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孙见川没有上卫嘉开的车,宁可和另两个送亲的马场伙计骑摩托车返回。段妍飞跟他混熟了,连劝了他几声,可他还是冒着寒风骑车走了。
段妍飞回到卫嘉借来那辆小轿车的副驾驶座,陈樨已经在后排坐着。她问车上的另两人:“川子他怎么了?”
陈樨耸了耸肩,卫嘉也说不知道。段妍飞发现陈樨和卫嘉之间的话总是很少,可要说他们不熟,她记得陈樨是在卫家住过一段时间的,卫乐还开玩笑管陈樨叫嫂子。难道因为这个,两个年轻人故意避嫌呢?段妍飞试图化解车里的沉闷氛围,说了些今早送亲时发生的趣事。可这两人都没有聊天的兴致。陈樨昨晚一定没有睡好,淡妆都掩盖不了眼睛下一圈青黑,她说了句“你们聊”,就一直闭目养神。卫嘉虽然笑着回应了段妍飞,可那笑里也带着敷衍。段妍飞叹了口气,识趣地看着窗外的风景。
不知过了多久,陈樨迷迷糊糊中感觉车停了下来,外面有人声和车喇叭声。她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车上只有她一个人。这时卫嘉回来了,他的人隔了半臂的距离回头问她:“醒了?”
陈樨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脸,这毫不掩饰的注视让卫嘉误以为自己脸上沾了异物,不自在地用手抹了一把,她才从庄生梦蝶般的怔忡中挣扎出来。这不过是个简陋的乡镇加油站,坐在前排的依然是那个与她保持着友好距离的半个陌生人。
她问:“妍姐哪儿去了?”
“刚才经过镇上的集市,她看到有民俗表演,说要去看一看顺便买点儿东西,你睡着了所以没叫醒你。半个小时后她会在加油站停车场跟我们会合。现在时间还早,集市就在前面不远,你要去吗?”
“我有点儿困,不想动弹。”陈樨才不会承认是他扰得自己昨晚翻来覆去一分钟也没睡踏实。
卫嘉点头笑:“对,你是一朵没力的茉莉花。”
他成功地让陈樨回想起早上接亲时那个冷场的画面。她说:“我不是存心搅局的。我以为小学生都知道那个脑筋急转弯的答案。你们都没有童年吗?”
“那时候大家都急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为什么不着急?”
陈樨亲眼看到卫嘉扯过男方的人耳语了几句,答案这才传递到新郎耳中。
“我有什么好急的。”卫嘉说着,将一颗糖抛给了陈樨,“今天你没吃什么东西,当心变成枯死的茉莉花。”
那颗糖眼熟得很,陈樨抗议道:“喂,这可是你妹妹特意给你的。”
“吃吧。卫乐孩子气,你也跟她一样?这些糖是我为了这几天的酒席准备的,马场、家里到处都是。”
“她记得你爱吃什么,这是她的心意!”
“我知道。你要是不想吃糖也别把它留在车上,会招来蚂蚁的。”
陈樨闭上了嘴,卫嘉也静静地看着仪表盘。两人仿佛都专注无比地做着同一件事——等待段妍飞回来。
陈樨有个奇怪的毛病,她喜欢跟卫嘉说话。她解释不了那种强烈的倾述欲望是从哪里来的,她算不上特别热情的人,卫嘉骨子里也并不容易亲近,可是自打她认识他第一天开始,他们的交流一直是自然而流畅的。不熟悉对方的世界并不妨碍他们相互理解,至少陈樨这么认为。哪怕是这次重遇,他们在各自的经历里积攒了不少心事,她也从未对他产生过距离感,她还是有许多话愿意对他说,也想听听他的声音——那个摒弃了明理和世故的壳,有点儿蔫坏,有点儿傻气,内里坚固明净的他。
现在陈樨满肚子的话撞上了卫嘉的“壳”,活生生成了一个吹胀了的气球,出口被一根无形的细绳栓住了。
这绳是什么呢?
或许昨晚她不该索要那根马鞭的,当时也是鬼迷心窍了,她要那玩意儿干什么?还让孙见川也掺和了进来,现在那根绳栓得更紧了。
想到这里,她忽然记起自己还有事要问他。恰巧卫嘉也选择在这个时候打破了沉默。
“你……”
“那个……”
“你先说。”卫嘉转过身。
陈樨直接问:“川子今天一大早把你叫到马厮干什么?”
“没什么,我们聊了一会儿赛马的事儿。明天县里的赛马活动就在我们草场上举行,你也可以来看看。”
“我不想看什么赛马。别让我跟你说话那么费劲儿行吗?”
“你到底想听到什么?”
“川子都告诉我了,他昨晚问你要马鞭,你没给他。他还‘一不小心’把我分手的事儿说了出来。他和你不一样,他嘴里藏不住话,心里藏不住事儿……这都不重要,我现在想知道今早发生的事儿。如果还是与那根马鞭有关,事情就与我有关。”
“你可以……”
“我当然可以问川子,但我现在问的是你。我再说一次,不要拿你那一套来糊弄我。那么会兜圈子,你是太极张三丰?你不说实话也行,就当我刚才说的话全是狗叫,以后我再理你就是死狗一条!”
卫嘉没见识过这种自我毁灭式的逼问。然而张三丰也畏惧死狗三分。
昨晚孙见川向卫嘉索要马鞭未果,他不死心,提出要跟卫嘉骑马比赛一场,谁先跑到指定地点马鞭就归谁。卫嘉自然没有答应。回到服务点后,孙见川听人说卫嘉会代表马场参加旅游节的赛马活动,今天一早他特意在马厩堵住了卫嘉,说他也决定报名参赛。如果他在比赛中赢了,希望卫嘉能把那根马鞭给他。
卫嘉的陈述不温不火,但陈樨都能想象得出川子“邀战”时说出的那些幼稚的话。孙见川对她的“坦白”略过了赛马一事,他大概也清楚以陈樨的脾气很难接受这个与她有关的赌注。陈樨咬着后槽牙,暗骂孙见川是个大白痴,有他什么事儿!可他就是这么一个人,骨子里有种莫名其妙的热血和幼稚,傻得特别认真。相比之下,陈樨更在意的是卫嘉的态度。
“你答应他了?”她问。
卫嘉说:“昨晚他喝了酒,骑马太危险了。可明天的活动是县里组织的,只要年满18岁的人都能报名参加。”
“我问的是如果他赢了,你会不会把马鞭给他?”
“陈樨,我不肯把马鞭给你不是因为它有多重要。那根马鞭是我妈做的,她人死了,我留着个物件她也不会活过来。马鞭的手柄断过一次,在我妈她们的习俗里,断过的马鞭是不吉祥的……”
“你也知道马鞭不重要。”
他们都心知肚明,这根本不是一根鞭子的事。
“我明天可以不参加比赛。川子想要那根马鞭,要是不介意它坏了,拿去就是。这样他高兴了,你也高兴。”
陈樨一点也不高兴,冷冷道:“你是真有成人之美,还是怂了?我告诉你,自从上次骑马出事后,川子回去下了功夫苦练马术,他现在可比以前精进了许多。你怕输给他?”
她的挑衅并不高明,卫嘉却难得地听进去了,他问:“你希望我输?”
“输赢对你来说有意义吗?”陈樨话带嘲弄,“乐乐给的糖,你妈妈留下的马鞭,你的学业……这些都不重要,一场比赛又怎么会值得你去争取。我一直很想知道,是不是所有感情对你来说都只是负担?”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卫嘉低声道。
陈樨失望却不意外。她在想,所谓的彼此理解或许只是她单方面的错觉。她不仅仅在两年前会错了意,就在今天、现在!他们连朋友都不算。他拒绝敞开他自己,也不在乎她怎么想。她有什么资格评价他?那根绳只是他用来阻挡一个交浅言深的疯子逾了界。
陈樨不再白费力气,恹恹地闭上眼睛。她亲自送卫乐出嫁,见证了卫乐在这一天发自内心的的笑容,不枉认她们识一场,这趟没有白来。明天一早她就走,以后这个地方与她也没什么关系了。
车窗开了一线,外面钻进来的风吹动着发缕,覆盖了陈樨半边脸颊。卫嘉从后视镜里看着她,她闭着眼睛全无动静。
“睡着了?”
“干什么?”
“你不冷吗?”
“你刚才要说什么?轮到你了。”
“什么……哦,回去还要一个多小时,我想问你要不要去趟厕所。”
“你打算跟我手拉手一起去,还是怕我尿在你车上?我不冷,也不想尿!要是没别的话说,你也可以装睡。”
“你为什么分的手?”
卫嘉问出这句话的语气跟他询问陈樨“冷不冷”“饿不饿”“要不要尿尿”时一般无二,陈樨险些听岔了。她拨开脸上的头发说:“你觉得我们之间适合探讨这么隐私的话题?”
“不能告诉我吗?”
“放心吧,跟你半点儿关系也没有。”
半个小时后,段妍飞收获满满地回到车上。她发现陈樨还睡着,卫嘉还是老样子,只不过话更少了,车里冷飕飕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