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谬误,《茶之书》的一段叙述让我想起自己小时候一段很可爱的谬误。冈仓天心讲述茶道与禅宗的渊源时,特地讲到了禅寺的组织结构,这恰恰也是我刚刚提到的社会形态问题之一例:
禅对东方思想的特殊贡献,就在于它认识到凡俗世界和精神世界同等重要。根据禅的主张,在事物之间的庞大关联中,并没有大和小的区别;即使是一颗微小的原子,也拥有与巨大宇宙同等的可能性。寻求完美的人,必须在自己的生活中,发现内心之光的反射。从这个观点来看,禅寺的组织形态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除了住持之外,每个僧人都被分派了照管禅寺的专门工作。说来也怪,刚入门的弟子,一般承担比较轻松的任务,而修行最深、德行最高的僧人,分担的工作远比其他人烦琐和卑贱。这些服务构成了禅僧修行的一部分,不管工作多么琐细,都必须完美地完成。这样,许多重要的回答,就在给庭院除草、给芜菁刮皮和烧水沏茶的过程中进行。茶道的全部理想,来自这样一个禅的观念,即在人生琐事中发现伟大。道家为审美理想打下基础,禅宗把这个理想付诸实践。(《茶之书》,第39—40页)
这是《茶之书》里很核心的一段内容,我在初读的时候却因为个人经验的缘故独独注意到了禅寺的组织分工那段内容——原来真的有这样的组织形式!
我小时候接受的政治宣传和今天小孩子们接受的很不一样,于是我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都有这样一个认识:觉悟更高的人才有资格担任更高的职务,越是有觉悟的人越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就越是吃苦在前、享乐在后,所以职位越高的人肯定薪资待遇越低。
不知道我小时候是特别笨还是什么,但直到今天我依然觉得在当时的思想形势下,这种逻辑推理的确是顺理成章的。
话说回来,看过冈仓天心的这段文字,似乎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要想理解茶道,就必须先理解禅宗,因为“茶道的全部理想,来自这样一个禅的观念,即在人生琐事中发现伟大”。但是,禅宗是佛教的一支,佛教是教人“四大皆空”的,是教人通过修行来跳出轮回、涅槃至彼岸世界的,为什么在冈仓天心的笔下反而变成了珍重人生琐事的审美境界了呢?
我知道,除了哲学专业的人之外,绝大多数人都不会觉得冈仓天心的话有什么不妥,反而会觉得是我误解了佛教,误解了禅宗。
这对冈仓天心来说可未必是件好事,因为一直鄙薄市民趣味的他,这一次却没来由地让自己的声音和市民趣味合拍了。他怎样看待市民社会,认真的禅宗修行者就会怎样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