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回宫的时候,仍是赶上宫门下钥。
这一日里,完颜宁先陪着邢国长公主装殓了湘兰,午后,又同赴大理寺狱迎回了仆散安贞和九华、弘毅、景行的尸首,也一并梳洗装殓了。因四人以谋反及连坐被处死,后事只得一切从简,府中不能装饰缟素,不能置办丧仪,逝者不能享用外椁和奠酒。门外禁军虽已撤回,却也没有一个前来吊唁的宾客。四具棺木整整齐齐地停放在正堂上,邢国长公主想了想,又叫人将湘兰的棺木也移过来,停在仆散安贞的棺木之侧。
盛夏里天气炎热,邢国长公主悄悄命人去寻司天台,就近算了个破土的良辰吉日,是在明日的辰时。她自忖不能惊动宫中冰井监,便叫人去坊间货商处买了许多冰块,一并放在堂前。
做完这些后,她才命仆妇带来纨纨,抱着痛哭不已的纨纨柔声道:“纨纨别害怕,这是爹爹,这是阿娘,这是大哥哥、二哥哥、三哥哥……他们现在又在一处啦……好孩子,你来向他们磕个头,就当是送别了。”
纨纨哭得娇嫩的嗓子都哑了,软瘫在嫡母怀里,任由她抱着自己向棺木叩首。礼毕后,邢国长公主一边轻轻拍哄着她,一边柔声低道:“小纨纨,不要怕,往后你还是住从前的屋子,福慧姑姑来照顾你,你娘留下的东西,一花一草,一桌一椅,咱们都不动它,好不好?”
纨纨一听,如惊弓之鸟般睁大了眼睛,紧紧抱住嫡母的脖子,颤声道:“母亲也要走么?”
邢国长公主凄然微笑道:“是啊,母亲要回宫里去。”
纨纨顿时大哭:“母亲不要走,是纨纨错了,纨纨不该说您害死爹爹,您不要生气了好不好,不要走……”
邢国长公主温柔地抚着她的小脸,忍泪道:“好孩子,母亲怎会生你的气呢……只是,母亲是公主,公主都是要回到宫里去的,你看,宁姐姐也是这样。”
纨纨疑惑地抽泣道:“可母亲已嫁了爹爹,还要回宫里去么?”
邢国长公主仰起头,忽地笑了:“是啊,是啊,大金的公主,便是嫁了人,也一样要回到宫里去……”她大笑着,却有两行清泪滚滚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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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辇进了西华门,完颜宁小心翼翼地对邢国长公主道:“姑母,今晚就受些委屈,歇在我那里吧。”邢国长公主柔声微笑道:“好孩子,多谢你了。”完颜宁一听,想起昨日仆散安贞亦说过同样的话,眼泪差点掉下来,竭力忍住了。
一时下了车辇,完颜宁叫流风先回去准备衾褥,自己扶着邢国长公主缓缓往翠微阁走,她回想起方才济国公府众人骇惧的眼神,心道:“仆散家的人如今视姨母如蛇蝎,国公府她是决计回不去了,可若要长久住在宫里,总要陛下首肯才行。”念及此处,她又轻声道:“姑母,我明日去求一求陛下,让姑母来翠微阁照顾我,好么?”邢国长公主怔了一怔,却不回答,只柔声笑道:“宁儿,我想去看看仁政殿。”
完颜宁小心翼翼地道:“姑母,这里没有仁政殿。”
“没有?”邢国长公主讶然,随即反应过来,“对了,这里不是燕京,自然没有仁政殿。”她怅然失落,缓缓转身环视着暮色中连绵不绝的宫墙:“燕京,燕京……回不去了么?”又忽然拉起完颜宁的手,笑道:“宁儿,不要紧,我记得仁政殿的位置,我带你去看。”
说罢,她一边拉着完颜宁向前走,一边指着南边娓娓道:“这里是大安殿,左边是月华门,大安殿是翁翁大朝会的地方,广厦十一间,二哥就是在这里登基的……殿前是弘福楼、广祐楼,出了会通门再往东走就是东宫,爹爹、阿娘、大哥、二哥、我,还有琼章,我们就住在那里……”
完颜宁知她说的是半生牵缠的中都皇宫,心中更是担忧,紧紧挽着她瘦削的手臂,任由她带着自己在茫茫夜色中不断穿行于巍巍皇城的紫楼金阁之中,边走边道:“这里是集英门,后边寿康殿……承明门、嘉会门……”她越走越快,长褙子宽大的袖口被晚风吹得鼓起,仿佛下一刻就要乘风而去,完颜宁几乎跟不上她的脚步,“这里是昭庆门……”
完颜宁一顾左右,发现她已带自己来到了隆德殿附近,心中一阵焦急,所幸的是,邢国长公主并未走向隆德殿,而是快步向后头的仁安殿走去。完颜宁小跑起来,勉强跟在她身后,却冷不防撞在她背上——是她突然停了下来。
“这里就是仁政殿了……”邢国长公主笑道,说着就要带完颜宁往角门里走,两名内侍迎上来施礼道:“二位公主,陛下此时不在仁安殿中。”
完颜宁忙道:“知道了,你们去吧。”侧首拉着邢国长公主柔声道:“姑母,我们改日再来看吧。我已记得了,这里是仁政殿。”
邢国长公主惘然道:“怎么,进不去么?我想带你去看殿前那些菊花。”
完颜宁不知道重阳旧事,却也猜到定与仆散安贞有关,只得轻声哄她道:“那我带您去后苑去找找,有些早菊怕是已经开了。”
“不是早菊,”邢国长公主柔声微笑道,“是九华。”
“大表哥?”完颜宁不解,细细向她打量,只见她神色极是温柔,夜风间歇起,吹散她鬓边数茎头发,轻轻拂在脸上,竟生出几分奇异的婉嫕情态来。完颜宁心里更觉得害怕,紧紧挽住她道:“姑母,咱们先回去吧。”
邢国长公主亦不反对,点头笑道:“好。”
二人往西绕过玉清殿,完颜宁一眼瞥见雪香亭边的梅林,心中大叫一声“不好!”果然听她微笑道:“宁儿,那些是梅树么?”完颜宁无奈称是,她便叫完颜宁在此等候,自己则兴致盎然地往梅林中走。
此时正值月末,下弦月还未升起,天上唯有点点繁星,并无多少光亮,雪香亭里倒还挂着一盏宫灯,而梅林中却是一片漆黑。完颜宁眼见她单薄的背影缓缓被周遭黑暗吞没,忍不住颤声叫道“姑母!”并跟着追了进去,她在树丛中寻了半圈,才勉强看清邢国长公主正悄然立在一棵梅树下,望着雪香亭边的照影池若有所思,神情柔和而安宁。
完颜宁只觉得全身一阵寒栗,上前拉住邢国长公主哀声道:“姑母,咱们快回去休息吧。明日一早,还要送姑父和哥哥们入土。”
邢国长公主回过神,微笑着点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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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翠微阁后,邢国长公主倒又恢复了往常稳重的样子,与完颜宁各自盥沐后便早早安歇了。完颜宁哪里放心得下,想来想去,趿着鞋来到邢国长公主的床前,口称害怕,定要她陪着自己睡。
邢国长公主让她睡在里床,轻轻抚着她道:“你今日着实累着了,快睡吧。”忽然,她又似想起了什么,柔声道:“宁儿,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你爹爹姓赵,名煜成,是宋徽宗的孙儿,南朝的宗室子。”
完颜宁一个激灵,睡意全无,只听她又歉然道:“我从前没告诉你,是怕你年纪小,知道得太多反而徒增困扰,只是现在……”她顿了一下,很快接道:“现在你长大了,行事都很稳妥,我也可以放心了。”
完颜宁心下愈感不祥,握着她的手不放,恳切地道:“姨母,您相信我,姨父真的不曾恨过您。”
邢国长公主恍惚微笑道:“我知道。你已告诉过景行了。”
完颜宁又叹道:“岂止是不恨,我瞧着,他心里很是爱重您,只是嘴上不说而已。”
邢国长公主失笑道:“怎会呢?”
完颜宁喟然叹息:“姨父何等气概,哪怕就死之时,英豪之气半分未减;可唯独提起您来,他就像变了一个人,翻来转去的,又怕您伤心愧疚,又怕自己无事生非,反而惹您不快。”说罢,便将昨日临走时的情景说于她听,末了,又道:“他对着我尚且这样小心翼翼、字斟句酌,想必在您面前更加不会多说什么。可是,您当真一点都不觉得么?您身边的人,也没有发觉么?”
邢国长公主却已痴痴怔住了,神思恍惚间,隐约听见完颜宁的问话,不由亦问自己,当真不觉得么?没有人说过么?
有,自然有。这几年来,九华、福慧,甚至湘兰,都曾或直接、或隐晦地表达过,可自己却始终不敢相信。
“怎会呢?”她总是这样回答他们,强自按下心头种种情绪,露出大方得体的微笑——那是她从小就知道并学会的,一个公主所应该展露的,最正确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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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东宫芸窗之下,父亲完颜允恭开始教年仅四岁的她读《女诫》:“谦让恭敬,正色端操,以事夫主,清静自守,无好戏笑……”
“昭齐,你来说说,何谓女德?”祖父完颜雍常来东宫考较兄长们的功课,一日,瞥见她也在书房里,便忽然问她。
“贞静幽闲,端庄诚一,孝敬仁明,慈和柔顺……”她胸有成竹,倒背如流,却发现祖父并未如她所料想的那般满意。
“然则然矣,尽则未尽。”祖父语重心长地道,“这些只是寻常妇人的德行,你身为大金的公主,和兄弟们一样肩负着完颜氏的江山。寻常妇人以夫为天,可是你,永远要以大金为重。”
她听得懵懂,又跑去问母亲,母亲笑答:“你翁翁的意思是说,将来出降后,你心里也要向着父亲兄弟,时刻记得自己姓完颜。”
“什么是出降?”她犹自不解,“我为何要出降?”
在四周宫人们的轻笑声中,母亲爱怜地抱起她,笑道:“这个嘛……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然而,最终教她明白的并不只是年龄的增长,还有那个推翘勇、矜豪纵、白羽摘雕弓的慷慨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