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日,守纯“病愈”,冒雪入宫叩谢太后皇帝病中关爱,又到翠微阁“感谢”长公主赠药之谊。
其时,大理寺依旧不肯放人,尚书省与御史台亦紧逼如故。守纯直叫冤枉,完颜宁察其神色不似装腔作伪,想了一想,又问完颜彝父祖家世,守纯扭过头没好气地道:“谁认得那混账!”完颜宁正理着经瓶中的绿萼梅枝,回过头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悠然道:“二哥招徕过他,岂有不打听清楚的?且再吃一盏茶,吟吟诗也就想起来了。”守纯暗暗叫苦不迭,扶额道:“他祖上是桓忠秦王,萧王事发之时,他曾祖侥幸未死,后来因贪赃贬去云内州任劝农使,一家人都从上京跟了去,到了他祖父这一辈又投了军,他父亲是武肃公部下,南征时战死了。”
完颜宁听到此,霎时猜到了大致原因——王阿里当日构陷仆散安贞,除却守纯指使,更为迎合金宣宗圣意,而此人父亲出自仆散揆麾下,自然被人认作济国公府袍泽一脉,此时落井下石便顺理成章,根本无需旁人示意。且此人性情耿介,另外与人结怨也在情理之中。此外,皇帝效仿先贤广开言路,两府身负谏议之责却数年未进一策,皇帝失望之下另辟益政院,故而两府也欲藉此大做文章标榜绩能。
她蹙眉沉吟道:“原来如此……那他兄长呢?”守纯白了她一眼:“也一样,据说还很受武肃公青睐。你问得这么仔细,招驸马么?”完颜宁闻言愈发确定,微微笑道:“二哥不必激我。既然此事与你无关,那么大王的好诗我不再提起便是了。”
守纯去后,流风觑着房中无人,悄悄问:“长主果真不把宁德殿外之事告诉陛下?”完颜宁摇摇头,低道:“投鼠忌器。陛下若知道荆王招徕过他,反而要弃他不顾了。”流风大奇:“这又是为什么?将军又没答应。”完颜宁叹道:“他不答应,可又帮着荆王隐瞒,在陛下看来,就是三心二意、骑墙观望而已,这样的人寻常给个官职倒也罢了,可是不能收作心腹,自然也就不值得费心曲赦了。”流风愣了愣,心想那人并非潜邸中人,怎能如此求全责备,愤愤道:“这么说来,除了东宫旧人,官家没人相信了?”完颜宁淡淡笑道:“官家最信赖的人是移剌副枢,你说为什么?还不是当年率军三万进驻东华门助他夺嫡么?赵云再好,终究迟了一步,如何能与关张相比?”流风细想了想,点头叹道:“这么说来,长主多亏了那晚去报信,才得官家这般厚待。”完颜宁点头笑道:“孺子可教也。”顿了一顿,又道:“如今荆王被我唬住了,必定不会说的,咱们也别再提起,另外想想办法吧。”
-
寒雪梅中尽,春风柳上归,转眼冬去春来,中州大地杂花生树、飞英蘸波,又过了些日子,禁苑莺歌燕舞,春深欲阑,软暖的煦风一路拂过盛放的荼靡,将迟迟春消息吹进铁壁高墙之内。
几声呖呖莺啼,唤得囚人从浩漫卷帙中抬起头,循声望向那小小铁窗。窗外风晴日暖,时有紫燕成双,在灿烂的阳光下轻捷翩飞,忽一时又落在窗台上私语切切,似一对情意绵绵的爱侣呢哝不休。完颜彝怔怔发了一会呆,直到双眼渐渐发酸,才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心中默默祝祷:“东君有灵,周娘子深闺弱质、命运坎坷,愿上苍垂怜,教她与丁县令也如这双燕子,恩深百年,期约白首,千万莫要再受苦楚了。”祈愿既毕,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长吁出来,心道:“周娘子罗敷有夫,我为她祝祷只能算作朋友之谊,‘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醴浦,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戒矣慎矣!”
念及此,他又振作精神,站起来活动筋骨,只是镣铐在身,无法舒展拳脚,只能小幅度地转动关节,过了片刻,忽听甬道尽头处狱门开启,随着狱卒一声“进去吧”,有急促的脚步声径直向自己奔来,顷刻间来者已合身扑在囚门上,颤声唤:“陈和尚!”
完颜彝吃了一惊,紧紧握住那人的双手,低呼道:“大哥!你怎么来了?!”他见兄长面容枯槁,整个人瘦脱了形,心中好不焦急,关切地问:“大哥,你的病怎样了?夜里睡得好不好?此次进京官家有没有责怪你?”完颜鼎心疼地回握住弟弟的手,待要说话,忽然一阵头昏眼花,极力支撑着才没有晕厥,喘息片刻方低道:“我不要紧,此次是官家诏我入京。前番仲泽回来说你一切都好,可我哪里放心得下,一闭上眼,就是那日你被大理寺押走的情景……”完颜彝越发歉疚,拉着兄长枯瘦的手臂说不出话来,只听他歇了一歇,又欣然道:“陈和尚,官家已答应放你出去了!”
原来正大四年春,蒙古兵围西夏都城,并分兵攻打金国临洮府,完颜鼎奉命领兵西行,增补陇右关中防线。入朝觐见之时,皇帝惊见他骨瘦形销,问道:“卿病瘦如此,是因方城狱未决之故耶?卿但行,朕今赦之矣。”说罢,便召承值学士草拟圣旨,又许他先往大理寺见弟郎。
完颜彝听罢,并未有半分喜色,低头道:“都怪我连累大哥……大哥,你如今病体未愈,怎好千里驱驰?”完颜鼎笑道:“不妨,圣旨很快就到了,你随我一起去临洮,咱们一起上阵杀敌、荡寇鏖兵,那才痛快!”完颜彝颔首道:“‘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拟回头望故乡’,我若真能出去,纵然马革裹尸也不枉此生了。”完颜鼎听他颇有视死如归之意,略怔了一怔,随即了然地叹道:“仲泽都告诉我了,你莫要灰心,其实她……”话未说完,完颜彝已摇了摇头,抬手正色道:“大哥,我已想明白了,‘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我和她从来不是一路人。如今她得遇良人身有所靠,我也为她高兴。”完颜鼎闻言,想起临行前丁谨劭设宴款送,席间曾说起爱妾数次叮嘱他为将军上奏进言,心下一阵犹豫,忖道:“小弟好容易才撇下这段过往,若再听闻她关怀自己,万一引动旧情复炽,岂不平添烦恼?更何况那姑娘也是可怜人,能安生从良已是万幸,切不可再节外生枝。”想到此,他便改口道:“这话说得很是,你出狱后也该修书一封,感谢丁县令多次上书为你辩白。”
二人又叙谈几句,狱卒便进来催促,完颜鼎笑道:“郎君容我再等一刻,只待圣旨一到,我二人一同出去。”谁知这一等直到暮色四合也未有释免诏谕,他心知皇帝必有变故,正焦急之际,狱卒又进来催促道:“大将军请先行吧,别为难咱们底下人了。兖国长公主来探监时留得久了,连寺正都挨了骂,何况咱们。”完颜鼎奇道:“兖国长公主也来探望我兄弟?”狱卒失笑道:“怎么可能呢,长主是几年前奉大长公主之命来送仆散都尉的。”完颜彝心中一突,瞬时想起元好问也说过兖国长公主曾为戴氏遗孤求情,二事相叠,足见她与济国公府渊源甚厚,于是忙向狱卒打听当日详情,那狱卒却不肯再多言,只连声催赶着完颜鼎离开,兄弟二人只得忍痛话别。
-
“西边的急报,大将军病重不治,陛下看了奏报就没再说过话。”潘守恒拭去额上汗滴,眉头微皱,“近来天热,陛下本就有些烦躁,长主这时候去进谏,万一触怒龙颜……”
“无妨。”完颜宁走到妆镜前,从奁盒里取出一枝珠钗插在髻上,那钗头明珠辉光浮动,足有龙眼大小,一望可知是难得的奇珍异宝。她向来装扮简素,闲居时极少簪戴首饰,此时满头乌发之上只有珠钗一点莹白,更显得那明珠宝光无瑕:“此刻正是献策的时机。”
纯和殿中,皇帝默默独坐,心下一片烦郁,勉强对完颜宁笑道:“妹妹不必多礼。”忽然瞥见她头上珠钗似曾相识,神思摇晃,迟疑道:“这钗……”完颜宁颔首道:“正是御赐之物。故人远去三载,今日又逢盛暑赠钗之时。”皇帝神色愈黯,沉默片刻,方淡淡道:“你来见朕所为何事?”完颜宁坦然迎向他戒备的目光,清晰地道:“听闻国朝将星陨落,臣特来劝慰陛下节哀,自古名将如美人,得之何幸也。”皇帝苦笑道:“你倒是干脆,那你说说看,失之则如何?”完颜宁朗声道:“失美人,遗珠之憾恨百年;失良将,家邦之危累万世。如今美人已去,名将已殒,往者不谏,来者可追,陛下何不收之桑榆?”说罢,以手加额,深深拜伏于地。
皇帝一声叹息,叫她起身,又嗟道:“朕亲口答应过斜烈,会放他弟弟一同去陇西,没想到台谏二府抵死不肯,竟教朕失信于臣下。”完颜宁垂目道:“陛下虚怀纳谏,台谏舍身进言,皆为圣君贤臣之道。只是如今完颜将军英年早逝,他家弟郎正是代兄报国之时,陛下又何必再多顾虑?此番乾纲独断,既非耽于声色,也非曲法偏私,若台谏不肯变通从权,臣倒有个法子,也不损伤陛下圣誉。”
皇帝将信将疑,探询地看向她清澈的双目,只听她静静地道:“只需一名得力心腹,两匹快马。”
-
宋珪领着完颜彝从大理寺囚所一路疾行至仁安殿,入内禀报后出来低声道:“请随我来。”走到门边,忽然又回过头,温言道:“郎君,人间常有风波恶,无论你等下听到什么,都要看开些。”完颜彝不知兄长凶讯,以为自己死罪落定,一怔之后向宋珪深深一揖:“多谢殿头。”
觐见参拜之后,皇帝的态度倒很是温和,只是神态间隐有悲色,强笑道:“听说你在狱中聚书而读,苦学不辍,朕心甚慰。‘文武之道,皆吾家事’,你能兼修并重,他日必有大成。”完颜彝听这话竟是赦免之意,与宋珪所言相左,心中正诧异,只见皇帝又叹了一声,取出一封奏劄,示意宋珪交与自己。
完颜彝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展开看了两行,登时如晴天霹雳一般,僵立在丹墀之下,泪水止不住地涌上眼眶,令视线一片模糊,他下意识地睁大眼睛,竭力辨认奏章上冰冷的字样,恍惚间听到皇帝关切地唤:“陈和尚……”
“臣在。”完颜彝心痛如绞,从儿时至今与兄长种种亲厚友爱的情景在脑海中晃动,眼前一阵阵发黑,“臣的兄长……”
皇帝唏嘘着走下御座,扶起他恳切地道:“台谏奏你以私忿杀人。斜烈病逝,朕失一名将,今以你兄长之故赦免你,天下人必议论我徇私枉法。从今后,你要奋发努力建功立业,国家得你守护之力,天下才知道我没有妄赦你。”
完颜彝气堵咽喉,一时间悲痛、愧疚、感激、愤慨齐齐涌上胸臆。自父亲战死后,兄长亦兄亦父,教导他武艺骑射;他被蒙军俘走年余,又是兄长侍奉母亲如同亲生;母亲故世后,兄长为他请名师、授军务、筹仕进、谋婚娶,日日操心不绝;他无辜入狱,兄长忧思成病,竟至盛年早亡……想起这些年兄弟间情深义重相依为命的情景,他脑门发胀,全身颤抖,目中热泪滚滚而下,大口喘息着说不出话来。宋珪见状不忍,轻声劝道:“将军节哀……”完颜彝回过神,直挺挺地跪下向皇帝拜谢,热泪与额头一起砸在青石地上,心中万千感慨,却气堵声噎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左右内侍宫人亦被他情态所感,俱皆动容。
皇帝恐台谏闻讯阻拦,命宋珪扶起完颜彝去偏殿更换囚衣,随后即刻携带诏书以新任紫微军都统身份前往营中赴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