起来极为沮丧,唇角绷直,一眨不眨地盯着地上的水渍,背影被光团晕染,无端显得倔强。
他捏了捏眉心,或许,同意秦舒予住在这里是个错误:“我来收拾,你去换衣服。”
“那我的汤……”
沈淮之转身,眯了眯眸。
他的耐心有限,愿意帮忙收拾狼藉已是让步,可偏偏秦舒予还不愿放弃她的汤。
她一再得寸进尺,沈淮之眉梢微冷。秦舒予顶住他的压力,勇敢地抠着手心:“你收拾好后能不能再帮我打个下手?……我可以把炖好的汤分给你。”
沈淮之沉默不语,几秒之后,“好吧,你讨厌的那瓶香水,我回去后就把它放角落里,再也不会用了。”他不像被打动的样子,秦舒予及时加码:“这次是真的,没有时限。”
沈淮之轻轻“呵”了一声:“原来你的承诺还有时效性。”
“……”
秦舒予破罐子破摔:“但即将没有了。”
她经常玩弄一些言语游戏,沈淮之瞥了她眼,声音淡哂:“再不去换衣服,你恐怕还要再开上一副感冒药。”
“好了好了我这就去。”
沈淮之没有正面回应,秦舒予有些沮丧。换好衣服后,她不抱希望地走出去,沈淮之还在厨房。
他的身形颀长优越,面前的一口锅里正滚着水,热气蒸腾,他注视着锅中的状况,神情却还是疏冷的。
周围已经变得整洁,秦舒予凑上前,很是错愕:“你在帮我炖汤?”
沈淮之偏头,不轻不重地嘲弄:“不然,让你再淹一次厨房吗。”
“……哪有那么夸张,”秦舒予小声嘀咕,“我会说话算数的。”
现在已经十一点半了,她很少凌晨之后才睡觉,沈淮之明天也有工作,看了看时间,秦舒予提议在二十分钟后就关火。
沈淮之没有反对。
沈大总裁今晚已经算得上纡尊降贵,不能要求他再提供更好的服务,二十分钟后,秦舒予跑去厨房,给自己盛了小碗清汤。
这么点时间,很难对口感多做要求,秦舒予公允的没有指责沈淮之,她拿起汤勺,一小口一小口的,喝得缓慢但认真。
沈淮之没有回卧室,他坐在餐桌的另一端,姿态随意,视线落在秦舒予身侧,松散,却不会让她逃开。
秦舒予放下汤碗,犹豫地问:“我去帮你盛一碗?”
“不必,我不需要。”沈淮之拒绝。
但他目光仍在。
低下头的时候,桌子对面就变成了暗调的色块,沈淮之坐在那里,眉眼幽深淡漠,手指一下下地敲击在桌面上,耐心而规律。
秦舒予突然福至心灵:她需要对他做出解释。
她今晚确实有些反常,左右一碗骨头汤而已,何必如此执拗?但这其实也可以理解为她的娇纵任性,只不过,沈淮之要比想象中更敏锐。
沈淮之习惯了对周围一切有所掌控,既然她身上出现了未知,他一定不会视而不见。
要告诉他吗。
秦舒予花了一两秒钟的时间思索。
今晚这锅汤是他的首功,告诉他原因似乎也理所应当。
她试探地投去了一点目光,沈淮之懒散抬眸,好整以暇,仍显得不急不缓。
他很有耐心,真相是即将到手的猎物,而他从不失手。
秦舒予清了清嗓子:“其实我小时候,也进过一次医院的骨科。”
那要追溯到秦舒予的幼儿园时期,在同学间的户外游戏中,她的胳膊意外脱臼,被老师连忙送去了医院。
秦家小公主的名号谁不知道,园方不敢怠慢,立刻通知了秦舒予的父母。只是秦家那时正是多事之秋,秦浦和时任秦家掌权人,季从露和他一起早出晚归,根本没有任何去医院的空闲。
可毕竟是唯一的女儿,那天在深夜到家后,夫妻俩悄悄去了秦舒予的卧室。
秦舒予按照往常早已熟睡,那晚却莫名醒了过来。
“爸……妈妈?”夜灯光线昏暗,小秦舒予撇着嘴,看到半个多月没见到的父母,下意识委屈起来:“……我想你们。”
小孩子的眼泪是最有用的武器,白天一直忙碌的大人一下子握住了秦舒予的手,“我们也很思念我们的小公主。”
“爸爸妈妈听说你今天去医院了,怎么样,痛不痛呀?”连声音也很温柔。
秦舒予已经没什么感觉了,即使是脱臼的那一瞬,她也是茫然大过疼痛。但这一刻,面对温柔的,难得一见的父母,她鬼使神差:“疼。”
为了增加说服力,她指着手臂,又重复了一遍:“这里好疼。”
忙碌的大人想不到这是一句谎话,因此这句谎言顺利起到了它应有的效果。
秦浦和夫妇在秦舒予的卧室停留了长达半个小时,直到她撑不住睡意。
在迷迷糊糊睡着之前,秦舒予听到季从露向她承诺:“妈妈明天亲自下厨,给舒予炖好喝的骨头汤,舒予喝完就不疼了。”
秦舒予下意识点头,一碗汤在她心底挥之不去。
等待一样东西出现的感觉并不好受,秦舒予很小就懂得了这个道理。
第二天,她难得没有赖床,洗漱吃饭都嘴角上扬。帮她穿衣服的阿姨笑着问她:“小姐今天怎么那么高兴?”
“阿姨,你很快就会知道啦。”秦舒予快乐地拿起了自己短短的儿童筷。
她有一整天的心不在焉,等到放学回家,几乎是跳下了车直奔厨房。
她期待在里面看到季从露或者秦浦和,但厨房空无一人。
那一瞬间的失望很难形容,秦舒予几乎立刻撇起了嘴,可她仍安慰自己,爸爸妈妈晚上就会回来了,就像昨晚,还会带着承诺好的骨头汤。
她已经想好该如何在喝下汤后,兴奋地告诉季从露:“妈妈好厉害,我真的不痛啦!”
而实际上,夫妇俩一早就出差去了另一个城市,他们会连续待上一个星期,止痛的汤羹被忙碌的大人远远抛在脑后,甚至想不到嘱咐厨房的阿姨给他们的小公主做上一碗。
说谎话欺骗父母会受到惩罚吗。
还在度过属于她的漫长一周的小秦舒予抠着寓言书,很低落地想,或许这就是她的惩罚。
但这是属于幼年秦舒予的人生感悟,少年秦舒予已经根本不在意什么惩罚了。
在阿姨略显平淡的描述下,少年的秦舒予逐渐想起了自己幼儿园时期的这一件故事。
窗外,秦浦和的专车正缓缓驶出别墅大门,深夜的车尾灯很快被高高的院墙遮挡踪影,就如她没有等到兑现的一句承诺。
记忆有奇妙的影响,秦舒予并不觉得骨头汤好喝到什么地步,却从此以后,会在每个受伤或者难过的时刻想到它。
但她从未吩咐过阿姨为她准备。
那个温柔的夜晚是真的吗,还是只是自己的臆想?
少年秦舒予得不到答案,隐约觉得这就和那碗失约了的汤一样,是个薛定谔的答案。
而时间一晃,成年的秦舒予在巴黎,又一次去了医院骨科。
她在公寓梦到了幼儿园那一晚的模糊,依然分不清那是真实,还是添油加醋的想象,却决定带着未平复的失落,给自己补上遗憾。
只是她没想到,这碗汤会如此大费周章。
秦舒予有技巧地叙述了这段经历,她省去了其他想法,只描述了自己小时候的等而未见,并强调“是因为下午时做了个梦才想起来的”。
其实说出来也无妨,只是她觉得,自己现在还不足以和沈淮之展露过多的心扉。
她的叙述很简短,掐头去尾,碗里薄薄热气的长度足以概括,但她忽略了一件事,行为上的反常与语言的简洁相对立,别人或许会被糊弄过去,沈淮之一定不会。
在秦舒予叙述时,沈淮之交叠双腿,背靠在椅上,他的视线停落在秦舒予附近,气质偏淡,目光锐利又幽深。
秦舒予没有诉说太多,但于他来说足以。
秦沈两家算得上世交,施安青偶尔会夸起秦家的小姑娘漂亮得像个洋娃娃;邱泊抑或其他人会谈论秦大小姐要去哪所大学,新晋爱慕者水平如何;至于他自己,也免不了在处理公务时听说,某个企业与秦家交好的契机,是秦舒予逛街时,帮忙把迷路的董事长孙女送回了家。
秦舒予的性格很好琢磨,也因此,无论她情不情愿,拼凑过去这件事在她身上都显得容易。
她意识不到,正是因为她的有意隐瞒,才将过去一角的自己清晰地展露给了沈淮之。
——与上一次在秦家与钢琴相比的,更为完整的一角。
沈淮之的目光很静,他此时的注视不存在压迫的含义,却不让人忽视。平日的腕表被卸下,露出一截精致的腕骨,但时间不会因此模糊。
秦舒予很快舀空了碗里最后一勺汤,她要去洗漱,沈淮之平淡提醒:“伤口不要碰水。”
秦舒予眨了眨眼睛:“噢,好的。”
她直觉沈淮之还有话要说,果然,指针又走了几秒后,他开口:“明天的午饭还会有骨汤,你可以多喝一碗。”
“什么意思?”秦舒予抬头。
沈淮之起身,语调没有多余的波澜,“我并不赞同你对过去刻舟求剑。”
因为一针见血,在灯光下,他看起来不近人情。
人性的隐晦幽微之处他见过许多,他仍是冷漠又难以被打动的,秦舒予的这点展露并不会让他做出太大改变。
可或许也不是毫无突破口。
指针走向凌晨,最近赶上了什么活动,很远的地方传来报时的钟声。
一圈一圈荡开的钟声里,沈淮之与秦舒予对望,沉静地告诉她:“但你可以刻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