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牌时分,宋珪来到翠微阁,向完颜宁行礼后笑道:“陛下记挂公主体弱,怕来往定省中了暑气,命臣给公主送些香薷佩兰来。”
完颜宁浅笑道:“些许小事,哪敢劳烦殿头亲自跑这一趟。”说罢便让宋珪坐,又叫宫人端来饮子。
宋珪笑道:“守恒告诉臣,公主长夏无聊,想听故事,所以此来也是给公主解闷。公主还和小时候一样,喜欢听忠臣良将的故事。”
完颜宁闻言,想起当年牵着宋珪衣袖要他讲那侍卫故事的情景,不由莞尔问道:“是了,那人现今怎样了?殿头可知道?”
宋珪想了一想,微微摇头道:“倒不曾听说。不过他兄长今年改驻商州,想来他也去了那里。那孩子人材品性都极好,再磨砺几年,必成大器。”
完颜宁点点头,起身摒退左右,慢慢走到宋珪跟前,轻声道:“宋殿头,我有一事请教。”
宋珪和言道:“臣知道,守恒已对臣说过了。公主想听仆散都尉什么时候的事?”
完颜宁笑道:“就从郑王之事开始吧,我已备下葡萄渴水洞庭汤,给殿头润喉。”
宋珪微笑着看她,目中隐隐有几分慈爱之色,笑道:“好,臣侥幸领赐。”他请完颜宁回座,自己也坐到她身前的杌子上,缓缓道:“仆散氏本是国朝九姓贵家,女有太/祖宣献皇后,男有都尉的祖父沂国武庄公仆散忠义,世宗皇帝极为倚重,将国公爷画像列于衍庆宫,配享庙廷祭祀,可谓满门显贵。到了都尉的父亲济国武肃公仆散揆,出仕便是奉御,尚韩国大长公主,一路升迁至兵部侍郎、刑部尚书。明昌初年,武肃公出任知临洮府事,因他刚直明断、治府有方,一时狱无冤滞、贼寇远遁、商旅畅通,章宗皇帝得知后,又晋他为河南路统军使。”
“明昌四年,韩国大长公主的同母兄长郑王有谋篡之意,想求得武肃公麾下河南军为助,只是大长公主与武肃公行止端正,郑王不敢轻言拉拢。这时,郑王的另一位胞妹泽国公主提议,由她的驸马蒲剌睹为媒,想将郑王嫡女许配武肃公的嫡长子——也就是仆散都尉,武肃公拒不许婚,郑王便不敢再拉拢他了。后来,郑王被家奴告发谋反,章宗皇帝大怒,赐郑王、王妃、泽国公主自尽,其余人都被处死。武肃公虽未涉谋逆之事,也被落职除名,都尉那时才十七八岁,正在禁中任奉御,受牵连也一同被罢了职。”
完颜宁纤眉微蹙,疑道:“武肃公一家就因为韩国大长公主的缘故,受到这样的牵连?”
宋珪压低了声音道:“也不尽然,还有另外的缘故。武肃公早年间任殿前左卫将军时,因窃议政事,也曾被世宗皇帝罢职。后来郑王事发,又有人密奏天子,说武肃公曾经私下里评品宗室诸王,说郑王性善,静不好事,章宗皇帝闻奏后怒不可遏,没有论罪已是格外开恩了。”
完颜宁心下暗忖:“我小时候常口没遮拦地议论朝政臧否人物,若不是嬷嬷看得紧,只怕早就被处死了。若武肃公真觉得郑王善静,又为何不愿联姻儿女,密奏之言本是孤证,孤证不立,许是攻讦也未可知,怎可尽信?舅父并非昏聩刚愎之君,冷静之后定会再起用仆散氏父子。”果然又听宋珪继续低声道:“没过多久,章宗皇帝又起用武肃公为将,数年间以战功迁官八阶,升为天德军节度使,镇守丰州。而都尉也被复召为奉御,尚邢国长公主。长主是章宗皇帝胞妹,自幼端庄知礼、贤名远播,下降之时,燕京百姓人人争睹,天子特许武肃公回京入谢,待礼成之后再返回军中。”
完颜宁遥想当日邢国长公主下降的盛况,不觉怿然而笑,心道:“姨父姨母一个是将门虎子,一个是宗室淑女,青春年少,结发成婚,堪比‘公瑾当年,小乔初嫁’。可怜我娘却没有这样的福分。”她转念想起邢国长公主提起仆散安贞时飘忽的眼神,又沉吟道:“姑母出降后,与姑父可还和睦?”
宋珪神色一滞,嘴角尴尬地抽了抽,完颜宁顿觉失言,长辈闺闼之事绝非小女儿家可以动问,更何况宋珪身为内侍长官,她登时正色道:“我一时失言,殿头莫怪。”
宋珪摆摆手,慈和地道:“不要紧,公主还小,在臣这里多一言少一语的都不打紧。长主贤德,都尉英豪,自然没什么不睦。”
完颜宁心中疑惑,打量宋珪神色却也不似有意隐瞒,只得先按下疑问,继续听他说道:“都尉尚主之后,便不再任奉御,转去做尚衣局的差使。到了泰和元年,大长公主薨逝,都尉丁母忧,三年孝满之后,起复为外州刺史,武肃公谢世后,章宗皇帝将他召回京中,任拱卫直都指挥使。”
“陛下即位后,都尉又升作元帅左都监,贞祐二年,杨安儿的红袄军在山东攻城掠地,官军中竟无人能够抵御。陛下命都尉为山东路统军宣抚使,都尉到益都后,一战告捷,而后又次次大破贼军,接连收复登州、莱州、密州等州县,杀贼无数。到贞祐三年,杨安儿刘二祖等首恶都被击杀,几万被协从的百姓也都被招降,都尉因战功卓著,升作枢密副使。再往后的事,公主都是知道的了,只怕知道得比臣还详细些。”
完颜宁笑道:“是。小时候我最喜欢听四驸马破贼的故事,呼敦哥哥常给我讲。”贞祐四年杨、李余党作乱,朝廷仍命仆散安贞招讨,连战皆克,杀贼九万人,降者三万余,获伪金银牌、器械甚众,来归且万人,尽皆安慰复业。兴定二年开始,皇帝出师伐宋,仆散安贞威震江淮。
宋珪笑道:“小郎君好口齿,定比臣讲得好听。”完颜宁浅浅一笑,又请宋珪饮渴水,宋珪依言饮毕便放下汤盏起身谢赏,告辞求去。完颜宁亦不挽留,命两名宫人装了些新鲜荔枝□□庭汤,送宋珪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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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皇帝在仁安殿与宰执议处置宋俘之事,因仆散安贞俘获宋军将士皆不杀,此次竟得到宋兵精壮数万人,而一同俘获的宗室男女又非普通战俘可比,皇帝不动声色地道:“阿海将略固然好,然而此辈岂无思归之心?汴梁临近宋境,此辈既不可尽杀,当如何置之?朕欲驱之境上,遣其归宋如何?”宰臣一时未探得圣意,心知数万精壮宋俘非同小可,若不能妥善处置,万一生变即有肘腋之患,因此惶惶不敢回答。皇帝又沉默片刻,目光移至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军报劄子,缓缓吐出一口气,似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决然挥手令宰臣退下,随后立即召英王完颜守纯觐见,直至深夜。
很快,宫里开始有驸马都尉仆散安贞图谋不轨的流言,初时还是只言片语,后来竟愈演愈烈,邢国长公主似是为避免嫌疑,竟也不再进宫,亦不曾为丈夫进言辩白。
“第一,不杀降卒、礼敬赵宋宗室,有叛金附宋之嫌。”流风将听来的传言学给完颜宁听,“第二,所到之处横征暴敛,为的是凋敝大金国力。”
完颜宁怒极:“简直一派胡言!”流风不料她竟会勃然作色,惊了一跳,连忙跑到门口遣走了侍立宫人,又放下竹帘关上隔门。
完颜宁定了定神,冷笑道:“仆散将军每尝征战皆取粮于敌,为的就是不扰百姓民生;所获金银,尽数分赐将士,这样的人会横征暴敛,故意凋敝大金国力?!至于叛金附宋,更是天方夜谭!”她越说越怒,两道纤秀的淡眉紧紧蹙起:“他本是女真旧族,世代联姻宗室,如今已位极人臣,身居银青荣禄大夫、左副元帅、枢密副使、驸马都尉,他为何要变节投宋?难道宋人还能给他更大的权势和荣耀么?!”
自兴定三年那场变故之后,流风已经两年未见她这样外露情绪和不加掩饰地直议朝政了。“对了,说起这驸马都尉,我还听说,都尉相好了一个汉女,所以才礼待宋俘的。”流风补充道,“他们说,正因为如此,长主才对他心生怨恨,这些日子一次都不肯进宫来打听消息,更别说替他求情了。”
完颜宁愕然,嘴唇微动了动,意欲驳斥这无稽之谈却又想起邢国长公主的反常,心下也生疑窦。流风见她沉默不语,以为她想起了同为宋人的生父,一时也不敢再多言。阁中阒然无声,唯有窗外高树上声声烦躁的蝉鸣,时不时扰乱这沉重的静默。
最终打破这静默的,是凝光急促的叩门声。“公主!”竹帘动处,热浪随着青砖地上折射进来的骄阳锐光一起刺进来,满头大汗的潘守恒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完颜宁跟前,“公主,尚书省今日告发仆散都尉谋反,此刻正在隆德殿廷议。”
完颜宁脸色一变,猛地站起向门外跑去,潘守恒疾步上前拦住她,急道:“公主,您要去哪里?!宋殿头怕就是您从其他地方听到此事会着急,所以才赶着叫臣来告诉您。”
完颜宁侧首看向他,清冷的双眸中已燃起悲愤的火焰:“两年前,先生奉旨拦我;今日又要拦住我么?”
潘守恒似是早有预料,一边躬身赔罪,一边坦然与她犀利的眸光对视:“是。两年前,臣和公主都无法改变什么,今日也是一样。”
完颜宁悲怒交加,厉声道:“不一样!两年前只是我失至亲,可今日是国失良将!”
“可您又能做什么呢?连长主都亲口指证都尉了。”潘守恒神色哀悯,“公主,您去犯颜进谏,那只会更加坐实都尉亲宋之罪啊!”
完颜宁闻言,纤弱的身子一晃,似突然被打到了一般,眼中跃动的怒火渐渐冷却下来,慢慢凝结为冰凉的嘲笑,恻然道:“是啊,是我糊涂了,糊涂到真把自己当成公主了。”她缓缓走到门口,站在半副竹帘的阴影里望向门外万里无云的浩瀚晴空,只见一轮烈日焦石流金,火伞之下的一砖一石都反射着刺目的强光,照得人睁不开眼睛。良久,才缓缓道:“本次首告是谁?”
潘守恒低声道:“尚书省王阿里。”
完颜宁点点头,又问:“陛下遣谁勘察此案?”
潘守恒犹豫道:“是……英王。”
“二大王?”完颜宁微微睁大眼睛,很快又神色如常,“好,我知道了。”
“公主……”潘守恒知她心中难过,却也无言可以安慰,担忧地看了她片刻,只得躬身告辞,才走出几步,忽然又被她叫住。
“潘先生,我想向尚食局要一些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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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定五年六月初一,尚书省奏告仆散安贞谋反,邢国长公主也大义灭亲,出面揭发他以金玉带行贿御前内侍。皇帝为示公正慎重,特命英王守纯协刑部与大理寺仔细勘察,决不可以“莫须有”之罪冤屈了有功之臣。十余日后,守纯果然不负父命,搜集到仆散安贞礼敬宋俘、怨怼君王、贿赂近侍、图谋不轨的种种人证物证,并在京中严查官员七十余人,除开封府独吉文之外,其余文武官员竟全部在王阿里的“讯问”之下惴惴签字画押指认仆散安贞确有谋反之心,自此“铁案如山”,“绝无冤屈”。
于是皇帝痛心疾首地亲下诏书,历数仆散安贞不忠不孝、悖义逆亲、图谋不轨等多条大罪,并与其二子同赐自尽。念及其祖、父俱有大功于朝廷,免其兄弟族人连坐,亦不刑于女眷。朝臣闻之,皆称颂皇帝明德宽仁,不负仆散氏世代忠义,王阿里更连连叩首高呼:“陛下如此厚待,武庄公与武肃公泉下有知,定当感激涕零!”
一片君臣同心铲奸除恶的祥和之中,唯有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发出了一点点不和谐的声音:宋珪又向皇帝谏道仆散安贞有冤屈。皇帝大怒,将其杖责四十,至此,再无人胆敢为此进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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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二十四丁丑日,申正。
兖国公主突然来到大理寺狱,将自己的印信与邢国长公主手书交与狱监并直言要探视仆散安贞,狱监不敢怠慢,亦不敢擅作主张,忙遣人去报大理寺正。
不多时,寺正飞马赶来,亲自看验过手书与印信,确认是两位公主之物无疑,却仍然踟蹰不敢放她进去。完颜宁见状,摘下障面的纱帽,寺正不敢直视她面容,连忙低下头去,只听她清泠的声音缓缓道:“我奉姑母之命来为姑父送行,使君是怕我有通天彻地的本事把人从监牢中劫走,还是怕姑父要将他未竟之业托付于我?又或是陛下不许,所以使君定要阻我?”那寺正被她尖锐的辞锋逼得额上汗出,细想之下却觉有理,想来这十一二岁的小女娃也不可能伙同谋反或劫走人犯,皇帝也从未下旨不准探视,自己又何苦白白得罪两位公主。想到此处,那寺正擦了一把脑门上的汗水,躬身告罪之后便要亲自带完颜宁走进牢房。
行至囚所门口时,完颜宁谢过寺正,又从流风手中接过食盒,轻声道:“我自己去,你在此等我。”
死牢并不大,完颜宁穿行在两边石壁的甬道上,很快看到尽头处的木栅囚门。时值盛暑,不见天日的牢房中溽热难当,完颜宁紧紧握着食盒的提手,加紧几步,借着高处小窗透进来的夕照,才赫然发现栅后席地坐着一个男子。此刻,他似被步声所动,也正抬起头,与完颜宁隔着囚门对视。
那男子约莫四十五六岁年纪,身材甚是魁伟,一张棱角分明的国字脸上浓眉入鬓,须髭戟张,身上灰色囚衣已见破烂,神色间却无一丝狼狈,依旧背挺项直,矜持威武。他见到来人颇觉奇怪,两道冷电似的目光在完颜宁脸上转了几转,淡淡道:“小孩子家,不该到这种地方来。”
完颜宁深深施了一礼,轻声唤道:“姑父。侄女此来,是给姑父送酒。”一边说,一边打开食盒,从盒中已融化了大半的冰块冰水中取出一个湖田窑青白瓷酒壶和酒杯,双手呈给囚门内的仆散安贞。
仆散安贞打开壶盖,只觉一股幽远冰凉的清香扑鼻而来,在这闷热的牢房中直叫人精神一振。“雪泡梅花酒?”他冷笑着看向完颜宁,“是她叫你来的?”
完颜宁心下叹息,垂眼低声道:“姑母……很挂念您。”
“挂念?”仆散安贞放声大笑,神态甚是豪迈。“你去告诉她,我不会向她追魂索命,孩子们也不会。只是这酒,大可不必了。”
完颜宁抬头,迎向他嘲讽的目光:“姑父明鉴,侄女此来,并非奉姑母之命,也不单是为您送行。”她说到这里,忽然郑重地双膝跪地,以手加额,向仆散安贞叩首:“甥女是来谢过姨父当年的救命之恩。”
仆散安贞一怔:“她都告诉你了?”
“是。”完颜宁恳切地道,“所以这酒是我为您酿的。姑母曾告诉我,您爱饮梅花酒,只是事出突然,我一时找不到新鲜梅花,只能用做暗香汤的蜡封梅花来制酒。请您念在我一片孝心,委屈将就着饮吧。”
仆散安贞听她说罢,神色渐转柔和,静静地看了她片刻,笑道:“好,那多谢你了。”说罢,便自己斟满一杯,缓缓饮下。
雪泡梅花酒贴着喉头冰冰凉凉地落肚,五脏六腑的烦恶之气顿觉消散,只剩清逸幽远的回甘萦绕在唇齿间,叫人仿佛处身白雪梅林之中。仆散安贞默默不语,又提壶自斟自饮了一杯,目中神色变得复杂起来,恍惚中,似有无尽前尘旧梦在这熟悉又久违的酒香中纷至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