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的流风做梦都想不到,小姐姐的身世,会在第二天以那样一种仓促和惨烈的方式暴露在众人面前,成为她终生难以释怀的隐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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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兴定三年的闰三月,正值“绿阴生昼静,孤花表春余”的晴明时节,小姐姐下了学正往翠微阁走,忽然迎头遇见了疾步而来的乌林答氏,只见她双目通红,前襟上满是泪痕,神色焦急而悲切。
小姐姐吓了一跳,还未及开口询问,便被乌林答氏一把攥住手臂,拖着往西疾奔。小姐姐吃痛挣扎起来,乌林答氏俯首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句话,她登时停止了挣扎,瞪大的双眼中瞬间泛起泪光,拉着乌林答氏拼命向前奔去。
流风和彩霞本能地追上去,过了仁安殿西华门,便看到一辆马车停在西角楼下。乌林答氏边扶着小姐姐跳上马车,边回头对她二人急道:“你们不必跟着了,快回去!”说罢,也不待她二人回答,匆忙登车而去。
流风与彩霞回去问过画珠,这才知道方才有个仆妇来找乌林答氏,没几句话的工夫,乌林答氏便泪如雨下,也不及交待什么就奔了出去。刘氏听说她竟带走了小姐姐,急得六神无主,几乎要哭出来。流风定了定神,安慰她道:“刘妈妈别急,她们会回来的。”
这一等,便等到日落时分,眼看宫门要下钥,刘氏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流风虽然也着急,却又隐隐地盼着她能晚一些再回来,因为,方才乌林答氏低声耳语之际,近处的流风分明听见,那句话是“我带你去见你娘。”
小姐姐终于可以见到她的母亲了,她多年的身世之谜可以解开,多年的孺慕之思也终于有了出口,她应该会很开心吧。还有她的母亲,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见到孩子那么大了,还那么乖巧伶俐,一定也很高兴吧?流风又想起自己的养母郑氏,那是天人永隔不得再见了,好在小姐姐的母亲还在,她还能承欢膝下。流风望着天边越来越黯淡的晚霞,默默地祈祷,希望小姐姐平安归来,又希望她们母女能多聚一会儿。
到了人定时分,门外忽然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响,紧跟着有人推门而入,宋珪与另一个青年内侍一左一右搀着个披头散发的少女急步走来。流风定睛一看,昏暗的夜色之下,那少女脸色惨白,失魂落魄,正是她牵肠挂肚的小姐姐。
“小姐姐!”刘氏与彩霞一齐扑了过去,流风惊惶地道:“宋殿头……”
宋珪叹了口气,还没来得及说话,门外又有两个黄门跑着来各殿阁报信,宋珪神色一凛,正待阻拦,那小黄门已气喘吁吁地道:“沂国长公主薨了。”
流风一怔,还未回过神来,便看见小姐姐身子一颤,软软地栽倒在刘氏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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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定三年的闰三月癸卯,沂国长公主薨,皇帝为此辍甲辰日朝,以伸哀痛,并数遣内侍协助驸马都尉蒲察辞不失凡举哀。其时,流言蜚语尘嚣直上,说沂国长公主帏簿不修,乃至与人私通生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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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外间流传着怎样不堪入耳的风言风语,翠微阁里始终是一片死寂。乌林答氏再没有回来,而小姐姐从癸卯日那晚晕厥后就一直高热不退,在昏迷中,也时常泪流满面地惊叫呓语。
宋珪身为内侍殿头不好停留太久,便将那名青年内侍留在翠微阁中照看小姐姐。那人名叫潘守恒,虽只有二十余岁年纪,却极是沉稳干练,一上来便强力安抚众人各行职事,同时严命不得议论贵人以讹传讹,传唤太医禀报皇帝一件件有条不紊,很快将阁中惶惶不安的气氛压了下去。
四更时,小姐姐烧得满面绯红,嘴里直喊着爹娘,不停地颤抖抽搐,连药也喂不进去了,流风彩霞忍不住哭了起来,潘守恒见状,略一沉吟,对刘氏道:“刘妈妈,事急从权,小人僭越了。”说罢,便低头柔声唤:“宁儿,宁儿。”
“爹爹?是爹爹么?”小姐姐当即有了反应,两行滚烫的泪水霎时涌出来,想睁开眼却怎么也睁不开,委屈地大哭道:“爹爹,娘病了,他们不让我去看她……还说我玷辱了她的名声……”她哭得气堵声咽,双手无意识地乱挥,似是要推开那些拦着她的人:“娘病得很重,她在等我……爹爹,爹爹……”
“宁儿别怕。”潘守恒握住她徒劳挥向虚空中的双手,“爹爹去赶走他们,宁儿先吃药,吃了药,爹爹带你去见娘。”
“为什么?为什么?!”小姐姐声嘶力竭地哭喊着,“既然我和娘都有罪,就让我们死在一起吧!放了嬷嬷,放开她!……”
“宁儿乖,宁儿没有罪,你娘也没有罪,嬷嬷更没有。”潘守恒沉稳的语调中已混入了微微的哽咽,却被小姐姐的哭声掩盖,几不可闻,“是爹爹不好,爹爹没能保护好你们……”
小姐姐自幼乖觉,从未大哭大闹过,此时虽在病中,却哭得极是畅快,似在发泄多年来的困惑忧惧和伤心委屈。而潘守恒始终耐心安慰,如是再三,小姐姐的抽泣终于略平复了些,潘守恒又轻声哄着她,细细喂下了半盏药汁。
小姐姐哭得精疲力竭,喝完药不久便昏昏沉沉地睡去。刘氏微微松了一口气,向潘守恒深施了一礼:“方才多亏了潘先生。”
潘守恒躬身道:“刘妈妈不必客气,是小人僭越了,自当领受不敬之罪。”
刘氏与他本不相熟,此刻见他对小姐姐十分关切,又试探地问:“昨日……究竟发生何事?乌林答嬷嬷怎的还不回来?”
潘守恒向四周略一打量,便叫侍立在侧的流风与彩霞出去候着,又关上了隔门,然后才垂下眼低声道:“今日小人在仁安殿当值,过了未时便听见有人来报陛下,说是乌林答嬷嬷带着小姐姐擅自出宫,去了蒲察都尉的府上,定要见沂国长公主。长主病重,蒲察家不肯放人进去,两边吵闹起来,惊动了城中武卫军。陛下龙颜震怒,要命殿前军去捉拿乌林答嬷嬷与小姐姐,亏得宋殿头劝住了,只叫我带着几个人去请她们回来。小人到了那里,见小姐姐挣得头发都散了,正跪在地上大哭,旁边蒲察家的奴仆围了一圈,对她指指点点,场面实在难堪。小人没办法,只好对小姐姐说,是陛下让她速速回宫,然后强行带了她回来。乌林答嬷嬷本来是一同回来的,过了西华门,宋殿头奉了口谕来召她,小姐姐听见了,抵死不肯让她离开,几乎和禁军撕打起来。我们怕她受伤,也怕她激怒陛下惹来祸事,只得硬架着她回来。至于乌林答嬷嬷……”他低叹了一声,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低道:“只怕是回不来了……”
刘氏听了,登时流下眼泪,只是不敢哭出声来,拭泪悲声道:“嬷嬷知道长主临终前记挂着小姐姐,拼死也要让她们见上一面,只可惜……如今,长主已去,嬷嬷也不在了,这孩子往后更没依靠了。”
“确实如此。”潘守恒沉着地道,“但是,路再难,我们还是要扶着小姐姐,一同走过去。”凄惶的暗夜里,他的目光沉静如水:“陛下那里,宋殿头会留心着,邢国长公主也会帮着求情的。咱们眼下最要紧的,是照顾好小姐姐的病,特别是心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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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小姐姐高热渐退,亦不再惊厥呓语,醒过来时候,她无神的双眼缓缓环视着周围,哑着嗓子轻声问:“我娘呢?”
不待旁人回答,她紧跟着又问:“嬷嬷呢?爹爹呢?”
刘氏与潘守恒皆默默垂首,无言以对。
小姐姐怔了一怔,很快从众人极力掩饰的表情里得到了必然的答案。绿窗纱外虫声新透,屋里却是一片死一样的寂静,分明是春末夏初的季候,她却裹紧了身上的锦被,似是感到彻骨寒冷。
“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我?处死么?”她挣扎着勉力坐起来,推开刘氏递上来的药盏,梗着脖子冷冷地问潘守恒,“我的存在,玷污了完颜氏的血脉,是整个宗室的耻辱,如今我母亲已去,陛下也不必再顾忌什么了,先生是奉旨来了结我的么?”
刘氏见她虚弱得几乎坐不住了,忍不住哭道:“没有的事,小姐姐别这样想……”
“小姐姐?”她忽然笑了,“我算什么小姐姐,小瀛王说得对,我是个孽种……”
“不,您不是。”潘守恒打断她的话,示意刘氏扶住摇摇欲坠的她,斩截地道,“您这样说自己,置长主于何地?您要尽孝,就该珍重自身,好叫长主在天之灵得到安慰。”他见小姐姐一时沉默不语,便又跪下缓缓地道:“小人潘守恒曾受长公主大恩,恩同再造,如今小姐姐有任何差遣,小人都义不容辞,只请小姐姐千万不要灰心。”
一席话如同当头棒喝,说得小姐姐霎时间明白过来,如今母亲亡故,自己身世不堪,处境本已艰难,若再任性地沉溺于悲痛,自伤自弃,只会将自己和身边人都拖至更危险的境地里,甚至累及母亲与嬷嬷的身后事。她自幼无可靠傍,惯于思索机变,此时渐渐冷静下来,沉吟道:“潘先生请起来说话。不知先生与我母亲有何渊源?”
潘守恒站起身恭敬地道:“此事说来已有十二年了。泰和年间小人刚入宫,在广乐园里当杂役,时常被师傅克扣月俸伙食。到了端阳节,好容易盼着先帝和宗亲们来广乐园射柳,辛苦得来的赏赐还是被扣下了。我那时饿得实在受不住了,只好在园里偷果子吃,碰巧叫沂国长公主瞧见了。我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谁知长主问明了情由非但没怪罪,还赏了糕点,叫我带回去慢慢吃。小人见她如同救苦救难的仙女一般,便哀求她带我离开。长主心善,果然找近侍局将我调去了大内,因我读过些书,还将我安排在弘文馆当差,伺候翰林相公们的笔墨。小人就这样得了机会,一步步升了上来。只是小人永远记得,若非长主相救,只怕我早已死在广乐园了。”他蹲下身,直视着小姐姐泪湿的双目,恳切地道:“小姐姐,沂国长公主是天底下最高贵仁和的女子,她既然选择了您的父亲,就一定有她的道理,哪怕所有人都认为她错了,您也要相信她,千万不要轻贱了自己!”
小姐姐此前从来不知父母,此时听闻亡母往事,不由得肝肠寸断,极力忍泪道:“原来如此……潘先生,不知我爹爹他……”
潘守恒无奈地摇摇头:“此事甚是机密,我也不知。只是听说……”他有些为难,没有说下去。
“听说他是个宋人,是么?”小姐姐心中难受至极,“先生不必惊讶,我曾被人骂作南朝懦夫的野种,空穴来风,想来是真的。”
潘守恒心里叹了一声,又振作精神道:“宋人又如何?国朝自熙宗皇帝起便仰慕宋国文华,海陵王能诗,章宗皇帝会瘦金书,冀国大长公主填得好词,连宫中禁军都要读《孝经》《论语》,宋人有哪里不好了?长主自己选的都尉,必定是龙章凤质的少年郎,是金人是宋人又有什么区别?”
小姐姐略怔了一怔,又颤声道:“那我呢?宋金世仇,我究竟算是金人还是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