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第三章 宁城往事

叶遁Ctrl+D 收藏本站

叶雨欣的家位于本市江煤公司的家属院里,显然,叶父就是江煤公司的员工。

像这座城市的许多中产阶级一样,公司分给这位会计的房子有80多平方米。房子被叶父收拾得井井有条,十分干净。但范小梵以女性的直觉判断,这所房子里似乎少了些女性的气息。果然,当那幅硕大的遗照出现在眼前时,范小梵才恍然大悟。

遗照并不是叶雨欣的。叶雨欣的照片紧挨在旁边。相较于叶雨欣的青春靓丽,前者更多了一份成熟和沉着,虽然她们同样美丽动人。

叶父似乎注意到了范小梵的眼神,连忙解释道:“这是她妈妈,早就去世了。”

范小梵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有点尴尬地嗫嚅着。

叶父和善地笑了笑,说:“没关系的。人这一辈子,就是爬山坡,过了这道山梁,以为从此平平坦坦了,其实还有更多的山梁在前头等着呢。”

叶父的语调充满了无限感伤,尤其是他泛着泪光强颜欢笑时,叫人十分难过。

宋河知道这种情绪再蔓延下去,一定会影响自己的判断力。因此他向叶父说了句“节哀顺变”之后,马上切入了正题。不过对于宋河的询问,叶父并没有给出任何有用的线索,他声称女儿叶雨欣在母亲患病去世之后,一直都由他精心抚养长大。

“其实雨欣这孩子很懂事的,好强又孝顺,可惜老天爷不长眼啊!”

“叶叔叔,那雨欣在大学的时候谈过一个男朋友,你知道吗?”范小梵向叶父问道。

叶父点头道:“我知道。因为她妈妈的缘故,我从小就特别宠爱她,所以知道她有了男朋友之后,也没有对她说什么,只是说让她有时间带着那个男孩到家里玩。后来雨欣真的把他带来了。家栋这孩子真不错,可惜啊,怎么就出了车祸呢!”

宋河说:“那……她的第二个男朋友陶铁,您有没有见过?”

叶父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像是受到侮辱了似的嘴唇发起了抖。他掏出烟盒往外抽烟卷,好一会儿才抽出了一支,点燃过后说道:“警察同志,老实讲,关于这个陶铁和我们家雨欣的事情,我实在有些说不出口。但我知道,如果我不跟你们说,那就是让雨欣沉冤得雪少了一份可能。只要能将凶手绳之以法,我想,雨欣她会原谅我的,会的!”

叶父又吸了一支烟。

待将烟蒂掐灭在烟灰缸里,一段关于叶雨欣和陶铁之间的往事便被缓缓道出——

四年之前,叶雨欣21岁,大学刚刚毕业。

本来,叶父是可以给她安排在江煤公司上班的,但叶雨欣似乎并不喜欢死气沉沉的国有企业。她觉得,如果把自己的余生都交代在这里,那无异于慢性自杀。深知女儿个性的叶父见她主意已定,也不好再勉强,于是就由着她先碰碰壁,再让她回心转意。哪知叶雨欣十分要强,虽然前两份工作收入微薄,但她还是按月把薪水的一部分交给叶父,声称这是回报父亲多年来的养育之恩。叶父非常感动,从此便再也不提让叶雨欣回到江煤公司上班的事情了。

叶雨欣的第三份工作是化妆品推销主管。由于该化妆品公司是以门店直营起家,眼见生意蒸蒸日上,故而全面加大了这方面的拓展。因此叶雨欣一上任,就被派到一个门店当起了负责人。

可让她未曾料到的是该门店地处的街道治安环境非常差,一伙平日里混迹于此的流氓到处征收“保护费”,只要哪户商家不按时交钱,第二天不是店面玻璃被砸,就是门前被泼了大粪,简直是苦不堪言。也有商家不堪其扰选择报警,但往往是治标不治本,过不多久这些人再次死灰复燃,而先前报警的商家自然也就讨不到好果子吃,只得卷铺盖走人。

叶雨欣社会经验尚浅,自然不会遵循这里边所谓的“规矩”,因此不免得罪了那帮地痞流氓。从此,门店三天两头被搞破坏,生意自是一落千丈。为此,公司方面曾严厉地对叶雨欣进行了批评,甚至根本不听她的任何解释。

这种事若是放在别人身上,一定是熬不住,离职走人。但叶雨欣偏不,她是咬定主意非要让所有人竖大拇指不可。于是她开始收集证据,抽空就往辖区派出所跑,甚至还跑过几趟分局。一个月后,警方终于重拳出击,将这伙流氓分子通通逮捕。

陶铁就是这次警方大逮捕的一条漏网之鱼。

“要不是辖区派出所的同志告诉我,我根本就不知道,就在这次大逮捕过去以后不到半个月,雨欣居然跟这个陶铁好上了!”叶父一脸不可思议地说道,“这怎么可能嘛,我了解自己的女儿,雨欣怎么会跟一个小混混谈恋爱?我心想,一定是那位同志把别人家的姑娘当成我们家雨欣了,看错了。”

“那您后来是怎么知道的?”范小梵追问道。

叶父摸了摸左边脸颊上的一块伤疤,缓言道:“有一天晚上我看到了那个流氓送雨欣回来,到门口的时候他拉着雨欣不放,下流地在她身上摸来摸去。我恨极了!下了楼就准备收拾这个流氓,可没想到,正看到他们紧搂着亲吻……我其实现在还有些恍惚,我觉得雨欣好像是真心的,起码在那一刻。但我还是没有克制住自己,结果——”

叶父话到此处,指了指脸颊上的那块伤疤。当天晚上,叶父平生第一次痛斥了叶雨欣。

叶父叹息道:“我说了许多难听的话,甚至气得就差动手打她了!可是不管我怎么刨根问底,雨欣就是不肯告诉我,她为什么要跟那个流氓在一起。后来我真是伤心了,扬言要是她不跟那个流氓一刀两断,我们就从此断绝父女关系,让她别再回家来!”

范小梵说:“她真的离家出走了?”

叶父摇头:“雨欣见我那么决绝,说了句‘好,等咱们下辈子再做父女’,跟着一脸泪水地跑了出去。她走后没多久我就后悔了!这黑灯瞎火的,她要是再出点意外,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我顿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心里头的气也不知不觉消了。我记得当时都过了11点了,这时候我是真急了,就准备出去找找她。可是我才刚推开门,就见雨欣一脸吃惊地望着我,她说,‘爸,你这么着急忙慌的干什么去?咦?你的脸是怎么了?’”

叶父话到此处,宋河和范小梵不禁相视了一下。

宋河说:“叶叔叔,听您的意思,怎么感觉雨欣一下子失忆了呢?”

叶父说:“何止!当时我后脖子嗖的一下,冰凉!雨欣她明明看到是那个流氓干的,怎么会像是什么都不知道呢?我赶紧伸手去摸了摸她的额头,她还笑着跟我开玩笑,说是不是想给她煮荷包蛋了。因为每次她生病,我都做给她吃。我见她没有再提刚才的事儿,所以也就松下了一口气,只不过她还是不停地追问,我脸颊上的伤到底是怎么弄的……”

宋河说:“那您是怎么回答的?”

叶父说:“那种时候,我能怎么说?一旦解释起来,我怕我们之间再吵起来,所以就推说是不小心撞了一下。结果雨欣还埋怨了我一通,说什么年纪大了,不要再逞强。”

宋河蹙着眉头思虑了一会儿,又问道:“叶叔叔,这之后雨欣有没有什么变化?噢,我的意思是她还有没有出现过类似的状况?”

叶父说:“这之后没过多久,陶铁就溺水死了。平心而论,已经过去好几年了,我不该再嚼舌头诋毁人家,可是啊,当时得知他的死讯时,我真的是乐开了花!我想雨欣终于可以脱离苦海了,心里头悬着的大石头终于可以落地了。雨欣因为陶铁的死内疚了一阵子,那些日子她天天晚上让我搂着她睡,夜里的时候,我醒来发现她忽闪着大眼睛瞪着我,就像在看陌生人似的。我问她怎么还不睡,是不是心里难过。她说没别的,就是想看看我,她说‘爸爸啊,我真想这辈子天天都能这么看着你……’”

叶父说着说着眼泪“唰”地落下,仿佛放了闸的洪水一般。渐渐地,他由起初的抽泣变成了痛哭流涕,嘴里也再没了一句完整的话,只剩下对故去的女儿的思念之语。范小梵反复劝慰了一番,叶父总算止住了哭泣,但却呆呆的,再也不发一言。

从叶父家出来以后,宋河立即向范小梵指明调查方向:对本市精神类医院、心理诊所进行全面排查,确认是否有叶雨欣的就诊记录。

范小梵说:“师哥,你在怀疑些什么?”

宋河回答道:“不管是陶天也好,还是叶父也好,他们都在叶雨欣的身上看到了不一样的她,你试着想想看,如果陶家栋和陶铁也发现了呢?”

范小梵偏着脸琢磨了一会儿,突然张大了嘴巴,一副瞠目结舌之状。

宋河说:“假设叶雨欣的身体里真的住了两个她,性格大相径庭,是不是案发当日她对陶天的反常表现就能解释了?而她为什么会选择小混混陶铁,也就不言而喻了。”

范小梵说:“双重人格!”

宋河点头:“如果我们可以找到相关的证据,那么至少陶家栋和陶铁的死就会有新的解读方式了。我们可以把叶雨欣的双重人格叫作A和B,A是正直、认真、努力的那个,B则是邪恶、嫉妒、嗜血的那个。因此很有可能的是B精心策划,杀害了两个人,理由是他们发现了这个秘密,发现了B的存在。陶铁死于三年之前,与叶雨欣的第一个男友陶家栋的死亡时间相隔一年,但此后这三年来,风平浪静,对应着叶雨欣的事业蒸蒸日上,直到因为节目收听率的问题,她感到了极大的压力。我曾听一个开心理诊所的朋友说过,这种疾病的患者,承受的压力越大,就越容易爆发。”

范小梵说:“但我还是无法理解,她为什么偏偏要找陶姓人?”

宋河说:“这一点先不要纠结。只要能断定她的确是双重人格,那你就是大功一件了。”

接下来的三天,由范小梵牵头的调查组对全市所有精神类医院、心理诊所进行了地毯式的排查,结果印证了宋河的推断:叶雨欣确曾接受过治疗。

叶雨欣接受治疗的时间是案发前两天。

那位心理主治医师这样告诉范小梵:“她看起来很害怕的样子,浑身瑟瑟发抖,一直在哀求我一定要帮帮她,否则她就会没命。我让她不要害怕,说出来,她却突然阴森地哈哈大笑,说‘医生我其实什么事儿都没有,就是想闻闻消毒水的味道,所以才来了这里……’”

范小梵问那位心理医生,造成叶雨欣心理疾病的缘由究竟会是什么,心理医生露出了复杂的神情,而后如实告知:“其实,这是没有一定标准的。往常,我们之所以能给出诊断的结果,那也是由于长期与患者进行接触、观察,而后才敢有定论。不过,就我多年的临床经验来看,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病症,都跟童年的经历有关。就像一颗种子撒在大地上,破土而出、茁壮成长之时,突然遭到了暴风骤雨,虽然侥幸活了下来,但对它此后的生长一定会产生影响。这个影响可大可小,有的甚至还有潜伏期,然后突然爆发。”由此,案件的聚焦点拐了个弯,落在了叶雨欣的童年。

“究竟发生过什么?”

宋河和范小梵在走访包括叶雨欣的小学同学和老师、初中同学和老师,以及从小看着她长大的邻居们时,都在用同样的期盼问着这句话。然而,这些人的回答却通通如出一辙。叠加的事实不得不让宋河和范小梵相信:叶雨欣是在一个非常健康的环境下长大成人的,并没有任何不堪回首的过去。

这真是一个叫人沮丧的结果!

就案件本身而言,办案者的希望大都与美好背道而驰——不知道这是不是最大的讽刺?

这世界只有两座城市,一座叫得,一座叫失。

得失全在角度。

  • 背景:                 
  • 字号:   默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