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门上一声轻叩,纨纨在外低唤:“宁姐姐。”二人闻声连忙相扶站起,完颜彝上前打开门,只见纨纨与福慧垂首站在门外,不由脸上一红,侧身请她二人入内。
纨纨一眼瞧见完颜宁腮边霞晕未褪,歉然微笑:“侍卫们祷祝许久了。”完颜彝又是一阵发窘:“有劳姑娘费神,我这就回去了。”嘴里虽这样说,目光却依依黏在妻子身上,心底暗叹:“古人说‘暮婚晨告别,无乃太匆忙’,我和宁儿却连这一夕相聚的福分都没有。”
完颜宁神色微黯,旋即又嫣然而笑,欢欢喜喜地挽了他的手,神色温柔而郑重:“纨妹,福姑姑,我和良佐方才已在姑母灵前拜堂成亲了。”完颜彝心知她有意说明婚事,好叫彼此多一分安心,便回握住她的手,郑重其事地道:“事起仓促,未备媒聘,望求二位做个见证。”
二人俱是一愣,纨纨很快反应过来,笑着福了一福,敛衽唤:“姐夫!”福慧也屈膝行礼,和言笑道:“拜见都尉。”完颜彝忙扶住她,赧然道:“不敢当。福姑姑是仆散将军和大长公主身边人,原是我的长辈。”纨纨抿嘴笑道:“姐夫唤我爹娘什么?”完颜彝面红耳赤,低头笑道:“多谢小妹提醒。我夫妇受姑父姑母大恩,无日忘怀。”他忖度完颜宁的身世隐曲,纨纨年幼未必知情,便仍以侄女婿身份相称。
福慧叹了一声:“长主生前总担心兖国公主无所归依,今日亲见新驸马这般人才品性,终于可以安心了。”顿了一顿,又和言道:“都尉与公主必能天长地久,今日就早些动身吧。”
完颜彝点点头,侧首看向爱妻,柔声道:“好生保重,等我回京。”完颜宁微笑颔首,不露一点悲色:“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完颜彝被她逗得破愁而笑,低声应道:“舒窈纠兮,劳心悄兮。”二人炯然心照,尽在不言中。
完颜彝又想起一事,向福慧道:“请问姑姑,慧淑大长公主埋玉何处?”福慧愕然一愣,很快明白过来,低声道:“都尉好孝心。慧淑大长公主葬在蒲察都尉家祠,只怕不易进。”并指点他去往路径。完颜彝点头道:“多谢姑姑。”握了握妻子的手,低道:“你放心,我去得。”完颜宁秀目莹然,轻轻点了点头,忍泪悄道:“小心些。”完颜彝点了点头,退后两步,向三人拱手长揖,转身而去。
完颜宁目送他攀树跳下墙头,怔怔痴立片刻,回身挽了福慧与纨纨回享殿,不多时祭礼已毕,三人一同登车进城。
一路上,福慧时不时悄悄揩眼睛,完颜宁见状,柔声问:“姑姑是想起姑母出降时的往事了么?”福慧歉然低头,擦了擦眼角泪痕:“老婆子老糊涂了,公主大喜的日子,不该想这些的。”完颜宁轻抚她手臂,柔声道:“我正想听呢,姑姑说说吧。从前姑母只告诉过我,章宗皇帝强令她嫁进济国公府,监视武肃公和姑父。”福慧怔了怔,眼泪又涌了出来:“长主是这样说的?”完颜宁点点头,福慧哽咽道:“章宗皇帝只有这一个嫡亲妹子,长主若不愿意,还能硬逼不成?他是和长主提起过,但也只是问问她的意思,那时适龄的公主原不止一位。”完颜宁叹道:“若换作其他公主来监视,姑父就更危险了,姑母如何放心得下?更何况,可以名正言顺地嫁给心爱的男子,这样的机会……”
话未说完,突然一声马嘶,宫车急停,三人均往前一栽。随行侍卫高声斥骂前方挡道的百姓,完颜宁纤眉微颦,福慧已打开车门令止侍卫。纨纨向车门外看了一眼,脸色刷地变作苍白,完颜宁瞬时惊觉,当即跳下车环顾四周,果然见一个脚夫打扮的青年混在人群中,肤色微黑,一双明亮的眼睛精光四射,此刻正目不转睛地看向车内的少女。完颜宁一声轻咤,不及吩咐禁军,已合身纵扑过去,侍卫们见长公主满面肃杀发疯般扑向一个男子,吓得连忙抢上,七手八脚将那人死死制住,福慧也吓了一大跳,赶紧上前拉开完颜宁,挡在她身前,不许围观百姓窥视。
这时娇影一闪,纨纨已跳下车奔到她们面前,浑身颤抖,含泪望着完颜宁。福慧不知情由,以为她担心表姐遇险,柔声道:“姑娘别怕,公主没事。”完颜宁轻轻拍了拍纨纨的小手,向侍卫们短促地道:“绑起来!”再一想却是为难,将陌生男子带进宫自然不能,若带回济国公府也难免受仆散宁寿询问,只怕损伤纨纨闺誉,更不便送去开封府审讯。
她脑中迅速过了几遍,已得了主意,回身淡淡道:“广平郡王追缉此贼已久,赶紧送去他府上。”侍卫首领一愣:“王爷不在京城啊。”完颜宁点点头:“那就交给王妃吧。”见那侍卫一脸为难,又浅笑道:“也罢,我和你一同送去。”侍卫首领如蒙大赦,驱散围观百姓,赶紧捆了那人送去王府。
三人复登车起行,福慧关切地絮絮道:“公主是千金之躯,怎能以身犯险呢,下次千万不能再这样了。”完颜宁低声道:“福姑姑,这贼人就是上回在姑父坟上那个。”福慧吃了一惊,更觉后怕,纨纨眼中泪水滚滚而下,颤声道:“宁姐姐……”完颜宁握住她小手,沉静地道:“你若不放心,就和福姑姑一起来吧。只是须得藏在屏后。”
宫车到王府后,那长史听闻兖国长公主亲自押来贼人,忙出中门迎接,恭恭敬敬地请到堂上。杜蓁脸上淡淡的,听完颜宁意欲借地秘密审贼,也素知承麟数次擒贼不获,答应了几句就拉着徽儿回后院了;徽儿也不敢相犟,只回头转视姑姑,与她相视而笑。那长史又命家丁再捆绑几道,牢牢缚在柱上,这才率众告退。
完颜宁端起茶盏,浅浅啜了一口,悠然道:“李相公别来无恙?”那男子正是李冲,此时被五花大绑,脸上却仍是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气,笑道:“长主安康,中郎将威武。”完颜宁波澜不惊,微微一哂:“托福康健。李相公今日自投罗网,想来是要放后招了?”李冲笑道:“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痛快!不瞒长主,今日我是特来向纨纨求亲的。”完颜宁笑道:“李相公才是一等一的聪明人,今日算准了广平郡王不在京城,我奈何不得你,是不是?”李冲笑得愈发谦和:“长主金枝玉叶,手眼通天,要杀我就像踩死一只蚂蚁。”完颜宁微笑:“我若杀你,纨纨如何肯?若送你去开封府,你又会问候中郎将威武。前番我病了一场,你定是听说了天乙星的流言,所以料定拿捏住了我,对么?”李冲纵声大笑:“痛快!长主果真聪明绝顶!其实草民哪里懂这些呢,只是想着长主是身负天命的吉星,中郎将又战功赫赫,一旦与你喜结连理,可不成了天命所归么?长主也是忌讳这个,所以大老远跑到荒郊野坟去与他私会,我从前还不明白,后来听到天乙星的事就都懂了。”完颜宁被他刺中要害,仍丝毫不露怯色:“你踌躇满志,纨纨却深居简出,公府墙上的狗洞又填上了,你只好耐着性子等纨纨出门,哪怕我在场也不打紧。”李冲笑道:“那倒未必。你瞧我不是被你抓来绑成粽子?只是为了她,冒些风险也值得。”完颜宁也是微微一笑:“不冒险也不成啦,她差一点就成了天子妃嫔,连带你也受了惊吓。”
李冲听了这一句,脸色立沉,默默数息,再开口时语气已十分严肃:“长主,明人不说暗话,我今日确是来求亲的。从前之事是我错了,我已决意改过,你与中郎将私会之事,我也从未告诉旁人。”完颜宁也沉下脸,冷道:“我不拿纨纨做交易。你要声张也无妨,大敌当前,我看官家会不会阵前杀将。”李冲见她动怒,神色反而转柔和,诚恳地道:“长主是真心爱护纨纨,我就是再混账,也不会伤害你了,否则大可以将此事告诉荆王,由他去张罗就是了。”完颜宁点点头:“这可是你自己招出来的。”李冲笑道:“我要和你做亲戚,怎能不说实话?我本不认得荆王,还是因为葛宜翁的婆娘才搭上的。长主,中郎将哪哪都好,就是性情太过耿介,这些年结的仇家怕是不止荆王一个,还得你多费心调停。”完颜宁极爱重丈夫刚正的品性,旁人看来是缺点,她却反以为贵,淡淡道:“性情耿介可比心术不正好多了。”李冲又笑:“正邪只在一念间。我从前不懂事,将生来所受之苦都算在仆散将军头上,又迁怒中郎将,后来到京里经历多了就慢慢醒过来了。前番你为救纨纨,不惜散布天乙星的流言,这般舍己救人大仁大义,我怎能再与你为敌?再回想我在军中六年,只有中郎将和兵卒同吃同住,同甘共苦,他是好人,我不该害他的。”完颜宁直至听到他最后这句话,神色始有缓和,转念一想,又淡淡道:“那么你指使周行首去寻广平郡王,又是何用意?”李冲嗤一声笑了出来,哈哈大乐:“长主跟个行首吃什么醋?我也是见她可怜,又怕她流荡京师,万一落到荆王手里,反而对中郎将不利。你放心,将军是心无旁骛的人,周行首碍不着你们。”
完颜宁早知丈夫绝无二志,只是听别人夸奖他,仍不自禁地欢喜。李冲察言观色,不慌不忙地笑道:“我待纨纨一片真心,就如同将军待你一样。”完颜宁心道,你这厮奸狡刁滑,如何能与端方君子相提并论,只是顾忌帷屏后的纨纨,并没说出口,只笑了一笑。李冲也回以一笑,二人都沉默下来。
“宁姐姐。”屏后忽然传出一缕娇细的少女声音,“让我来问他。”原来纨纨听二人默默无言,以为他们谈僵了,着急之下再顾不得避忌。李冲大喜,扭着身子挣扎绳索捆缚,低声呼喊纨纨。纨纨从帷屏后低头走到他身前,轻叹道:“李相公,你先答我一问。”李冲喜道:“你问!便有一千问、一万问也只管问!”纨纨侧首不去看他,低声道:“你方才说,长主散布流言是舍己为人,这是为什么?”李冲没料到她会问这个,微微一怔,很快笑道:“天乙星的事本应该是宫廷秘密,这下百姓们全知道了,她在民间声望越高,就越难嫁给中郎将。”纨纨听到这一句,才知她为搭救自己竟牺牲至此,登时泪湿双目,回首望着完颜宁,颤抖着说不出话来。完颜宁和言安慰道:“别听他胡说,这人的话如何能信?”走上前替她擦去脸上泪水。
纨纨握着完颜宁的手潸然片刻,转身道:“多蒙李相公抬爱,只是我已决意终身陪伴姐姐了。”李冲急道:“那怎么成?!你一日不出嫁,皇帝就要打你的主意!”完颜宁自然不会坐视纨纨孤独终老,只是此情却无需在此刻分说,便淡淡道:“纨纨的终身,自有她叔父婶母操心。倒是我想问问李相公,仆散将军与你有一段血海深仇,你如何能娶仇人之女?”李冲早知她有此一问,沉声道:“是我父祖误交匪寇在先,平定叛乱本是宣抚使职责所在,仆散将军没有错。”完颜宁听这话道理清明,轻轻点了点头,忽然想起新婚丈夫不畏险阻拜告岳母之事,试探道:“那么有朝一日,你能以儿婿身份去祭拜仆散将军,向他三拜九叩、磕头行礼,生辰死忌、寒食重阳,四时祭奠不休么?”李冲呆了一呆,目中犹豫之色一闪而过,纨纨已瞧见,决然道:“李相公不必为难,我早对你说清楚了,从今后,你我不必再见。”说罢转身向屏后奔去。李冲大急,极力挣扎,却如何挣得开这重重捆缚,纨纨本已跑到帷边,侧首以余光瞧见他惶急疯狂之态,又停下脚步,只是背对着李冲,始终没有回过头,颤声道:“冲哥,我先是爹爹的女儿,然后才是我自己,你……你忘了我吧。”说罢,掩面呜咽而去。
完颜宁冷眼旁观,却觉李冲不肯答应祭祀叩拜仆散安贞反倒足见诚恳,他要满口应承也不难,无非不愿再欺骗纨纨,看来之前改过迁善之语并非虚言。此人精韧智滑,尤擅各种鸡鸣狗盗的存活之策,战乱之中当可护得纨纨周全,只是纨纨对父亲敬若神明,李冲若不能诚敬亲孝,终究与他难谐白首。
她兀自思量,李冲却已平静下来,微皱着眉头,也在极力思索。不到片刻,他眼中忽然一亮,两道精光扫向完颜宁,却发现她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心中一动,倏然笑道:“中郎将节义端方,他的夫人当不会幸灾乐祸的。”完颜宁不上当,微笑道:“对表妹夫自不会幸灾乐祸,对贼人落井下石又有何妨?”李冲自知难在她面前逞弄口齿,笑道:“罢了,我实说了吧,长主,我想求你一封手书荐信。”他话不说全,眼中精光闪动,显是存了斗智之意,完颜宁也不点破,顺着他的话淡淡道:“忠孝军人人精锐,你的骑射技艺不过关,拿着谁的亲笔信去都没用。”李冲五体投地,若非全身被缚,定要拍案附掌,顿足大笑道:“好厉害的长主,李某服了!若论弓马刀枪上的本事,我自然远逊中郎将,可我之所长,正是他之所短,长主以为如何?”完颜宁笑道:“你要取信于纨纨,又要安身立命向济国公府提亲,也不该打他的主意,你从前害得他还不够么?”
李冲脸都不红一下,气定神闲地道:“正因从前多有得罪,才更要将功补过。中郎将卫州一战劳苦功高,却只封了个花里胡哨的虚衔,论官职依旧只是个总领,此中情由,长主自然知道。我这一去,可谓互利两便,还求长主成全。”