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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一地鸡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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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见夏并不急于回答,她吸了吸鼻子,侧身避开店主时不时的打量,轻声敷衍:“我回家了。没什么事。”

李燃很聪明地问道:“不方便说话?”

“嗯。我手机坏了,如果找不到我……别着急。”

“你家里人是不是又气你了?是就嗯一声。”

问这些有什么用。陈见夏又感动又好笑:“你要是我爸就好了。”

“想得美,我要是你老爸你就是富家千金了。”

陈见夏实在忍不住,扑哧乐出声来,抬眼看到窗外楼洞口的感应灯亮了起来,爸妈一前一后跑了出来。

见夏一惊:“先不说了。我挂了。”

“你小心点,早点回来。”

“回来。”无比顺耳。

见夏推开小卖部结满冰霜的弹簧门,喊了一声:“爸,妈。”

她等待迎接劈头盖脸一通训,没想到他们只是快步走过来,拉着她的胳膊说,去医院,你奶奶不大好。

出租车四下漏风,像一个马上就要散架子的铁皮盒子,一路中风般颤抖。见夏靠在后排最里面,斜眼睛瞄着坐在副驾驶的爸爸和身旁的妈妈。妈妈头发蓬乱,爸爸在左脸颊颧骨上有一道指甲印,恐怕是突然被电话打断了争执。

谁也没问陈见夏刚才去了哪儿,有没有危险。也许是为夫妻间的丑事被孩子知晓而尴尬。

但愿是这样。陈见夏黯然。

一家三口赶到医院的时候,奶奶已经抢救无效而死亡。见夏早有心理准备,但那一刻还是未免心口一痛,眼泪刷地就流出来。大姑姑家还没赶到,走廊里只有二叔和见夏全家,难得没有拌嘴,一齐呜呜哭。

最终引发战争的还是见夏妈妈——“前两天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不行了,你们怎么守夜的?”

陈见夏坐在一边的长椅上,收住了哭声,瞪圆眼睛看着两家迅速撕成一团。大辉哥一开始还劝着,后来看到见夏妈妈扯着自己妈妈的头发,也红了眼加入战斗。见夏慌乱地站起身,正犹豫是否应该同仇敌忾时大姑姑一家也赶到了,两家终于被拉开。

然后又开始无休止的文斗。

医院的暖气没有开足,深夜的走廊里有些冷,凉气渐渐渗入身体里。见夏蜷缩成一团,困得眼皮几乎要合上。

这场争端不会那么容易平息,二叔叔家说奶奶留了遗嘱指名把房子留给大孙子,见夏妈妈一口咬定遗嘱没有公证,谁知道是不是老人真正的意图……护士和医生忍无可忍劝告,目前当务之急是给老人把寿衣换上,停到太平间去办理死亡证明,不要在医院闹下去了。

大夫说着说着,指了一下见夏的方向:“你说说你们,这儿还有个孩子呢,都困成啥样了,还吵吵吵,吵什么吵,有什么事不能回家商量?赶紧领孩子回家睡觉!”

见夏克制不住,应景地打了个哈欠。见夏妈妈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

男人们去办手续期间姑嫂三人一起给奶奶换上了二叔家早就准备好的寿衣,见夏隔着窗子往里看,病床上那个老人死后灰白僵硬的脸和记忆中的奶奶毫无相似之处。她在脑海中搜索着与奶奶有关的亲情瞬间,再次鼻酸,哭着哭着就靠着长椅打起盹来。

也许是因为看到了女儿带着泪痕的睡颜,见夏妈妈没有苛责,唤醒之后就拉着她离开了。医院门口蹲守着许多夜班出租车,见夏迷迷糊糊地拉开车门朝副驾驶位置坐进去,爸妈被迫一同坐在了后排。

半梦半醒间,爸妈的对话也听得零零碎碎;不过即使神志不清,她也能感觉得到,爸妈之间的气氛解冻了。妈妈坐在里侧,下车时候路面结冰有些滑,爸爸在车外扶了她一把,妈妈站稳了就甩开,却不再那么凶巴巴。

是不是老夫老妻都牵扯太多,打碎骨头连着筋?见夏脑海里蹦出一个念头,十分笃定。

这个婚离不了。她的家是安全的。

第二天一早见夏就醒了,走到客厅喝水,瞥见妈妈的手提包挂在衣架上。爸爸睡在客厅,妈妈睡在主卧室,两人都鼾声大作。见夏小心地翻开手提包,甚至都不敢将它从衣架上摘下来。

终于抓到了一个小方块。见夏心中一喜,忽然听见主卧的床铺一响,妈妈好像翻身坐起来了,正在扒拉地上的拖鞋。

睡衣上下都没有口袋,见夏匆忙地将电池塞进腰侧,靠睡裤的松紧带夹住。

“你干吗呢?”妈妈一愣,沙哑地问道。

“我……”见夏汗都下来了,“我做噩梦了。”

妈妈神情软下来:“因为你奶奶的事?要不要过来跟我睡?”

“没事。我睡不着了,背一会儿单词。”

“再睡一会儿吧,今天一天都要去你奶奶家,想睡都没得睡。”

“小伟怎么办?”

“你表姑今天带他回来。”

见夏点点头,趁着妈妈去厨房倒水喝,连忙按住电池块逃回了房间,钻进被窝蒙住头,用枕头狠狠地压住手机,掩盖开机画面的铃音。

偷偷摸摸地和李燃发着短信,奶奶家守灵的一整天都不再难熬。客厅的冰箱上方高高安放着奶奶的黑白遗像,前面燃着长明灯,要一直亮到奶奶出殡的那天。见夏坐在沙发上,看着二婶小心翼翼地往里面续油灯,想了想便低头发短信:“你家中老人都还在吗?”

“只有爷爷了。等你回来,带你去看他。我最喜欢我爷爷了。”

最后一句像个小男孩,李燃难得流露出这样的幼稚温情。一想到他卖弄的知识大多来自这位做邮差的爷爷,见夏便嘴角上扬,抬头看看奶奶的遗像,不由在内心拷问自己:你喜欢这个家里的任何一个人吗?

怎么会。她连自己都不喜欢。

“家”这个概念是如此地淡漠稀薄,小时候内心尚且粗糙,纵使压岁钱很少,鸡翅总是分给孙子、看春晚时弟弟坐沙发她坐小板凳上……放鞭炮贴福字时也照样开心,扎着小羊角辫,笑得比谁都甜。

长大一点,家人理所当然的轻视便横成她眼中的梁木,春联爆竹都不再是开心的理由,唯有长辈询问期末考试排名时能博得一些注目——陈见夏发现了活下去的诀窍:要变得很有用。不同于弟弟与生俱来的重要性,她的存在,要自己来证明。

有趣的是,真正放心依赖的那份关切和喜欢,偏偏来自压根不在乎她考多少分的李燃。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李燃说,“你家里忙起来就不用回了。有空找我。”

见夏笑答:“好。等我回去,我们去看爷爷。”

两天转瞬即逝。葬礼上孝子贤孙跪了一地。小伟想起平时疼爱自己的奶奶,哭得嗓子沙哑,见夏含着泪,好不容易才安抚了弟弟。火化完成后,工作人员端来一个硕大的长方形铝盘,指挥家属们轮流近前戴上隔热手套撮起骨灰往内袋里装。见夏脑子懵懵的,手套戴错了方向,指尖触到滚烫的骨骼碎片,烫得疼极了,硬生生忍了下来。

见夏觉得这是奶奶的恶作剧。奶奶一定知道她并不很伤心。

葬礼结束的第三天,见夏娘仨坐着表姑家的车回省城,一路无言。弟弟其实很高兴,因为爸妈商量了一下,还是决定让他回到县里读书,再也不必受省城那些傲慢的同学们欺负了。本来就读不出什么名堂,夫妻常年分居也不是个办法,于是双方各退一步,爸爸和卢阿姨就此了断,妈妈也放弃了去单位里闹的打算。见夏在客厅读书时竖起耳朵听他们在卧室里小吵,爸爸坚持称他和小卢就是聊得比较多,手都没碰过;邻居也侧面证实他除了自己在家便是去医院守夜,规矩得很。

妈妈闹了几次,哭了几场,终于作罢。

这样的结局见夏自然是高兴的,然而在内心深处,她极为不解:没有牵过手就等于清白吗?她仍然记得爸爸和卢阿姨在一起时候的样子,见夏相信,爸爸是喜欢卢阿姨的。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既同情又恶心。

这就是俗世的夫妻,分不开的房屋地契,分不开的子女亲戚,谁会为爱情付出那么多伤筋动骨的时间。

到了宿舍楼门口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妈妈随着见夏下来,走远几步轻声说道:“自己小心点。……家里的事别跟你弟弟说,一直没来得及嘱咐你。等过两年你弟弟说不定也考上振华,那时候你就上大学了,爸妈争取一起搬过来照顾你们。”

见夏哭笑不得。就算弟弟能考过来,她也不会留在省城读大学——省城有什么好学校?

她乖巧地应下来,妈妈转身重新上车,弟弟贴在副驾驶的玻璃上朝她做鬼脸,见夏一笑,目送着黑色的桑塔纳远去。

和家之间粘着的胶带,又被撕下来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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