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四郎头一次看见佐吉哭泣的样子。
还来不及体贴他的心痛,便已为那泪水中的肃穆感动,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佐吉没哭得很凶,眼泪也只流了几滴。他低着头,连忙以手背擦泪,双手扶着榻榻米,伏拜在地。
“让大爷为我担这没来由的心,真是没脸见大爷。”
“用不着向我道歉。”
本想柔声回应的,但在心疼与难为情下,平四郎说得生硬。
“抬起头来吧!都这么熟了,又不是得紧张兮兮打招呼的交情。”
是……佐吉以颤抖的喉音回答,坐直了身子。头依然垂着,将才这几天便尖瘦了的下巴埋在火襟里。
“你没穿植半的短褂啊。”
佐吉穿着轻便的家常和服。
“因为给师傅添了麻烦,打算辞掉植半吗?那可不行。半次郎师傅坚持要与你同行,是担心你,并不是责怪你。把事情解释清楚,师傅一定能谅解的。别妄下决定。”
平四郎教训意味浓厚的话,令佐吉放在膝上的手紧握成拳。
“顺便再提醒一句,阿惠那边也是,你可不能跟她离绿。”
佐吉仍低着头,眨巴着眼睛。平四郎咄咄逼人:
“还是怎么着,你已经说了吗?说我们分了吧?”
佐吉仿佛匀气般吐呐了一、两次后,小声回道:
“是,我说了。”
“阿惠怎么答的?”
佐吉又眨眼。
“她不肯吧!那当然了。”
“那是……当然的吗?”
“这还用说。”
“可是我……”
平四郎没有与他争辩的意思,一直端坐着也很累人,便换个姿势盘起腿,大大叹了口气。
“我说,佐吉。”
平四郎望着他的膝头,开口道:
“表面上,这件事已经解决。正因如此,你才能从芋洗坡回来。这你总明白吧?”
佐吉默默点头。
“凑屋想尽办法将事情压了下来。那天晚上,久兵卫翻来覆去讲的就是这件事:绝不会把佐吉送官,只有这一点,我拿这颗老人头保证。结果他真的做到了。我看,葵恐怕是当病故处理吧。”
佐吉闭上眼睛。
“可反过来看,这代表凑屋相信是你杀了葵,对不?”
平四郎问这话并非要他回答,但仍凝视了弓起背、僵着身子的佐吉半晌。
“但,我们不是这样。”
低着头的佐吉,睁开眼睛,仿佛听到了什么意外的事。
“我们是想不通啊,佐吉,怎么也想不通。所以既担心又不安,一直伸长着脖子,就盼你回来告诉我们。”
听到这些话,佐吉以一点都不像他的卑微态度,窥探似地从下方抬起眼。
“这么说,大爷也认为或许我……对我娘下手了。”
平四郎还没开口,他便以发笑般的口吻紧接着道:
“这倒也是,当然的嘛。不管怎么看,我就是很可疑,还在陈尸现场被捕,受到怀疑也无话可说。这是一定的。”
他以变调的声音笑了起来。平四郎手肘撑在膝上,再用手撑住下巴,咬牙看着佐吉独自发笑。
“佐吉,怀疑和不安是两回事。”
佐吉的笑声戛然而止,眼里浮现挖苦的神色。
“怎么个不同法?”
“阿惠没说相同的话吗?说了吧!那孩子——不该喊你老婆孩子才是——还不够世故,不会像我这般长篇大论,只会苦口婆心地劝解再三,但心情应该是一样的。”
佐吉紧闭的嘴角下垂。平四郎心想,这人如此顽固执拗的表情,也是第一次见到。
“我和阿惠,顺便告诉你,还有弓之助,”平四郎平静地继续说道,“都认为万一你对葵下手,也情有可原。”
就此而言,确实是怀疑你——平四郎这句话,让佐吉的肩膀微微一震。
“所以才会不安。但另一方面,也相信万一真是如此,你一定会诚实告诉我们。即便不敢告诉芋洗坡的人,不敢告诉凑屋总右卫门与久兵卫,也一定会告诉我们。我们深深地、坚定地相信。”
为了将言语化为形体,平四郎也手握成拳。
“或者,你只是遭到牵连,并未向葵下手,这也极有可能。若是这样,你一定也会老实对我们坦白。这点,我们同样深信,也才会一直等着,等到能与你面对面单独谈。阿惠想必也是如此吧。”
佐吉举起手,用力擦着眼周。眼眶是红的。
“如果要讲好听话,我和阿惠劈头就会说:佐吉,我们相信你。无论如何,你都不可能杀人——应该便会这么说了吧。”
平四郎缓缓摇头。
“但是啊,那是假的。阿惠、我还有弓之助都知道,葵和凑屋骗了你这么多年,有多令你震惊、伤了你多深、折磨得你有多苦,我们都知道,也猜想得到,所以我们说不出好听的话,像什么‘你绝不会杀人’这种一派乐天的话。因为那人是葵——换成凑屋总右卫门也一样——我们不得不认为,若事出万一,过度的愤怒和悲伤使你失手杀人,也情有可原。”
讲到这里,平四郎加强语气。
“可是,这并不表示我们不相信你,绝不是这样。阿惠、我和弓之助都相信,你一定会说出实情。万一,你在芋洗坡的大宅与葵见面时,发生了不幸的冲突,确实可能失手杀了葵。但我相信,你绝不会对我们撒谎隐瞒这件事。”
这样你还是不服气吗?平四郎平静地问。
“我们是不是该更夸大一点?是不是该打一开始便坚称佐吉不会杀人?不这样就不算相信你吗?”
平四郎的话一结束,房间静了下来。平四郎接不下去,只是看着佐吉。
突然,佐吉伸手按住脸,发出噗咻一声,好像泄了气。平四郎一时以为佐吉在嘲笑他自己的处境,但很快就放下心,因为佐吉正强忍着不哭。
“阿、阿惠……”
佐吉自手底下发出呻吟般的声音。
“阿惠怎么了?”
“和大爷说了一样的话。”
“我想也是,嗯。”
“可是,我……”佐吉的话语泣不成声般地颤抖着,“我说,你既然不相信我,就分手吧。”
和小孩子吵架没两样。听到这里,平四郎微微一笑。
“佐吉,那是你们对‘相信’这个字的理解不一样。现在你明白了吧?”
佐吉不住地点头。
“不过也难怪啦。男人就是会稍微把气出在老婆身上,想撒撒娇。”
仿佛肩膀酸痛消除了般,平四郎觉得整个背都轻松了,舌头也滑溜起来。
“撒、撒娇吗?”
佐吉带着仍酸涩的哭声,惊讶地问。
“是啊。佐吉,想想,若阿惠说‘我相信你,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可能杀人’,你还是会生气吧?会想反驳,你凭什么讲这种话?你相信我什么!不要信口胡诌了。”
无论如何,阿惠都得伤一次心才能了事吧。所谓的爱妻就是这样,嗯。
佐吉像以眼睛咀嚼平四郎话中的意洒般,频频眨眼。那双眼眸深处,定是浮现了回到大岛家中时与阿惠的对话,及当时阿惠的神情。
他终于将手放下,但平四郎一直等到他抛去刚才的顽固、重新坐好,才问道:“佐吉,你对葵下手了吗?”
他抬起头,看着平四郎的双眼,笃定地答道:“没有。我,没有杀葵夫人。”
佐吉表示,他进房时,葵已倒下,脖子被手巾勒住。大惊之余,他战战兢兢地想伸手触摸尸身时,便遭到那宅里的女佣阿六质问。其余的,便如众人所知。
平四郎全身为之一松,总算放下了心中的大石。
“知道了。我相信你的话,杀死葵的凶手另有其人。”
他伸手夹起小碟子里的一小块羊羹,放进嘴里,起劲大嚼。
“很好吃的,你也尝尝。”
佐吉也露出了惯常的微笑,虽然只是淡淡一抹。
“这么一来可有得忙了。”
“忙?”
“是啊,当然啰!”平四郎喝了一大口茶。“得找出真正的凶手。总不能就这样算了吧?难道你不想知道是谁,又为什么杀了葵吗?”
佐吉瘦削的脸颊浮现出与先前截然不同的、分明的线条。
“想。”
他的喉结动了动。
“那么,就找出凶手。由我们来找,不然还有谁?”
“可是,大爷,这对凑屋和芋洗坡那边,都很难交代吧?”
平四郎拔了根鼻毛。“这方面我会打点的,包在我身上。”
天色已晚,虽觉不妥,平四郎仍唤来小平次,吩咐他到河合屋喊弓之助过来。
“要他来听写。”
“听写什么?”
“整件事至今的脉络。因为我还不清楚详细情形,要从头理一遍。沉痛是必然的,但只能请你将事情通通回想出来。”
佐吉以坚定的神情点头。在一旁看着的小平次,自缘廊问平四郎:
“大爷,既然如此,是不是也通知本所元町一声,比较好办事?”
平四郎睁大了眼。小平次说的是政五郎。
“话是没错。”
他转动眼珠看了看小平次圆滚滚的脸。
“不过我倒吃了一惊,没想到你会有这番提议。你不是向来讨厌我用冈引吗?”
小平次一脸若无其事,说道:“那也得看是什么情况。”
“那好,就这么办。你先到河合屋,然后——不,先到本所元町,把政五郎带来,河合屋那边就请政五郎的手下跑一趟吧。”
“大爷,恕我冒昧,突然有冈引的手下上门,河合屋会受惊的。这时候,还是由识得少爷的小平次我上河合屋,再请河合屋派人到本所元町吧。政五郎兄能单独走夜路,但总不能让河合屋的少爷单独坐轿子。话虽如此,要是河合屋又派人跟着,反倒麻烦。”
啊?平四郎听得一头雾水。
“都行,你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办吧!”
“是,知道了。”
小平次仍一派若无其事地应道,忽地抬起头,向佐吉一笑,脸更圆了。
“佐吉兄,欢迎回来。”
佐吉还不及回话,他便匆匆出门了。
“他那也是在难为情哪。”平四郎笑道。“欢迎回来,是吗?真是句好话。这倒也是,你现在才真正回来了。小平次真会说话。”
佐吉湿了眼眶,朝小平次消失的方向行了一礼。
等候弓之助时,平四郎要细君为佐吉备饭。他极力谦辞,平四郎一定要他进食。佐吉再三行礼后,一动筷,便像在外头玩了整天回到家的孩子,专心吃了起来。
“原来我这么饿,连我自己都没发现。”
“就是啊。”
政五郎先到了。看表情,就知道他很清楚自己为何被喊来,因而显得极为愉快。
平四郎一说“我们来找凶手”,那张脸便更加灿然生辉。
“也许是我多事,但我叫了一个年轻人候在外头,要不要现在就遣他到大岛,向阿惠通报一下大致的情形?”
“哦,真是周到啊!这么做,阿惠心情也会好些吧!”
政五郎向佐吉微笑,说道:
“但佐吉,今晚无论多迟,你都一定要回大岛,知道吗?”
佐吉红着脸应了。政五郎故作不见他的脸红。
“不过,大爷,您是否该认真考虑正式收弓之助少爷为养子了?这么一来,便不必每回有事都得到河合屋去请。”
平四郎拉长下巴。“可以啊,只是那小子还会尿床。有没有什么好方法能治?”
“当他是个大人,就会变成大人了。”
“我早当他是大人了啊。大额头会尿床吗?”
“不,完全不会。”
“叫他向大额头学学好了。”
“不如在迎为养子时,顺便订亲事。”
这等大事政五郎竟随口便说。
“帮弓之助订亲?”
“要找哪家姑娘都不成问题吧。”
“你有女儿吗?”
“老早就送出门了。”
“真可惜。”
聊到这里想起一事。平四郎“哦”了一声,捶了一下手,说阿丰的亲事有眉目了。政五郎大为高兴。
谈得正融洽时,有人哇哇吵闹着靠近。那不是别人,正是弓之助。那可不是在学蜂群,而是他的哭声。
“哇!”
弓之助一奔进房,便搂住佐吉不放,接着的“呜哇”是从丹田发出来的。
“太好了!太好了啊,佐吉兄!”
平四郎愉快地欣赏这幕好一会儿。待弓之助的大哭渐歇,转为抽噎时,才缓缓问道:
“喂,弓之助。”
“是,姨爹。”
“铺盖干了没?”
阿藤告诉佐吉“葵早就死了”,是在凑屋于铁瓶杂院所在地新筑的大宅庭院里,正值藤花盛开时节。
“四月中,那天下着雨。”
佐吉宛如说着梦中见闻般,以略微朦胧的语气开始叙述。
“不知大爷晓不晓得,起初,凑屋里都称那座大宅为‘新宅’。并非有人提议,只因那确实是新的,便理所当然地这么叫了。但,千驮谷那边也有名为‘新宅’的地方,且众所周知。于是当凑屋的人无意间提起‘新宅’,来往的商贾中,便不时有凑屋在千驮谷也置了住房的误会。所以,新屋便渐渐地改叫‘藤宅’了。”
也就是“阿藤的大宅”吧,因为那是阿藤百般要求下建造的宅邸。平四郎这么一问,佐吉点头。
“是的。不过夫人……阿藤夫人说,既然叫这个名字,就真的做成有藤花盛开的藤宅,于是便在早已完工的庭院中,再加种藤树。”
佐吉如何以花木匠的身分为阿藤所用,平四郎在芋洗坡见到久兵卫时,曾大略听闻。这样一提,佐吉用力点头。
“夫人说,你是我们的人,以后由你来看管我们的庭院。”
“我听到的也是如此。”
“当时,我好高兴。”
佐吉望向远方道。
“夫人说‘我们的人’,我便想,阿藤夫人原谅我了,不然就是认同我了。”
“你也太老实了。”平四郎忍不住道。佐吉看了平四郎一眼,似乎很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
“哎,算了,抱歉打断你的话。所以你就开始常跑藤宅了?”
四月中旬已是藤花花期。阿藤无论如何都想在今年看到藤花,改种的工程便得加紧进行。半次郎师傅和佐吉都加倍用心做事。
“我们从别处找来了长得很好的藤枝,攀在庭院里的树上。”
反正已没空地可种,也无法搭设藤架。这么做藤树究竟能不能札根,佐吉十分担心。但或许是阿藤迫切的期望使然,攀附庭树的藤枝开出壮观的花朵,在绿意中绽放出瑰丽的色彩。
“藤是很强韧的。”
政五郎不经意地说,但平四郎感觉这话别有含意。政五郎想说“阿藤是个强势的人”吧。
“那藤树原先所在的庭院,是半次郎师傅常年出入、用心照顾的地方,我很早便见过这株藤树。光一串藤花就有成人的前臂这么长,确实了得。盛开时,整座藤架都为花所淹没,只见那儿笼罩着一片淡紫色的云。移植到藤宅后,花朵的大小和模样仍毫不逊色,只是颜色稍微改变,多了一点红。”
藤花本应是如梦似幻的淡紫色,颜色变深,丰姿也有所不同。
“这种情况虽不常有,但并非异事。庭院里的树木也是活的,风土变了,色彩姿态略有改变也不足为奇。半次郎师傅说,大概是藤宅邸所在地金气较重,花色才会偏浓,但色调分明的藤花气势豪华,也相当不错。”
讲着,佐吉脖子微微一缩。
“师傅还说,凑屋夫人的性子要强,反应在花色上了。当然,是背着阿藤夫人说的。”
政五郎点头,平四郎哼哼笑,文案前的弓之助则是眼望叙述着的佐吉,手仍灵巧地运着笔。
“然后……藤花盛开时节,我去照顾花木时,阿藤夫人来到院子里。”
佐吉讲话的速度放慢了。
“夫人说这藤花的颜色真少见,我便把金气如何如何等事讲了一遍,还补了句,今年颜色虽是如此,明年可能会有变化,夫人若不喜欢,也能借施肥来调整。结果阿藤夫人……”
将虚握的手抵在嘴边,佐吉停顿了。没人催他开口。
“夫人说,无论做什么,这藤花都一定会变红,所以不用管它。那表情非常害怕,我就那个……”
“嗯,嗯,”平四郎抢先帮他接了下去,“就觉得奇怪。”
“是。”佐吉垂下双肩。“我还来不及问为什么,阿藤夫人突然换了语气,厉声说……”
——不过佐吉,你也长大了呢。听你刚才那番话,完全是个老练的花木匠了嘛。
光听那口吻,不像在夸奖,倒像在骂人。即使如此,佐吉还是规规矩矩行了一礼,谢谢夫人夸奖。阿藤直勾勾地盯着他,一转身走回缘廊的上阶处。然后顺带一提似地,背对着他补上了一句话。
——阿葵地下有知,看到你这么能干,一定很高兴。
“葵地下有知。”
弓之助边复诵边写下句子。佐吉眼见自己的话一一成为文字后,面向平四郎。
“当下我一时会意不过来。但是,慢了一拍,我就明白我听到了一件大事,明知无礼,还是追着阿藤夫人,拉住夫人一连串地问: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娘死了吗?是什么时候的事?”
阿藤没回答。只稍稍转身,侧脸微微冷笑,便进了房间。
“如此,我实在不便脱鞋闯进去问了。”
只能任绵绵细雨打湿了脸,不知如何是好。
“我没办法就这样算了。第二大、第三天,我都到藤宅去。但是,阿藤夫人不肯见我。托女佣通报,也说夫人身子不舒服,卧床休息。”
或许是当时的懊恼又回来了,佐吉坐立难安地摇动起半个身子。
“我什么都想过了。我娘是真的死了吗?发生了什么事?一定是死得不光彩,凑屋老爷和阿藤夫人都不忍心告诉我,才隐瞒到现在。”
这回换政五郎大叹一口气,双手交抱胸前,说道:“你真的很老实。”
“是……是吗?”
政五郎无言地点头,但立刻微微一笑。“不,我可没有责备的意思。这无好坏可言,佐吉就是这么一个人。”
噢……佐吉含糊地附和一声,缩起了背。
“所以你终于忍不住,直接去找凑屋谈判?”
平四郎一催,佐吉的身子缩得更小了。
“现在回想起来,我竟那样与老爷谈判,实在不成体统。”
听佐吉面陈一切,恳求告知真相,凑屋总右卫门总算开口了。
——葵死了,就像阿藤说的。
——葵离开凑屋不久就死了。由于种种苦衷,虽然对不起你,但无法告诉你尸骨葬在哪里。详细的情形,如今也不必告诉你,徒然扰乱你的心境。你就向西方净土朝拜,为母亲祷祝吧。
弓之助再次边复诵边写下总右卫门这段话,平四郎轻轻摸他的头。
“你的心情我了解,可也别这么气。”
“我没生气呀,姨爹。”
“你的字生气了。”
弓之助嘟起嘴看着自己的字迹,辩道:
“是笔在生气。”
“对不起,让少爷听到这种事。”
佐吉一道歉,弓之助就更不高兴了。“佐吉兄为什么要道歉?怎么这么老实?”
平四郎这回不再摸,而是轻轻按住他的头。“要向大人说教,等你治好了尿床再来。”
弓之助噘起下唇。“我讨厌讲这种话的姨爹。”
他别扭的表情美得令人哆嗦,平四郎不由得看呆了。要让这孩子继承井筒家毕竟有困难吧?干脆让他到大奥当侍童如何?
“少爷,不能生气喔。”政五郎打圆场。“大爷是在逗着少爷玩。我也经常逗大额头,大人都是这样的。”
弓之助总算缩回下唇,似乎是听到大额头的名字,回过神了。
“其实,这时候应该要大额头来才对。用不着写,他全记得住。”
“他最近忙着自己的工作哪。”政五郎笑盈盈地说。
“至于是做些什么,不久就会告诉少爷了吧。少爷肯和那孩子做朋友,他非常高兴。”
弓之助的脸上终于出现笑容。心里高兴就写在脸上,这点还是充满稚气。
“那,你听了凑屋的解释就满意了吗?”平四郎问佐吉,将话题拉回来。
“这怎么可能让人心服?亏你咽得下这口气。”
“是咽不下。”
仿佛那是什么要不得的事般,佐吉的肩缩得更厉害了。
“之后心里反而更不平静了。我娘什么时候死的?怎么会死?苦衷是什么样的苦衷……”
会有这些疑问是理所当然的。
“我便想,莫非老爷话里还有谎言?葵离开凑屋不久就死了——那个‘不久’是不是不能相信?换句话说,我娘根本没有离开凑屋,是不是失踪那时就已经死了?老爷和藤夫人为了隐瞒,才说葵是私奔的?”
佐吉从一开始提到葵时,便是“葵”或“娘”交错。本人似乎没有发觉,但这正是他心情的写照吧。葵是佐吉思念孺慕的母亲,同时也拥有他所不知的种种面貌,是个神秘的女人。
“还有,阿藤夫人对我露出的,那个意味深长的冷笑。”
佐吉凝望着半空中某处,额上微微出汗,继续说出难以启齿的话。
“我很清楚阿藤夫人讨厌我娘,做了那种事,也难怪别人讨厌她。然后……所以……”
一干人不作声,等佐吉把话说完。阿藤对葵不仅是讨厌,而是痛恨,且至今依然。平四郎如此认为。
“我不由得想,会不会是阿藤夫人害死了我娘。”
佐吉终于说出来了。政五郎以慰劳的眼神补充一句:
“你这个念头,绝非胡思乱想。”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所以你又找凑屋谈了?”
佐吉连忙摇头。“没有马上便去。我一直压在心里,不,我自以为压下来了,直到夏天将尽,仍烦恼得一塌糊涂,也因此让阿惠白操心。”
他看看平四郎,又看看弓之助后,说道:
“那个,有一次明明没事,我却上门拜访。那天天气又湿又热,少爷刚好也在。”
确实有这么回事。佐吉来通知官九郎已死、为它堆了坟的消息,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垂头丧气。
“那时候,其实我想找大爷商量脑袋里的那个念头,可是终究开不了口。”
当时平四郎万万没有想到。“我一心以为你一定是和阿惠吵架了。”
“我也是。”弓之助也这么说。
“真的吗?我脸上是那种表情吗?”
“表情也是,不过我想也差不多开始会吵架了。”
“对呀。后来我便上门打扰,去探官九郎的墓……”弓之助说道。
“是啊,嗯。”佐吉点头。
“阿惠姐一脸吃醋的样子,我就更相信一定是和佐吉兄吵架了。”
“吃醋的表情是吗?”佐吉喃喃地说。
“弓之助,那是什么样的表情?”
见平四郎不怀好意地笑着问,弓之助又不满地别过脸。
“姨爹若是又要逗我,我可不回答。”
佐吉像是再次欣赏起弓之助那张熟悉的美丽脸蛋般,仔细打量。
“不过,少爷说的一点都没错。”
接着,便难为情地将与阿惠间的争吵大致叙述了一遍。
“阿惠说,当时少爷对她讲的话,神准得简直像变戏法。她还以为少爷有神力呢,至今似乎仍这么想。”
弓之助倒不是害羞,反而出了神,偏着头想:是这样吗?我那时说了些什么?
“但是,你跟阿惠这么一吵,和好后更下定决心,要再找凑屋谈谈是吧?”政五郎问道。
“是的。向阿惠坦白后,我心情大为开朗,有她的鼓励,我也拿出了勇气。可是,不光这样而已。”
佐吉有所顾忌地环视众人。
“我想大爷和头子都不知道,半次郎师傅也叮嘱我绝不能泄露此事。”
佐吉与阿惠和好后,过了十天左右,阿藤在藤宅邸上吊。
“半次郎正好在场?”
“是的。阿藤夫人将腰带的系带挂上藤蔓攀附的树枝,师傅发觉了,连忙跑过人将夫人抱下来。”
平四郎心想,明知半次郎在才上吊,那么阿藤并不是真心想死,而是希望有人看到自己这等丑态。希望有人看到,而将自己无法主动表白的内幕揭露出来。
这种想法是牵强附会吗?
“得知这件事后,我内心更加煎熬,不,应该是说,我对阿藤夫人的怀疑更深了。我开始想,夫人打哑谜般地讲这藤花无论如何都会变红,会不会就是她双手沾满了鲜血的意思。”
没错。阿藤的真意恐怕正是如此。
“我终究无法继续沉默下去,又再次求见老爷。”
阿藤引起的骚动,不仅影响了佐吉,势必也在凑屋总右卫门心中造成相当大的裂缝,也才会对拼命追问的佐吉,透露真实的真相。
告诉他——葵还活着。
“当时他连芋洗坡那大宅的事也告诉你了?”
“是的,但只说在‘芋洗坡附近’。而且老爷还交代我,千万不可单独前去会面。老爷说,葵也需要有心理准备,得和她好好讨论,选定与你碰面的日期。在那之前,要我忍耐。”
这简直要人命。凑屋总右卫门完全不懂什么叫人之常情,至少看不出他有丝毫体谅佐吉心境的样子。
“但是,你等不下去吧?”
政五郎仿佛在为平四郎代言,如此问道。
“我原本准备等。可是,后来一连多日老爷都没有消息。”
到芋洗坡附近打听,也许能知道葵的住处。在一丝希望的催促之下,佐吉出门了。那便是前天的那次访造。
“我并不打算冒昧登门拜访。”说着,佐吉垂下头。“只要知道我娘住在什么地方,现在是什么样子,远远看一眼就好。不提别的,我连我娘的长相都不太记得了,也怕她认不得我这个儿子。所以,我真的只想打听出房子的所在,假装路过,隔着墙看一眼就回来的。”
不出所料,向附近种菜的老人一问,马上便打探出“长相漂亮的太太租了大房子一个人住”。佐吉整个人像是昏了头,尽管心情莫名沉重、脚步迟缓,也好几次想回头,却仍朝着老人指点的所在,爬上芋洗坡。
“来到近处……”
佐吉鼻尖又冒出了汗水,他以指头夹也似地拭掉。
“修剪得宜的树篱后头,传来孩子们的笑声,似乎是小女孩的声音。没看见人影,或许是在屋子后面吧。”
说到小女孩,久兵卫曾提起,那屋子里唯一的女佣,有两个年幼的女儿。
“是女佣的孩子吧。”平四郎说道。
“哦,原来如此。那名叫阿六的人有孩子啊。”
当时自然无从得知。那欢乐的歌声,令佐吉不禁感到天旋地转。
“我心想,莫非……那是我娘的孩子,也说不定是孙子。”
或许在佐吉听起来,那唱着歌的,是葵弃佐吉不顾后,抓住的另一段幸福人生。
“院里不见人影,偷偷从那里进屋太也失礼了。看得到有着宽敞缘廊的房间,帘子是卷起来的,多宝格里有小花瓶,衣架上挂着和服。那是桔梗图案的和服。我怎么会记得这种小事呢?啊,对了,是因心想那是秋天的衣物。对了,当时还有薰香的味道,很香。”
有人在吗?分离了近二十年的母子,竟只想得出这句招呼的话。佐吉出声喊,自廊下往房里望。
“结果,小方几旁有人横躺在那里。如果是午睡,模样也太奇怪了。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真是有欠考虑,心脏噗通噗通猛跳,脑筋也无法有条理的思考,却立刻闯了进去。”
于是便发现了脖子上缠着手巾,已气绝身亡的葵。
平四郎双手交抱在胸前。政五郎也是同样的姿势,额上出现深深的皱纹。弓之助停下手,握着笔看着佐吉。佐吉仿佛了回到葵的尸身旁,独自恍神。
“你那时真的是第一次去芋洗坡的大宅?”
这个问题花了一点时间才传进佐吉耳里。
“咦?啊?”
平四郎重问一遍。佐吉望着平四郎的眼眸,用力点头。
“我发誓没说谎,那时是第一次去。”
然后,由于不知平四郎会如何接话,他畏怯地缩起身子。
平四郎开口了。“真可怜,结果你终究没和你娘说上半句话。”
听平四郎这么一提,佐吉才发现似乎真是如此,睁大了眼睛。
“是啊……”
宿舍的小庭院中,秋虫“嘁嘁嘁”地呜叫。仿佛受虫鸣催动般,夜风悄悄袭来。
“我明白了。”
平四郎啪的一声拍了膝盖。
“好,该从哪里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