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伤心处,唯别而已矣。二人相顾黯然,完颜宁从马鞍上取过夹袍,亲手掸去灰土,叫他平展双臂,自己给他穿在身上,又一处处系上衣带。完颜彝知她着意以妻子身份侍奉自己,便依着她一动不动地站着,想起前人“行衣未束带,中肠已先结”的诗句,心里愈发酸楚,放眼山川尽是愁城,当真是开襟方未已,分袂忽多违,丈夫非无泪,不洒离别间。
她系好袍带,又蹲下身整理裾角,然后仰头看了看他,站起来嫣然笑道:“绣服霍骠姚!”完颜彝知她强忍伤心逗自己笑一笑,勉力挤出一个笑容,说不出话来。
完颜宁又低声道:“副枢不拘小节,你别和他一般见识,但若临大事,你也不必理他,只和平章商议就是了。”完颜彝不料她突然说到政事,奇道:“平章如何理得军中事?”完颜宁笑道:“副枢知道自己的德望不能服众,昨日请旨调平章同去陕西,我猜官家定会准奏的,而且会让他俩平起平坐。”
平章即完颜合达,汉名瞻,时任平章政事,自幼从军充任侍卫,贞祐二年曾护送岐国公主和亲,后被蒙古俘虏又伺机南逃,与完颜彝境遇相仿,且为人重义轻财,深受民众爱戴,又曾随仆散安贞南征,更添了一重袍泽旧谊,故完颜宁一听便笑,断定心上人从此不至太过憋屈。
完颜彝知她自幼颖智异人,对她所言皆信任无疑,欣然道:“那便好。”转瞬又笑不出来了。
二人盈盈凝望片刻,完颜宁低声道:“快去吧。”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流风不料她突然拔足,忙跑到达及保马鞍边取下一篮金橘,抱在怀中急步追着跟去了。达及保猝不及防地“哎”了一声,追出几步,望着她蹁跹的背影瞠目道:“这……仆散姑娘去得恁急!”完颜彝却直立不动,亦不语,直至那倩影被树木遮得再看不见了,方叹了一声,苦笑道:“‘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她是怕我伤心。”想到爱侣体贴周全之意,心里又疼又暖,不忍辜负,便咬牙翻身上马,对达及保沉声道:“咱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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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颜宁仍扮作仆妇,抱着金橘从角门进入济国公府,穿过夹道一径行至福慧房中,累得筋疲力竭。流风已从边门入内等候,正要服侍她更换衣衫,忽见福慧急匆匆地回房来,见到她便拉住急道:“公主,姑娘被宣进宫了。”完颜宁吃了一惊,忖度纨纨定是被自己出城私会之事牵累,顿起破釜沉舟之意,反倒镇定下来,一边换回衫裙一边细问究竟。
“内侍只说是奉皇后口谕,姑娘怕公主不在府中的事被发现,也没敢多言语,换了衣裳就去了。我本要随她去,可被那内侍拦住,说是皇后只召见姑娘一个,连公主都不必同往。”
完颜宁目光微瞬,转身向福慧双膝跪倒,福慧大惊失色,低呼道:“公主做什么?!老婆子这把岁数了,凭谁来审问,半个字都不会说的!”完颜宁决然道:“福姑姑,纨妹若有闪失,我绝不苟活,只是求福姑姑看在姑父面上,千万莫牵连将军,今日之过我一人承担便是。”
福慧红了眼圈,搀起她爱怜地道:“公主说什么呢,今日您一直在府里陪着姑娘,将军远在许州,风马牛不相及,有什么相干?姑娘必也是一样的话。您快回去吧,再晚就要被发现了。”
完颜宁又摘下玉簪珠坠塞到流风手中,低道:“我身上只有这些了,快走吧。”流风大惊失色:“奴婢不走!”完颜宁忍泪道:“小九,还记得嬷嬷么?我知道你待我好,所以更不能连累你……”流风急得顾不上尊卑,握住她双手低呼道:“事情还没搞清楚呢,长主怎么就断定是为这事?咱们先找宋殿头问问!”福慧也点头附和。
完颜宁每临大事素有静智,此刻只因担忧爱郎获罪,关心情切,一时乱了方寸,经流风提点后立即如梦初醒,点头道:“好,那咱们快回吧。”
她匆匆赶回宫,迎头遇着凝光来禀报杜蓁刚回京,已接了徽儿回去,一时也无心细问,点了点头便径直去寻宋珪。谁知宋珪一脸茫然,说皇帝今日龙颜欢悦,并不像要拿人惩罪的样子,也未听他提起完颜彝。
完颜宁愈加生疑,谢过宋珪又往中宫去寻纨纨,谁知徒单氏亦是一脸茫然,辩解自己从未宣召过纨纨,今日也不曾见到她。
完颜宁只觉双足一阵阵发软,勉强定了定神,想到福慧出身内廷,不可能错认宦官与宫轿,而李冲一介布衣,也绝难伪造宫中舆服,纨纨当不会被歹人掳走。念及此,她精神稍振,又改从宫中宦官与软轿入手,立刻遣流风去器物局、尚厩局与尚辇局查档,她自己则向左右宿直将军处查询今日进出宫城的宦官名册,并往近侍局查访今日领命出宫的宦官,两厢对照,定能找出带走纨纨的人。
计议已定,她立刻转身前往宿直值房,匆忙中连婢女都未带,只身跑了出去,才到月华门边便觉天旋地转,眼前金星乱冒,自知体力已尽,强撑着一口气靠着墙根重重滑坐在地,无力地环视左右,却不见宫人或禁军路过,只得软瘫着闭目养神。
过了片刻,她听到脚步声渐近,睁眼一看,只见一名清癯的内侍缓步而来,冬日凛冽的北风扬起他灰色的袍角,平添了几分道骨仙风,可那清雅的身影映入完颜宁眼中,却叫她登时凉了半截。
“潘先生,怎么这样巧。”她亲热地笑,挣扎着站起来,“我跌了一跤,好疼呢。”潘守恒上前搀起她,关切之情溢于颜色:“长主万金之躯,只宜静养,不宜奔波,有些人见不到就算了吧,何必为难自己?”完颜宁双睫一颤,瞬息间珠泪盈盈,细声细气地道:“姑父唯有这一点血脉,纨妹她……”
“我说的不是仆散姑娘。”潘守恒目光复杂,“长主应该明白我在说谁。您今天为了跑去见他,累成这个样子!”完颜宁瞳孔缩紧,本能地垂睑遮住眸光,蹙眉道:“怎会呢?副枢……”“副枢是没带他回京,可是他有脚,他自己会来。”潘守恒的语调缓慢悠长,似蕴着十几年的旧时光,“只有您当时不在济国公府,仆散姑娘才会只身入宫,那么能让您冒险出宫相会的,普天之下还有谁呢?”
完颜宁眼中精光大盛,一把拉住他:“是你带走纨纨!”潘守恒神色淡淡:“假传皇后懿旨是死罪,长主可不要冤枉臣。”完颜宁断定他与此事有关,不再虚与委蛇,拉下脸冷道:“那么先生此来做甚?”潘守恒暗叹一声,面上仍是淡淡道:“自然是为了仆散姑娘,今日流风带着她去找您,路过玉清殿,您猜猜,她们遇到了谁?”
完颜宁脑中轰然一响,想起宋珪和徒单氏的回答,瞬间猜到了那个必然的答案,不敢置信地睁大双眼,艰涩地道:“可是,纨纨她还那么小……她也是姑母的孩子……”“莫说大姑娘不是大长公主所出,便是亲生女,中表结亲也是寻常事,仆散都尉不也是这样么?至于年纪……”潘守恒叹了一声,“就是这年纪恰恰好,长主,您已经猜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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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惊慌过去之后,纨纨唯觉荒诞,努力保持着臣民应有的谦恭,低头道:“臣女出身罪门,蒲柳之姿,不敢玷污圣德。”
皇帝仍迷恋不舍,目光缠绕在她脸上、身上,柔声哄她:“你是为这个恼朕?纨纨,朕答应你,有朝一日,一定会为姑父平反。这样吧,朕先追封你生母为郡夫人,好么?”纨纨吃了一惊,很快冷静下来,跪地道:“小娘仰赖母亲仁德,寄身公府,已属万幸,且无功无劳,实在不敢领受天恩。”“怎会无功呢?”皇帝开怀大笑,“她生了你呀!这是头等的功劳。纨纨,朕要你明白,朕是真心喜欢你。”一边说一边蹲身欲抱起她。
纨纨跪伏着拼命向后躲,如同一只受惊的小兽,扑腾着闪避猎人追捕的罗网:“陛下是圣明天子,臣女不敢玷辱陛下……”皇帝身材肥胖,远不如她灵敏,可天子至尊自带威严,压得她冷汗涔涔瞬时湿透重衣,眼看那双肥厚而保养得宜的手已伸到身前,吓得心胆俱裂,绝望地闭上双眼尖叫:“爹爹!爹爹!……”
那双手顿时停住,纨纨惊恐地睁开眼,见皇帝疑惑地看着她,连忙爬起来决然哭道:“臣女不敢损伤陛下圣德,有死而已!”
皇帝闻言后退几步,慌张地喘气:“不!不!你别怕,朕不会伤害你!”想了一想,又不甘心放走她,便柔声道:“你先住下来,慢慢想一想吧,朕还有劄子要批,晚些再来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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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仆散姑娘暂时无碍,陛下九五之尊,不至于强迫她。”潘守恒沉吟道,“只是终究得想个法子把她救出去,以后远远离了京师才好。”完颜宁竭力苦思营救之策,沉默片刻,侧首戒备地问:“多承相告,不知先生意在何处,不妨直言。”潘守恒一怔,旋即藏起目中痛色,苦涩地叹道:“没有什么,只是不忍看见仆散都尉泉下不安。”完颜宁点点头,心想此人良知未泯,倒也不必全然视作仇敌,敛衽道:“我代姑父谢谢先生。”潘守恒躬身还礼,望了她片刻,涩然道:“长主,您今日太过劳累,臣送您回去吧。”完颜宁又警惕起来,面上却十足温柔关怀,笑道:“我瞧先生瘦了许多,气色也不好,不如趁冬令好好补养一番,也别太操劳了。”潘守恒苦笑,知她不肯原谅,拱手道:“多谢长主关怀,既如此,臣告退了。”
完颜宁挣扎着来到皇后宫中,将纨纨之事禀明皇后,皇后愣怔良久,生生抿去唇角那丝冰冷的笑,仍是贤良淑和地道:“甚好,宜嘉那孩子我也很喜欢,她和你又要好,往后宫里更热闹了。”完颜宁不动声色地微笑,一派恭敬的姿态,轻声道:“娘娘,陛下喜爱纨纨,甚至不惜假借娘娘之名骗她进宫,都是因为一个人。”皇后稳住呼吸,强掩酸苦,雍容尔雅地笑道:“妹妹别卖关子了,是谁呀?”完颜宁抬眸注视着她虚弱的目光,一字一字清晰地道:“柳娘子。”
这个记忆深处的名字遽然牵痛,扯出梦魇般可怕的回忆——昏昧不明的前途,翻脸无情的夫君,还有惶惶不可终日的自己。她以故去的庄献大长公主为榜样,竭尽全力维持着端庄沉稳的大家风范,只有等到静夜里,卸去钗环绶佩,披头散发地瑟缩在床脚抱膝痛哭,哭她身上因刲肤进孝而留下的疤痕,哭她那因父亲的皇位而早夭的孩子。
“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她的泪一夜一夜地流,她的夫君却搂着那鲜嫩的女孩儿一夜夜颠鸾倒凤;等到玉兔西沉,金乌东升,她在众人或同情或讥笑的异样目光中打开门操持宫中琐事,她新登基的夫君冠带庄严地走上肃穆的朝堂,与百官商议要将那小女孩儿立为皇后,而她,只能装聋作哑,无望地等着命运的裁决。
造物主那双搅弄风云的大手轻轻一拨,小女孩顿时零落成泥碾作尘,她也终于拿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中宫之位,可从此之后,那颗心已百孔千疮,再回不到从前。
“是么?”她听到自己飘忽的声音,带着破碎的颤抖,“可宜嘉和柳氏并不十分相像。”完颜宁淡淡地笑,纤长的睫毛掩着黑沉沉的眸心,轻柔的语声如雷霆万钧:“若只看容颜,确实不算肖似。可一样的稚弱,一样的娇柔,一样相逢在玉清殿外,陛下为绿罗裙而怜芳草,才有了这泼天的恩宠。”
她语气平淡地说完,仍保持着恭敬的微笑,垂眸以余光打量着徒单氏的反应,如她所料想的那样,皇后那宝相庄严如泥塑金身一样的国母面容,终于碎裂剥落,露出斑驳灰暗的底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