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会不会跟遗传有关?”在充满挫败的沉默当中,范小梵试图为案件再找到一个可以进行下去的理由,“我的意思是她那位早已故去的母亲。”
“也许从一开始我们就走上了弯路。”宋河显得无精打采。
“但侦破案件不就是这样吗?把所有的弯路都排除掉,最后那条就一定可以抵达真相。”
“这句话是谁说的,怎么这么耳熟?”
“是弗兰克。他说,这注定是师哥你的办案方式。”
“那个该死的有消息了?”
“不,这是他很早以前跟我说的。”
“他还跟你说过什么?”
“他还说,其实他很钦佩你的专注,可惜他这辈子也及不上你。”
“他真的这么说?!”
“师哥,你觉得我有必要骗你吗?再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好了,我现在就要去查查叶雨欣母亲的状况,如果你同意的话。”
范小梵字正腔圆、干脆利落地讲完后,神态自若地盯着宋河。宋河突然觉得局促不安,因此,他在点头表示同意后,陷入了小小的迷惑之中。
事实证明,范小梵的坚持如此准确而又神奇。叶雨欣的母亲,那位和她长得同样美丽的女性,被证明尚在人间!
范小梵接到邻市宁城公安局传来的传真件以后,一颗心怦怦跳个不停。由于过于激动,她几乎是把传真件拍到宋河的办公桌上的。然后,当宋河看罢传真件的内容,办公室里响起了一声比刚刚更为猛烈的噪音,于是所有人都看到了一把椅子仰面朝天。
时隔不过三四天,叶父明显老了五六岁。范小梵突然觉得,并不是“岁月催人老”,而是“岁月欺人老”。
宋河开门见山,问及叶父为什么没有如实告诉他们,叶雨欣的母亲尚在人间。
岂料叶父表现得十分淡定,说:“她对于我和雨欣,早已经是个死人了。我不想再跟这个女人有任何的瓜葛,所以才瞒住了你们,没有明说。”
范小梵说:“可再怎么……她毕竟也是雨欣的母亲啊!”
叶父突然提高嗓门:“那又怎么样!你可以去问她,她有尽过一天当母亲的责任吗?”
宋河说:“叶叔叔,请您不要太激动。我们只是想了解一下情况,以便从中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好让雨欣早点沉冤得雪。这也是您所希望的不是吗?”
叶父平静了一会儿,说:“你们想知道什么?只要我知道的,一定不会隐瞒。”
有了叶父这样的承诺,宋河和范小梵紧绷的神经才有所放松,接着,范小梵迂回地向叶父表达了自己先前的推测,并一再强调,这仅仅是推测而已。
叶父听罢冷笑了一声,说:“她是有精神病!”
宋河马上来了精神,刚要继续问下去,却听到叶父话锋一转:“不过,她的精神病可不是你们说的那种精神病。”
范小梵露出不解的表情来:“叶叔叔,您到底是什么意思?”
叶父恨声道:“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去跟厂里的一个临时工苟且!你说,她是不是有精神病?我就不明白了,我好歹是个会计……”
一旦这所谓的“秘密”被戳开,叶父便一发不可收拾,他以狂风暴雨般的口吻对叶母进行了长达十几分钟的谩骂,直到将那些五花八门的侮辱性的语言重复重复再重复使用后,他才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最后还不忘总结了一句:“就是个婊子!”
范小梵问:“这之后你们就离婚了?”
叶父答道:“那时候雨欣还不到两岁,可她犹豫都没犹豫就把雨欣抛给了我!我的心真是伤透了,一天也不想待在宁城了,所以就托人把我调到了江城工作。这之后我再也没有回过那里。雨欣渐渐长大以后,自然是要问我她妈妈的事儿,我知道早晚有这么一天,就撒谎告诉她,说她妈妈早就去世了。你们也知道,她是个聪明的姑娘,自然不肯相信,所以我就把户口本上的信息也做了修改,再加上这张遗照,瞒过了她。”
宋河顺着叶父的指引盯着遗照看,冷不丁地问了一句:“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照的?”
叶父说:“那时候还没有雨欣呢,差不多小三十年了吧!”
宋河“哦”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范小梵又问:“叶叔叔,那雨欣的妈妈,从来就没有来看过你们吗?”
叶父表现出愤懑的神色:“她做了错事,我提出离婚,天经地义。可你知道当时她说什么吗?她说,‘姓叶的,你可千万别后悔,签了字,你这辈子都别想着我会回心转意!’这真是天大的笑话,她居然还振振有词!不过我倒是很佩服她,我来到江城之后,她当真从来也没来看过雨欣,所以我们之间,可以说真是断得干干净净。”
范小梵还想再尝试从叶父口中“挖”出一些有用的线索,却见宋河站起身来。这几乎是他们之间不必言说的信号,于是范小梵也站起身来,礼貌地向叶父告别。
叶父送两人出门,突然问了一句:“你们……是不是还要去找她?”
宋河说:“怎么,您有话要我们带?”
叶父表情复杂,最后说了一句:“要是她问起我,你们就说,我过得别提有多好了!”
下楼回到车里,宋河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发动汽车,而是呆呆地出神。
范小梵说:“师哥,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宋河说:“明明三天前就可以说的事情,非让咱们绕了一个大圈。我怎么感觉,叶父好像是有意的呢?而且咱们临走时,他也十分紧张咱们会不会去找叶母。”
范小梵说:“你要是这么说,那我也觉出了些不对!”
宋河说:“说说看。”
范小梵说:“首先是那幅遗照。从叶父流露出的愤怒来看,显然他对叶母还是耿耿于怀的。可是师哥,你见过谁痛恨另外一个人,还会把那个人的照片挂在家里的醒目位置吗?我不敢说绝对没有,但如果一个人心理正常,就绝不会如此自虐,所谓眼不见心不烦,不正是这个道理吗?因此我觉得,这幅遗照是故意摆给咱们看的!叶父是想让咱先入为主地认为叶母已经辞世,嗯,就是这样!”
宋河用审视的目光望着范小梵,让她继续说下去,尽管天马行空。
范小梵仿佛受到了鼓舞,又接着说道:“还有就是遗照的相框,一眼就能看出来是新做的。师哥,你该不会相信,原来遗照的相框恰巧这几天就坏了吧?”
宋河说:“还有吗?”
范小梵说:“还有就是……我觉得女儿都是妈妈的小棉袄,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就算叶母再怎么冷血,也不会二十多年不来看望一眼吧?”
宋河说:“还有吗?”
这回,范小梵摇起了头:“师哥,我是不是又该挨你批了?”
宋河认真地说:“小梵,我真的没有想到,不知不觉间你已经具备了这么好的观察力!”
范小梵说:“啊?师哥你夸我!”
宋河说:“我从来没有说过,我们的小梵既聪明又漂亮吗?”
范小梵的脸颊顿时一片绯红,她说:“师哥,这种恭维可不符合你的气质哦。”
宋河说:“那我是什么气质?”
范小梵当即摆出一副冷酷的样子,学着宋河的腔调说:“这才是你的样子。归纳起来就四个字——不理不睬!爱谁是谁!”
宋河说:“那你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范小梵低下了头,说了那句所有女生在恋爱中都不厌其烦挂在嘴边的话:“讨厌!”
宋河忽然伸出结实的手掌,碰了碰范小梵稚嫩又干净的脸庞,显得有些情不自禁。
范小梵感到车里突然气温上升。
就在她闭起眼睛的时候,却听到宋河说:“小梵,我们该出发了。”
范小梵睁开眼睛,问道:“去哪里?”
宋河发动汽车以后,说:“去宁城。”
暮色四合。
绿皮火车缓慢前进。
通往宁城的公路塌方了。路无坦途,越焦急,越麻烦不断。车厢里空空荡荡,宋河和范小梵坐在窗边。无边的树木从眼前漫过,车轮滚过铁轨的“咣当”声从脚下响起,偶尔,风将范小梵的头发吹乱、扬起。
范小梵看窗外。
宋河看范小梵和窗外。
本该是一个小时的路程,绿皮火车走了三倍多的时间。
下车的时候宋河说:“小梵,你记不记得一首歌,里头有这么几句歌词:让青春吹动了你的长发,让她牵引着你的梦,不知不觉这尘世的历史记取了你的笑容?”
范小梵煞有介事地摸了摸宋河的额头,说:“师哥,你是不是不舒服?”
宋河说:“我在问你话呢。”
范小梵说:“是《追梦人》里的歌词,在我没迷上弗兰克之前,最喜欢的一首歌。”
宋河说:“你应该继续喜欢它。”
范小梵说:“为什么?”
宋河长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呼出来,说:“是你让我想起了它。”
“师哥,我不明白……”
“你明白。”
“我真的不明白。”
“这你还不明白?你的师哥现在变成了一只发春的浪骚猫!是不是啊河河?”
秦烁的突然出现把宋河和范小梵吓得一怔。但更让他们吃惊的是眼前的秦烁瘦得只剩下了皮包骨,两颊深陷,眼圈发黑,要不是那标志性的长发和贱兮兮的腔调还在,很难相信这就是他。两人在错愕之余连忙问秦烁这一个月都去了哪里,秦烁却反问道:“怎么,于局没有告诉你们?”
看到范小梵把头摇成了拨浪鼓,秦烁又说:“那你们猜猜,我来宁城干什么了。”
宋河说:“我没工夫陪你撒娇,你爱说就说,不爱说就死去!”
秦烁说:“河河,一个月不见我,你就不想我?”
宋河说:“你要是真有本事,就给我永远消失。”
秦烁说:“好了河河,怕了你了。那你总该告诉我,你们到宁城来干什么吧?”
宋河说:“怎么,于局没有告诉你?”
看到秦烁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宋河又说:“那你猜猜,我们来宁城干什么。”
秦烁当即哈哈大笑,笑着笑着有些气喘,让人看着都心惊胆战,仿佛再一使劲,肋骨都会分崩离析似的。见他这般虚弱,宋河止住了揶揄,吩咐范小梵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叶母家里。路上,范小梵向秦烁简单介绍了叶雨欣案的来龙去脉,秦烁听得津津有味,不时还气喘吁吁地反问范小梵几个相关问题。
目的地很快就到了,下车的时候司机对宋河说:“要不……我拉你们去医院?”
宋河从司机忧心忡忡的眼神中明白了他的担忧,于是指着秦烁说道:“刚刚做完手术。”
叶母的家位于一幢老旧不堪的楼房内,楼道里铺天盖地地贴着治疗各种性病的小广告。
范小梵敲开了叶母家的房门,但她并没有看到如那张“遗照”上美丽的脸庞,相反,眼前的叶母粗糙干瘪、毫无生气,就像一条被霜打过的秋茄。
得知三人来意之后,叶母将他们让进了昏暗局促的客厅。简单寒暄过后,范小梵直切主题,问叶母在与叶父离婚之后,是否见过叶雨欣。叶母的回答干脆利落,称自己跟雨欣父女确无往来,又反问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范小梵在征得宋河的同意之后,将案件的基本情况如实告之。
岂料,叶母只是轻描淡写地“哦”了一声,然后挽袖看了看手表,就再也不发一言了。
期间,秦烁去了一趟卫生间,回来的时候他把宋河拉到一边,耳语了几句。
“其实,除了叶雨欣,你还有一个孩子吧?”
“她是雨欣的妹妹……”
在宋河咄咄逼人的注视之下,叶母沉默良久后,如此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