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江城这座北方城市而言,12月份下起雨,很不寻常。
雨下了一整夜。宋河枕着那本厚如砖头的犯罪学书籍,整夜未眠。
张剑锋没有足够支撑其犯罪的动机,那么凶手的犯罪动机究竟会是什么呢?为何11年后,他或者她又会以如出一辙的方式再次作案?11年,11点45分30秒……宋河重复着这串充满罪恶的数字,恍惚间胸口一热:犯罪时间(11年),死者年龄(45周岁),这两个数字与“人体时钟”所昭示的时间相吻合,难道这就是凶手的暗示?宋河顺着这条思路继续往下进行,可在将两起案件所有人员的信息罗列了一遍之后,却并没有找到一个与30相匹配的数字。宋河疲惫地扔掉了手中的纸笔,此时天色已经大明。
简单洗漱过后,他接通了电话线。盯着电话,发愣。拿起电话,发愣。好一会儿他才把电话放下,推开房门。
市局办公室,同事们都在忙碌,独不见范小梵。宋河问了一声她在哪里,一位同事煞有介事地诡秘一笑,向于副局长的办公室努了努嘴。宋河不明所以,敲开了于副局长办公室的房门,屋里除了于副局长和范小梵,还有一个人。
宋河只看了这人一眼,就在心底咒骂了一句:“这个贱人!”
是秦烁。他变了新发型,烫成方便面似的头发被染成一片焦黄,扎了个辫子。
秦烁一见宋河嘻嘻笑了两声,张开怀抱说道:“河河,好久不见,你可真是想死我啦!”
宋河冷冰冰道:“那你怎么还不去死?”
于副局长说:“宋河,客气一些。来,让我郑重地介绍一下,秦烁,市局特别聘请的刑侦顾问。今后你们三人要精诚合作,多拿出些成绩来。噢,也就是说,今天,江城市刑警大队畸案调查科正式成立了。”
范小梵显得激动万分,抑制不住地向于副局长敬礼:“于局,您放心,我一定会跟秦烁同志好好学习本领,让犯罪分子们无处遁形。”说着一脸绯红地望着秦烁。
于副局长说:“宋河,你也表个态。”
秦烁捂着嘴憋不住笑,晃着肩膀伸出一只手来:“宋警官,以后还请多多关照啊!”
宋河说:“贱……见过了早就。”用力拍了秦烁手掌一巴掌。
于副局长说:“小秦,刚刚你好像还有什么话没说完?现在说。如果是要求的话,你尽管提,只要我能办到,一定为你尽量争取。这是我对你的态度,也是市局对你的态度。你是人才,这一点毋庸置疑。”
秦烁一点也不谦虚,仿佛自己本该受到如此对待。他说:“宋警官,听到了没有?人才!不过于叔,我可以叫你于叔吧?这样亲切些嘛。那个,要求倒是没有,就是……”秦烁故意偏脸盯着宋河:“就是于叔,您抽屉里的好烟,要保证我随便抽。”
于副局长愣了一下,这才哈哈大笑起来:“随便!随你的便!”
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秦烁不停地各种扯皮,偶尔插上一个笑话,逗得于副局长和范小梵忍俊不禁。半个小时以后,满脸铁青的宋河终于忍无可忍了,他猛地横在秦烁身前,怒目圆睁,那样子像是要把秦烁直接嚼碎。
宋河说:“时间紧迫,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最好讨论一下案情!”
秦烁说:“这里只适合聊天。”
宋河说:“你——”
秦烁说:“别急嘛。我的意思是,出去透透气也好,不如……我们去猫穴转一转?”
宋河说:“车上等你!”
汽车在公路上飞驰。宋河用油门表达着自己的情绪。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秦烁小动作不断,来回更换着收音机频道。宋河甩开他的手,凶狠地将收音机关掉。
秦烁说:“河河,你好像不大开心?”
宋河说:“告诉我,你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
秦烁说:“你不是看到了吗?于副局长求贤若渴,我呢,可怜他一大把年纪,不好拒绝。”
宋河说:“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秦烁说:“但我不保证说的都是真话。”
宋河说:“少废话!”
秦烁说:“河河,其实你应该能猜出来,咱们的小范警官可是个大美女……”
秦烁还没说完,宋河猛地扭动方向盘,将汽车停在路边。
宋河说:“我认为你走路去猫穴比较好。”
秦烁说:“别别别!河河,我知道你什么事儿都能干出来,我跟你老实交代还不成?但信不信就由你了。还记得圣诞节我给你打过一个电话吗?就在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梦见你被一起案子搞得焦头烂额,接通了电话线又给我拨过来了,劈头盖脸让我帮你查查,我当然却之不恭了!我醒了之后就连忙赶回江城——嘿,巧了,还真是!”
宋河面颊一阵发烫,他避开秦烁轻佻的眼神,发动了汽车。
秦烁摇头道:“河河,这可不像你的风格。难道……我的梦应验了?你真的给我打过电话?”秦烁兴奋得手舞足蹈,放肆大笑,就像中了大奖一般嚷个不停:“小范警官,你怎么不笑?你到底听到没有,你师哥他给我打了电话!”
范小梵忙给秦烁使眼色,示意他别再讲话。秦烁无趣地撇了撇嘴。可才过去一分钟,他又开始摆弄起收音机。此时,收音机里传来一首重金属风格的歌曲。范小梵抑制不住地尖叫道:“《时间的灰烬》!弗兰克,这是你的新歌——《时间的灰烬》!”
秦烁骄傲地点头,身体开始随着音乐的旋律扭动。宋河仿佛在看一个小丑,伸手向收音机按钮摸去——
“师哥!”范小梵制止道,“这首歌真的很棒!”
“屁!”调大了音量。
三人抵达猫穴的时候,刚好上午10点钟。
在对案发现场进行了又一次的仔细勘察后,宋河迫不及待想听听秦烁的看法。但秦烁却不发一言,他先是在“鲜血时钟”周围踱步,然后才慢慢走进去,躺下身,闭起眼睛。在此之前,他冲着宋河和范小梵做了一个“嘘”的手势。整整一刻钟,秦烁仍旧没有说话,安静得像个死人。宋河打量着眼前这个怪物,四个字如鲠在喉——故弄玄虚。
突然,秦烁低声道:“小梵,找两根绳子来。”
范小梵拿出手铐:“你要干吗?这个可以吗?”
秦烁说:“绳子。”
范小梵飞快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就拿回两根绳子来:“你不会是想让我把你绑起来吧?”
秦烁伸出双手:“河河,你来比较好。绑紧些。还有我的双脚。”
宋河拨开范小梵递来的绳子,伸出结实的手一把将秦烁扯起来,剑眉倒立:“我没心思陪你玩儿,这里不是你的乐队,我们在查案!”
秦烁一脸坚定:“如果你不把我绑起来,我什么都不会说,一句都不会。”
宋河强压怒火,夺过范小梵手中的绳子,三下五除二分别绑住了秦烁的手和脚,秦烁疼得龇牙咧嘴,哎哟哎哟地直嚷嚷。宋河有些不忍,又连忙解扣子,却换来秦烁一句:“不要。我需要跟死者谈谈。”说着,他再次躺下,不停地扭动着身体,最后摆出了11点45分30秒的姿势,冲着宋河嘿嘿一笑。
宋河骂了他一句:“心怀鬼胎。”
宋河为秦烁解开绳子以后,范小梵赶紧上前为他活血,他却示意不必,猴子般活蹦乱跳。
宋河说:“我真该绑得紧些,让你这辈子都做不成猴子。”
秦烁说:“你真舍得?河河,实不相瞒,这个案子很合我的胃口,有意思!”
宋河说:“我只有一个疑问,11点45分30秒对于凶手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或者说凶手到底要告诉我们什么,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间?”
秦烁笑了一声,说了句让宋河倍感诧异的话:“凶手是迫不得已。”
范小梵质疑道:“这怎么可能?明明是处心积虑!弗兰克,你在于局办公室看过这案子的所有材料,种种迹象都在显示,凶手为了实施犯罪,是经过精心准备的。你看,布满灰尘的地板被认真洗刷过;鲜血画成的时钟就像用了圆规一样;还有时钟的数字间距,几乎分毫不差。如果凶手是迫不得已,又怎么会如此有条不紊,不是很矛盾吗?”
宋河补充道:“还有,根据尸检结果,冯百富的死亡时间介于案发当日夜里11点至翌日凌晨1点之间,这个时候四个报案的年轻人正在楼下,这意味着凶手极有可能暴露。在这么危险的情况下,凶手居然还可以抽干冯百富的鲜血,本身就说明他的心理素质超强……”
秦烁打断宋河:“恰恰相反!你被时间带入了死胡同。河河,你有没有想过,也许11点45分30秒对于凶手来说,什么意义都没有,他只是想让自己更舒服一些?”
宋河嚷:“凶手在杀人,不是在游戏!”
秦烁说:“你先听我把话讲完。刚刚我模拟了死者死亡时的姿势,我发现这个姿势是最容易摆出的,几乎跟我们日常侧身熟睡时的姿势不相上下。换句话说,这个姿势没有违反人体的结构,因此,当我们看到有人这样睡眠时,心理上是不会产生波动的。反之,如果有人在睡眠时摆出瑜伽的造型,我们在心理上一定会感到不舒服。再加之被认真清理过的地板、绘制完美的时钟,尤其是明知楼下有人的情况下却依然完成了犯罪这一点,难道你就真的没有想过,存在另外一种可能性吗?”
“弗兰克,你到底要说什么?”范小梵一脸焦急。
“凶手……是一名强迫症患者!”宋河猛地抓住秦烁的肩膀,“他在干预死者!他要死者必须以他认为最舒服的方式呈现!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地板被事先清洗过,因为凶手无法忍受肮脏;为什么绘制的时钟如此完美,因为凶手无法忍受残缺。凶手是一个有着重度洁癖并且在日常生活中严格保持规范的人!”
“而且,相较11年前,凶手对自己的要求更为严格,甚至已经到了苛刻的地步。”秦烁从范小梵腋下抽出案件材料,指着其中两张照片说道,“这是黄海潮案凶手钉入死者三处部位的铁钉,这是冯百富案的。前者三枚铁钉是同一型号;但是你们看后者,钉入冯百富双手、双脚、头部的三枚铁钉型号不一,完全是量体裁衣。”
秦烁的另辟蹊径瞬间为案件打开了一个全新的出口。他就此继续分析道:“强迫症患者往往都有性格基础,他们做事追求完美、刻板认真、按部就班、非常细致。患病者常常表现为反复洗涤;总觉得自己没有锁好房门,不停检查;还有对于映入眼帘的数字不能抗拒,必须牢记;更有甚者,在睡眠之前要经过一连串的仪式动作才能上床,否则便无法入睡。而凶手的特征,与最后一种形式最吻合。但至于他为什么要杀害黄海潮和冯百富,实不相瞒,目前我还没有找到动机,看来只能让他自己说出来了。”秦烁最后补充道。
宋河说:“你还知道些什么?”
秦烁说:“我还知道,如果一个人长期从事一项工作,某一个特别的工种,患有这种疾病的概率会很大。剩下的……不用我再直说了吧?”
宋河说:“小梵,我们走!”
范小梵追问道:“他是谁?”
宋河没有回答她,“噔噔噔”快步跑下了楼。范小梵紧随其后,招呼着秦烁跟上。
秦烁摆手道:“你们先去,有一个地方我还没想明白。”
一个小时后,宋河和范小梵来到位于本市近郊的胜利生禽屠宰场。
这是11年前死者黄海潮的家政保姆李逸梅目前工作的地方。屠宰场经理对于宋河的再次造访有些不耐烦,还没等宋河张口,他就劈头盖脸地抱怨道:“李逸梅是个老实人,你们为啥要盯着她不放呢?她只会杀鸡,不会杀人!你们到底要怎么样?”
宋河指着不远处一位正在工作的妇女说:“我记得那天李逸梅坐在这个位置。”
屠宰场经理说:“怎么可能?你一定是看错了,逸梅是咱们厂的模范标兵,她有自己的工作间,是我特别批准的。”说着一指旁边带锁的小木屋。
宋河一把薅起屠宰场经理,嚷道:“为什么不早说!”不由分说起脚踹开了小木屋房门。
木屋的空间虽然不大,但收拾得异常整洁,用于宰杀生禽的各式刀具被有条不紊地摆放在案板上。宋河拿起案板观看,案板中央有一道很深的刀痕,刀痕四周却十分光滑,这显示着宰杀者挥刀时从无偏差,刀刃每次都会落在同一个地方!
宋河突然感到汗毛倒立,他快步冲出了小木屋,扯起那名正在工作的妇女问道:“李逸梅前两天是不是坐过这个位置?”
这名妇女懵懂地点头:“是啊,她从来都只在自己的位置上,可是不知为什么那天……”
“李逸梅现在哪里?!”宋河厉声道。
“宿……宿舍……”妇女指着不远处的一排房子说道。
宿舍里只有李逸梅一个人。
她对宋河和范小梵的突然闯入并没有表现出丝毫讶异,反而客客气气起身给两人倒了水,这才说道:“这是我刚刚烧好的热水,没有茶,你们喝吧。”
范小梵想要说些什么,宋河用眼神制止了她,而后他盯着李逸梅,“咣当”一声将水杯碰翻,热水当即洒满了桌子。此时的李逸梅神色大变,她做出了一个让范小梵愕然不已的举动:掏出手绢凶狠地擦着桌子,仿佛桌上洒的并不是水,而是某种见血封喉的毒药。
宋河一把握住李逸梅的手腕,制止道:“你先坐,我问你两句话就走。”
李逸梅置若罔闻,盯着桌上的水浑身发抖,继而疯狂地摆脱着宋河:“让我擦干净它!”
宋河吼了一声:“李逸梅,你——就是凶手!”
李逸梅双腿一软,瘫倒在地。她最后说了这样一句话:“求求你们了,让我把水擦干净!只要让我擦干净它,我会告诉你们想知道的一切,所有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